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招惹、05 糾纏
陸繁一直沒開口,他安靜地聽程虹說。
程虹聲音溫平,語氣也是平靜無瀾的。說到末尾,程虹做了個總結。
“客觀說,以現在的情況,你的確遠遠配不上倪簡。她選了你,顯然不是令人滿意的選擇。”
陸繁神色不動。
程虹話說:“倪簡的性子我最清楚,她對我滿腹怨言,但她不明白,作為母親,有一個這樣特殊的孩子是多大的壓力和負擔。我對她沒什麽要求,隻是希望她跟正常的孩子過一樣的生活。她的耳朵……”
提及倪簡的失聰,程虹的臉色明顯變差了。
她停頓了一秒,說:“這件事是我的過失。也因為這個,我付出的心血比其他母親多出幾十倍,但她太任性,我培養她去做世界頂級設計師,她白白放過機會,偏要畫漫畫,我讓她跟我去紐約,她寧願縮在西雅圖,現在又是這樣,不回北京,跑到這兒來……甚至,為了跟我作對,不要我挑的男人,選了你結婚。”
程虹冷淡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語氣微有緩和,“但你放心,我不是來逼你們分開。這麽多年,她一直是個叛逆的孩子,根本沒長大,渾渾噩噩,心都玩野了,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不懂社會,更不懂婚姻,隻能靠我來為她打算。”
陸繁看著她,黑漆漆的眼深了些。他沒出聲打斷,依舊麵色平定地等她說下去。
程虹說:“我隻有一個要求,你換個工作吧。”
陸繁微微一震。
“我可以給你錢,也可以給你機會,你要創業,還是做其他體麵高薪的工作,我都可以幫你解決,甚至……你的學曆也可以……”
“程阿姨。”
陸繁驟然打斷她:“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倪簡呢?”程虹皺了眉,“你那算什麽工作?你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倪簡買件衣服!”
陸繁不語。
靜默了半晌,程虹以為他已經被說服了。她低頭打開手包,取出一張名片,就要遞過去,陸繁開口了。
他的聲音低緩、平靜,有旁人難以聽出的沉重,卻唯獨沒有自卑與怯懦。
他說:“她缺的,不是衣服。”
進屋時,天已經擦黑。陸繁把門關上,進了客廳。
倪簡正在沙發上睡著。她臉朝外麵,長發順著沙發簷垂下來。
陸繁站在門口看了一會,拎著菜進了廚房。他把袋子放在牆角,正準備拿刀殺魚,看到廚台上兩盤菜。
一盤炒雞蛋,一盤秋葵。雞蛋糊了,秋葵焦了。
陸繁掀開電飯鍋,鍋裏有飯,不是中午剩下的,是新煮的米飯,隻是水放多了,看著像粥。他蓋上鍋蓋,走出去。
倪簡仍然睡著沒醒。她睡覺的樣子總是最老實的,身體窩在沙發裏,清瘦單薄,露了點兒脆弱。
陸繁蹲下,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她閉著眼,烏睫闔在一塊兒,淡黑的兩小片,襯得臉龐極白。他還記得這雙眼睜開時是什麽樣子。
重逢這麽久,她隻有這一刻跟小時候最像,柔和得讓人不習慣。
陸繁直起身,臨走時瞥到倪簡的手,目光頓了一下。
她的手指上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紅痕,很顯眼,與白皙的皮膚格格不入。他分辨得出,那是燙傷。
倪簡是被怪味兒熏醒的。陸繁在給她搽藥膏,一抬頭,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就那麽看著他。
她看得太專注,陸繁一時微怔,過了會才低眉繼續凃藥。
倪簡縮回手,從沙發上坐起來:“別抹了,好臭。”
陸繁說:“有用。”
倪簡把手湊到鼻前聞了聞,有點兒犯惡心,趕緊拿開。
“你哪來這些難聞的東西?”她皺著眉說,“這個比那油還恐怖。”
陸繁沒回答,隻說:“忍著。”又擠了一點兒,往她手上抹。
倪簡沒動。陸繁粗糲的指腹在她纖細的手指上滑過,輕輕揉了揉,不柔軟,刺刺的。
倪簡的心也像被揉了一下,癢起來了。她盯著他漆黑的眉往下移,目光筆直。慢慢地,喉嚨也有些癢了。她閉緊了唇,在忍。
陸繁無知無覺,垂著眼幫她抹藥,抹完最後一處,收回手,把蓋子擰上。一抬頭,倏地怔住。
他漆黑的眼看過來時,倪簡腦中 “啪”的一聲響,那根繃緊的弦斷了。
忍不了了。
她捧住他的臉,唇撞上去。
陸繁毫無防備,被那一下撞得措手不及。她哪也沒吻,濕熱的唇直衝著他的眼。她的舌像妖精,無聲無息地鑽出來,舔他。
外頭,最後一絲夕陽也褪盡了,天黑下來。陸繁的眼前也黑下來,他感覺身上的血都衝進了眼睛裏。
倪簡親他的眼角,一路蔓延,到耳廓。
陸繁身體一抖,喉嚨裏滾了一下,他咬著嘴唇,猛地擰住她的手。倪簡被他扯下來,壓到沙發上。
陸繁渾身肌肉緊繃著,疊在倪簡身上。他扣著她的肩,呼吸急重。昏暗中,兩人的目光筆直地對上。
陸繁眼裏跳著火,倪簡目中有光。他緊抿著唇,而她在笑。
“倪簡……”陸繁咬著牙根喊了一聲,沒有說後麵的話。
倪簡揚著唇,盯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笑意漸漸擴大,融進眼睛裏,花兒一樣。
她低低地笑出聲來:“你不是挺厲害麽,嗯?”她腰一聳,感覺到他那裏跳了一下,又硬又燙。
她笑得眼都彎了,“這麽不經撩?”
陸繁的臉徹底沉了,眸子黑漆漆一片,倪簡仿佛意識不到危險,仍笑得囂張跋扈,盡是挑釁。
陸繁按著她的胳膊,頭埋下去。倪簡笑不出聲了,陸繁堵住了她的嘴。
四片唇瓣相撞,倪簡從腦袋到心窩都轟開了。她沒有這種經曆,向來都是她親別人,親臉、親脖子、親眼睛,她沒親過誰的嘴,連蘇欽都沒有。
她是想親的,但是未遂。後來,她找別的男人嚐試,都是剛親了臉就進行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接吻是什麽滋味。
陸繁的舌攻進來,倪簡腦袋懵了,熱了。她回應他的深吻。
在親密這件事上,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幾個來回,就掌握了技巧,反客為主,舌抵著他的,打戰一樣勾纏,在他唇齒間翻攪。
她想,和蘇欽接吻也是這種感覺麽。
激烈、刺激、爽快。
但很快,倪簡發現了不對,她胸口悶了,喘不過氣了,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卻還是那麽凶。她想退開喘口氣,他不給機會,咬著她不放。
她掙紮,他死扣著她,吻得更猛,她反抗不了。
一瞬間,倪簡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報複。
想憋死她麽?倪簡很氣,但她不服輸,比狠,她不怕。
她吮著他的唇,忽然一咬,腥甜味兒漫到舌尖。
陸繁陡地退開。
倪簡伸手抹嘴,手背上一抹紅。
她躺在那兒,紅著一雙眼,冷冷睨他,陸繁舔了舔唇,倪簡挑著眼角不說話。
大熱天的,屋子裏的空氣冷得快結冰。
過了片刻,陸繁起身離開了沙發。
倪簡躺在那兒,身上汗津津的難受,她赤著腳走到陽台上,收了衣服進了衛生間。
廚房裏,陸繁捏著菜刀拍下來。
砧板上,那條鯽魚直挺挺地不動了。
吃飯的時候,兩個人出奇的安靜,像大戰後的獅子,默契地停下來休養生息。
陸繁做了紅燒鯽魚,又打了個青菜湯,倪簡隻吃這兩個,雞蛋和秋葵都是陸繁在吃。倪簡瞥兩眼都覺得沒食欲。她知道,陸繁隻是不想浪費。
顯然,她第一次下廚是場失敗的經曆。尤其是那盤秋葵,看著實在有點慘。倪簡覺得她好像被那個賣菜的阿婆坑了,不是說這是最好炒的菜麽?
