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蘇欽
複查結果出來了,倪簡的手恢複得不錯,陸繁鬆了一口氣。
從醫院回來,Steven的臉色很不好看。
倪簡的反應讓他有些泄氣。
他清楚倪簡的個性,倪簡是個很固執的人,她一旦做了決定,幾乎不可能被勸服,就像當年對蘇欽,有一陣她像瘋了一樣,身邊人都勸過,但沒有用,後來的離開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從不去征詢誰的意見。
所以不要指望能說服她,要想點別的辦法才行。
Steven算計慣了,總覺得多留條路子有利無害。
不管怎麽樣,現在不能自打嘴巴,畢竟對方在國際圈裏有頭有臉,總不能告訴人家倪簡壓根不想鳥他了吧。
Steven太了解倪簡的性格,他真要耍心眼,倪簡哪是他的對手。
第二天陸繁去了耗子那裏,Steven從中午就不見人影,倪簡獨自在屋裏窩了一天,傍晚時,天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陸繁還沒回來,倪簡拿上傘出門了。
她要去耗子那兒接陸繁。
她幾乎能肯定,如果她不去,不管雨多大,他一定會獨自騎車回來。
誰知剛坐上出租車就收到Steven的短信。
短信很簡單,說他在酒吧被扣了,然後給了個地址,叫倪簡帶上錢去付賬。
倪簡隻好叫司機轉道,路上給陸繁發了短信,讓他在那等她。
十五分鍾後,倪簡到了Steven說的那家酒吧,看到Steven坐在吧台邊跟一個長發美女談笑風生。
倪簡走過去喊了一聲。
Steven回過頭,麵露喜色:“Jane!”
倪簡問:“要多少錢?”
“沒多少。”Steven 拉過一張高腳椅,“先坐會兒。”
“不坐了,我還有事。”倪簡從手袋裏拿出錢包遞給他,“你自己拿。”
Steven感激地接過錢包,道了聲謝,起身說:“我先去結賬,你等我一會。”
Steven這一去就沒了蹤影。送錢包過來的是蘇欽。
倪簡沒想過這輩子還會再見到這個人。
她沒打算再見他,所以從不去想再見麵會是何種情境。
但現在見到了。他就站在她麵前,烏眉深目,襯衣長褲,英俊精致得近乎嚴謹。
五年的歲月足夠漫長。
離開時,她22歲,現在26。
她變了太多。而他一如當年,從頭頂到腳尖,完美得挑不出瑕疵。
隻是,不再是她眼裏的神,那些耀眼的光芒再也吸引不了她。
倪簡異常平靜。
沉默了許久,蘇欽喊了她,“Jane。”
他的唇偏薄,吐字時極其性感。這是五年前倪簡的感受。
她曾瘋狂地渴望這兩片柔軟的東西,但她從沒有得到過。她做過最不要臉的事就是灌醉他,然後偷偷親他,但她沒碰到唇,就被他推開了。那天,她跌到地上,碎酒瓶渣紮進她的掌心,她捂著血糊糊的手獨自離開他的公寓。
這段記憶冷不丁地跳進腦袋,倪簡有一絲訝異。
這曾是她最不願回想的一夜,但現在已然無甚感覺。
她低頭,突兀地笑了一聲。
蘇欽微微一怔。
倪簡已經伸手,拿過了他手裏的錢包。
“謝謝。”
她起身,從高腳椅上跳下來,往外走。
蘇欽心一動,上前兩步,扣住她的手腕。
倪簡停住腳步,低頭看了一眼他修長白皙的指。她的神思有一瞬恍惚,另一隻手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的手掌粗糙寬厚,皮膚偏黑,掌心有幾道薄繭,但很溫暖。
她願意被那樣的手握著。
倪簡用力把手抽回來。
蘇欽站在那裏,漆黑的眉皺緊。
“Jane。”他再一次喊她。
“你有事麽?”倪簡也皺了眉,她轉頭看了看外麵,對他說,“下雨了,我要去接我先生了。”
她說得極其自然。
蘇欽震了震,凝視著她的臉龐。
她的確長大了,雖然眉眼輪廓沒變,但這雙眼睛裏的東西已經完全變了樣。
他們已經快五年沒見了。
五年的時間長麽?他從前並不覺得。
那一年她突然從他身邊消失,他隔了一年才確信她是真的走了。
他偶爾想起她,但頻次低得可以忽略。後來,他結婚了,半年後,離了。這幾年一直獨身。
不是沒有女人主動走近,但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
她看著他時,那種眼神,他再也沒有在任何一雙眼中看到過。
他曾經厭惡被她那樣看著。
隨著她的離開,這種厭惡沒了。再後來,他有時會想起那雙眼睛,但也僅此而已。
他從沒有想過要找她。
既然走了,那就算了。
直到三個多月前,他收到那個盒子。
打開盒子的瞬間,他立刻就想起了她。
他一樣一樣看完所有的舊物,有些東西甚至已經記不起是何時丟的,因為並不是多重要的東西。
扣子、錄音筆、手簽的寫真、用壞的打火機、U盤……
那個藍色的U盤,裏頭有三首曲子。
他仔細看過才發現那是他26歲時彈的曲子。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留著這個。
她明明聽不見。
然後他看到了那張寫真背後的字——
My Love.
