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交心

倪簡的態度激怒了程虹。因為倪簡突然出了車禍,程虹不得不推掉兩個重要的會議,這已經讓肖敬有些不悅。程虹知道肖敬對倪簡的印象一向不好,現在加上這件事,更糟糕了。

程虹皺緊了眉。

這麽多年,倪簡從來就沒有讓人省心過,小時候不討喜,長大了更是乖戾,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千方百計鋪好一切,倪簡偏要毀路拆橋,往水裏跳,拉都拉不住。

好好的一手贏家牌,倪簡就是有能耐打到歪得救不回來。

程虹毫不掩飾眼裏的失望:“小簡,你別再找事了。你再這樣混沌下去,沒有人幫得了你。”

倪簡閉上了嘴,沒反應。

程虹歎口氣。

過兩秒,緩慢地說:“回到北京來吧,到媽媽身邊來,不要再亂跑了。”

倪簡看著程虹。

記憶中,程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話。

真難得。

但遺憾的是,她沒辦法聽話。

“我得跟陸繁在一起。”倪簡說,“媽媽,我想跟他在一起。”

“他有什麽好的?”程虹想過這個問題,但沒想通。她一直以為倪簡找上陸繁隻是為了氣她,又或是為了玩玩,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倪簡雖然失聰,但開車從來沒出過問題,這一次卻在去機場的路上超速行駛,居然還出了車禍。

程虹不得不重新評估陸繁在倪簡心中的分量。

他有什麽好的?

倪簡目光飄了飄,沒說話。

程虹:“看,你也說不出來吧。”

倪簡在走神,沒注意程虹的話。

她其實在想,他哪裏好,哪裏不好,有什麽要緊?

他把她丟下了,又有什麽要緊?

他好與不好,她都要。

她也不可能讓他跑掉。

程虹終於露出了無奈的神情。沒辦法,她們母女始終沒辦法正常交流下去。她們連好好說完幾句話都困難,還能強求什麽。

算了。

程虹不想再多問。臨走時,她隻跟倪簡交代一句:“先養好傷吧,晚上我叫小趙送手機過來。”

程虹走後,護工阿姨端著水杯過來了:“姑娘,來,喝點水吧。”

倪簡的確很渴了,一杯水喝得幹幹淨淨。

護工阿姨幫她擦了擦嘴。

“謝謝。”倪簡說。

“不用客氣,”護工阿姨很和善地笑了笑,“我姓張,是這裏的護工,你媽媽特地找我來照顧你的。”

晚飯時,張阿姨喂倪簡喝了點粥。

等到七點,程虹的助理送了新手機過來。

倪簡努力回想陸繁的號碼,想了很久,仍有一大串數字不確定。

她沒刻意去記陸繁的手機號,隻在上次換手機後重新存過一遍,印象並不深。

至於微信這類的社交工具,倪簡自己都不用,更不用提陸繁了。

到最後,隻有一個辦法。

倪簡請張阿姨幫忙打電話到倪振平家,找倪振平問來了陸繁的號碼。

她用左手給陸繁發了短信,等了半個小時都沒有回複。

倪簡沒耐心了。

她撥了陸繁的電話讓張阿姨幫忙聽。

“通了嗎?”

張阿姨搖搖頭:“關機了。”

關機?

倪簡一愣。她記得陸繁說過,他們這工作都是不關機的,因為有時放假隊裏缺人手的話也會被急召回去。

他為什麽會關機?

倪簡想不通,這在她的預料之外。

張阿姨見她臉色不好,忙問:“有急事嗎?要不等會再打一遍?”

