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嫌隙

倪振平醒來時正是吃早飯的時間。雖然麻藥過後,傷口疼得厲害,但倪振平情緒不錯。

他一醒來就看到了倪簡,既驚又喜。他的兩個女兒都在床邊,這讓他很滿足。

陸繁是請了假來的,早飯後他先回了隊裏。

李慧買了排骨在醫院的加工灶燉熟了,倪珊一勺一勺地喂倪振平喝湯。

倪振平喝了一小碗就沒有胃口了,讓倪珊收好碗勺放到一邊。

這一整天倪簡都在醫院,有時倪振平醒著,就跟她說說話,倪振平睡著了,她就坐在一邊。

這個病房很小,除了床頭櫃就隻有一張小桌子,倪珊在那兒寫試卷。

這個暑假過完,倪珊讀高二,她有很多功課要做。但倪振平跟倪簡說話時,她都在專心地聽著。

幾天下來,倪珊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感覺到自從倪簡出現後,一切都有些不一樣了。

倪珊說不上來,但她就是覺得她爸爸好像更喜歡這個聾子姐姐。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倪簡那天。以前吃飯的時候,倪振平都是最先問她想吃什麽,但那天,他先問的倪簡。

這隻是一件小事,但就是像刺一樣梗在倪珊心裏。

不隻倪振平,還有陸繁。

倪珊是個很敏感的女孩,雖然這幾天陸繁跟倪簡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幾句話,但她能覺察到陸繁好像跟倪簡更熟更親。上次,她在陸繁家裏碰到倪簡,倪簡離開後,她在屋裏看到了女人的睡衣。

再加上這幾天的觀察,倪珊猜陸繁和倪簡應該有那種關係。

她想起那個姓孫的記者。那時候,她不喜歡那個女人,現在想想,她好像更加看不慣陸繁跟倪簡在一起。

倪珊不懂,怎麽對她好的人一下子全圍著倪簡轉了。

好在倪簡並沒有一直待到倪振平出院,過了幾天她就走了。

倪珊鬆了口氣。

倪振平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就回家休養了。他已經能夠下地走動了。

出院那天,李慧去退繳費卡,卡裏餘額都退回來了,有十萬多。

李慧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這錢是倪簡的。

李慧一直沒有告訴倪振平。

關於醫藥費,她編了個謊話,稱她哥哥的餐館這個月賺了不少錢都借給她了,也不急著要,這才把倪振平糊弄過去。

李慧本想等倪振平做完手術再告訴他,現在手術完了,她還是沒想好怎麽開口。當時她也想過把錢退給倪簡,但想到倪振平的病,又想到她手頭能動的錢加上陸繁的積蓄都不夠醫藥費,就沒有提。

猶豫了一整天,李慧回到家就把事情跟倪振平坦白了。

果不其然,倪振平聽完之後很震驚,震驚了幾秒就發火了。

倪振平性情溫和,沒什麽脾氣,但這樣的人一旦發起火來往往十分嚇人。

倪珊在房間裏做作業,聽到外麵的動靜,嚇了一跳,趕緊跑出來,看到李慧站在那兒抹眼淚。

倪振平把一個杯子砸了,白著臉衝李慧吼:“你說說,我怎麽能要她的錢?她長這麽大我都沒有養過她,我什麽都沒給過她,她每回喊我爸爸我都沒臉應,我有什麽臉拿她的錢?”

倪振平這一吼扯動了傷口,他按著腹部喘氣,兩眼發紅,臉卻蒼白得厲害。

李慧心裏也氣,要不是他那麽固執,她也不會被逼得沒有辦法,但現在看到倪振平臉色這麽差,李慧怕他傷口再出什麽問題,隻能忍著不跟他吵,低著聲解釋了幾句。

倪振平沒有耐心聽,忍著疼痛去房裏取出卡和存折就要出門。

倪珊聽得不明不白,隻知道這事兒又跟倪簡有關係。

她從來沒有看到倪振平發那麽大的火。

看到倪振平走到門口了,倪珊顧不上許多,跑過去拽住他:“爸爸,你身體還沒好,不能出去!”

李慧也趕緊過去說:“你這樣還亂跑什麽,我去還她總行了吧。”

倪振平不答應,他要親自去見倪簡。

李慧沒辦法,隻好打電話給陸繁,問他能不能通知一下倪簡,讓她過來一趟。

陸繁這兩天恰好跟人調了假,正在張浩店裏修車,接到電話就給倪簡發了短信。下午,他先去倪簡的住處接她,然後兩人一道去倪振平家。

倪簡沒想到是因為錢的事情。

倪振平把她叫到房裏,將幾張卡放到她麵前,跟她說等一下把密碼發到她手機上。

倪簡有點懵。

倪振平說了幾句什麽,她沒有注意,過了幾秒才回神,看到倪振平說她是傻孩子。

倪簡有點兒不明白:“不是缺錢麽,為什麽不要我的錢?”

“沒有的事,錢夠用。”倪振平聲音微啞。

倪簡看了他一會,說:“那是留給倪珊讀書的吧。”

倪振平怔了一下,搖搖頭:“珊珊讀書的錢,爸爸還能掙,這些得還給你。”

倪簡緊抿著唇,好一瞬沒有說話。

倪振平看出她臉色不好,正要再說什麽,倪簡突然低聲問:“爸爸,其實你心裏是不是不想認我的?”

