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過年

倪簡給陸繁買的那趟車三點多發車,正點到站應該是晚上九點半的樣子。

倪簡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九點三刻了。

她沒告訴他具體地址,如果他到了,必然要發信息問她。

倪簡等到十一點,手機沒有任何動靜。

她轉頭看了看窗外燈火,閉了閉眼,頭轉回來時發動了車子,往西停車場去了。

她鎖好車,拔了鑰匙,離開停車場。

安檢時,手機震了。

倪簡劃開一看,心腔震了震。

她飛快地摁了幾個字:你在哪?

陸繁把手裏的袋子放到腳邊,低頭回道:地鐵已經停了,我到北出站口了,聽說這邊好打車,你把地址給我。

信息發送後,大約過了兩三秒,倪簡的信息過來了——

站著別動。

倪簡從西停車場跑到北廣場,花了六分鍾。

她幾乎一眼就看到了陸繁。

他站在打車的人群中,手裏拎著一個鼓鼓的大袋子,背上還是那個舊背包,不知裝了些什麽,鼓囊囊的一團,看起來有些重量。

但他依然站得筆直。

他身上穿著黑色的羽絨服,頸子上裹著她買的深棕色圍巾。

燈光和雪花落在他身上。

晶瑩的白花瓣藏進他的短發裏,消失了。

倪簡知道,雪化成水,留在他的發絲上了。

倪簡停下腳步,在兩丈之外喊他的名字:“陸繁。”

一聲之後,嗓音微微抬高:“陸繁!”

風雪天,寒冷的夜晚,嘈雜的廣場。

她的聲音不算大,卻仿佛帶著難以言說的力量,穿透一切。

陸繁回身,在紛揚白雪中看見他的姑娘。

目光撞上。

倪簡飄了幾日的心似乎突然間歸了位。

風刮得眼睛發酸。

她張了張嘴,想再喊他,一口風灌進嗓子眼,卡住了。

倪簡眯了眯眼睛,閉上嘴。

她朝他走。

他也一樣。

距離縮短為一步之遙。

周遭喧囂不止,他們之間卻是靜謐的。

陸繁把袋子放下來,跨過那一步,到她身邊。

倪簡仰頭,陸繁垂眼,雙手捧起她冰涼的臉頰,對著她的唇吮上去。

一切思念盡在其中。

一吻結束,陸繁的唇退開。

一片雪花沿著倪簡的臉頰滑下來,到唇邊,化了,倪簡嘴唇一涼。

不隻嘴唇,睫毛上也掛上了雪和水。

她眨了眨眼,凝著陸繁。

燈柱就在他們身後,冷白的光兜頭照著。在對方眼裏,他們都是格外清晰真實的。

半晌,倪簡笑了笑,對陸繁說:“走吧。”

陸繁點頭,一手提起袋子,一手牽她。

倪簡把陸繁帶到停車場,打開後門,叫他把背包和袋子放進去。

陸繁看了看車,眉頭微皺。

“你一個人開車來的?”

倪簡點點頭,伸手拉開前門,要進駕駛位,陸繁拉住她,“我來開。”

倪簡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他剛剛為什麽會皺眉。

她是聾子。

聾子是不能開車的。

“我在美國有駕照的。”她抿了抿嘴,“小天幫我弄的,我技術還行,沒出過事,現在也就偶爾偷著開開,上次小天的車我也開了,沒什麽要緊。”

陸繁仍然不鬆手。

倪簡笑了一聲,說:“這車是我媽給我用的,她都不操這個心,你擔心什麽?”

說完,見陸繁眼中擔憂更甚,她歎口氣,妥協了。

“行,你開。”

倪簡說了地點,等陸繁設好導航,她就靠在副駕駛位上閉了眼。

對一個嗜睡的人來說,大半夜還沒上床實在折磨。

下雪天路況不好,車速本來就上不去,加上陸繁開車求穩,這樣一來就更慢了。

倪簡在車上睡了一覺,快一點時才醒。

車已經停了。

倪簡睡眼朦朧,看了看窗外:“喔,到了。”

陸繁伸手幫她捋捋頭發,扳過她的腦袋:“這是哪裏?”

倪簡:“這麽大的字,你看不見?”

“不是……去你家麽?”