倪簡喝了口湯,見陸繁的筷子又伸進那盤黏糊糊的東西裏,有點看不過去了。她說了聲“別勉強”,陸繁沒理她,低著頭扒飯。
倪簡頓了兩秒,伸手把剩下的半盤秋葵全倒進了自己碗裏。
陸繁抬起頭。
倪簡皺著眉,像吃藥一樣,就著飯幾大口把那些咽下去了,嘴裏一股鹹焦味兒。她灌了兩口湯,放下筷子,坐到沙發上看電視去了。
陸繁盯著對麵的空碗看了一會,收回目光,把飯吃完。
碗是陸繁洗的,倪簡窩在沙發上沒動。
陸繁收拾好一切,洗完澡出來,她仍靠在那裏看電視。陸繁瞥了一眼,是個相親節目,一群男人坐在那兒,台上站著個卷發女孩,握著話筒,涕淚橫流地表白。
倪簡突然按了下遙控器,屏幕黑了。
她抓了抓頭發,站起來,百無聊賴的樣子。
“我睡覺了。”
她就要走時,陸繁說:“過兩天出去玩,去麽?”
倪簡一愣,抬頭:“你要帶我玩?”
陸繁沒正麵回答,隻說:“耗子組織的,他說想見見你,記得他吧?”
倪簡當然記得。
“你小學同學,老揪我頭發的那個胖子,穿套頭衫,背黑格子書包,他還騙過我。”
她回答得太認真,陸繁聽著有點好笑:“還記著仇?”
倪簡抬抬眼角,“仇當然要記著。”其他的也沒忘就是了。那位耗子哥也幫她出過頭,給她送過東西吃,當然,那都是看陸繁的臉。
倪簡記得耗子那人小時候挺仗義,他家比陸繁家條件還要好,書包裏總揣著很多沒見過的零食,她跟著陸繁沾了不少光。
倪簡說:“你跟他還穿一條褲子呢?”
陸繁沒搭理她,問:“去不去?”
“去哪兒?”
“沒定。”
倪簡哦一聲,若有所思的樣子。
陸繁把手上的毛巾搭到沙發背上,“你要是不想去,我回了他。”
倪簡說:“去,幹嘛不去。”
第二天,張浩就跟陸繁說定了要去的地方,在楓湖山尋南村那邊的一個度假山莊,不算遠,六七十公裏,自駕的話一個半小時足矣。
但陸繁覺得遠了。他本以為隻是在附近玩一天而已。
張浩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行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別推三阻四了,就當陪小簡,人家妹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咱怎麽著也得盡盡地主之誼吧,許芸說了,這地方不錯,這兩年才火起來的,小簡鐵定沒去過!”
張浩這麽一說,陸繁也沒話說了。
陸繁下班前,張浩又交代了一番,“咱們後天下午走,在那住兩晚,你跟小簡說帶幾件衣服,最好帶件長袖的,說不好晚上有點冷的。”
陸繁應了聲。
回去後跟倪簡一說,她倒是挺好奇:“尋南村?那是什麽地方?”
“就一小山村,避暑的。”
“你去過?”
“沒去過。”
倪簡想想也覺得他應該不會去什麽避暑山莊。他看上去很耐熱,這些天她占了房間,他就睡在廳裏,沒空調吹,就扇那小破風扇。
想了想,倪簡說:“去三天不耽誤你工作?”
陸繁說:“沒事。”
倪簡點頭,“行。”
出發那天是個晴天,風有些大,倒不顯得熱。
倪簡揀了幾件衣服塞進袋子裏,出來時看見陸繁也在裝衣服。他不知從哪找了個背包出來,煙灰色的,樣式有些老舊。
倪簡走過去把手裏的布袋遞給他,“裝一塊兒。”
陸繁抬頭看了她一眼,把袋子接過來一起放進了包裏。
下午兩點,陸繁的摩托車在張浩店門口停下,車後頭坐著倪簡。
張浩和許芸也已經收拾好了。許芸最先看到倪簡,笑著走過來:“喲,這就是小簡吧,妹子可真好看!”
倪簡不認識她,但看她笑得很熱情,也就對她笑了笑。
陸繁喊了聲“芸姐”,正要跟倪簡介紹,許芸搶了先。
“我是許芸,張浩他老婆,我比張浩還要大兩歲,你跟陸繁一樣喊芸姐就成。”
許芸才說了兩句話,倪簡就看出她的性格屬於豪爽那一掛的。
沒說幾句話,張浩就從裏麵出來了。
倪簡看到張浩,眼睛睜大了些。她想起小時候那個胖墩,實在很難將他跟眼前這人聯係上。
真沒想到,張浩居然減肥成功了。
歲月這東西可真是鬼斧神工。
倪簡驚歎於張浩的變化,張浩也一樣。
他也沒想到當年跟在陸繁屁股後頭的小不點如今長成這個模樣。這姑娘身上完全找不到小時候的影子,從臉容到氣質,跟換了個人似的。
張浩都有點兒不敢認:“這真是……小簡丫頭?”
倪簡喊:“耗子哥。”
張浩沒法不信了。
他將倪簡上下打量了一圈,連聲感歎,轉頭對陸繁說:“……別說你一眼能認出來?”
倪簡拿眼尾掃陸繁一眼。
陸繁沒回答,問張浩:“什麽時候走?”
許芸接話:“再等會兒,小羅跟鄧劉去采購了,該回來了。”
話音剛落,一輛麵包車開回來了。車子停下,小羅從副駕駛跳下來,喊著:“芸姐,東西都買到啦!”
喊完,人就跑過來了,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渾身都是活力,倪簡看了一眼就想起他是誰了。
上次她來找畫稿,幫陸繁說話的就是他。
小羅跑到近前,笑嘻嘻喊了一圈人,輪到倪簡時表情陡變,錯愕道:“你、你你……”
張浩說:“小羅,這是你陸哥的妹子,你得喊姐。”
“啥?”小羅的表情有些呆了,盯著倪簡瞅了半天,越發摸不著頭腦,“你不是那個、那個……咋成陸哥妹子啦?”
小羅扭頭看陸繁,陸繁點了點頭,小羅更懵了。
這個小心眼姑娘怎麽就成陸哥妹子了?
他還沒弄清楚,麵包車裏又下來個人。
張浩喊了聲:“鄧劉,拿兩瓶水過來。”
“好嘞!”鄧劉拿了兩瓶維C飲料來,看到陸繁身邊站著個女人,也是一驚。猛然想起前幾天小羅傳的八卦,腦中靈光乍現,大嗓門直嚷,“啊,陸哥,嫂子真好看!”
一瞬間,在場的人都一愣。
隔幾秒,許芸笑起來,對陸繁說:“你看,你再不娶老婆,鄧劉都急了!”
張浩有些驚愕,後知後覺地瞅了瞅陸繁和倪簡,也慢慢覺出點味道,心想這兩人恐怕真的有點什麽,回頭得找陸繁問問。
倒是小羅此刻不再糾結了,戳了戳鄧劉,提醒他:“這是咱陸哥的妹子,得叫姐!”
“啊?不是嫂子啊?”鄧劉怔了怔,有點窘,朝倪簡低了低頭,“那啥,不好意思啊,姐!”