倪簡點點頭。

幾分鍾後,張阿姨又打了一遍,還是關機。

一直到十點,電話始終沒有打通,倪簡隻能叫張阿姨去休息,她自己來打。

這一整晚,她一遍遍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小字從“正在撥號”跳到“通話結束”。

第二天早上,張阿姨來了,倪簡又把手機遞給她。

提示音仍然是關機。

倪簡半晌沒說話,張阿姨擔憂地看著她,試圖安慰:“會不會是手機被人偷了?我兒子上次丟手機,打過去也一直是關機。”

倪簡沒吭聲,兩秒後,她眸光微動,想起了什麽,飛快劃開屏幕,連上移動網絡。

她查到了湛江路消防中隊的電話。

張阿姨打過去,很快就有人接了。

“通了通了。”張阿姨鬆了口氣。

倪簡趕緊說:“找陸繁。”

張阿姨對著話筒把倪簡的話傳過去。

那頭的人在說話,倪簡緊緊盯著張阿姨的嘴唇。

張阿姨聽著聽著,眉頭皺起來了:“啥時候回來啊?這頭姑娘等著著急呢。”

那頭的人說了幾句,把電話掛掉了。

“怎麽急成這樣。”張阿姨嘟囔了一句。

倪簡問:“怎麽了?他不在?”

張阿姨把手機遞給她,“說是去開發區救人,都忙瘋了,一天一夜沒回來了,哪還顧得上接電話。”

一天一夜?

倪簡怔了怔:“這麽久……”

他以前好像沒有出警這麽久的。

倪簡問:“說去哪兒了,是哪個開發區?”

張阿姨想了想,說:“好像叫林什麽……”

“林沅?”

“對對對,就是這個!”張阿姨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想起什麽,眼睛睜大,“啊,昨天電視上說的那個大爆炸就是這兒啊!”

倪簡一驚:“大爆炸?什麽大爆炸?”

張阿姨忙把事情告訴她,唏噓不已:“很慘哪,死了好多人,電視上看著都嚇人。”

倪簡沒等她說完,低頭摁手機。

翻完一堆網頁新聞,她的手有點兒抖。

真的死了很多人,而且有一半是消防員。

倪簡臉慢慢發白。

C市,林沅開發區。

警戒線內,三輛嚴重損毀的消防車孤零零停在那裏,地上散落著一些水帶接扣、消防手斧,到處彌漫著焦味和刺鼻的氣味。

孫靈淑從車裏跳下來,抓住兩個在警戒線外拍居民樓損毀情況的記者,急聲問:“那些消防員呢?抬出來的那些消防員呢?!”

“抬走了!”那人指著走遠的車,“就剛剛,抬走了,不給拍,別去了!”

話剛說完,一個警察過來盤查,讓他們刪了照片離開。

兩個記者不願意,抱著相機不放:“我們是記者,我們有義務記錄真相!”

孫靈淑推開他們,往警戒線內跑,被武警攔住。

“信寧區來的消防隊在哪兒?”她抓著武警問。

沒得到答案,她轉身上車,叫司機往醫院趕。

而在同一條路上,一輛輛車開過來,各路媒體、誌願者蜂擁而至。來的,還有一些消防員家屬。

孫靈淑沒有在醫院找到陸繁。

她返回開發區,那裏已經擠滿了驚惶的民眾,有人哭喊,有人焦急地奔跑。天黑下來,很多人被送到附近的消防支隊等候。

七點多,孫靈淑看到陸繁。

他跟另一個戰友把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孫靈淑喊了一聲,想跑過去,被攔下來了。

她沒跟他說上話。

爆炸發生後的第三天上午,全部人員撤離的命令下達,生化部隊的士兵進入現場搜救。

孫靈淑在醫院見到陸繁。

他頭上裹著紗布,神情疲憊地坐在急診室外的椅子上。

孫靈淑采訪完傷者,走過去問:“你還好吧?”

