二十

我想這大概就是因果報應,我卷走了常春藤的一百多億,逼得投資人走上黑道,他現在掌控著我大哥的命運,還要賣我大哥的腎髒……世間居然有這般巧合之事。

在氣勢上,我不自覺地矮了三分。

我說:“好吧,我付你兩個腎髒的錢,但是,我得把人帶走。”

福建口音說:“付兩個腎髒的錢,你也帶不走人。”

我問道:“為什麽?”

福建口音說:“到這個樁子賣第二個腎的時候,他每天乞討,至少還能為我賺一百萬。”

我說:“你把樁子讓我帶走,我這就給你付五百萬。”

一陣沉默之後,屋外突然傳來一聲短促又慘烈的叫聲。緊接著,又響起“咣當”的開門聲,並在窸窸窣窣的腳步中夾雜著嗚咽聲,聽上去十分痛苦。我努力地看向強光燈背後,隻有影影綽綽的晃動。

我猜想是大哥被帶進來了,為了給他傳達有效信息,我急忙開口:“這個樁子是我花錢買走的,咱們今天晚上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生意做完了,這個樁子的死活就跟你們沒有任何幹係了。”

我的話音剛落,一個物體碰到了我的小腿,緊接著,腳下傳來痛苦的嗚咽聲。我低頭看到腳下橫臥著一個樁子,趕忙俯下身來,把匍匐在地上的樁子扶立起來,正是我的大哥,隻是他的嘴裏往外“汩汩”地冒著血泡。大哥也認出了我,眼淚瞬間覆蓋了他驚恐的眼神,兩行淚水從眼眶裏滾落下來。淚水流到嘴角,混合成血水,滴落在大哥的胸前。

我強忍悲痛,朝著強光燈喝問道:“你們把他怎麽了?”

福建口音說道:“這是道上的規矩,要想把樁子帶走,就得把樁子的舌頭留下,一個寫不了字也說不了話的樁子,就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

我咬緊牙關:“我已經花錢買下這個樁子,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他?”

福建口音說道:“你買的是他的腎,又不是他的舌頭。”

我的憤怒再次控製了我的情緒:“他不是一條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這樣搞……他萬一失血死掉怎麽辦?”

福建口音嘿嘿一聲笑道:“不會輕易死掉的,我們心裏有數。”

這時候,兩個馬仔模樣的人走過來。一個馬仔抱著我大哥的頭,並用兩隻手撬開我大哥的嘴巴。另一個馬仔舉著一個瓶子,準備往我大哥嘴裏倒。我一把抓住那個馬仔,問他瓶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馬仔說,是止血藥粉。我遲疑著不肯鬆手,擔心他們再用什麽陰毒法子折磨我大哥。

福建口音在一旁說道:“你不讓他用止血藥,樁子才會失血過多休克,直到死球。你要是不讓用藥的話,還是趕緊把錢付了,付完賬,樁子死活就不管我們的事了。”

福建口音說罷,一個馬仔遞過來一個手機,手機屏幕上有個收款的二維碼。我鬆開緊抓住馬仔胳膊的手,掏出手機來,對著那個二維碼掃描,然後支付了五百萬。

我又一次夢見陸紫纓。上個月,我自駕玉海遊的時候,曾經暢想過副駕駛上坐著陸紫纓。旅途上,我渴的時候,她給我遞過來水杯。我餓的時候,她把牛肉幹和饢塞進我嘴裏。遇見奔跑的藏羚羊,她一定會開心地尖叫。撞死黃羊的時候,她也一定會傷心落淚。吃烤黃羊肉串的時候,她應該也不會拒絕。隨遇而安、隨處淡然,是陸紫纓的標配。她就像一朵開放在熱鬧都市裏的格桑花,融在城市綠化帶裏與百花為鄰,但是玉海高原才是她的家。遼闊壯美的玉海高原,配得上陸紫纓幹淨的臉龐和純澈的眼睛。雖說多次夢見陸紫纓,可是夢裏從未有過親昵舉動,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在夢裏,我和陸紫纓單純的像孩童像天使。醒來後,自己反複確認過,我在夢裏連猥瑣一點的想法都不曾有過。在現實生活裏,陸紫纓算是性感那一類的女人,我每次都能從她藕白色的手臂聯想到更加白皙的乳峰……可我的潛意識裏為什麽對她沒有性衝動呢?當潛意識還沒有成為意識的時候,它往往已經成為命運的主導。陸紫纓難道不會進入我的命運嗎?