倪簡說:“沒事。”
眼角餘光瞥了下陸繁,他表情淡得看不清。
張浩從鄧劉手上拿過飲料,一瓶遞給倪簡,一瓶遞給許芸,“咱歇會兒就得走了。”
許芸接下他的話做了安排:“咱們這樣,耗子開我的車,鄧劉跟我們坐,陸繁你開耗子的車載著小簡,把小羅也捎上,其他人都是直接過去的,估計比我們還要早到。”
出發的時候已經過了兩點半了。
陸繁一路跟著前頭許芸的車。
小羅和倪簡坐在後座。
陸繁話本來就少,倪簡也沒說什麽,車裏異常安靜。小羅熬不住,主動扭頭跟倪簡搭話,“姐,那天對不起啊,我說話不好聽,你別往心裏去。”
倪簡隻來得及看清他的後半句話,但她猜到他說的是什麽事,笑了笑:“我要是往心裏去了呢。”
“啊?”小羅一愣,撓撓頭,不曉得怎麽接話了。
倪簡說:“逗你玩的。”
小羅又是一愣,明白過來之後,有點窘,也有點不舒坦。
這姑娘喜歡捉弄人。
他心裏更覺得古怪了,她怎麽能是陸哥的妹子呢,跟陸哥哪有一點像的?
倪簡注意到小羅的表情,問:“生氣了?”
小羅說:“沒有。”
倪簡也不在意,轉回頭,從後視鏡裏看陸繁的臉,不期然地和他的眸光撞到了一塊兒。
倪簡怔了一下,再看時,發現陸繁的視線移開了,她心裏有點兒躁:“你躲什麽?”
倪簡的語氣很衝,一旁的小羅嚇了一跳,“我沒躲啊。”說完見倪簡緊盯著前麵,看都沒看他,才意識到她在跟陸繁說話。
然而陸繁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裝聾作啞讓倪簡火大,但又沒法發泄。她從後視鏡裏狠狠瞪了陸繁一眼,閉著嘴,再也不想跟他說話了。
小羅注意到車裏的氣溫下降了,想說點什麽暖一暖,想了想又合上了嘴。
這姑娘怪怪的,還是不要蹚渾水了。
一路沉默,到楓源山正好四點。
車沿著盤山公路上去,進了尋南村,在銀杏山莊門口停了。
小羅飛快地跳下車喘了兩口氣。
再跟這兩人待下去,他得憋成啞巴。
歇了幾秒,小羅就跑前頭找鄧劉說話去了。
陸繁從前麵出來,去後備箱拿東西,倪簡空著手下車,靠著車門歇了一會,環顧周遭。的確是山裏風景。山莊背後就是連綿山巒,不遠處是沿著山坡層疊建起的民居,周圍全是樹,高高大大,楓樹和銀杏樹尤多。
看到山莊的名字,倪簡想起陸繁家所在的那條銀杏路。
這裏顯然比銀杏路好看得多。
銀杏山莊不大,一共四棟三層小樓,一棟是別墅式樣,另外三棟是普通樓房,都是藍色的外牆,裝修得挺漂亮。
類似的山莊這裏有很多,除了幾家是全別墅,其他基本都是農家樂模式,這個銀杏山莊算是其中性價比不錯的了。
張浩預定的就是那棟別墅小樓。
先到的幾個人已經住進去了,張浩撥了電話,沒一會別墅裏出來一男兩女,都是許芸公司的同事,平時玩得好,就叫來了。三個人年紀都不大,比許芸小幾歲,二十六七的樣子。
許芸介紹大家互相認識了。寒暄了一會,男人們開始往屋裏搬東西。
許芸想得很周到,準備了不少酒水和食材,足足有四箱。
別墅不小,三層樓加起來有十幾個房間,張浩夫妻住一間,其他人各選了一間,分下來還空了兩間。
倪簡和陸繁的房間都在三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隔著兩個空屋。
倪簡昨晚睡得不大好,坐了一趟車就覺得困,她在樓下吃了點心,跟許芸說了一聲就回屋睡了。
晚飯前,陸繁沒見到倪簡,上樓去叫她。
許芸正好從樓上下來,說倪簡睡得正香,陸繁隻好作罷。
天大黑時,別墅裏又來了兩個人,是張浩的高中同學程銘和趙佑琛。
程銘是張浩叫過來的,趙銘琛是自己覥著臉跟來的。
許芸看到程銘時還是笑著的,等看見他身後的趙佑琛,臉色就變了。她把張浩拽到廚房教訓。
張浩大呼冤枉:“天地良心,這回可真不是我叫來的,誰曉得他恰好跟程銘在一塊兒,早知道他要來,我就不喊程銘了!”
許芸的神色很難看:“你最好給我離他遠一點,這人滿腹花花腸子,十足的損友!”
張浩見她生氣了,趕忙認錯:“老婆,別生氣別生氣,這回是我失誤,保證沒下次!”
“你還敢提下次?”許芸怒氣升騰,“上次劉璐那事還沒跟他算清呢,他就一渣男,長得人模狗樣的,專門禍害人姑娘,都腳踩幾隻船啦,要不是顧著你那點麵子,我現在就趕他走!”
“是是是!”張浩忙認錯,“都是我不好,我也覺得佑琛這人在國外學歪了,太花,不適合正經過日子,程銘就不錯,我特地叫他來跟佩佩和謝琳接觸接觸,說不定能成一對。”
“別廢話,總之這回你把趙佑琛看緊了,他要再敢撩騷,招我那倆妹子,我弄不死他!”
張浩點頭如搗蒜,拍著胸脯保證:“這回一定死死盯住!“
張浩說到做到,一晚上時刻注意著花蝴蝶趙佑琛的動靜,生怕趙佑琛跑去招惹許芸的兩個女同事。
奇怪的是,趙佑琛今天倒老實了,除了來的時候跟大家打了招呼,後麵幾個小時都在打牌喝酒,沒見他主動粘著哪個姑娘說話,倒是佩佩似乎被趙佑琛的外表迷惑了,時不時找他說話。
張浩鬆了口氣,心猜這貨眼光高,佩佩和謝琳都是小家碧玉型的,算不得大美女,估計沒入他的眼。
一群人玩了一晚牌,快十點才各自回房。
趙佑琛和程銘住進了三樓的兩個空房。
倪簡睡到半夜醒了,看了看時間,兩點剛過,她肚子有點餓了。
她起來刷牙洗臉,揀了件長襯衫套在睡裙外麵,下樓了。
走道和樓梯的燈都是開的,倪簡借著亮光穿過客廳摸進廚房。
廚房裏有一抹光,裏頭站著個黑影,正扒著冰箱門翻著什麽,乍一看,挺像驚悚片裏的場景。
倪簡抬手在牆上摸了一下。
啪嗒一聲,廚房燈亮了。
一切暴露在晃眼的白光下,包括那個扒冰箱的黑影。
黑影手裏的一袋速凍水餃砰的掉到地上。
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進入視線,倪簡抬了抬眼皮。
趙佑琛顯然受到了驚嚇。
他愣愣地望著站在門口的倪簡,雙腿定住了似的,仔細看,還有點兒抖。老實說,他不大確定這個披頭散發的白衣美女是人是鬼。
不會這麽邪門吧,他隻是來找點吃的而已……
趙佑琛咽了口唾液,目光順著倪簡白皙的臉往下移,看到纖細的小腿,再往下,是腳。
他鬆了口氣,視線又挪回倪簡臉上,臉上有了笑:“小姐,人嚇人嚇死人哪。”
倪簡說了聲“抱歉”,走過去撿起水餃,看了看說:“這餃子能分幾個給我麽?”
趙佑琛挑挑眉,有點兒驚訝。
這女人反應太平淡了,似乎被嚇到的隻有他。
他懷疑她是故意的。
趙佑琛側過身:“你是誰啊?”