陸繁點點頭。

孫靈淑在他身邊坐下來,頓了頓,說:“你們班長還有小徐的事,我知道了,節哀。”

陸繁垂著頭,沒應聲。

孫靈淑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想了想,說:“我們媒體這邊也會努力的,爭取讓小徐他們的撫恤金跟武警那邊一樣。”

陸繁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聲音啞得厲害。

孫靈淑還想說什麽,遲疑了一會,又咽回去了。

晚上十一點,陸繁回了隊裏。

一進房間,就見屋裏兩個人各自坐在**,紅著眼睛。

有兩張床是空的,一張是陸繁的,另一張是小徐的。

陸繁沒說話,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上去。

十點,張阿姨離開。

倪簡撐著左手肘坐起身,腳挪下來,穿上鞋,剛站穩,左腳一痛,她歪了一下,跌到地上,手裏的手機突然震了震,她渾身一跳。

隻是一條通知信息,來自中國移動。

倪簡坐在地上,半天沒動。

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倪簡揉了揉臉,扶著床站起來。這次車禍,她的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雖然撞破了頭,有輕微腦震**,但沒什麽大問題,隻是右手的骨折很麻煩,再加上腳腕扭了,走路很困難。

但她想回去,想得不行。

倪簡沒有辦法了。她去翻郵箱,要發郵件給梅映天。她知道梅映天今年回唐山過年,不該打擾,但現在顧不了這些。

郵箱裏剛好有梅映天前一天發來的郵件,問她怎麽失聯了。

倪簡飛快地回了信。

郵件發過去十多分鍾,梅映天的短信來了:等著。

淩晨四點,梅映天到了醫院。

倪簡遇到的所有困難在梅映天麵前屁都不算。她大半夜找到醫生幫倪簡拆掉石膏,改為夾板固定,之後辦完了出院手續,帶她去機場。

她們乘坐最早的班機,七點三刻出機場。

六點,消防大院的起床號響了。

陸繁早在十分鍾前就醒了。他頭上的傷沒好,隊裏給他排了假,今天他不用訓練,也不用出警。

他躺在**沒動。

其他人出去後,他坐起身。

對麵是小徐的床,現在隻剩一張空落落的床板,床邊的桌子櫃子也空了,所有遺物已經在昨天下午被家屬領走了。

陸繁低頭,摩挲手中的戒指盒。

他洗漱完,整理好內務,臨出門前找出充電器給手機充上電。

陸繁去了羅亭鎮鳳凰村,小徐家所在的村子。到村口問了一句,就有村民指了路。

村裏人都知道,老徐家的小二子沒了,連遺體都不能帶回來。

據說他們身上有化學品和輻射,所以家屬連最後一眼都見不上。

小徐家在村子最東頭,新建的兩層小樓,外牆還沒粉石灰,屋外堆著兩大堆粗砂。

一個老人坐在門坎上抽煙。

陸繁走過去,老人抬頭望了一眼,混濁的雙眼微微睜大。

“徐伯。”陸繁喊了一聲。

老人認出了他,顫顫巍巍站起來:“是小陸啊。”

陸繁點頭,朝他走近,把手裏的袋子放到牆角,說:“您坐。”

他自己也在門坎上坐下來。

“徐大哥不在家?”

老人搖頭:“出去了,跟楊家老大一道去了市裏,說要到電視台去。”

陸繁點了點頭,沒作聲。

老人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什麽,伸手一摸眼,兩串老淚落了下來,哽咽了:“要我說……再給多少錢又有什麽用,小二子的命換不回來啊……”

“這孩子打小就強,我叫他不要做這活兒,從來不聽……從來不聽……”

陸繁無言。

他們做這樣的工作,沒幾個人能得到家裏的支持,也陸陸續續有人離開,但小徐十九歲進隊,一待就是六年,從沒說過要走。

他知道小徐有多喜歡這份工作。

離開前,陸繁留下一個信封:“隊裏大夥的一點心意,您收著。”

出了鳳凰村,陸繁去了鎮上,在街角找到紅梅服裝廠。

說是服裝廠,其實隻是十幾個人的小作坊,附近村裏的年輕女孩和中年婦女隻要學了裁縫手藝就能去做工。

陸繁在玻璃門外站著,有幾個女孩看到他,有點驚訝,她們看了一會,湊在一起說了幾句什麽,都笑起來,眼睛卻還是往外看。

陸繁走進去,對坐在門邊剪線頭的女人說:“請問哪一個是劉璐?”