“什麽?”倪簡湊近,揉了揉眼,“你再說一遍,光線暗了,我沒看清。”

陸繁又說了一遍。

倪簡一愣,半是驚訝半是迷惘,“我沒在這買房子,也沒租屋,哪來的家啊。”

陸繁:“……”

他看了她兩秒,低聲問:“這幾天你一直住這兒?”

“嗯。”

她回答得理所當然,陸繁心裏卻一陣酸。

“你不是回家過年麽,這樣……為什麽要回來?”

倪簡怔了怔,這才明白他所說的“家”是指什麽。

那個家,是程虹的家,是肖勉的家,在別人看來,也是她的家,但隻有她知道,不是,根本就不是。

進了酒店房間,陸繁把背包和袋子放下,脫了羽絨服。倪簡扯了扯那個不透明的黑色袋子,說:“你出個門東西還挺多,這裝的什麽?”

陸繁還沒回答,她已經扯開了袋口,扒開一看,愣了愣。

“你哪來的這些東西?”

陸繁:“買的。”

“你買這些幹什麽?”

陸繁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眉眼微微垂下了。

倪簡看著他清雋的眉眼,別開臉,吸了口氣。

“傻。”

她罵了一句,眼裏卻起了霧。

他以為她叫他來,是帶他見家長,見這邊的家人,所以他什麽都準備好了,一大袋見麵禮,補品、特產,各種各樣的。

程虹會稀罕這些麽?

肖家人會稀罕這些麽?

不會。

程虹根本就沒打算見他,而肖家人甚至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她的丈夫叫陸繁。

這個傻子。

倪簡轉回臉,問:“花了多少錢?”

陸繁抬起頭:“沒多少。”

倪簡湊近,瞪著他,“你還不老實,不會說謊就不要說。”

“沒說謊。”陸繁皺眉,“別說這個了,你去洗個澡睡覺吧,眼睛都青了。”

倪簡抬腳踹他:“你眼睛才青了呢,你去洗。”

她說完就往門外走。

陸繁拉回她,“你去哪?”

“我還能去哪?”倪簡沒好氣,“去餐廳給你找吃的。”

“現在沒有了吧。”

倪簡斜他一眼:“今天是除夕。”

“哦。”

陸繁鬆開手。

倪簡出去了,臨走前,催促他去洗澡。

陸繁洗好澡出來,倪簡已經回來了,桌上放著托盤,裏頭擺著一份牛肉套餐。

“吃飯。”倪簡說。

陸繁走過來,“你呢?”

“我早就吃過了。”倪簡進了衛生間。

等她洗完澡,陸繁早已吃完了飯。

倪簡看到碗裏幹幹淨淨,連米粒都沒剩。

顯然,他是真的餓了。

倪簡問:“飽了?”

陸繁點頭。

倪簡走到床頭吹頭發。

陸繁站著看了一會,走過去,握住吹風機的手柄。

倪簡抬頭,陸繁說:“我幫你。”

“不用。”倪簡拒絕了,指指床,“你睡。”

她拔掉吹風機的插頭,拿進衛生間,把門關上了。嗡嗡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陸繁坐到**,靜靜地聽著。

過了五分鍾,倪簡出來了。

看到陸繁坐在床邊,連衣服都沒脫,她皺眉:“你怎麽還不睡,折騰一天都不困?”

陸繁看出她情緒不好,沒多解釋,起身脫衣服。

他剛才洗完澡隻在內衣外麵套了棉布褲子和薄毛衣,脫起來很快。

陸繁脫完衣服,掀開被子坐進去了。

倪簡把浴袍解開,當著他的麵換了套薄薄的真絲睡衣,沒穿胸罩。

陸繁看著她,喉嚨有點癢。

倪簡一轉頭,對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一秒,接著眼裏有了興味。

“想嗎?”

陸繁沒接話。

倪簡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說話。”

陸繁還是不說話。

倪簡眼尾微揚,淡淡笑了:“不想是吧?行,那睡吧,困死了。”

她掀開被子,貼著他的身體躺進去,對他說:“你關燈。”

陸繁沒動,他的目光隨著她的臉移動。

倪簡躺在那兒,睜眼看他:“你到底睡不睡?關燈!”