“我是倪簡。”
她回答完之後說,“我來煮,分幾個給我。”顯然,她的注意力隻在餃子上。
趙佑琛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低眸一笑:“行,分你。”
倪簡找到鍋,很快把餃子拆開煮了。
趙佑琛斜靠著門框,抱臂看她。
倪簡是真餓了,來不及研究,煮了簡單的白水餃,一點佐料都沒放。餃子煮開了,她撈五個到碗裏,把勺子遞給趙佑琛:“剩下的歸你。”
趙佑琛光顧著看人,壓根沒注意到她沒放佐料,等到瞧見一鍋白水餃之後臉抽了抽。
“你……就這麽吃?”
“不然呢?”倪簡端著碗從他麵前施施然走過。
趙佑琛差點吐血。他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麽清湯寡水的東西。
他抓抓頭發,在廚台上瞄了一會,找到一瓶醋。等他弄好調料端著碗出去時,倪簡吃完了。
她洗了碗,往樓上走。
趙佑琛說:“哎,你等等我啊。”
倪簡沒一點反應,輕腳踩著樓梯上去了。
趙佑琛仰頭看了一會,低頭蘸醋,“嘖,這氣質,真像女鬼。”
“倪簡……”他念了兩遍她的名字,搖著頭笑了。
倪簡睡得太多,第二天神清氣爽,一大早就起床了。
三樓有個觀景露台,倪簡站那兒看山。
身後,有個男人在看她。
趙佑琛站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倪簡回頭。他沒耐心地咳了兩聲,仍不見她有反應,他走過去拍她的肩。
倪簡回頭。
趙佑琛說:“看什麽呢?這麽入迷。”
倪簡皺了皺眉:“手拿開。”
趙佑琛愣了一下,看了她幾秒,手從她肩上收回。
倪簡眉心舒展了。
趙佑琛第一次被女人這樣嫌棄,很不習慣,摸了摸鼻子,說:“我叫趙佑琛,是耗子的同學,你是芸姐的同事?”
倪簡說:“不是,我跟陸繁一起的。”
“陸繁?”趙佑琛眯了眯眼,“那個消防員?”
倪簡盯著他看了兩秒,忽然不想說話了。
她不喜歡他提起陸繁時的樣子。她聽不出語氣,但能看出表情。
這男人把陸繁看低了。
她轉過身,繼續看山。
趙佑琛突然被晾著,還有些莫名其妙。
“怎麽不說話了?他不是消防員麽。”
倪簡沒反應,趙佑琛盯著她雪白的頸子,有些氣躁,他以前從沒覺得跟女人接觸這麽有挑戰。
他想了想,覺得大概是戰術錯了。他知道有一種女人,她們看上去很強很霸道,那隻是為了吸引更強更霸道的男人征服她們。
他猜,這個女人就是。
趙佑琛捏了捏拳,伸手扳過倪簡的身體,扣著她的肩壓到欄杆上。
“我跟你說話呢。聾了還是啞了,嗯?”
倪簡顯然沒料到他來這麽一出。
這男人一秒之內畫風陡變,很滑稽,她倒有點兒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
晨風從山裏吹過來,她漆黑的長發裹著臉,拂在趙佑琛下巴上。她笑得眼都眯了,長睫一顫一顫,聲音脆鈴一樣傳遠。
陸繁來時,聽到的就是這樣的笑聲。
露台上,一男一女貼在一起,靠著欄杆,風卷起了女人的裙子,跟男人的襯衣吹在一塊兒。
陸繁站在那兒看著,不知還要不要喊她吃早飯。
七點半,倪簡跟趙佑琛一道下樓。看到他們並肩下來,張浩先是一頓,緊接著臉就綠了。
防來防去,把倪簡給忘了!
張浩急了,張浩一急就要找他老婆。
許芸剛做完早鍛煉,在樓上洗澡,張浩沒轍,躲在廚房裏盯著趙佑琛和倪簡的一舉一動。
看著看著,想起什麽——
咦,陸繁呢?不是做好早飯上去喊倪簡的麽,怎麽人不見了?
倪簡也在想這個。
印象中,陸繁每天起得都比她早,不至於還在睡懶覺。
正想著,一抬頭,看到灰色的身影從樓梯上走下來。
倪簡看了一會,移開了目光。
趙佑琛見有人下來,朗聲打招呼:“早!”
“早。”陸繁從客廳走過,進了廚房。
張浩把他拉到廚台邊,掩上門:“你搞什麽?”
陸繁不明所以。
張浩說:“你不是去喊小簡麽,怎麽是佑琛跟她一道下來的?”
陸繁沒做聲。
張浩看他表情有異,壓著聲問:“咋回事?”
陸繁說:“沒什麽,我去的時候他們在說話,就沒打攪。”
張浩直拍自個腦袋:“這事怪我!沒跟你說清楚,你不了解情況!”
陸繁:“什麽情況?”
張浩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近點。
“外頭那個,就我那高中同學,花蝴蝶一樣的那男的,”張浩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低聲,“這貨特愛玩!”
陸繁:“愛玩什麽?”
“你傻呀,當然是玩女人了!”
張浩從門縫裏瞅了眼外頭,把趙佑琛那些荒唐事一股腦說了。
陸繁聽完沒說話。
張好急得冒汗,“還不懂啊,咱單純善良的小簡妹妹要給狼叼了!”
陸繁總算有了點表情。
隔了兩秒,他平靜地說:“人是你叫來的。”
一句話就把張浩噎住了。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責任行了吧,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麽,趕緊的,想想辦法,把咱妹子救回來!”張浩抓耳撓塞,兩秒後,說,“這樣,你找機會提醒小簡別跟趙佑琛走太近,就說趙佑琛是大尾巴狼,他那些花言巧語一個字都別信!”
陸繁沒應,過了會,淡淡說:“你去說吧。”
“你說!”張浩說,“她信你,最聽你的話。”
“……”
陸繁一時無言。
張浩不了解情況。倪簡小時候是最信他,最聽他的話,他讓她等他,她就來等,他讓她寫作業,她就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寫拚音,安安靜靜。
可那是小時候。
現在,她做的那些事,陸繁說不出口。
他沒回答,外頭傳來許芸的聲音,在喊耗子。
張浩趕緊對陸繁交代一句,動作麻溜地出去了。
早飯後,有人提議去爬山,有人提議去釣魚,一下有了分歧,張浩建議分成兩撥,想爬山的爬山,想釣魚的釣魚。
到最後,就剩倪簡、陸繁、趙佑琛沒有選擇。
張浩知道趙佑琛心裏鐵定是想跟倪簡一塊兒,趕緊先下手為強,“小羅他們人少,小簡你跟他們去爬山,剛好鍛煉鍛煉,你這太瘦了!還有陸繁,你跟小簡一塊兒!”
沒等倪簡說話,趙佑琛就開口,“那加我一個。”
張浩沒給他機會,勾著他的肩膀說,“兄弟,能者多勞啊,別想躲,你釣魚多厲害啊,今兒晚飯都指著你。”
許芸這會也看出來了,聲色不動地幫腔:“趙大少吃白食吃習慣了吧。”
趙佑琛不傻,他看出許芸因為上次的事對他有成見,她這話裏暗諷的意思很明顯。
趙佑琛覺得許芸這人太小題大作了,但他就算心裏有點不爽,也不會在這麽多人麵前自毀紳士形象,尤其還當著倪簡的麵。
識時務者為俊傑。趙佑琛好脾氣地退了一步:“行,今晚上我請大家吃魚!”