女人抬頭看了看他,扭頭朝裏喊:“劉璐,有人找!”

一個穿著綠棉襖的女孩跑出來。

陸繁說:“我是徐河的戰友。”

女孩一怔,眼睛立刻就紅了。

陸繁說:“能不能出來一下?”

街邊有棵白楊樹。

劉璐跟著陸繁走到樹底下。

陸繁從兜裏掏出戒指盒遞給她。

劉璐愣著沒接。

“小徐想等到14號給你的。”陸繁說,“現在等不到了。”

離開時,已經是黃昏。

陸繁坐上大巴。身後坐著兩個女孩,她們一路討論情人節要和男朋友怎麽過。

陸繁無意識地聽進幾句,想起了一個小時前。

他依照小徐的托付把戒指給了劉璐。

劉璐接過戒指那一瞬就哭了。

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小街上,年輕的女孩攥著戒指盒哭得不能自抑。

大巴開進市裏,天已經黑透了。

七點半,陸繁從汽車站出來,坐公交去醫院換藥,回去時將近九點。

公交不到門口,他走了一段路。

大院外麵停著一輛車,陸繁看了一眼,沒多留意,往裏麵走。

車裏,倪簡的臉貼著車窗,半天沒動。

眼見陸繁就要進去了,梅映天看不下去,打開車門,喊:“陸繁。”

陸繁腳步停下,轉過身。

梅映天把倪簡抱下來,扶她站穩。

陸繁站著沒動,像樹樁,定在了那裏。

倪簡鬆開梅映天的手,一步步朝他走。她腳傷沒好,走一步疼一下,姿勢也不好看,有點瘸,但她沒停下。

他不過來,她隻能過去。

倪簡走到一半,陸繁過來了。燈光照著他的臉,倪簡看清他頭上的紗布,陸繁也在同時看到她眉骨上方的創可貼。

這個夜晚靜極了。

倪簡的目光從他的額頭移到臉上。她說:“陸繁,我回來了。”

陸繁沒應聲,他看著她的臉,唇動了動,沒找著聲音,也沒找到話說。

或許是有話要問,隻是一時不知先問哪個。

你的臉怎麽了?

腳怎麽了?

你等了多久?

為什麽回來?

最終,什麽都沒問,因為嘴被堵上了。

倪簡用完好的左臂勾住他的脖子,人貼掛過去,嘴在他唇上印了一會。

陸繁反應過來,捉著她的肩拉開。

倪簡疼得一顫,抿著唇沒發出聲音。

陸繁鬆開她,人往後退,發現倪簡身子歪得快要栽倒,又上前。

他還是扶住了她。手握上她右腕,發現了不對。

“怎麽弄的?”沒辦法不問。

倪簡沒回答,隻是盯著他看。

過了會,她問:“你什麽時候放假?”

“要等很多天。”他答了一句,又低頭看她的手腕,眉蹙著。

倪簡說:“好,你進去吧,我等你放假。”

她說完轉身喊小天。

梅映天過來,扶倪簡走了。

陸繁站了一會,進去了。回到屋裏,看到手機已經充滿電。

他摁了開機鍵。啟動結束後,一堆未讀信息跳出來。

有耗子的,小羅的,倪振平的。

剩下的全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

他從第一條看到最後一條。

每條信息都很簡單,沒超過十個字。

但他看下來費了很久。

他想起了小徐,想起了在馬路上哭得不成樣子的劉璐。

他沒有給她回信息。

梅映天把倪簡送回公寓,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找來之前請的餘阿姨幫忙照顧倪簡的日常起居,她趕下午的飛機走了。