陸繁沒關燈,他的身子伏下來,臉貼近,唇覆上她的嘴。

雪落了一夜。

新年的早上,北京城白茫茫一片。這是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疲憊的人仍在沉睡。

倪簡睡到下午一點才悠悠轉醒。

她醒來才發現,陸繁竟然破天荒的沒有早起。

窗簾沒拉,白白的光照進來。陸繁仍閉著眼,睡得酣然。

倪簡靜靜看了半晌,沒忍住,手從被窩鑽出來,碰了碰他密長的睫毛,之後移到眉峰,摩挲了兩下,順著臉頰往下,到了他唇邊。

她輕輕撫摸,徐緩溫柔,手指上移,停在剛冒頭的青髭上,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

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男人。

他睡在她的身邊,**的身體貼著她的皮膚。

他叫陸繁。

他差三個月滿三十歲。

他是個普通的男人。

他長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有點小帥,但仍是平凡到不起眼的普通男人。

他拿著微薄的工資,做著一份很多人不會去做的工作。

他平靜、沉穩、堅定,從不迷茫,從不傷惘。

倪簡想,也許在另一個平行世界,她和他僅止於那段被封藏的童年時光,這一生再無任何交集。

他過著安靜的日子,認識一個溫柔的姑娘,娶她,有自己的孩子。

也許是男孩,也許是女孩,也許是一男一女。

他的一生,平凡卻幸福。

但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在這裏,在這一刻,沒有什麽溫柔的姑娘。

躺在他身邊的,是她。

陸繁醒來,倪簡已經洗漱好,換完衣服。

她站在落地窗邊看雪景,纖瘦的背影很沉默。

陸繁躺在那兒,側著頭凝視幾秒,掀開被子,在床尾找到皺巴巴的**穿好,從床頭櫃上拿起褲子套上,走去倪簡身邊。

倪簡的腰被抱住。

她怔了怔,在他懷裏轉身。

“醒了?”

陸繁點頭,倪簡抬眼看他。

他沒穿上衣,光裸的身子線條流暢,肌肉結實緊碩。

她知道,他的身材非常不錯。

倪簡的手蓋在他胸口,慢慢往下,摸他腹肌。

緊接著,手捏了一把,問他:“睡得好嗎?”

陸繁沒吭聲,黑漆漆的眼凝著她。

倪簡也不說話了,臉貼到他胸口,在他熱乎乎的胸膛上靠了一會。

難得的安寧。

早飯睡沒了,他們直接出去吃中飯。

酒店對麵是一所大學,附近分布著美食街,但因為過年,留校的學生少得可憐,所以周邊店家幾乎都關門了,隻有零星的一兩家開著,像爭勞模一樣。

陸繁牽著倪簡沿著街道慢慢走。

積雪上留下兩對並排的腳印,一大一小。

倪簡低頭,看了一眼陸繁的鞋,側過頭說:“怎麽沒穿我買的那個?”

陸繁也看了看自己的的鞋,抬頭回答:“這雙還能穿。”

倪簡皺眉:“你這穿幾年了,雪水都進去了吧。”

“沒有。”

他剛說完,就看到倪簡的臉拉下來了。

他改口,“有一點。”

倪簡狠捏了一下他的手,努了努嘴:“快點,先吃飯。”

他們進了一家小火鍋店,店名很接地氣,叫“張老坎火鍋”。

這是家很實惠的火鍋店,湯底不錯,菜也過得去,配料還足,兩個人吃完一頓才花了不到八十塊。

結賬時,倪簡以為老板算錯了。

陸繁倒是認真地對了一遍賬,發現老板多算了一份丸子的錢。

這麽算下來,連七十塊都不到了。

真是便宜得見鬼。

回去的路上,倪簡一路看著兩旁店鋪,總算找到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鞋店,拉著陸繁進去挑了一雙。

回到酒店,陸繁換了鞋襪,倪簡問:“你想去哪裏玩?”

陸繁捏著濕透的襪子,一時沒答話。

倪簡說:“這時候玩正好,平常都要擠死的地兒,現在隨便去。”

當然,雍和宮就不要想了。

陸繁想了想,說:“天安門,能去麽。”

倪簡挑了挑眉:“能去。”

積雪太厚,不便開車,倪簡帶陸繁坐地鐵。

倪簡對北京地鐵線路並不熟,隻在三年前坐過一回,所以先查好了路線。好在路程不遠,坐四號線到西單,換一號線,加起來才十站。

過年果然不一樣,連地鐵裏都裝飾一新,掛了大紅的“福”字和燈籠,很有節日氣氛,在西單站下車時還收到了工作人員送的新春小禮品——兩個大紅的中國結。

倪簡和陸繁一人一個。

倪簡捏起來甩了甩,對陸繁說:“真沒想到,我們第一件情侶物品居然是這玩意。”

說完,自嘲地笑了笑。

陸繁卻側過頭,格外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倪簡撇撇嘴,“怎麽?”