尋南村海拔七八百米,又是個多雲天氣,風大,涼快,爬山也不覺得多難受。
倪簡很懶,不喜歡運動,除了讀書的時候被梅映天逼著晨跑,沒做過太多運動,體力不行。但她跟著梅映天去了很多地方,山也爬過幾座,興趣倒是有一點。
楓源山很美,倪簡也想爬到山頂看看是什麽風景。
鄧劉和小羅一路領先,倪簡和謝琳在中間,陸繁走在最後。
謝琳原本選的是釣魚,後來改了主意。
謝琳跟倪簡一點也不熟,昨晚大家玩牌的時候倪簡在屋裏睡覺,她們沒說上話。
謝琳直覺倪簡這個人不好親近,話不多,也不愛笑,眼神更看不出熱情。但現在爬山的隊伍裏就她們兩個女人,而且她記得張浩說倪簡是陸繁的妹子,還是認識一下比較好。
謝琳主動跟倪簡搭話,沒得到回應。
謝琳又說了一遍,但她左前方的身影停都沒停,沒聽見一樣往前走。
謝琳咬了咬唇,心裏有點不舒服了。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陸繁。
陸繁走過去,說:“她不是故意的。”
謝琳仰著頭看他,不明白。
陸繁說:“她聽不見。”
謝琳瞪大了眼睛,扭頭看看倪簡的背影,又回頭看看陸繁,無比震驚,“什、什麽?你是說……
“……是說她……是個聾子?”
陸繁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謝琳很快反應過來,臉紅了:“對不起,我隻是沒想到……”
陸繁沒聽她說下去,指了指前麵:“跟上吧。”
倪簡走了一段感到口渴,回頭找陸繁拿水喝,扭頭一看,發現原來緊跟在身後的謝琳不知什麽時候落後了一大截,跟陸繁並排了。
倪簡站在那兒,眯眼瞧了一瞬,扭回腦袋繼續走了。
她加快步伐追上了走在很前頭的小羅。
“有水喝麽?”
小羅看了看她,從袋子裏拿了瓶鹽汽水給她。
倪簡擰了一會沒擰開。
小羅看不過去,“姐,你力氣真小,我幫你擰。”
倪簡把水遞給他。
小羅一下就擰開了,倪簡接過來一邊走一邊喝,抬頭看到前麵鄧劉的背影,說:“他跑那麽快幹嘛?”
“比賽唄。”
“比賽?”
“嗯,他跟我還有陸哥較勁兒呢,我們店裏幾個男人,就他最胖,也最弱,他練了好久了,現在拿出來表現,我懶得跟他爭第一,陸哥就更不會跟他搶了。”小羅的語氣很自豪,“我們陸哥練的可是專業的,跑步、舉重哪樣不是最厲害!”
倪簡:“這你都知道?”
小羅說:“那當然,陸哥哪樣事我不知道,我連他跑50米的最快速度都知道!”
小羅昂著腦袋,一臉“全世界就我知道陸哥的短跑成績哦你快來問我啊”的表情。
但很遺憾,倪簡沒問這個。
倪簡捏著汽水瓶子,微微一笑,“真的什麽都知道?”
小羅自信地點頭。
她話音落下,看見小羅的眼睛慢慢睜大睜大,最後瞪圓了,見了鬼似的。
“臥槽!”小羅爆出句粗口,“結婚了?!跟誰?!那個姓孫的回來了?!”
倪簡瞬間捕捉到重要信息。
“……姓孫的?是誰?”問出口的同時,腦子裏冒出個人,“孫記者?”
“真是她?!”小羅震驚,“她不是拋棄陸哥了麽,回來幹嘛?!”
倪簡又一次拎出關鍵點,“拋棄?”
“可不是嘛,”小羅忿忿不平,“對陸哥不真心就算了,幹嘛還三番兩次跑來招惹陸哥,不就是嫌陸哥沒錢沒勢麽!現在回來幹嘛?陸哥是腦子壞了麽,幹嘛還搭理那種人!”
小羅越想越氣,急衝衝問:“陸哥真跟她結婚了?我去問他!”
倪簡拽住小羅:“我逗你玩呢。”
小羅一震,臉漸漸由紅變綠。
他明白自己又被倪簡耍了,氣壞了,一甩手:“你這人咋回事?怎麽老捉弄人?!”
倪簡笑了笑,老老實實道歉:“對不住,我這人就喜歡找樂子,別跟我一般見識哈。”
她說完就走了。
小羅咬牙在原地站了一會,追過去:“你把水還我!”
中途在半山腰休息。
倪簡坐在一塊石頭上,陸繁走過去遞給她一袋麵包,倪簡沒接。
陸繁轉身要走,倪簡伸手從他手上把麵包拽下來。
陸繁無語,問:“這樣好玩麽。”
倪簡說:“好玩。”
陸繁沒接話,頓了頓,在她身邊坐下。
倪簡微愕,側頭盯著他看了片刻。
“你幹嘛?”
“談談。”陸繁說。
倪簡怔了怔,揚著唇角笑起。
他看著她,她湊近,低聲:“談心,還是談情?”
05 糾纏
倪簡做好了看陸繁黑臉的準備。但奇怪的是,這回陸繁好像並沒有生氣,反倒是倪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在陸繁平靜的注視下詭異地感到一絲不自在。
她挪開視線,若無其事地轉向另外一個方向。
小羅和鄧劉坐在不遠處的槐樹下吃麵包,謝琳站在他們旁邊喝水,目光似有似無地望著這邊。
倪簡覺得她在看陸繁。
“要談什麽?”倪簡扭頭問。
“別跟趙佑琛走太近。”陸繁很直接地轉達了耗子的告誡。
倪簡眼睫微動,怔了一會,低笑:“你吃醋?”
陸繁沒接話。
他們四目相對。
倪簡唇色粉紅,芙蓉瓣似的。她望著他,無意識地舔了下唇。
陸繁沒動靜,倪簡執著地要問出個結果:“你是不是吃醋?”
陸繁說:“不是。”
倪簡抬了抬下巴,“謊話。”
陸繁笑了一聲,不鹹不淡地說: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倪簡靜了一霎,低頭笑了笑,又抬起:“我這人沒啥優點,就是自信。”
石頭上剩了倪簡一個。
她低頭拆開麵包袋,咬了一口。
全麥麵包,無滋無味。
走了快三個小時到了山頂,謝琳、小羅和鄧劉都很興奮,站在山頂上拍照。陸繁也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山下風景。
倪簡情緒懨懨,一屁股坐在草上,眯眼望著天邊的雲。
那雲像妖怪,張牙舞爪。倪簡盯著盯著,眼都不眨了,入了魔一樣。
風湧來,她的長發飛起來。
陸繁手滑了一下,倪簡的側影在鏡頭裏定格了。
陸繁下意識點了“刪除”,對話框彈出來。他盯著照片看了一會,鬼使神差地摁了“取消”。
晚飯很豐盛,趙佑琛不負眾望釣了一桶魚,還主動請纓,做了一頓全魚宴,蒸煮燉炸,倪簡吃完後覺得這輩子都不用吃魚了。
飯後是娛樂時間,程銘邀了幾個人去二樓露台玩殺人遊戲。倪簡聽不見,玩不了這類遊戲,婉拒了。
佩佩本來在跟趙佑琛說話,沒說兩句,被許芸喊上樓了。
陸繁和張浩在廚房做善後工作,偌大的客廳就剩兩個人。
倪簡坐在沙發上翻小羅帶來的鬼故事。趙佑琛心情愉悅,拿了瓶紅酒走過去,倒了一杯遞到她麵前。
“試試。”
倪簡正要搖頭,眼尾餘光瞥見陸繁從廚房出來了,忽然改了主意。
她伸手接過酒杯,衝遞酒的人一笑。她皮膚白,眉眼黑,唇卻是柔粉的,這一笑,風情盡顯。
趙佑琛心一麻,癢到了骨子裏。
他捏著酒瓶與倪簡碰杯:“Cheers.”
一杯酒仰頭飲盡。
倪簡細指摸到唇上,抹去酒汁。
趙佑琛盯著她的嘴,喉嚨滾了兩滾,聲音啞了。
“我房裏有瓶更好的,上去嚐嚐?”
“好啊。”
張浩擦好廚台出來,看到陸繁坐在沙發上抽煙。
“怎麽就你一個人?”張浩往四周看了看,“不是讓你出來看著的麽,人呢?”