倪振平一愣。

倪簡說:“我是你的女兒麽,為什麽你明明有困難卻不要我的幫助,你甚至可以接受陸繁的錢卻不願意要我的,我不懂。”

倪簡聲音發澀,看著倪振平,麵無表情地說:“我以為爸爸心裏至少是記著你還有另一個女兒的,現在看來,好像是我想錯了。”

她說完就低下了頭,再抬起時看到倪振平背過了身。

倪簡聽不到聲音,隻看到倪振平佝著頭,肩膀一顫一顫。

她沒喊他,沉默地看著。

許久之後,倪振平轉過了身,他的眼睛全紅了。

倪簡吸了口氣,輕輕笑了一聲:“爸爸這麽大的人還會哭。”

倪振平抹了一把眼睛,喊了聲“小簡”就說不出話了。

倪簡平靜地說:“你不知道麽,畫畫很好掙錢,我畫一天就能掙很多。”

“那也是你辛苦掙的。”倪振平說,“小簡,爸爸怎麽能要你的錢,當年我……”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倪簡打斷他,“我一點也不想跟你討論當年你跟媽媽那些事,你身不由己,我知道,我根本沒有怪過你,這你也知道,所以,你為什麽要跟我算那麽清?你對倪珊也是這樣的麽?”

倪振平無言以對。

最終,倪簡沒拿那些卡。

他們出去時,桌上已經擺好了晚飯,聽到開門的聲音,外麵三人同時看過來。

陸繁最先看倪簡,李慧母女望著倪振平。

倪振平的眼睛一看就像哭過,裏頭紅血絲很明顯。

倪珊微微睜大了眼睛。她長這麽大,從沒有見倪振平哭過。

李慧拍了拍倪珊,倪珊反應過來,跑過去扶倪振平,小聲地喊了一聲“爸爸”。

倪振平不像之前那麽大火氣了,他又恢複了溫和的樣子,應了一聲。

李慧說了一聲“吃飯吧”,倪振平走過去看了看菜,說:“家裏還有蘑菇吧,小簡愛吃蘑菇湯,我去煮一個。”

李慧的臉僵了一下,倪珊神色複雜地朝倪簡投去一瞥。

見倪振平往廚房走,李慧說:“你這樣子別亂動了,坐著吧,我去煮。”

這時,倪簡說:“不用麻煩了,番茄湯也好喝的。”她看了一眼倪振平,有些好笑地說,“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沒那麽挑食,你別瞎折騰。”

倪振平也笑了:“你現在倒會說,小時候沒蘑菇湯都不吃飯。”

倪簡頂嘴:“你也說那是小時候。”

倪振平說不過她,無奈地笑了笑,眼中卻是對女兒的寵溺。

倪簡揚了揚嘴角,眉間有淡淡的神采。

陸繁在一旁看著她,目光漸深。

他驚訝於她臉上的笑。

同樣是笑著,與這一刻相比,她先前的笑容都像戴了麵具。

陸繁從沒見過這樣真實的倪簡。

回去時,倪簡坐在陸繁的摩托車上,回想著一些小時候的事。

她以前從來不想這些,自從回到這裏,好像總是會想到。

陸繁把倪簡送到樓下,臨走時,問她的畫稿趕得怎麽樣了。

倪簡有點兒驚訝。

這麽久以來,陸繁幾乎不問她的事,上次她說要回家趕稿,他就默默地替她收拾好衣服,把她送回來了。這兩天他放假,她沒去找他,他也沒問過,現在倒突然問起她的趕稿進度了。

說老實話,這個話題讓倪簡有點煩躁,她今天上午才撕掉三張原畫。

想到這兒,倪簡麵色懨懨地說:“在趕,還早,這陣子不去你那兒了。”

陸繁點點頭,倪簡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又問了一句:“你這幾天怎麽吃飯的?”

倪簡說:“叫外賣。”

陸繁皺了皺眉,說:“總吃外賣不好。”

倪簡無所謂地說:“我吃了很多年了,這不活蹦亂跳的麽。”

陸繁一時無言,看了她一會,說:“上去吧,我走了。”

倪簡嗯一聲,轉身進了單元門。

她走得太利索,以至於陸繁還有句話沒來得及說。

倪簡苦逼的趕稿生活共持續了一個月零九天,直到八月末,才把稿子掃描完給Steven弄過去了。這期間她除了去看過倪振平一次,幾乎沒怎麽出門,也不跟人聯係,手機長期處於電量用盡自動關機的狀態,她感覺自己都快忘了外麵的世界長啥樣了。

交完稿子,倪簡心情大好,認認真真洗了個澡,下樓吃了午飯,回來的路上看到道路兩旁的銀杏樹,突然想起她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過陸繁了。

沒想起來的時候沒什麽感覺,現在一下子想起來,竟覺得有點想念。

倪簡飛快地回了家,在沙發的縫隙裏摸出手機,給它充上電。

一開機,裏頭的未讀信息蹦出來。

一共九條,兩條梅映天的,兩條倪振平的,剩下的都來自“開黑車的”。

倪簡從最早的那條開始看。

“我這周調了假,明晚回去住。”

這是8月6日發的,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一整周。

8月16日發來了第二條:

“我明天有半天假,耗子給了一隻豬蹄,你明天中午不要訂外賣。”

第三條是8月17日11點47分:

“我在樓下,你住幾樓?”