“沒怎麽。”陸繁轉回臉。

倪簡百無聊賴地揉捏手裏的中國結,沒注意到陸繁低頭笑了。

是的,情侶物品。

倪簡本以為遇上這種天氣,又是大年初一,天安門廣場不說門可羅雀,也不會有多少人。誰知道,居然有一堆人趕過去欣賞雪景。

倪簡不是很懂。

如果不是陸繁提起,她死也不會想到大新年的跑到這兒來看毛爺爺。

這地方,她還是小時候來的。

倪簡不知道陸繁也來過。

初一那年暑假,他們一家來北京旅遊過。

那時,他還去了清華大學。那是他曾經想考的大學。

離開天安門廣場,已經下午四點半了。

倪簡帶著陸繁沿著西長安街走。

路過國家大劇院時,前麵不知是誰掉了一張大紅的宣傳卡。

倪簡腳踩上去,低頭一看,頓了頓。

她彎腰拾起宣傳卡,瞥了瞥主要信息。

“2月2日晚19:00,國家大劇院,意大利國際表演藝術團,歌劇《天燈》……”

倪簡的目光溜到最下麵,落到那行醒目的藍色小字上。

她的視線裏隻剩下最末的兩個詞:

Daniel Su

倪簡看了太久,陸繁覺得奇怪,湊近瞥了一眼。

是個歌劇表演。

陸繁看了看倪簡,她沒有動靜,仍低著頭。

過了一會,陸繁握住了她的手。

倪簡抬起頭,神情木訥。

陸繁說:“想看這個?”

“什麽?”

陸繁指著宣傳卡,“這個。”

倪簡眸珠動了動,回過神,說:“這是歌劇。”

陸繁沒接腔。

倪簡扯扯唇,“聾子看歌劇,不是暴殄天物麽?”

她說完抽回手,走到垃圾桶邊,把宣傳卡丟進去,抬步走了。

陸繁盯著她的背影望了一會,邁步跟上。

晚上,倪簡洗好澡從衛生間出來,發現陸繁沒在房間。

他的背包、衣服都在,就是沒見人。

倪簡有點奇怪,拿起手機給他發短信:跑哪兒去了?

等了幾分鍾,沒有回音。

她捏著手機,本來就夠煩躁的心慢慢竄出火了。

他這樣不說一聲就出去,算什麽意思。

過了一個小時,陸繁回來了。

倪簡坐在**,見他從門口進來,瞥了一眼,視線又落回了手機上。

她手指飛快地摁著。

陸繁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是個溫和的小遊戲。但她操作得像打仗一樣。

他感覺到她心情又不好了。從外麵玩了回來,她就有些不高興了。

倪簡的喜怒無常,陸繁之前已有體會,現在也不覺得意外。

她要鬧脾氣,他讓著就是了,不是什麽大事。

第二天一整天都在酒店,吃晚飯前,倪簡上了個廁所,發現陸繁又不見了。

這回等了十分鍾他就回來了。

但倪簡很氣。

他現在越來越沒有交代了。

倪簡把手機撂下,走過去說:“你要是在這看上了哪個姑娘,老實說,我給你時間約會去,老這麽偷偷摸摸的有意思麽?”

陸繁一怔,皺了眉:“胡說什麽。”

“我胡說了?”倪簡火氣上來了,踮腳揪住他的衣領,“陸繁,你他媽現在是對我煩了?要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啊?”

陸繁捉住她的手,把她揪下來:“你怎麽回事,吃炮仗了?”

“我怎麽回事?”倪簡冷笑,“你怎麽回事呢?你這兩天幹嘛啊,你這麽不聲不響地消失幾回,當我眼瞎啊!你要是煩我了,就滾!”

“倪簡!”