倪簡對梅映天一向無條件信任,事實證明梅映天也的確值得信任,她找的家政阿姨都比一般人要合倪簡心意,餘阿姨話不多,做飯手藝還不錯,倪簡晚飯吃了不少。

飯後,倪簡看電視,餘阿姨收拾屋子。

倪簡的手機放在餐桌上,餘阿姨擦桌子時,手機剛好震了一下。

餘阿姨把手機拿給倪簡,倪簡一看,眼睛亮了,一瘸一拐地跑去開門,餘阿姨追過來扶她,看見她臉上的笑,很是吃驚。

倪簡對人不怎麽熱情,淡淡的,挺有距離感,從早上到現在,餘阿姨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麽明顯的表情,不由得好奇是誰有本事讓她這麽高興。

到了門邊,餘阿姨開了門,倪簡看到門口的人,笑容擴大。

“陸繁。”她喊他的名字時,聲音無意識地柔了幾度。

餘阿姨瞅了瞅門外的男人,越發驚訝。

她知道這個倪小姐是梅小姐的好朋友,梅小姐很有錢,這倪小姐看起來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單說這間公寓吧,這一片地段好,租金高得離譜,不是一般人能住的。

但這個男的……

好像挺樸素的。

不過模樣倒是端端正正,看著挺有氣概。

餘阿姨在心裏疑惑時,倪簡已經伸手把陸繁拉進來了。

倪簡對餘阿姨說:“我先生回來了,阿姨你今天可以先回去。”

先生?

餘阿姨十分驚奇。喔,這個倪小姐居然結婚了。

原來這男人是倪小姐的老公,難怪她那麽歡喜。

餘阿姨跟陸繁問了聲好,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就走了。

倪簡問陸繁:“不是沒放假麽?”

陸繁沉默著,眼神莫名顯出幾分銳利。

他還沒從她那聲“我先生”裏緩過來。

倪簡捏他的手:“怎麽?”

她的手很軟,指腹細滑。她沒怎麽使勁,他隻要輕輕一掙,就能從她手裏抽出來。

但陸繁沒動,他問:“你剛剛說什麽?”

“你怎麽又有假了?”

“不是這個。”陸繁說。

倪簡不明白。

陸繁說:“我是你的什麽?”

“嗯?你是我的什麽,你是我的……”倪簡頓了頓,嘴角翹起,“心肝寶貝?”

“倪簡。”陸繁抽回手,捧住倪簡的臉。

他的表情太鄭重,甚至有一點苦澀。

倪簡無法視之以玩笑。她斂了斂,輕輕說:“你是我的先生。”停了下,加了一句,“我的丈夫。”

對,你是我的丈夫。不是純法律意義那種。

陸繁沒反應。

倪簡被他的手桎梏得難受,皺了下眉:“能鬆開我的臉麽?”

陸繁手鬆開,卻沒離開,往後一挪,將她的腦袋摁到懷裏。一切痛苦的酸澀的感受都被壓到最底下,此刻隻想讓她靠近。

就她這一句,讓他準備了一晚上的話全憋回了肚裏。

前功盡棄。

安靜地抱了一會,陸繁鬆開倪簡,雙臂一撈,將她抱起,送到沙發上。

他要抽手時,倪簡一隻手勾著他的脖子不動。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陸繁,咱們有賬沒算清。”

陸繁手一頓,唇抿緊。

倪簡笑了一聲,湊到他嘴邊說:“別緊張,先算我的。”

她低頭整理了一下思緒,抬起頭時目光很平靜。

她從去美國時說起,講到了和梅映天的事,和蘇欽的事,那麽多年的糾纏,講出來竟然隻用了不到兩分鍾。

末了,倪簡神色平淡地總結了一下:“就是這樣,我愛過一個男人,他不愛我,我追過他,沒追上,完了。”

話落,問陸繁:“你有什麽要問的?”

陸繁望著她,沒有言語。

她說得簡單,但他不是傻子,那個盒子裏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深愛,何至於連那人的舊東西都仔細留存。

陸繁不太明白愛情,在倪簡之前,也不曾體味過這一切。和她纏到一起後,才驚覺當年對孫靈淑那點好感有多縹緲。

他在倪簡身上變得現實。盲目有之,貪婪有之,體味過相思蝕骨的煎熬,也懂了嫉妒灼心的滋味。深知耿耿於懷毫無意義,但,到底意難平。

默然半晌,陸繁隻問了一句:“現在呢,還愛麽?”