第四條是五分鍾後:

“我放在門衛室了。”

第五條是8月20日晚上十點:

“稿子還沒趕完麽,為什麽一直關機?”

倪簡怔怔然地盯著最後一條,突然捏著手機奔下樓。

小區門衛室的大叔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披頭散發地跑進來,嚇了一大跳:“姑娘,咋回事?著火了這是?”

倪簡扶著門猛喘了兩口氣:“我的豬蹄呢?!”

大叔愣了一下,“啥?”

“豬蹄!”倪簡臉頰泛紅,氣息不穩,“有人給我送了豬蹄,他說放在你們這裏了!”

大叔反應過來:“沒有啊,這幾天除了幾個快遞沒別的東西放在我們這兒啊!”

“他說放在這裏了!”倪簡聲音大起來,像有點生氣了,“你們把我的豬蹄弄哪兒去了?”

“姑娘,這真沒有啊!”大叔也急了,看她滿臉通紅,趕緊安撫,“好好好,你別急,我給你瞅瞅!”說著,就去了儲物架東翻西揀,突然一眼撇到最下層的藍色保溫桶,腦中一個激靈,想起來了,大概十幾天前,還真有人送了桶燉豬蹄來。

他想著想著,臉色慢慢難看起來。

倪簡說:“有沒有?”

大叔猶猶豫豫地轉過身,有點尷尬地說:“姑娘,這個、不好意思啊,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兒,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

大叔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姑娘,這真不能怪我們哪,那豬蹄在這兒放了大半天,又過了一夜,你也沒來拿,這又是大熱天的,我們瞅著都快壞了,糟蹋了也挺可惜的,就、就……把它吃了。”

“……吃了?”倪簡懵了一下,“你們吃了?”

“是、是啊,我們吃了,沒浪費。”大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姑娘,你看這都過了快半個月了,要留到現在都長蛆了,你也不能吃了啊!”

倪簡心裏的氣一下子全都泄了。

她沒話說了。

大叔看她一臉沮喪,更加不好意思了,趕緊把那個保溫桶拿過來遞給她,“這桶我們洗過了,很幹淨,那個你、你拿回去吧。”

倪簡看了一眼,伸手接過來。

她呆呆站了一會,在大叔帶著歉意的目光中拎著桶回家了。

不知怎麽的,她有點兒想哭。

她想,大概是因為沒吃上那桶豬蹄。

倪簡沒給陸繁回信息,她直接去了湛江路。

她站在傳達室外麵等了一會,被告知陸繁不在,他們今天出警了,去了下麵的縣裏,現在還沒有回來。

倪簡問:“什麽時候能回來?”

裏頭的人說不知道。

倪簡更沮喪了。

她在大院外麵來來回回地走,記不清走了多少遍。天黑了,她肚子有點餓。於是她又想起那一桶被門衛大叔吃掉的豬蹄,頓時更心痛了。

她想,陸繁做的豬蹄一定很好吃。

倪簡沒力氣走了,她靠著門口的大樹蹲下身,低頭盯著舊石板上的坑坑洞洞。

快到八點鍾的時候,兩輛消防車開回來,一直開進了大院。

倪簡後知後覺地站起身,跑到傳達室:“是他們回來了麽?”

裏頭的人說是,叫她等等。

倪簡站在崗亭邊等著,大約過了三分鍾,裏頭跑出來一個人。他身上的戰鬥服還沒脫。

倪簡站在那裏,看他一路跑過來。

他跑到她麵前,在兩步之外站定。

倪簡眨了眨眼,一步跨過去,抱住他的脖子,找著他的嘴唇親上去。

崗亭裏的哨兵被這一幕驚呆了,眼都瞪圓了。

陸繁也懵了,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

她抱得很緊,他的嘴被她咬著,剛試著掙了一下,她就更凶了。

陸繁不動了,雙臂環住她的肩,回應她。

大概在那個哨兵看得快要長針眼的時候,他們兩個終於分開了。

倪簡籲籲地喘氣。

陸繁氣息也有些不穩。

他剛從山裏救援回來,身上有很多泥,臉也不太幹淨,倪簡親完了才發現。

她伸手蹭了蹭他的眉骨:“髒的。”

陸繁這才想起來,往後讓了讓:“是髒了,你別碰。”

倪簡笑了笑,伸手把那塊泥揩掉。

陸繁沒動,他低頭看著她。

他們站的地方燈光很亮,倪簡的臉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瘦了,而且瘦得很明顯。

陸繁默了幾秒,說:“稿子畫完了?”

倪簡點點頭,“完了。”

陸繁也點了下頭,沒再說話,隻是看著她。

倪簡說:“你今天去救人了?”

陸繁點頭,“去山裏了。”

“累麽?”