“上去了。”
煙霧籠了陸繁的臉,他低著眉,表情模糊不清。
張浩隻當倪簡和趙佑琛各自回房了,鬆了口氣,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完就上樓洗澡去了。
陸繁坐在那沒動,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沒到半個小時,煙灰缸裏一堆煙蒂。
陸繁吐了口煙,把手裏最後半支摁了,起身上樓。
二樓露台笑聲不斷,輕鬆愉快。陸繁腳步不停,上了三樓,往東走,到趙佑琛門外,擰門鎖。
沒用。
門鎖上了。
陸繁抬掌拍門,力道不輕。
裏頭有了動靜。
“誰啊?”是趙佑琛的聲音。
“開門。”陸繁克製著,但平靜的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透出冷厲。
“Shit!”趙佑琛聽出來是他,吼道,“老子開不了,你他媽把倪簡叫來”
“喂。”
身後傳來低低的女聲。
陸繁轉身,看到地上纖長的影子,那頭,倪簡站在露台的入口,倚著門框,身上一件真絲吊帶長裙,純黑色。她化了妝,隻化了眼睛,塗了口紅,沒抹粉。她夠白,不需要。
倪簡身後是寂靜黑暗的露台,麵前卻是燈火如晝的走道。她站在兩者之間,一半在暗,一半在明。
夜風穿過露台,她的裙擺瘋狂搖曳,像個妖精。
陸繁胸腔裏有東西狂跳。
他壓不住。
倪簡不說話,眸光筆直坦**地盯著他看。
半晌,她唇瓣動了動,沒有聲音——
“信麽?我想要你,別人不行。”
她直勾勾瞧了他幾秒,彎眸一笑,往房間裏走。到門口,回眸,笑意收了,眉目是淡的。
她進了屋,門還開著。
走道裏空****的,頂燈將影子拉長,一陣穿堂風鑽進來,陸繁攥緊了手。
趙佑琛憤怒的聲音再度入耳:“人呢?還在不在啊!我說把倪簡叫來!”
陸繁站了半分鍾,走向倪簡的房間。
門關上了。
倪簡看到陸繁進門的那一瞬就笑了。
她沒動,坐在**等他走近。他到了她麵前,她才站起來,眼裏有某種勝利者的得意。
“你也想的,是吧?”
她貼近,踮腳,手臂勾他的脖子,唇貼著他的嘴角印上,緩緩啄了幾下。
“煙味兒好重。”她皺了皺眉,卻沒退,再親。
陸繁眼瞳深黯,呼吸漸漸重了,倪簡兩條手臂都掛在他脖子上,貼著他的下巴笑。
“……張嘴呀。”
陸繁眼裏“轟”一下燒著了。
倪簡毫無防備地被推到**,來不及驚訝,陸繁的身體疊上她。
他的氣息一下子籠上來,倪簡渾身燙了。她的裙子被扒下來,從上到下,在腿上褪下,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一切不知是怎麽發生的,倪簡丟了主動權,她的嘴被咬著,胸前柔軟亦在對方掌控之下。
陸繁的動作有點凶。
他的手掌寬大粗糙,指腹像長了刺,倪簡被捏得疼,卻刺激、暢快,不想叫停。
倪簡不知道,原來男人的手掌有這樣的力量。她覺得舒服,卻又不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陸繁終於放過了她的唇。他微微退開,懸在她上麵,低頭看她。
倪簡睜著眼與他對視,不躲不閃,更不見窘迫與羞怯,陸繁的眼一片黑沉,他緊繃著臉,額上滲了汗,但衣裳整齊。
倪簡不爽,伸手扯他上衣,陸繁摁住她的手,突然悶笑了一聲,眨眼之間脫去了衣服。
倪簡的眼深了,又亮又黑。
她伸手摸他,從肩到胸口到腹部,一路往下,隔著褲子停在了那一處。
陸繁抖了一下。
倪簡笑出聲,下一秒,手去解他的皮帶。
一切結束以後,屋裏異常安靜。
燈亮著。
倪簡仿佛死過一場,軟著身體癱臥著,汗水黏膩。她微張著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呼吸慢慢緩下。
不知躺了多久,倪簡翻了個身,滾進陸繁懷裏,裸臂搭在他身上,手從他背後往下滑,一直滑過腰,停下了。那裏很燙,肌肉緊碩。
倪簡捏了一把,手感極好。
她還想再捏,手被陸繁捉住了。
他呼吸不穩,某個部位又有了反應。
倪簡感覺到了,抬頭看他,目光含笑。
陸繁眼眸微沉,低聲說:“別鬧。”
“好。”倪簡心情好,難得聽話一次。
陸繁捉著她的手沒鬆,慢慢揉進了掌心。
他的手太熱了,倪簡不舒服,說:“我不動了,你放開吧。”
陸繁沒動。
倪簡微一用力,抽回了手。
陸繁張了張嘴,沒說什麽,又閉上了。
十一點,倪簡起床洗澡,從浴室裏出來,見陸繁還在,怔了一下。
“你怎麽還沒走?”
陸繁看了她一會,起身拿過褲子套上,撿起地上的T恤往外走。走到門口,被倪簡叫住。
倪簡隔空丟了串鑰匙給他,說:“順便把隔壁門開了吧。”
陸繁把鑰匙插進門鎖,開了外保險就走了。
趙佑琛憋著一肚子氣,正在**躺著,聽到動靜出來看,外麵已經沒有人了。
他氣鼓鼓地跑到倪簡門外,發現倪簡把門反鎖了,他拍打了一陣,裏頭全無反應。
倪簡靠在床頭擦頭發,動作悠然,像做完某件大事一樣輕鬆愜意。
第二天上午,趙佑琛八點起床,準備找倪簡算賬,卻被告知陸繁和倪簡臨時有事,借了耗子的車提前走了。
趙佑琛一口老血憋回去,氣得早飯都沒吃。
山道蜿蜒,陸繁將車開得很穩。
上了高速,他提了速,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的倪簡。
她很安靜,目光望著前方,他接到那個電話時,她說了一句“我也回去”,在那之後就沒開過口。
車一路開到區醫院。陸繁和倪簡直接去了住院部,在402病房外看到倪珊蹲在門口,手裏捏著粉色的手機。
看到陸繁出現,她一下子站起身,朝他跑去。到了他麵前,還沒說話,眼淚先下來了。
她眼睛通紅,喊了一聲“陸繁哥哥”,張口要說什麽,突然看到了他身後的倪簡,愣了愣。
她沒料到倪簡也會來。
陸繁問:“倪叔怎麽樣了?”