倪簡扯著他的衣領湊近,“還愛的話,為什麽回來找你?”

陸繁聽懂了。

倪簡:“好了,現在來算你的。”

“記得你做了什麽吧。”她手指摩著他的唇,“不告而別。”

陸繁沉默。

倪簡微扯著唇,似笑非笑:“我那天買了好吃的,回去你就不在了,你知道我怎麽想麽?”

陸繁眼眸沉黑,搖頭。

倪簡說:“我想找到你,找到了,就給你一巴掌。”她摸著他左半邊臉,“朝這兒打。”

“……”

陸繁不知說什麽。

倪簡湊上去,在他唇上吮了一通,退開:“不過後來我就不想了……

“後來,我壓根找不著你。”

這句話說完,她的眼睛紅了。

陸繁一震。

倪簡仰頭停了一會,又看向他,一字一頓地說:“再有下次,再有下次的話……”

“沒有下次。”陸繁搖頭,“不會有下次。”

他抱緊她,親她的唇。

倪簡無意識地抬臂,想抱他,但右手扯了一下,她疼得一凜,牙齒打顫,咬到陸繁的舌頭,要退,陸繁沒讓。

舌尖上嚐到鹹味兒,倪簡吮了又吮,不知是要幫他止血,還是要怎樣。

陸繁被勾出一身火,但想到倪簡現在這個樣子,他硬生生退開,仔細看了看她右手上的夾板。

“你這手腳到底是怎麽弄的?”

“摔的。”

“摔成這樣?”

“嗯。”倪簡一本正經地點頭,“是摔得狠了點。”

見陸繁皺眉,又說:“沒大事,後麵就是養養。”

陸繁沒再說她。

倪簡輕聲問:“晚上要回去麽?”

陸繁點頭。

“請假來的?”

“不是。這兩天晚上沒給我排班。”

“為什麽?”倪簡問了一句,目光往上看,明白了,“因為你受傷了?”

陸繁又點頭。

倪簡盯著他的額頭看了看,問:“燒到了還是撞到了?”

“鐵板掉下來,刮了一下。”

倪簡點點頭,隔幾秒,問:“開發區那邊忙完了吧。”

“完了。”

“你們……”倪簡想了想,收住了話,沒問下去。

如果他的隊友都平安,那沒什麽好問的。

如果……

那問不問,都沒什麽用處。

春節過後,各行各業正常上班,沒過幾天,迎來了情人節,街上飄著玫瑰花的香氣。

林沅開發區爆炸事件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

人人都是這樣。不是切膚之痛,忘得極快。

情人節那天,陸繁沒有假,也不在市區,他們中隊去了山裏支援特勤隊,連手機信號都找不到,不過倪簡也不在意這個。

陸繁十五號下午回隊裏,給倪簡發了短信報平安。

二月下旬,梅映天回來了。

見麵時,倪簡問梅映天能不能幫她找找房子。

梅映天驚訝:“你房東又破產了?”

倪簡說不是。

“那住得好好的,為什麽換?”

倪簡說:“不想住這裏了,想買套房,離陸繁近一點的。”

“買房?”梅映天笑得意味深長,“是誰當年**不羈愛自由,說不需要買房,四海為家,住住酒店租租房過完一輩子的?”

倪簡聳聳肩:“我說了麽,不記得了。”

梅映天收起了笑:“……這是認真了?”