他聲音抬高,冷肅嚴厲。

倪簡聽不見,但看得見他額角暴起的青筋。

他生氣了。

倪簡沒動,眸光冰冷,沉默地睨著他。

目光交錯一瞬,陸繁抿著嘴走開,經過桌子時從兜裏摸出兩張票,丟到桌上,人進了衛生間。

倪簡盯著他的背影,直到衛生間的門關上。

她的視線落到桌上。

她走過去,拿起一張票,怔住了。

歌劇《天燈》。

池座二排。

陸繁在洗手間裏待得比往常久。他坐在馬桶蓋上抽完兩支煙才衝澡。

不知是不是被倪簡莫名的躁鬱情緒傳染了,陸繁心裏也有些煩躁。

倪簡的暴脾氣,他領教過。

倪簡還有點兒作,他也知道。

她剛找上他的時候,比現在惡劣多了,不聽話,跟他對著幹,玩世不恭,沒事還總愛撩他,他有點煩她,但還是不受控製地栽進去了。

她就是這樣的個性,陸繁沒覺得討厭,也沒想讓她改變什麽。他甚至不去分辨她究竟拿幾分心對他。

除夕那天,陸繁趕火車之前,孫靈淑找過他,跟他說倪簡隻是玩玩他。

陸繁沒聽完孫靈淑的話就走了。

在這份關係裏,他捂耳堵嘴,變得盲目。

這段日子,倪簡對他好,關心他,在乎他。

他以為他們已經不一樣了。

但似乎錯了。

倪簡這個女人,他到這一秒都沒弄明白。

陸繁洗完澡出來,倪簡已經在**了。

兩張票放在床頭櫃上。

陸繁掀開被角,在另一邊躺下。

床很大,他們中間留出不少空隙。

陸繁按滅床頭的燈。

黑暗中,兩人沉默地躺著,都沒睡著,也都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倪簡的手伸過去,在被窩裏握住了陸繁的手。

陸繁沒有反應。

倪簡側著身挪近,頭鑽進被子裏。

她兩隻手包住他寬大的手掌,輕輕拉過來。她的唇在漆黑的被窩裏親吻他的手背。

陸繁抿緊唇,繃著身子不動。

倪簡鬆開了他的手,身體在被窩裏移動。

幾秒之後,陸繁的腰上多了兩隻手。

他來不及摁住,褲子被扒掉了。

陸繁沉不住氣了,捉住她的手。

但沒用,她鐵了心要討好他、取悅他,根本抵擋不了,簡直要人命。

這事情很累人。

倪簡趴在陸繁腿根喘氣,臉頰貼著他的皮膚,熱度在彼此身上交換。

她身上悶出了細汗,有點兒黏。

陸繁意識逐漸清明,拽著倪簡的胳膊把她提上來,讓她的腦袋露出被窩。

倪簡的呼吸漸漸平緩。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什麽也看不清。

但這一刻,她的心裏已經看清了。

陸繁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

她是個混蛋。

倪簡這一夜睡得很不好,時夢時醒,夢也不是什麽好夢,一張張臉在夢裏輪番出現,她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卻能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或鄙夷、或嫌惡,到最後全都合成一個人的樣子。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那個人。

夢的最後,那個人的臉不見了,她看見陸繁。

他皺著眉叫她滾。

倪簡驚醒,渾身冰冷,身上都是汗。

燈開了,房間裏亮起來,陸繁的臉在亮光裏靠近。

“怎麽了?”他伸手抹她臉上的汗。

倪簡眸珠一動不動,定在他臉上。

陸繁:“做噩夢?”

倪簡沒說話,手從被窩裏抽出來,蓋在他手背上。

她閉上眼,臉蹭著他的手掌,罕見的乖順模樣。

陸繁沒動。

隔幾秒,倪簡睜開眼,說:“你親親我,行麽?”