倪珊回過神,小聲告訴陸繁倪振平的情況。
她說完了話,看了一眼倪簡,倪簡沒什麽表情地說:“我先進去了。”
病房裏沒有人看護,病**的倪振平還在輸液。他熟睡著,呼吸均勻。
倪簡站在床邊,視線從他頭上包著的繃帶移到他的臉上。因為頭上的傷口流了不少血,倪振平的臉色很蒼白。
倪簡明明還記得倪振平年輕的樣子,她覺得他似乎在一眼之間就老成了這樣。
這大半輩子,他好像都在辛苦著。
倪簡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拿起床頭櫃上的病曆本,裏頭藍色的繳費卡滑出來,掉到地上。
她撿起來放好,看了看病曆本。
毫無意外,照例是無法辨認的醫生體。
沒過一會,門外的人進來了,除了陸繁和倪珊,還有一個人。
這是倪簡第一次見李慧,她爸爸的第二任妻子。
李慧比倪振平小六歲,剛過四十五,算起來比程虹也要小四歲,但她看起來卻比程虹要老一點。而且,她長得也沒有程虹漂亮。
程虹讀書的時候是班花,後來工作了也很有男人緣,在那一堆與她有過接觸的異性中,她選出了倪簡的繼父。她選擇的標準隻有一個——有錢有勢。
跟程虹離婚後,倪振平一個人過了三年,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李慧。
李慧的個性跟程虹完全不一樣,她是個傳統的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性格比程虹溫和得多,倪振平跟她處了大半年就結婚了,第二年倪珊出生了。
關於李慧的這些信息,倪簡並沒有刻意去了解,她隻是在跟倪振平偶爾的聯係中對李慧有了一點模糊的印象。
李慧雖然已經知道倪簡來了,但進了病房看到她,眼裏還是露出了些許驚訝。
倪簡的模樣跟她想象的不大一樣。
李慧見過倪簡小時候的照片。倪振平把倪簡的照片保存得很好,全都夾在床頭櫃裏的一本書中,李慧打掃衛生的時候看見了,當時書裏還有程虹的照片和他們三個的全家福。
李慧又氣又委屈,忍不住把那些摔到倪振平麵前,跟他大吵了一架。
那是他們結婚後第一次吵架。
最後是倪振平妥協了,他把程虹的照片全都丟了,但倪簡的,他說什麽也要留著。
李慧記得當時倪振平一個大男人紅著眼圈說那是他的小簡,是他最對不起的女兒。
李慧就算心裏再不舒服,也軟了。
李慧從那時候就知道倪簡在倪振平心裏的地位比他的前妻重要得多。
李慧雖然不說,但她其實挺介意,直到倪珊出生後,看到倪振平對倪珊疼愛有加,她心裏才慢慢平衡了,再加上倪簡後來也沒有再跟倪振平聯係,她慢慢地就把這些忘了。
直到今年五月份,倪簡打來那個電話,被她接到了,她才知道倪振平跟倪簡又聯係上了。
後來,程虹就來了。
那天,李慧又跟倪振平吵了一架,他們吵得很厲害,她甚至脫口說出了“離婚”這種話。
這些事之後,李慧心裏對倪簡很難有什麽好印象。
但她是個挺懂事的女人,現在初次見麵,她是長輩,又是在倪振平的病房裏,她還能怎麽做?
倪簡平淡地喊了一聲“阿姨”,就沒有更多的交流了。
李慧把保溫桶放到桌子上,拿下衣架上的毛巾給倪振平擦臉。
她這事做得很熟練,能看出她挺會照顧人的。
倪簡站在那看著,莫名想起了五歲的時候。
那年倪振平害了一場病,重感冒轉成肺炎,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程虹隻出現了一次,待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她要跟著大老板出差去廣州開會。
她把倪簡丟在醫院陪倪振平。
倪簡記得,是陸繁的媽媽每天做好飯,讓陸繁的爸爸帶著陸繁送來給他們父女吃,一直熬到倪振平出院。
如果一定要誠實地說,那麽倪簡會承認她心裏極其自私地希望倪振平永遠隻是她一個人的爸爸,不要有李慧的存在,不要有倪珊出現。
但這一刻,倪簡看著李慧細心地照顧倪振平,突然釋懷了。
顯然,李慧比程虹對倪振平好。
而倪簡,希望有人對她爸爸好。
倪振平昏睡了很久,一直到中午都沒醒。
倪簡出去接了杯水,回來時看見病房裏隻剩下倪珊,陸繁和李慧都不在。
倪珊看到她進來,站起來,指了指椅子,“你坐吧。”
倪簡沒過去,問:“陸繁去哪了?”
倪珊頓了一下,看著她沒說話,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
“他走了?”倪簡又問了一遍。
倪珊搖頭,說:“沒走,他跟我媽媽去籌錢了。”
倪簡一愣,默了一秒,問:“醫藥費不夠?”
倪珊點點頭,沒說話,眼睛忽然紅了。
倪簡皺眉:“怎麽了。”
倪珊低著頭說了兩句什麽。
倪簡有點煩躁:“你抬頭說,我聽不見,得看你嘴唇。”
倪珊怔了一怔,抬起頭。
倪簡說:“爸爸不會有事,你哭什麽。”
“我不是因為這個哭,我知道爸爸一定會沒事。”倪珊的淚珠子掉下來,她咬了下嘴唇說,“但他不願意做手術,家裏才換了新房子住,媽媽說爸爸把所有的錢都花完了,還跟別人借了一些,沒有錢做手術了,媽媽要把給我讀書的錢拿出來,爸爸不讓動,他說先拖幾年,可醫生說拖幾年可能會變成惡性的……”
倪珊啪嗒啪嗒地掉眼淚,抽噎著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他說以後要去北京讀大學,還要去香港讀書,我不讀書了,我想要他乖乖治病……”
倪珊在哭著,聲音由大變小,最後變成低聲的抽泣。
倪簡在一旁看著,過了半晌,走到衣架邊拉了條毛巾遞給她。
“去廁所洗把臉吧。”
倪珊抬頭看了她一眼,接過毛巾去了廁所。
倪簡走到床頭櫃邊,拿上病曆本和繳費卡出去了。
陸繁返回醫院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回了一趟家,把兩張不同銀行的卡都拿來了。
後窗邊站著個人,是倪簡。
她微低著頭,抬手在臉上抹了兩下,抬頭望窗外,過了一會,手又抬起來。
陸繁推開門走進去,一直走到倪簡身後。
她無知無覺,抬起的手臂放下來。
陸繁低頭,看見她的手背是濕的。
倪簡在窗口站了幾分鍾,最後吸口氣,揉了揉眼睛,不再哭了。
但她沒想到一轉身就看到了陸繁。
看他的樣子,應該已經來了有一會了。
倪簡懵了一下,眨了眨眼,想起她剛才在這哭得像個傻子,也不知道被他看到沒有。
她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閃躲,低著頭從陸繁身邊走過去了。
倪簡一直走出門,去了對麵的廁所。
陸繁收回目光,走到床頭拿繳費卡和證件。剛走出門,遇到匆忙趕回來的李慧,他們一起去樓下大廳的繳費機存錢。
陸繁將繳費卡插進機器,又把倪振平的身份證放到感應區,屏幕顯示出信息。
李慧正要把銀行卡放進去轉賬,忽然瞥了一眼,頓時驚住。
餘額那一欄,不是先前剩下的37.5塊。
李慧怔怔盯著機器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喊了陸繁一聲,微顫的手點著那一串灰色的數字叫他快看。
陸繁已經看見了。
李慧震驚不已:“這、這怎麽回事?”
卡裏怎麽會一下子多了二十萬?!
陸繁默了片刻,低聲說:“應該是倪簡。”
回到病房時,裏頭隻有倪珊的身影。
看到李慧和陸繁,倪珊跑過來急切地問:“媽媽,怎麽樣?錢夠了麽?”