……
蘇欽沒有說話,倪簡也不想等他說話了。
“我想,Steven會招待你的,我先走了。”她大步走出門,從手袋裏拿出傘,撐開,走進了雨霧中。
蘇欽沒有追出去。
他站在原地,很久沒動。
Steven從他身後走來,歎了口氣:“Jane太任性了,這德行一點沒改。”
蘇欽薄唇緊抿,過了一會,低聲問:“她的先生怎麽樣?”
Steven一愣,遲疑了一會,說:“普通人,沒什麽特別的。”
蘇欽又是一陣沉默,過了會,問:“對她好麽?”
Steven想了想,點頭說:“對她倒是挺好。”
蘇欽點點頭,說了聲謝謝,沒再說話。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他看得很清楚,她看著他時,不是那種眼神了。
她眼裏已經沒有他。
倪簡坐上車,掏出手機,看到陸繁發來的信息。
“下雨了,你別來,我自己回去。”
倪簡笑了,撥通號碼,等顯示通話中時貼著手機大聲說:“待在那等我,別動。”
半個小時後,倪簡下了車,撐著傘走到路邊。
隔著厚重的雨幕,她看到站在棚下的人——她的男人。
他的摩托車停在棚下,他仍穿著那件墨綠色雨衣。
她一下子想到那天。
同樣是五月,同樣是這樣的暴雨天。
他給她送書稿。那時,她在他身上看到蘇欽的影子。
而現在,再也不是這樣。
他就是他,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
她全部的神魂都依傍於他。
大雨滂沱,倪簡的腳全濕了。
她朝著他跑。
在這風雨之中,他是她的太陽。
陸繁看到了倪簡,踏進雨裏接她。
傘被捉住,下一秒手也被捉住,倪簡喊他的名字,但雨聲太大,一切都被蓋過了。
陸繁拉著她跑到棚下,傘撤開,視線開闊了。
倪簡的手冰涼,陸繁握著沒放,另一隻手抹掉她臉上的雨珠。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一定要如此固執地冒著風雨趕來。他原本想要問她,但此刻看著她這樣狼狽的樣子,什麽也顧不上問了,幫她擦完臉,又去看她的腳。
倪簡穿的是軟麵的單鞋,裏麵全進了水。
“去屋裏。”陸繁拉著她走。
到了門口,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
倪簡看看四周,外麵兩個棚子裏都沒人了,店門鎖了,看來陸繁是最後一個,要不是她發短信,他一定就這樣冒雨騎回去了。
陸繁開了門,把倪簡拉進去。他開了燈,廳裏亮起來。
這個大廳挺寬敞,擺著一排半新的摩托車,後頭有個台球桌,耗子和許芸都喜歡玩這個,所以在這弄了一台。
再後頭是洗手間、廚房和吃飯的小房間。
陸繁把倪簡帶到後麵,從洗手間裏找了條舊毛巾出來。
倪簡坐在餐桌邊,陸繁蹲下來,幫她脫掉鞋。
倪簡沒穿襪子,她的腳上都是水,本來就白的腳趾泡得更白了。
陸繁捏上去,一陣冰涼,他眉緊了緊,用毛巾包住她的腳擦幹,又換另一隻。
他做這事時,倪簡一直看著他,從發頂到前額,再到眉眼鼻峰。
陸繁幫她擦好後,站起身,把毛巾搭到一旁的椅背上,然後把自己身上的雨衣脫下來。
倪簡問:“這毛巾誰的?”
“我的。”陸繁把椅子拉近,坐在她旁邊,“平常擦汗用的。”
倪簡哦一聲,看著他笑:“現在擦了我的腳,不能再擦汗了,明天帶條新的來。”
陸繁:“沒關係。”
倪簡抬了抬眉,嘴邊有笑,卻不說話。
陸繁看了看她,開口說:“以後別這樣,下雨天就別出門,淋濕了。”
倪簡說:“我來接你,你不高興?”
“不是。”
倪簡說:“雨這麽大,你打算怎麽回去?”
陸繁沒回答。
倪簡扯扯嘴角,“你不說我也知道。”
她**了**雙腳,目光盯著腳尖,低聲說,“我要不來,淋雨的就是你了。”
陸繁一頓,心被這話搓了一下,軟得捧不起來。
倪簡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目光,怔了怔,然後笑起來。
“你怎麽了?”