“還好。”

倪簡笑了笑,說:“我來問你下次什麽時候放假。”

陸繁愣了一下,然後說:“四號。”

倪簡算了算,還有六天。

她說:“知道了,你進去吧,我走了。”

陸繁牽住她的手:“送你。”

倪簡輕笑:“你髒成這個樣子,別送了,回去洗洗吧。”

陸繁低頭看了看自己,仍堅持。

倪簡妥協:“好吧,那送我上車吧。”

把倪簡送上車後,陸繁回來了,經過崗亭時那個哨兵一臉怪異地看著他,但陸繁沒注意,他被傳達室裏的人叫過去了。

“哎,小陸,女朋友吧?”

陸繁笑了笑,沒回答。

裏頭的人當他默認了,笑著說:“你有福氣啊,姑娘不錯,三點等到現在,可真有耐心。”

陸繁怔了怔。

四號晚上十點,陸繁給倪簡發短信:“我下班了。”

幾秒鍾後,收到回信:“嗯,我到你門口了。”

陸繁心跳急了起來,他招手攔了輛出租車。

倪簡站在門外等著,陸繁從樓梯上來,她一瞧見,就笑起來:“陸繁!”

陸繁走過去:“等久了?”

倪簡搖頭:“沒有。”

陸繁拿出鑰匙打開門,倪簡拎著腳邊的袋子進屋,摁亮了燈。

一轉身,陸繁的手臂伸過來,他將她壓到牆邊,低頭吻上。

他第一次主動,倪簡驚訝得要死,想推開他問問吃錯了什麽藥,誰知道他的手已經在解她襯衣的扣子了。

他難得這麽熱情,實在是破天荒的事,倪簡沒辦法好好思考了,箍著他的頸子,跟他唇舌交纏。

兩具緊擁的身體一路從客廳糾纏到臥室,衣服丟了一地。

或許太久沒這樣親密,他們都有些瘋狂,尤其是陸繁。

倪簡不知道陸繁的體力居然這麽好,她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他卻還是那麽有勁。

快要死掉的時候,倪簡想,她可能真的需要好好鍛煉身體了。

倪簡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睜眼一看,陸繁居然也沒起床,看來昨天晚上真的過火了,他大概也挺累的。

倪簡滾了兩下,活動了身體,正要起來,手被拉住。

她轉頭一看,陸繁正睜著眼睛看她。

“吵醒你了?”

“沒有。”

“那怎麽了?”她指指他的手。

陸繁說:“再躺一會兒。”

“不想躺了。”倪簡說,“身上難受,我要去洗澡。”

陸繁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欲言又止,鬆開了她:“小心滑倒。”

倪簡無語地白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早飯被睡過了,那就直接吃中飯。跟陸繁在一塊,倪簡從來不用操心吃飯的問題,他總能弄出點東西。

這一次,是兩張烙餅,再加燉蛋。

倪簡看他從那個粉嫩小燉鍋裏拿出兩盅燉蛋,又一次說道:“這鍋也太粉嫩了。”

陸繁看了一眼鍋,沒說話。

倪簡看了一眼他,也沒說話。

吃完飯後,他們出門買食材,接下來還要住幾天,不囤點貨過不下去。

這一天陸繁沒出門,晚上給倪簡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連續吃了那麽多天外賣之後,陸繁做的菜在倪簡眼裏簡直成了絕世美味。

她靠在沙發上,摸著撐圓的肚子感慨:“下次趕稿,什麽都不準備了,備著你就行了。”

陸繁原本在擦電視機,聽到這話回過頭來目光幽幽地看著她。

倪簡眨了眨眼:“怎麽,你不願意?”

陸繁沒回答,默了一會,低緩地問:“那你下次還關機麽?”

倪簡愣了愣,想起那桶豬蹄,一時竟無言以對。

她舔了舔唇,無聲地看了他一會,認真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陸繁沒作聲,倪簡想了想,說:“那個豬蹄……嗯,桶在我家裏。”

“……”

接下來兩天,陸繁白天去耗子那裏修車,晚上回來給倪簡做飯,倪簡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用趕稿的日子生活節奏接近豬。

七號,耗子請客,這是店裏一年一度的慣例,每年這個時間,老板請大家搓一頓,算是福利之一。同時,也請一些平常來往多的朋友聚聚。

當天訂的是修車店隔壁街的興隆酒家,上次去尋南村的幾個人都在,而且被安排在同一個包廂,人都是許芸定的,但她沒想到趙佑琛又成了那個糟糕的意外。

當然這回不能怪耗子,問題出在佩佩身上。

上次在尋南村,許芸看出佩佩對趙佑琛有好感,特意提醒了她,沒想到佩佩沒當回事,趙佑琛撩了一把,她就沒了警戒心,這回還把聚餐的事告訴了他。

趙佑琛當然不是來吃飯的,他這回是有備而來。

專門來報仇的。

倪簡第一眼看到趙佑琛,就看出了他眼裏的挑釁。

但她並不在意。

上次她的確利用了趙佑琛,但她沒覺得自己有多大錯,誰讓他自個心懷鬼胎呢,她隻是恰好踩了一下他的肩膀,借個力把陸繁拿下而已。

許芸原本想把這個討厭鬼安排到外麵廳裏,但佩佩已經手疾眼快地幫趙佑琛拉了張椅子,就在倪簡正對麵。

喝酒的時候,趙佑琛主動跟倪簡碰杯,酒下肚後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倪小姐上次不是說要去我房裏喝酒麽,怎麽就走了?我等了很久啊。”