倪簡點頭。

梅映天歎口氣,說:“這要是放在四年前,打死我也想不到你的歸宿會是這樣。”

倪簡笑了笑:“我也想不到。”

年後,消防隊依舊繁忙,陸繁春節調了假,整個二月份都在隊裏,月末才放假,和去年一樣,休的是月假,連頭帶尾有九天。

晚上九點鍾,陸繁收拾好衣服,拎上袋子騎車去倪簡那兒。

晚飯後,餘阿姨離開了,倪簡獨自在屋裏。養了快一個月,她的腳已經沒事了,手還沒完全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她恢複得還算不錯,已經不覺得疼,夾板也拆了,但手臂不得力,沒法握畫筆。Steven一天一封郵件,也催不出個屁來。

倪簡一向懶散,過這樣的日子沒覺得不適應,每天看看書,翻翻漫畫,偶爾晚上和陸繁發幾條信息,生活很規律。

月中的時候,程虹來了一趟,倪簡自然免不了挨一頓罵。

她老實受著,沒回嘴,沒頂撞。

這都是小事,不重要。

收到陸繁的短信,倪簡就開始等著。他九點出發,騎車過來要一個小時,所以還得等兩個小時。

這兩個小時過得出奇的慢。

九點半,倪簡去陽台上收衣服準備洗澡,一陣風吹進來,刮了她一身水。

倪簡探頭,手伸到窗外,發現居然在下雨。

她有點擔心,不知這雨什麽時候下起來的,陸繁騎摩托車,也不知帶了雨衣沒有。

她拿起手機,想給他發短信問一下,想了想又沒發。

他在路上,還騎著車,看手機不方便的。

倪簡把手機放下,又拿起,看看時間,還有二十幾分鍾,如果路上積水,還要再慢一些。

她又起身去陽台,看雨有沒有停。

這樣等了十多分鍾,雨沒有要停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凶了。

倪簡關上窗戶,拿了把傘下樓了。

陸繁遠遠看見小區門口路燈下站著個人,撐著傘。

他騎車到近前,才發現雨幕中那人是倪簡。

他車剛停,倪簡已經過去了。

傘罩到頭上,隔斷了冰涼的雨水。

陸繁抹了一把眼睛,拿過倪簡手裏的傘,往她身上偏。

“你出來幹什麽?”

傘擋住光線,倪簡沒看清他說什麽,伸手摸他身上,濕透了。

她握住傘柄,大聲說:“推車,我們回去。”

陸繁鬆手,把傘往她那邊撥。

進了樓道,陸繁把車放好,拿出後箱裏的一袋衣服,轉身看到倪簡左肩一片濕印。

他皺眉:“快上去換衣服。”

倪簡看了看他,也點頭:“嗯,快點換,你都成落湯雞了。”

進屋後,陸繁先進了衛生間,拿出幹燥的浴巾包住倪簡的臉和脖子,擦了一會丟開,脫掉她的外套,轉身看了眼陽台,過去收了衣服,把她推進浴室:“洗澡。”

說完,鬆手要關門。

倪簡反握住他,用力一拽:“一起。”

倪簡擰開熱水,浴室裏升起白霧。

陸繁脫了她的衣服,也脫了自己的,溫熱的水瀑澆下來,舒服得讓人眯眼。

倪簡的右手還不靈活,隻能用一隻手摟著陸繁的腰。

肌膚相親的滋味難以言喻。

陸繁撫著倪簡的頭發,在水流中親她的臉。

水從倪簡臉上滾過,浸濕了眼。

“陸繁……”她輕輕喊。

陸繁睜開眼,臉退開,低目看她。

倪簡嘴角翹了翹:“想我麽?”

陸繁點頭:“想。”