陸繁一怔。

倪簡看著他:“陸繁,你親親我。”

陸繁低頭在她光潔的額頭印了一個吻。

倪簡滿足了,輕輕籲口氣,閉上眼。

陸繁看著她,目光有了些起伏。

起床時,誰也沒再提昨晚的不愉快,他們正常地洗漱、吃飯,上午沒出門,窩在酒店看電視。

下午去圓明園玩了一趟,吃完飯一起去了國家大劇院。

《天燈》在中國首演,全程不用伴奏帶,藝術團帶了自己的現場樂隊,由著名指揮家James Bernstein擔任現場指揮家,James邀請了自己的好友Daniel Su擔任全場鋼伴。

這樣強強聯手的組合十分吸引眼球,當晚劇院爆滿。

陸繁能買到池座的票並不容易,還是找了黃牛買的。

他們的位子靠近舞台,方便倪簡觀看。

演出的確精彩,到謝幕時,觀眾熱情高漲,演員也十分亢奮,一連謝了三次幕才結束。

然而倪簡幾乎沒怎麽看表演,她的目光隻在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穿著黑色燕尾服,安靜地坐在舞台上,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舞。

快四年了。

她從他的生活裏滾出來已經四年了。

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她不記得有多少次這樣坐在昏暗的台下,看他坐在明亮的舞台上光芒四射。

她曾冒著風雨跑遍整個歐洲,追著他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看完所有巡演。

她永遠也不可能聽到他的琴聲,但她沒有錯過他的任何一場表演。

時隔四年,她再次看見他,也看見那些年的自己,可怕又可笑。

Daniel Su,蘇欽。

倪簡無聲地默念兩遍,閉了閉眼。

她極其平靜。

散場後,倪簡和陸繁從北出口離開。經過休息平台時,陸繁忽然停下腳步。

倪簡問:“怎麽了?”

“有人叫你。”

倪簡順著他的視線往後看。

一個男人跑過來,兩眼放光:“Jane,還真是你!”

倪簡沒應聲,男人已經興奮地說起來:“我還以為眼花了呢,居然真是你,天哪,我才在非洲待幾年,你居然又漂亮了,我就說蘇欽那家夥不識貨啊!噢,對了,他知道你在這嗎?”

話問出口,沒等倪簡回答,又想起什麽,急乎乎道,“啊,我聽說啦,那個好消息你應該知道吧,那家夥離婚啦,他現在又是獨身了,Jane,你還有機會啊,別放棄!”

倪簡微怔了一下,很快就回了神。

原來,她走後,他結了婚,又離了。可是,這些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見她沒什麽表情,男人非常意外,愣了愣,有點懷疑地說:“那個……你是倪簡吧?”

倪簡笑了一聲,淡淡說:“好久不見,Arron.”

Arron鬆口氣,笑起來:“我就說不可能認錯啊。對了,過兩天我們有個小聚會,”他掏出名片遞給倪簡,“這有我電話,你要來的話告訴我,我給你安排,絕對讓你見上蘇欽,這回保準不出岔子。”

話音剛落,前頭有人叫了一聲,他把名片塞到倪簡手裏,來不及寒暄,匆匆告辭。

倪簡垂眼看了看,抬頭時,撞上陸繁的目光。

她筆直地看著他,等他開口。

但陸繁什麽都沒問。

倪簡吸了口氣,說:“走吧。”

這一晚,陸繁異常沉默。倪簡不經意間轉頭時,總會發現他似有似無地看著她。

她幾次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都放棄了。

這是她自己的破事,她還沒解決完,跟他交代什麽呢。

再等一天吧。

等她親手畫上句號,再告訴他,她心裏幹幹淨淨,全是他的位置了。

臨睡前,陸繁坐在**看電視,倪簡把小拖箱拉出來翻找。

這個拖箱跟了她快十年。

箱子內側有個皮質的內膽包,倪簡有半年沒打開過了。

她拉開拉鏈,拿出一個黑色的防水袋,袋子裏有一個盒子。

倪簡拿出盒子裝進手袋裏,把拖箱放回原處。

第二天是初四,早上,倪簡收到程虹的信息,說肖老太太摔了一跤,讓她回家看望,她回信說下午去看。

中午吃飯時,倪簡問陸繁什麽時候上班。

陸繁說初八。

倪簡有點驚訝:“這假還挺長。”

陸繁說:“知道我要來北京,班長多調了三天。”

倪簡哦一聲,點頭道:“班長對你挺好。”停了下,想起什麽,“那得提前買票了。”

陸繁:“我買。”

倪簡頓了一下,點頭:“好,你買。”

“買哪天的?”