一句話丟出,一桌人驚了驚,神色各異的看著倪簡,佩佩的臉色最難看,陸繁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盯著趙佑琛,眸光冷凝,帶著警告的意味。

隻有倪簡沒什麽表情,平靜地看了一眼趙佑琛,低頭把杯裏剩下的酒喝完。

她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又把趙佑琛氣到了。

他沒顧忌一直給他使眼色的張浩,哼笑了一聲,淡淡說:“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弄清楚倪小姐為什麽沒來。”

倪簡剛好抬起頭,看清他說的話。

趙佑琛的目光在桌上環了一圈,語氣已經有了一點興奮:“各位一定不知道吧,咱們這位漂亮的倪小姐來頭可大著呢。”

這話一出,眾人的目光從驚訝變成了好奇,連張浩都忘了阻止趙佑琛,忍不住疑惑地朝倪簡投去一眼。

趙佑琛眼裏有一絲得意,後麵的話幾乎沒有停頓地說出來:“Jane NI,畢業於帕森設計學院,著名漫畫家,哦,對了,辯論界一姐、自由設計師梅映天不知道大家聽說過沒,咱們這位倪小姐就是她的正牌女朋友,網傳她們兩個零八年起就長期同居了,而且那位梅小姐已經在2012年公開出櫃了。”

趙佑琛慢慢笑起來,“倪小姐,我居然沒看出來,原來你喜歡女人啊,那就難怪了。不過我聽說那個梅映天也不是什麽好鳥啊,網上都扒爛了,貌似前兩天在香港又被拍到跟女人白日**呢,這麽看來,她比男人還花嘛,倪小姐跟她這麽廝混下去大概也沒什麽好結果吧。”

趙佑琛終於看到倪簡的臉色變了。

他等著她說話,但她並沒有開口。

趙佑琛也不著急,他想看她能裝到什麽時候。

他的目的就快達到了,她敢耍他,他就敢把她的臉皮扯掉,再丟到地上,讓所有人一起來踩。

這一桌人此刻的目光和議論的口水足以讓她難堪了。

而且,他還沒爆完呢。

“說起來,倪小姐,你的眼光可真不怎麽樣,那位梅小姐緋聞一堆也就算了,據說人品也low,撞死人,肇事逃逸,聽起來真是惡劣,對了,她跟你在一起之前,好像還跟男人鬼混過是吧,雖然同性戀不算什麽病,但這玩雙的可就有點惡心了,真想不到你看上的居然是這種變態。都說近墨者黑,我看你大概也有這個傾向吧,否則你幹嘛撩我?”

在場的人聽到這裏表情更震驚了,原本還低著頭輕聲議論,這會聲音大起來,有幾個原本對倪簡印象不錯的男人皺起眉搖頭,一副無比惋惜的表情,連耗子都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倪簡。

隻有謝琳在這間隙瞥了一眼陸繁。

他也在看倪簡。

謝琳看到他的表情,心猜他大概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些。

倪簡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坐著沒動。她知道他們都在看她,她甚至不用看都能猜到他們的眼神。

這樣的目光她早就在她母親眼裏見過無數次。

震驚、不解、鄙夷、嫌惡……

她閉著眼都能想起來。

如果是衝著她來的,都沒關係。她可以安靜地接受一切。

這些看她熱鬧的人,她忍著,不會跟他們計較。

但趙佑琛,她不能忍。

誰也沒看清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碗已經砸到趙佑琛頭上去了。

一聲痛苦的嚎叫在包廂裏炸開,趙佑琛滿頭鮮血,驚叫聲布滿了整個小間,許多人懵了一般看著這一切,他們甚至沒有看清倪簡是怎麽跑過去揪住了趙佑琛的衣領。

“說我可以,但你不能說小天。”

倪簡一鬆手,趙佑琛反應過來,不顧滿頭鮮血,瘋了似的捉住她的手,抄了個酒瓶就要砸下去。

但下一秒,他的手被人狠狠捏住了。

陸繁捉著趙佑琛的手腕,酒瓶掉下來,終於有人在這一聲脆響中回過神,開始上前勸架。

有人拿麵巾擦趙佑琛頭上的血,趙佑琛不依不饒,像瘋了似的大吼“Fuck”,手腳掙紮著要跟倪簡拚命,幾個男人按住他,場麵極度混亂。

倪簡麵無表情地望著這一切,幾秒後轉身離開。

七點多,天剛黑透,夜幕上掛著幾顆星。

倪簡站在酒店台階上,感覺整個人都暢快了。

她下了台階沿著人行道往前走。

一路夜燈昏黯,但足以照見前方的路,倪簡步履平穩。

她並不清楚腳下這條道通向何處。

但她知道,她得離開這兒。

許久之後,倪簡到了一條熱鬧的街,那裏有個大排檔,人很多,各種奇異的食物香味自由飄**。

倪簡摸摸空**如穀的肚腹,突然有食欲了。

她走過去,站在燒烤攤邊看,老板熱情地問她要吃什麽。

倪簡問哪個好吃,老板推薦了幾樣,倪簡都要了,又選了一些其他的,一共十二串,滿滿一大盤子。

老板手腳利索,很快就烤好了,把盤子遞給她。

“一共三十四塊五,算你三十四吧。”

倪簡把盤子接到手上才想起一件事——要死,她身上沒錢。

她的錢包和手機放在手袋裏,而手袋落在包廂了。

倪簡張了張嘴,表情木訥。

她此刻的樣子有點傻。

老板以為她嫌太貴,趕緊解釋這已經是這條街最優惠的價格,不能再便宜了。

倪簡望著笑容爽朗的老板,認真思考著吃一頓霸王餐的可能性。

她端著盤子站了好一會,在老板臉上的笑快要僵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老板,我今天——”

話剛出口,一個身影走近,“老板,三十四塊。”

“哎,正好!”老板接過錢,喜笑顏開地數了數,說,“這你倆人吃麽,好像不夠吧,要不要再來點,今天魷魚有優惠活動,買三串送一串,不如再來兩串?”