倪簡笑容更大,被霧氣籠罩的眉眼明豔動人。

他這麽誠實,真讓人高興。

她垂眼,頭低下,親他的肩,再往下,到他左胸,唇貼上去,舌尖卷著那一點,反複吮吸舔舐,樂此不疲。

陸繁抿著唇,喉頭滾熱,悶哼了一聲。

她最會撩人,他早有體會。

陸繁垂眼,黑眸深熱。

倪簡抬頭,看了他一眼,舔舔微紅的唇,再次埋頭。

沒幾分鍾,陸繁理智崩盤,伸手把她拉起來,托著臀抱起她。

倪簡的手套住陸繁的脖子,陸繁咬住她的嘴,兩人貼到一塊兒。

這樣的親近令他們無比滿足。

相逢已久,唯有此刻真正心意相通、水乳交融。

然而,在緊要關頭,陸繁卻鬆開了倪簡。

“你幹什麽……”倪簡嗓子發啞。

陸繁喘息著放她下來,關掉水龍頭,拿浴巾給她擦頭發,擦身子,裹著她抱起,赤腳走出浴室。

倪簡被抱到**。

陸繁拉住被子蓋上她,光著身子要往外走。

倪簡不滿:“你幹嘛呢!”

陸繁回過頭,濕漉漉的一張臉有些嚴肅。

他看了她一會,說:“我出去一趟。”

倪簡更氣,眼裏冒火:“大晚上的,出去做賊啊。”

陸繁沒動,隔兩秒,說:“沒套子。”

倪簡一噎。

“你等一會。”陸繁抿唇,“就一會。”

倪簡沒作聲,盯著他看了兩秒,說:“你過來。”

陸繁沒過去,倪簡吸了兩口氣,眯著眼問:“怕我吃了你?”

陸繁:“……”

倪簡說:“你過來,我不碰你。”

他走過去。

倪簡衝他招手:“近點。”

陸繁頓了頓,坐到床邊:“做什麽。”

倪簡沒說話,唇角一扯,露出奸計得逞的笑,陰險卻又嫵媚。

陸繁額角一跳,還沒反應,倪簡已經撲過來,把他壓倒,騎到他身上。

陸繁掙紮。

倪簡右手覆上來:“我手疼,你再動試試?”

陸繁立刻歇手不動。

倪簡笑起來。

陸繁黑了臉:“不是不碰我麽。”

倪簡挑眉,笑得陰險狡詐:“我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傻子。”

“……”

陸繁沒話說了。

倪簡很得意。她臉皮這麽厚,他哪是她的對手。

陸繁沒辦法,好言相勸:“別鬧了,先起來。”

倪簡盯著他光裸的胸膛,伸手輕撫,抬眼說:“這麽誘人,我起不來。”

陸繁捏住她的手:“小簡,聽話。”

倪簡一頓,動作停了,驚訝地看著他。

他居然喊她小簡。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倪簡愣了一會,縮回了爪子,收斂了一點,但仍沒退開,坐在他腰上,垂眼問:“幹嘛一定要那個?”

“安全。”陸繁說。

倪簡嗤笑:“這是嫌棄我呢。”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果然看見他臉色變了。

“沒有。”他認真說,“沒嫌棄你。”

倪簡哼了哼,說:“怕我懷孕?”

陸繁默然看她半晌,頭點了下。

倪簡低低笑了一聲,斂起眉目,徐緩地說:“陸繁,如果我懷孕了,你打算怎麽辦?”

陸繁微愕。

倪簡問:“讓我墮胎?”

陸繁一震,猛搖頭:“不會。”

“那要怎麽辦?”

陸繁抿了抿唇,漆黑的眼凝著她,半刻後,澀聲問:“你想生下來麽?”

倪簡舔唇:“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你想,就生,不想,就不生。”

他說完,定定地看著她,坦**誠實,沒有一絲閃避。

倪簡閉著嘴看他片刻,低頭,親他的前額。

陸繁呼吸微重。

但這回倪簡很老實。

她隻親了一下就退開了,盯著他的眼睛,低低地說:“不要出去了。”

陸繁不語。

倪簡輕歎了一聲,微笑著說:“要是真有了,我就給你生下來。”

陸繁烏黑的眸子微微睜大,倪簡輕輕摸他的臉。

陸繁的眼神越來越熱,倪簡被他盯得臉發燙。

“你在看什麽?”她說。

“看你。”

倪簡笑:“陸繁,你想我給你生孩子的,對麽?”

他沒說話。

倪簡也不等他的答案,低頭親吻他。

她在他胸口溫溫地說:“你不要有顧忌,陸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