“隨便你。”

陸繁目光深刻地看了她一眼。

倪簡沒注意,把車鑰匙丟給他,“下午我不在,你要閑著沒事就自己出去玩玩吧。”

晚上,倪簡從肖家出來,給Arron發了短信,問他有沒有時間見麵,不巧,Arron去了上海,明天才能回來。

倪簡回到酒店,陸繁已經在了。

倪簡把手袋扔在桌子上,進了衛生間。

過了幾分鍾,倪簡的手袋裏傳出手機振動聲。

陸繁目光投過去,盯著白色的手袋。

手機不振動了,他還看著。

衛生間水聲沒斷。

兩分鍾後,陸繁起身,走到桌邊,從手袋裏拿出倪簡的手機。

兩條未讀信息,來自Arron。陸繁沒有打開,隻看到界麵上方迅速滑過去的提示行。那是第二條信息,七個字——

確定了,蘇欽會來。

陸繁站了一會,把手機放回去,收回手時,無意中勾到了帶子。

手袋落到地上,裏麵的盒子摔出來。

陸繁彎腰去撿,剛拾起蓋子,手頓住了。

他看到了一張寫真照,黑白的,是個男人。

照片下方,兩個單詞戳進眼裏。

——My Love.

臨睡前,倪簡看了看手機,給Arron回了一條信息,問他住處的地址。

陸繁已經躺在被窩裏了。

倪簡有點奇怪他睡得這麽早。

她掀開被子坐進被窩,問:“你今天去哪裏玩了,這麽累?”

陸繁沒動,也沒睜眼。

倪簡趴到他身上,臉湊近:“沒睡著吧。”說完,伸手捏他的臉頰。

手突然被捉住。

陸繁睜開眼。

“我就說你沒——”

話音斷了,倪簡張著嘴。

陸繁在望著她,他的目光讓她一震。

倪簡還沒回過神,陸繁已經鬆開她。他閉了閉眼,唇瓣微嚅:“我想睡了。”

倪簡默默覷他半晌,反應極慢地哦了一聲,僵硬地從他身上退開。

這一晚,倪簡很乖,沒有亂來。她感覺到陸繁似乎真的很累,他躺在那裏沒動過。

她怕吵醒他,一整晚也沒敢多動,後半夜才睡著,但一大早就醒了。

她側頭看看,陸繁還在睡。

倪簡輕手輕腳地起床,看了下手機,才六點一刻。

她在桌邊站了一會,改了主意。

她不想等到中午了,現在去把東西送掉,回來可以陪陸繁一整天。

倪簡換好衣服,去衛生間洗漱,收拾好後,拿上手袋到門口換鞋。

臨出門時,倪簡下意識朝**看了一眼,握住門把的手頓了頓。

陸繁居然醒來了。

他坐在**看她。

倪簡皺了皺眉,有點奇怪:“你沒睡好麽?”怎麽過了一夜他看著比昨天還憔悴的樣子,眼睛裏好像還有血絲。

陸繁沒吭聲。

倪簡說:“現在還早,我出去見個朋友,你再睡會。”

陸繁沒應,默然看她片刻,極緩慢地問:“不能不去?”

倪簡愣了一下,說:“得去一趟。”

陸繁抿緊嘴,隔了兩秒,點了點頭。

倪簡要扭頭走時,看到陸繁的唇又動了動。

他喊了她的名字,倪簡看著他。

陸繁說:“別開車,坐車去。”

“好。”

倪簡出了門,給Arron連撥了兩通電話,那頭終於回了消息,倪簡順著陸繁的叮囑,沒開車,下樓搭了出租車過去。

Arron住在朝陽區,倪簡在路上花了快一個小時。

她在樓下發短信叫Arron下來,Arron磨蹭,過了十分鍾才出現,張口就問:“Jane,你這麽急著來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倪簡說:“沒什麽大事,有些東西想托你還給蘇欽。”

“東西?什麽東西?”

倪簡從手袋裏拿出盒子,遞過去:“那幾年他丟了不少東西,都在這裏。”

Arron疑惑不解地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傻了。

裏頭跟個儲物櫃似的,照片、袖扣、鋼筆、打火機……全是蘇欽的。

“你這、這是……”

倪簡輕描淡寫道:“我那時有病,總想偷點東西,現在病好了,知道這些不該屬於我,都還給他吧。”

Arron愣愣看她兩眼,問:“Jane,你這意思是……聚會不去了,不見他了?”

倪簡點頭:“沒什麽好見的。”

Arron聽到這裏,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眉一皺:“Jane,你要放棄蘇欽了?”