“不用了。”陸繁側過頭,對上倪簡的目光。

“那邊有坐的。”他指著大樹下的桌椅說。

倪簡轉過頭,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裏的確有幾個座位空著,遠離人群,很安靜。

她走過去坐下,拿起香噴噴的烤茄子咬了一口。

過了一會,陸繁走過來,放了一瓶水在她麵前。

倪簡沒有抬頭看他。

她一直專心地吃東西,很快吃完了三串。老板辣椒塗多了,她辣得嘴唇都紅了。

陸繁擰開礦泉水遞給她。

倪簡接過來,灌了兩大口,嗓子眼透涼,涼過之後又燒起來。

這滋味很爽。

吃到第六串的時候,倪簡終於有點撐了。她把盤子推到陸繁那邊,“你吃。”

陸繁說:“飽了?”

“嗯。”

“再吃點?”

倪簡搖頭,“吃不下了。”

陸繁沒有勉強她,他把剩下的東西都解決了。

倪簡把喝剩的半瓶水遞給他,陸繁愣了一下。

倪簡說:“怎麽了,嫌棄我喝的?

陸繁沒應聲,接過來喝了兩口。

倪簡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吧。”

陸繁像先前一樣跟在她後頭。九點半的時候,陸繁上前說:“回去吧。”

倪簡想了一會,說:“我還不想回去。”

陸繁愣了愣。

倪簡說:“我要去看小天。”

陸繁沒說話,倪簡看到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但很快就恢複了原先那樣淡淡的表情。

倪簡也沒繼續說什麽,兩人都沉默了。

片刻後,陸繁先開了口,“我陪你去。”

倪簡說:“不用了,你把我的手袋給我。”

陸繁沒動,頓了一下,說:“太晚了,你一個人不行。”

“有什麽不行的,我以前不都是一個人麽?”

陸繁不接話,靜靜看著她。

倪簡心中冒出一絲奇怪的感覺。她別開目光,“那走吧。”

陸繁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倪簡跟司機說了地址。

陸繁一聽就記起來了。

是那個經緯公寓,她之前住過的地方。他也去過。

路上,倪簡把自己的手袋拿過去,摸出手機給梅映天發信息,沒有得到回複。但她到經緯公寓時,發現梅映天的車停在小區門口,再一看,車頭上靠著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不是梅映天又是誰?

倪簡喊:“小天!”

那人聞聲轉過身。

倪簡跑過去,由於跑得太快,沒刹住,一頭撞到她懷裏,倪簡“嗷了”一聲。

梅映天差點沒被她撞出內傷。

“你搞什麽?撞到我胸了!”

倪簡揉著額頭問她:“你這有胸麽,疼死了。”

梅映天伸手敲她,敲了一半,視線越過她頭頂,看到站在遠處路燈下的男人。

倪簡注意到她的視線,扭頭看了一眼,陸繁孤零零的身影進入眼簾,倪簡心中突然一緊。

他站在那,挺拔、沉默。

他總是這個樣子的。

梅映天收回視線,同時把倪簡的腦袋扳回來:“那是你男人?”

倪簡點頭。

梅映天淡淡一笑:“大晚上跑來秀恩愛,你腦子沒病吧。”

倪簡挑了挑眼角:“我是這麽無聊的人?”

“那你來幹嘛?”

“身為你的女朋友,我當然是來一解相思之苦的。”

梅映天翻了個白眼:“你比我想的更無聊,慢走不送。”說完拉開車門坐進去,毫不留戀地把車開進了小區。

倪簡在後頭哈哈地笑,傻愣愣的樣子。

笑到最後,她的眼睛紅了,站在原地盯著車消失的方向半晌沒動。

陸繁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倪簡低著頭,發現自己的影子旁邊多了另一道影子。她轉過身,陸繁就在眼前。

他看清她的臉,眉頭皺起:“怎麽了?”

倪簡說:“還能有什麽,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小天有了別人,拋棄我了啊,趙佑琛不是這麽說的麽?”

她說完微微歪著頭,目光淡淡地看著陸繁。她望著他的眼睛,不知道想從裏麵找到些什麽。

但事實上她什麽也沒找到。

陸繁眉目微垂,過了一會抬起眼,走近一步,把她扣到懷裏。

回去的路上,經過鎖南橋時,倪簡說:“為什麽你不問我?”

陸繁頓足,側目看她:“問什麽?”

“趙佑琛說的那些,我跟小天的事。”

陸繁不吭聲。

倪簡笑了笑:“因為你不在乎吧。”

陸繁沒應,定定看她兩秒,反問:“我問你會說麽?”