“沒事。”陸繁搖搖頭,望望她的腳,問:“冷麽?”
倪簡說:“不冷。”
“襪子沒穿。”
倪簡嗯一聲,說:“我懶你也知道。”
“……”
過了會,陸繁說:“沒吃飯吧?”
倪簡搖頭。
陸繁起身,站在房間門口看了看外麵,雨依然很大,沒有要停的趨勢。
他走回來對倪簡說:“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麽,先做點吃的墊墊肚子。”
倪簡:“我跟你去。”
“好,你等一下。”陸繁去衛生間裏找了雙粉色拖鞋過來。
“這是芸姐的吧?”倪簡問。
陸繁點點頭。
倪簡穿上拖鞋,跟著陸繁去了廚房。
陸繁先打開櫥櫃看了看,裏麵隻剩了一小把掛麵,不夠兩個人吃。
倪簡把冰箱打開,拉陸繁看。
冰箱裏東西還不少。
耗子早上買了兩把青菜,中午炒了一盤,還剩了一點,另外,還有半袋速凍餃子,底下一層有一袋沒拆的味千拉麵。
陸繁問倪簡要吃哪個。
倪簡看了看餃子,說:“吃這個吧,沒吃過你煮的餃子。”
“這個跟麵條差不多。”陸繁說,“這餃子是白菜的,不是肉餡。”
“沒關係,恰好也不想吃肉。”
陸繁把青菜洗了,跟餃子放在一起煮,沒多久香氣就飄出來了。倪簡原本沒覺得餓,現在一聞倒是真餓了。
一共有十四個餃子,倪簡吃完五個就吃不下了,把剩下的都倒給陸繁。
陸繁一點都沒浪費,連湯都喝幹淨了。
收拾好鍋碗,天已經黑下來了。
倪簡走出去,站在簷下看外麵。
暴雨如注,天上黑壓壓一片,像蓋了個鍋蓋讓人沒來由的壓抑緊張。
陸繁從後頭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倪簡轉過頭說:“看樣子還要下很久,不行咱倆在這過夜吧。”
她指指摩托車後麵的台球桌,半真半假地笑著,“我看那桌子挺大的,睡兩個人足夠了。”
陸繁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看那張台球桌,也笑了。
“你要是能睡著的話,我沒問題。”
“如果累了自然就能睡著了。”倪簡神色未變,淡淡地說著,眼睛裏卻有一抹異光,不偏不倚地凝在陸繁臉上。
她的話聽起來很純潔普通,但她的眼神分明告訴他,她此刻在想的事情一點也不純潔。
陸繁選擇不接這話,他別開臉,微微抿了抿嘴唇。
倪簡覺得挺掃興,她以為這個話題斷了,也不再說話,這時陸繁又突然轉回來,說:“要不要打一會台球玩玩?”
倪簡眨眨眼,挺意外:“你會?”
陸繁沒正麵回答,牽著她進去,把門關上,把最亮的那盞頂燈摁開。
然後,他找出球杆遞給倪簡。
這是個傳統的中式八球台,倪簡沒打過這個,她以前跟梅映天玩的是斯諾克台球,但她玩得不多,技術也差。
陸繁已經把球擺放好。
倪簡說:“沒玩過這種,你來開球。”
陸繁接過開球杆,彎腰。
倪簡看著他的姿勢,有點驚訝。
她還來不及細看,他已經運杆發力。
一直到開球結束,倪簡都沒看球,光顧著看他了。
陸繁直起身看向倪簡。
倪簡說:“我不玩了,你自己玩,我要看你。”
陸繁:“……”
幾杆下來,倪簡眼睛都直了。她沒看過陸繁這個樣子。
陸繁放下杆,問她:“不試試?”
倪簡搖頭,盯著他問:“你什麽時候學的?”
陸繁說:“高一。”
“後來呢?”
“沒怎麽玩過,到這來之後陪耗子打過幾回。”
“高一啊……”
倪簡歪著頭想了想,感覺好遙遠。他高一時,她還沒上初中吧。
至於他高一之後發生的事,她聽倪振平說過,但並不是很清楚,也從沒問過他。
那些年,他們各自在天涯兩端,彼此全無聯係,並不知道對方在經曆些什麽,是快樂?是憂愁?是幸福?還是辛苦?甚至沒有去想過這個。
倪簡眉眼垂下,靠在台球桌上,許久沒說話。
陸繁放下球杆,走到她身邊,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
“怎麽了?”他眉間打了個淺結,顯露出他的擔心。
倪簡抬眼看著他,想笑,喉間卻微微泛苦。
“陸繁。”她張嘴,喊了一聲,想問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啟口。
陸繁也不催促她,隻是靜靜地望著。
他的目光異常溫柔,像這夏夜的月光,令人莫名安心。
倪簡沉默了一會,慢慢蓄滿了力量。她捉住他的手,攥緊,緩聲說:“那些年……是不是很辛苦?”