“談不上放棄不放棄的。”倪簡彎了彎眼,笑容漾開,“Arron ,有個男人在等我,再見。”

倪簡離開小區,走了一段路,上了天橋。

她倚著石欄杆站了一會,寒風迎麵吹著,她兀自笑出聲。

好了。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陸繁收拾好背包,關上了燈。臨出門前,他看了一眼這間客房,有片刻的恍惚。

陸繁背著包出了酒店大門,沿著街道往地鐵站走。

這個地鐵站倪簡帶他來過,他記得路,走了七八分鍾就到了。他買了張卡,進了站,找到九號線。

九號線通往北京西站。

陸繁在手機上查過了,高鐵從南站走,西站都是普通火車。

坐地鐵很快,半個小時就到了。

他去售票廳買了最近的一班車,站票,七點三十三分發車。

倪簡心情大好,回來時逛了美食街,給陸繁買了很多吃的,打車回到酒店。

她上樓,敲門,沒有人開。

倪簡猜陸繁在廁所,所以她沒再敲,騰出一隻手摸房卡開門。

屋裏是暗的。

倪簡皺了皺眉。

“陸繁?”她喊了一聲,人往洗手間走去。

推開門,裏麵空空如也。

倪簡轉身摁亮房間的頂燈,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臉白了。

他的背包不見了,衣服也沒了,另一張房卡放在桌上。

倪簡怔怔地站著,肩一鬆,手裏的袋子落到地上,裏頭的豌豆黃滾出來,碎了。

擁擠的火車上,陸繁蹲在走道裏。

周圍都是沒買上座的旅客,大夥兒擠在一塊兒,扯著大嗓門聊天。

陸繁沒參與。

車上暖氣足,他的臉龐有些紅,眼睛也是。

昨晚整夜沒睡,他有點疲憊,但這個環境根本不可能休息。

陸繁直起身,把懷裏的背包掛到手臂上,去了廁所。

他從背包側麵小兜裏摸出煙盒,抽了兩根煙。

他靠著門,眼睛盯著洗手池上方的小鏡子,在煙霧繚繞中看到自己的臉。

他閉上眼,吐了口煙圈。

就這樣吧,挺好。

Z字頭的火車在普通列車裏算快了,但跟高鐵比還是慢得很,夜裏八點才到站。

陸繁出了站,坐公交車回家,隨便收拾一下就回了隊裏。

傳達室的大叔看到他,很驚訝:“咦,不是去北京了?不到你歸隊吧,咋回來了?”

“沒什麽事,就提前回來了。”

陸繁沒多說,進了大院。

陳班長雖然驚訝,但也因為他的早歸高興,春節期間人手不足,多一個少一個差別還真不小。

陸繁回來的當晚就出警兩次。

第二天一早,警鈴再次響起,林沅開發區發生爆炸。

當天上午,林沅開發區爆炸事件成了各大紙媒、網媒頭版頭條。

當晚,第一場新聞發布會舉行,官方通報遇難人數78,其中有31名消防員。

北京,協和醫院。

倪簡從昏迷中醒來,張了張嘴,喉嚨澀痛。

病房裏沒有第二個人。

她想起床喝水,動了動身子,發覺渾身都痛。

她低頭一看,右手打了石膏。

這時,房門開了,兩個人走進來,程虹在前麵,她找來的護工阿姨跟在後頭。

看到倪簡醒了,程虹鬆了口氣,然而臉色沒什麽變化,仍是一貫的嚴肅。

她走到床邊,看了倪簡兩眼。

倪簡也看到程虹了。

“車我收回來,你以後都不許再碰車。”程虹說。

倪簡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她不應聲,程虹也不在意,依舊和往常一樣開始了對倪簡的教育。

她嚴厲地把該說的話都說完。

倪簡始終木著一張臉,毫無回應。

過了許久,程虹準備走時,倪簡喊了一聲:“媽媽。”

程虹的腳步頓住。

倪簡聲音沙啞:“把我的手機給我,行麽?”

程虹走回去,看了她一眼:“碎得不能用了。”

倪簡目光一頓。

幾秒後,說:“我要回去。”

“回去?”程虹說,“你這個樣子,連機場都爬不去,回哪?”

倪簡盯著她,重複:“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