倪簡點頭:“會。”

陸繁一愣。

倪簡看著他:“你問,我就會說。”

陸繁因她的目光震了震。他不確定心腔裏那東西是不是又跳得躁了。

他抿了抿唇,低聲說:“我沒什麽要問的。”

倪簡眯了眯眼:,“你確定?”

陸繁點頭。

倪簡笑起來,“好,那我問你。”

她說完一個“你”字,人已經貼到他跟前,勾著他的脖子,與他拉近距離。

“你同意趙佑琛說的麽?”她踮著腳,臉幾乎貼著他。

陸繁氣息微亂:“什麽?”

“你忘了?趙佑琛說我既喜歡女人,又喜歡男人,說我跟小天在一起,又撩他,說我惡心變態,” 倪簡覷著他,“你呢?陸繁,我也撩了你,我還把你吃了,你也覺得我惡心變態,令你作嘔麽?”

陸繁一震,目光驚愕。

倪簡盯著他:“你也這樣覺得,是麽?”

陸繁搖頭。

倪簡逼問,“搖頭是什麽意思,你說話。”

“我沒這麽覺得。”陸繁說,“我沒這麽想。”

“沒這麽想?”倪簡扯扯唇,笑了一聲,“那你怎麽想?”

陸繁一時說不出話了。

她這樣親密地抱著他,彼此呼吸相聞,但她卻又這樣紅著一雙眼睛咄咄逼人。

她究竟想要從他嘴裏問出什麽樣的答案?

陸繁閉口不言,倪簡心裏湧出詭異的憤怒。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憤怒從何而來。

就算他和趙佑琛一樣想她,那又有什麽關係?

她倪簡何時在意過別人的眼光?

這個晚上,倪簡把陸繁搞糊塗了,也把她自己搞糊塗了。

她鬆開了陸繁,從他身上退開,一個人往前走了。

陸繁站在原地,看著前麵單薄的身影,目光濃得化不開。

他的脖子上還殘留她的溫度,這一方空氣也有她身上的香氣,但她就這樣鬆手走了。

她從來都是這樣,走得毫不猶豫,從不回頭,讓他想喊一聲都無從開口。

這就是倪簡。

她現在本事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安安靜靜等他的小丫頭。她想走的時候,連挽留的時間都不會給他。

倪簡早上七點醒來,外麵天光大亮,屋裏又隻剩下她一個。

她懵頭坐了一會,記起昨晚與陸繁的不愉快。

即使鬧僵了,她還是同陸繁一道回到這裏過夜,隻是,陸繁整晚都沒進房間。

昨晚一回來,她就去洗澡了,洗完澡出來,看到陸繁又將那張好一陣沒用過的折疊床拿出來了。

他這麽主動地分床睡,倪簡也沒什麽好說的。她沒有理他,自己到房間裏睡了,一覺睡到現在。

廚房裏依然有陸繁做好的早飯,但倪簡一口也不想吃。她到陽台上把自己的衣服收了,裝好就走了。

陸繁中午回來時,屋裏已經沒有人了。

他拎著菜走到陽台,發現她的衣服都不在了。

倪簡在家窩了兩天,周五下午去南區供電所見倪振平。

倪振平請好了假,跟倪簡一道去了醫院。複查完,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沒什麽問題。

倪簡把倪振平送回去,到了樓下,倪振平叫她一道上去吃了晚飯再走,倪簡找了個借口拒絕了。

小區外麵不遠處有一條小街,那裏有個花鳥市場,上次回去時陸繁騎摩托車載她從那裏經過。

倪簡憑著印象找過去,挑了盆仙人掌。

倪簡住的屋子除了她沒有其他生物,以前她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怪怪的感覺是這兩天才出現的。

大概是太冷清了。

她想起陸繁家陽台上那棵種在破碗裏的仙人掌,每天晾衣服收衣服時她都會看兩眼,拔根刺玩玩。這兩天沒看見,似乎有點不習慣。

所以她自己買了一盆,這樣以後每天也能拔刺玩,就沒有什麽不習慣的了。

倪簡拎著仙人掌穿過小街,看到那頭巷子裏走來兩個人。

倪簡認出拎著紅書包的是倪珊,她旁邊有個穿黑T恤的男生,黃頭發,個子挺高。

倪珊很生氣地說了一句什麽,拎著書包就跑,那男生兩步就追上了她,拽住她的手,倪珊立刻甩開了。

男生似乎也生氣了,突然搶去倪珊的書包,往裏頭塞了個東西,丟給她,誌得意滿地笑起來,在倪珊低頭翻書包時,他湊上去,飛快地在她額發上親了一下,轉身跑了。

倪珊轉回身,一邊在書包裏翻找,一邊往回走。

她看到倪簡時,手正好摸到了包裏的手鏈,腳步頓住。

“你怎麽在這?”倪珊收回手,把書包抱在懷裏,臉色不太好看。

倪簡看出了她眼裏的戒備和敵意,淡淡說:“路過。”

倪珊看了她一會,有點不相信,說:“你去我家了?”

倪簡說:“沒去。”

倪珊不說話了。她把書包背回背上,走到倪簡身邊的時候,說:“你剛剛看到什麽了?”