進入大學後,我陸陸續續談過兩個女朋友,從吃飯、牽手、上床、熱戀、爭執到分手,讓我覺得愛情隻不過是一場從甜到苦的體驗,最後苦到你會懷疑最初的甜。進入社會做局之後,大環境和我的心情不再允許我談戀愛,可我的內心還是渴望愛情。我曾經檢討過自己的愛情觀:大學裏的兩段愛情經曆,我的心並沒有在場,我投入的隻是欲望和青春期無處安放的荷爾蒙。

就在我想投入真心談一場戀愛的時候,陸紫纓進入我的視線。她是一個配合度很高的女孩,當然,最讓我欣賞的是她的忠誠,也可以稱之為愚忠。自從在閩東分手以來,我幾乎每天都會想起她,甚至在夢裏多次夢見她。在心裏,我已經認定陸紫纓是我的戀人,這一點,我非常確定。每回想到此處,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龐有些發熱。但是,有一點讓我隱隱覺得不妥,那就是陸紫纓對我做局行騙的態度不甚明朗。按照文學作品裏的慣例,陸紫纓應該扮演天使的角色,極力規勸我放棄做局行騙的生活,一心向善做個正經人,雖然我已經下定決心改變。假如陸紫纓是我改變的源動力,這場改變是不是會更具儀式感呢?其實,陸紫纓就是我改變的源動力。正是她的忠誠和堅守,讓我感受到做一個好人的魅力。隻是……隻是她沒有明確的表態,對我行騙做局一直持一種不置可否的態度。等到在浙江海寧再相見時,我一定得把陸紫纓對我做局的態度搞清楚。

“叮咚”一聲脆響,打斷我的思路,我趕忙起身,推門走進大哥的房間。我在大哥睡覺的床頭放了一隻吧台鈴鐺,讓他有需要的時候按鈴鐺。進入房間,大哥用半截手臂指著自己的腹部,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我趕忙抱起大哥,走進衛生間,把他放置在馬桶上麵。然後,又把床頭櫃上的吧台鈴鐺拿進衛生間,放在大哥僅剩下的半截大腿上,等他如廁完畢再招呼我。

我換了一家酒店,這個酒店距離給大哥治療的醫院很近。大哥在醫院裏待了二十天,治療嘴裏的傷。這家醫院對大哥舌頭上的傷很是疑惑,我陳述的理由是大哥厭世了,想咬舌自盡。醫生說舌頭不像是咬掉的,因為橫切麵很整齊,還問大哥的另一半舌頭去了哪裏。我說大哥去意決絕,他把另一半舌頭吞到肚子裏了。我沒有想到醫生詢問的如此具體,好在這些年來做局曆練了我,即便是臨時編瞎話,也能編的合情合理合乎邏輯。就像陸紫纓說的,我沒準真的可以做一個好編劇。我偶爾看過一些影視劇,歐美的編劇吹得太狠,劇情全都在邏輯線以上。中國編劇糙得太過,劇情全在邏輯線以下。兩者都不夠真實。

醫院的醫生聽完我的講述,還是主張報案。不是我的邏輯出了問題,而是想問我要紅包。我心領神會,趕忙把事先準備的紅包掏出來,塞進醫生的白大褂口袋裏。醫生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大哥,大哥點了點頭,表示我說的是實情。醫生這才作罷,讓大哥住院進行治療。

出院後,我們倆一直住在這家酒店裏,已經有半個月了。我本想帶大哥回老家江南,可是大哥執意不肯,一個勁地搖頭,眼淚差點流出來。重逢之後,大哥與我的交流隻剩下搖頭和點頭了。那些曾經困擾我的疑團,我也詢問過大哥,可他大都在歎氣搖頭。這種搖頭不全是否認,更多的是無奈。有些事情否認後,大哥也無法給我正確答案,因為他已經喪失了正常表達的能力。往昔,那個倜儻瀟灑、目光如炬的大哥徹底消失了。此刻,我才逐漸明白大哥的意圖,曾經在雷音村風光無限的他,不願意以這副模樣回歸故裏。大哥不想回老家,我也不可能帶著大哥行走江湖。這些天來,我為此事大傷腦筋,一時間竟然沒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