李慧心中正亂著,一時沒回答她。
陸繁問:“你姐呢。”
見他一來就問倪簡,倪珊輕輕皺了皺眉,說:“她說餓了,出去吃東西了。”
陸繁這才想起他們一早就出發了,倪簡早飯隻吃了一兩口,現在都過了午飯時間了。
陸繁轉身對李慧說:“阿姨,你們也沒吃吧,我出去買點。”
倪珊立刻說:“我跟陸繁哥哥一起去。”
李慧拉住了她:“你陪陪你爸。”
倪珊不說話了。
等陸繁走了,李慧問倪珊有沒有跟倪簡說什麽,倪珊愣了愣,把她跟倪簡說的話都告訴了李慧。
李慧聽完心中有數了。
陸繁一出病房門就給倪簡發了短信:你在哪吃飯?我現在過來。
等了一會,沒有回複,陸繁站在門口的大柏樹下,撥通了倪簡的電話。
上一次打電話還是給她送畫稿的時候,那時他還不知道她是誰。
知道她是倪簡之後,他從沒給她打過電話。這是第一次。
電話響到第四聲,她掛了。
過了一會,一條短信回過來——
大門口,陽光餐館。
陸繁出了醫院大門,往兩邊店麵一看,找到了陽光餐館,是一個小小的快餐店。
倪簡正在吃飯,一抬頭,陸繁到了麵前。
她把嘴巴裏的米飯咽下,指指對麵的凳子:“坐啊。”
陸繁坐下來,倪簡喊:“老板,加份米飯,大碗的。”
很快,飯送上來了,倪簡說:“快吃吧,這個菜不錯。”她指指桌上的手撕包菜。
陸繁沒有多問什麽,安靜地吃完了飯。
他又另外打包了兩份盒飯。
出門後,倪簡走了兩步,說:“我回去了。”
陸繁轉過身看著她。
“我回去了。”她說完轉身朝另一邊走了。
陸繁站在那,看著她的身影融進人海中,她走得很快,沒一會,就上了一輛出租車。
陸繁再次見到倪簡是倪振平做手術那天。
前一天晚上,他給她發了短信,告訴她手術的具體時間,倪簡回了一句“知道了”。
手術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
四個人在手術室外麵等著,都沒怎麽說話。
倪簡沒提那二十萬的事,李慧也沒提。
八點十分,手術做完了,腫瘤是良性的,就是有些複雜,創口不小。倪振平被推出來時還在昏迷,半夜醒了一會,又睡過去了。
夜裏陪床的是陸繁。
他在醫院對麵的招待所開了兩個房間讓李慧母女和倪簡在那休息。
倪簡躺了幾個小時,根本睡不著,淩晨四點鍾,她起來洗漱,然後就回醫院了。
推開門,倪振平還在睡著,陸繁坐在椅子上,背朝著門口。
他坐得端端正正,肩膀寬闊。
倪簡把門關上,輕步走過去。走到近前,才發現陸繁睡著了。
倪簡看了看他,覺得這種坐姿睡起來應該難受極了,可是陸繁閉著眼睛,麵容平靜,好像睡得很香。
倪簡沒有看過陸繁睡著的樣子,和他住的那些天,睡懶覺的總是她,沒有一回比他早醒。
興許是燈光的緣故,倪簡覺得陸繁現在這個樣子溫和得不像話。
她走近了兩步,彎腰湊近陸繁的臉,仔仔細細地看,發覺他長得真是不錯,臉形和五官的比例分布都挺完美。
他這會兒眉目溫淡,眼睫闔在一塊,倪簡想起這雙眼睜開的樣子,很深很黑,如果把他惹毛了,那就陰沉得能滴出水,很有那麽幾分淩厲。
倪簡又想起他在**的樣子。
她的腦子頓了一下。
那種感覺,形容不上來。
他跟蘇欽不一樣,她當初幾次拎著膽子勾引蘇欽,蘇欽隻會麵色不動地叫她滾出去,她不滾,蘇欽會叫人來把她弄走。
在蘇欽麵前,她像個拙劣的小醜,做什麽都不夠博他一笑,她拿臉皮換一腔孤勇,在蘇欽眼裏隻是惡心人的垃圾。
那麽多年,蘇欽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就是:“Jane,再這樣我不客氣”。
在追著蘇欽的那些年裏,倪簡慢慢也覺得自己成了垃圾,低賤卑微,死不要臉。
她那時甚至想,如果蘇欽是那個拾荒人,做垃圾她也會願意的。隻要蘇欽收破爛的時候不要忘了她。
但蘇欽不是,他是個優秀的鋼琴家,他理想的伴侶應該是個能跟他琴瑟和鳴的樂者,又或是能隨他的音樂翩躚的舞者。
無論是哪個,都會是個正常的健康姑娘,怎麽都輪不到一個小聾子。
倪簡徹底離開蘇欽的那年是22歲,那時,她的自我厭惡到了極致,覺得自己是個妖怪,沒有耳朵的妖怪,又覺得自己是隻蛤蟆,連陽光都不能見卻妄圖吃一頓天鵝宴的癩蛤蟆。
她封筆一整年,不畫畫,不做正事,跟各種男人接觸,她不記得有多少次坐上陌生男人的車去陌生的房間。
她想把自己徹徹底底的毀了,但從來就沒成功過,她不止一次在對方湊上來親她的嘴時沒忍住,一拳把人家嘴打歪了,然後在大半夜拎著高跟鞋逃跑,如果弄嚴重了,就會找梅映天幫她善後。
直到遇見了陸繁。
倪簡活這麽大,隻對兩件事無比確定。
一是十八歲那年遇見蘇欽,她很確定在看他第四眼的時候喜歡上了他。
二是對陸繁,她很確定,她想睡他。
她這輩子隻在兩個人麵前最不要臉,除了蘇欽,就是陸繁。
前者讓她栽了跟頭,一敗塗地。
後者讓她得逞了,徹徹底底。
倪簡不知道陸繁對她是什麽心態,她也從來不想這些。她乖戾又惡劣,骨子裏卻裝著難以掩飾的怯懦。
蘇欽一刀戳了她心口,她還不了手,就把刀拔出來轉向她能欺負的人。
她就是這麽可惡的怪物。
陸繁倒了八輩子血黴才跟她做了青梅竹馬。他這樣的人,分明值得更好的,卻被她禍害了。
倪簡盯著陸繁,眼裏意味不明。半晌,她低頭,親了一下他的唇。
倪簡這一碰,陸繁就醒了。
睜開眼看見倪簡的臉,他愣了愣。
倪簡站直身體,退開一步。
幾秒後,陸繁好像反應了過來,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鍾,才四點多。
“你怎麽這麽早?”
倪簡說:“醒得早。”
陸繁站起身,把椅子讓給她,“你坐,我洗把臉。”
倪簡的視線隨著他的動作移高,定在他臉上,他眼睛下方有些烏青,顯然沒有休息好。
倪簡說:“這麽早洗臉幹什麽,我出去待會兒,你睡你的。”
說完就走了。
陸繁站了一會,取出牙刷毛巾去外麵廁所間洗漱。
倪簡沒走遠,這層走廊盡頭是安全出口,這個點沒人出沒,她在台階上坐著,胡亂按著手機裏的小遊戲。
後來,陸繁過來了。
倪簡抬起頭,陸繁在她旁邊坐下。
倪簡問:“你幹嘛不睡了?”
陸繁說不困。
他回答完,倪簡沒說話,兩人就冷場了。
但他們誰也沒轉開眼,都看著對方,靜默坦然,像較著勁似的,但誰也不知道究竟在堅持什麽。
最後當然是倪簡沒忍住,她湊過去親他。
陸繁怔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含住她柔軟的唇。
黎明之前的天空仍是黑的,小窗外麵一片混沌。
他們在僻靜的樓道接吻。
倪簡難得沒有動手動腳,陸繁更沒有。
他們好好地坐著,隻有唇舌在一塊兒。
很久之後,他們分開。
倪簡喘了幾口氣,舔了舔嘴唇,看陸繁氣息尚穩,有點兒不服氣:“你怎麽都不喘的?”
陸繁一愣,然後就有些想笑,她居然連這個都要跟他較勁兒。
他看了看她,說:“你得多鍛煉。”
“鍛煉什麽?”倪簡一笑,“鍛煉吻技麽?”
陸繁的臉黑了。
倪簡仍不收斂,繼續問:“這麽說,你吻過很多女人吧?”
陸繁看了她一眼,認真地說:“我在說鍛煉身體。”
倪簡哦一聲,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解釋道:“我這人思想比較不健康,你懂的。”
陸繁沒有說話。
倪簡向來不懂什麽叫見好就收,解釋完,又十分作死地加了一句,“所以……你跟別人吻過沒?”
陸繁沒回答,靜靜看了她一會,反問:“你呢?”
倪簡一愕,顯然沒料到他還會反擊,她很意外地挑了下眉,兩秒後笑起來:“你覺得呢?”
陸繁又不回答了。
他站起身,說了聲“回去吧”,率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