倪簡:“你說呢。”

倪珊咬了咬嘴唇,硬聲說:“你不許告訴爸爸。”

見倪簡沒應,她頓了頓,又說:“你要是說了,我就把你跟陸繁哥哥的事說出來。”

倪簡一愣。

“我跟他什麽事?”

倪珊挑釁地看了她一眼:“你們不是在談戀愛麽?”

談戀愛?

倪簡扯了扯唇,差點笑出來。

她跟陸繁在談戀愛?

倪珊這眼神是有多不好,除了睡過,他們什麽時候像在談戀愛?

倪簡也不想跟倪珊解釋,正想走,倪珊又說,“你們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人知道麽,你都沒跟爸爸說過吧。”

倪簡有點兒好笑:“知道我多大了麽,我談戀愛需要跟爸爸交代?你確定要拿這個威脅我?”

倪珊被堵住了話,張了張嘴,又閉上,臉都憋紅了。

最後,她冷著臉丟出一句:“反正你別多嘴,你又不是我親姐,沒資格管我,也沒資格跟我爸告狀。”

倪簡眯了眯眼,笑了一聲:“說的跟我多想做你姐似的。”

她說完轉身走了。

倪珊站在原地,惱羞成怒地咬緊了嘴唇。

倪珊回到家,李慧已經做好了晚飯,她正在跟倪振平商量給倪珊買鋼琴的事。

“昨天沈老師又打電話,說珊珊的鋼琴還是不要荒廢了,她有這個天分,那幾年在沈老師那兒學得也挺好,現在的女孩子多點才藝吃得開,珊珊自己又喜歡,那時候沈老師走了,沒法子,珊珊偷偷哭了幾回,趁著現在手頭還有點錢,我看要不就先把琴買了,我前兩天才透了個話影兒,孩子聽了都挺高興的。”

倪振平半晌沒吭聲,麵色有點嚴肅。

李慧摸不清他的心思,又問了一遍:“振平,你看呢?”

倪振平說:“過幾個月吧,年底我工資應該夠了。”

李慧一愣,想了想,試探著說:“那天……倪簡不是沒要那錢麽?”

她這話一出,倪振平臉色就變了。

“那錢不能動。”

李慧怔了怔,臉色也不好看了:“珊珊也是你女兒,你不能這麽偏心,你瞧瞧倪簡,出國讀書,高材生,又會畫畫,這不是培養出來的嗎?你怎麽就不為咱們珊珊考慮考慮,倪簡賺錢那麽容易,賺得又多,你沒看出來麽,她根本不在乎這點小錢,你好歹是她親爸,用一點怎麽了?你怎麽就這麽固執?”

李慧氣得抹淚,指著他說:“倪振平,你老實說,你這麽一門心思為倪簡,你是不是還想著她們母女倆呢,你怎麽這麽沒良心,當年那女人可是毫不留情地給你戴綠帽子,倪簡不也是跟她走了,你看看她們母女是怎麽對你的,你再看看我是怎麽對你的?你太過分了!”

倪振平一聽她又說這些,煩躁得不行:“夠了,你別每次都說這些,我跟程虹的事都過去了,這跟小簡一點關係都沒有,小簡怎麽說都是我的女兒,你不要在這胡說八道!”

倪珊在外頭就聽到了屋裏的動靜。

她趕緊開門進屋,一進去就看到倪振平吼得臉紅脖子粗,李慧被他罵得哭。

倪珊剛剛聽見了倪振平提到“小簡”。她就知道一定又是因為倪簡。

倪珊本來就窩著一肚子氣,看到這副場景,煩得不得了。

“你們又在吵什麽啊?”

李慧看到她,哽咽著喊“珊珊”,倪珊沒耐心勸架。

她把書包丟下來,走過去對倪振平說:“爸爸,你有我跟媽媽還不夠嗎,為什麽你非要讓一個外人來破壞我們家?我不喜歡她,媽媽也不喜歡她,你能不能不要再跟她聯係了?”

倪振平一震,難以接受倪珊居然這麽說。

他皺著眉,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告訴倪珊:“她不是外人,她是我女兒,是你姐姐。”

“她不是!”倪珊吼起來,眼睛發紅,“我媽就生了我一個,我哪來的姐姐?你看看我,我身體健康,她是一個聾子,我哪裏來了一個聾子姐姐,她比我乖嗎,比我聽話嗎,她哪裏好了,你幹嘛這麽稀罕她,她就是個聾子啊!”

倪珊的話音還沒落,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一切,緊接著就是李慧的驚叫。

倪振平驚愕地盯著自己的手。

他被那一連串擲地有聲的“聾子”砸痛了心,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倪振平最不能容忍別人喊倪簡“聾子”。

倪簡小時候有一陣總被大院裏的一群男小子嘲笑,倪振平每回聽到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別管上一刻心情多好,總是立刻就被激出了火,拎著罵人的孩子直接送到對方家裏,罵得整個大院都能聽到。幾回一鬧,誰也不敢當麵欺侮倪簡了。

這一刻的倪振平就像突然回到了那時候,聽到這些不能觸碰的字眼就昏了頭。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倪珊。

是李慧的罵聲和倪珊的哭聲讓他清醒過來。

倪珊捂著臉跑進了房裏。

李慧跟進去。

倪振平站在那,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