陸繁一頓,麵色明顯滯了滯。
倪簡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她感覺到他的手僵了一下。
幾秒後,陸繁的表情恢複如常,他深黑的眼有種無形的魔力。
他認真而專注地看著她。
倪簡挪不開眼,她以最大的耐心等待著。
半刻後,陸繁抿了抿嘴唇,微微一笑:“還好。”
倪簡眼睛一酸,淚差點掉下。
分明是那樣沉重的一段時光,他如此雲淡風輕。
那年,他還沒滿十七歲。
正如倪振平所說,一個半大的孩子而已。
倪簡不知還要再問什麽,說什麽。
這一瞬間,她又覺得自己很殘忍。
不如不問。
但沒想到,陸繁居然主動說了,他的表情仍是溫淡的,甚至沒有一點苦澀。
寥寥幾句,說盡了那幾年——
“我爸的事你知道吧,他在牢裏受不了那種日子,自己選擇了結束,後來我媽帶我回來這裏,她身體不好,病了兩年,沒熬過去。”
倪簡嗯一聲,不再問,也不再說。
她微微傾身,抱住了他的腰,臉埋進他懷裏。
陸繁似乎知道她的心情,摸了摸她的頭發。
他們抱了很久。
倪簡心裏慢慢靜下來。她從陸繁懷裏抬起頭。
他低頭,輕輕吻她。
外麵的雨仍在下。
倪簡不由地想,沒有他在的那些年,她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如果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如果她沒有在蘇欽身上浪費那麽多年,如果他們從最初就像此刻這樣相愛……
然後,她在心裏笑了。
幸好。
幸好又遇見了他。
雨停的時候快九點了。
倪簡靠在牆邊看陸繁收拾台球桌。
倪簡說:“你聽,外麵還在下雨麽?”
“好像沒有了。”陸繁搖頭,“我去看看。”
他轉身走過去開了大廳的門,外麵是黑暗的。
倪簡看到他走進那片黑暗中,心裏一跳,再一眨眼,他已經轉身走回來。
“沒下雨了。”陸繁說。
倪簡點點頭,“那我們回家吧。”
“好。”
雨後的夜晚幹淨清涼。路燈下,孤獨的摩托車一路前行。
倪簡趴在陸繁背上,夜風吹起她的襯衫,空氣裏彌漫的是綠葉和泥土的氣息。
這感覺極好,有些不真實。
到小區門口,倪簡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在徘徊。
陸繁也認出那人。
他停下車,Steven 已經跑過來:“Jane!”
倪簡沒看他,對陸繁說:“騎到車庫去。”
陸繁有點奇怪,但依著她的話發動了車,載著她從Steven麵前過去了。
陸繁把摩托車停在車庫,和倪簡坐電梯直接上樓了。
進門沒一會,外頭傳來敲門聲。
倪簡進了衛生間,陸繁過去把門開了。
Steven急匆匆地跑進來:“Jane,你聽我說!”
轉了一圈,沒看到倪簡,又問陸繁:“你老婆人呢?”
陸繁指指衛生間,說:“在洗澡。”
Steven鬆了一口氣,到沙發邊坐下,問陸繁:“你們幹什麽去了,怎麽這麽晚?”
陸繁回答:“沒幹什麽。”
Steven不相信地瞅了瞅他,突然問:“你喜歡Jane?”
陸繁一愣,過了會,點頭說:“喜歡。”
Steven嘖了一聲,有點困惑:“我說哥們,你老實說,她這麽難搞的女人,你們怎麽相處的?”
陸繁皺眉,他不喜歡Steven對倪簡的評價。
“她挺好的。”陸繁說。
“好麽?”
Steven搖頭歎氣,“我可不覺得,她這個人太難哄,偏偏我這麽作死,又惹到她了,果然自作孽不可活啊。”
“你怎麽惹到她了?”隔了幾秒,陸繁突然問。
Steven歎了口氣,很是愁苦:“這回真是錯大了,明知道那是她心裏一根刺,我幹嘛要去戳,這個蘇欽也是不厚道,他拍拍屁股走人,留這爛攤子給我,我這是圖什麽呢。”
一句話說完,Steven才意識到不對——
他好像搞錯了傾訴對象哦。
Steven臉有點僵,嗬嗬了兩聲,見陸繁沒什麽明顯反應,趕緊把話題帶開了。
陸繁站了一會就進了廚房。
晚上倪簡隻吃了五個餃子,實在太少了點。
他從冰箱裏拿出湯圓來煮。水燒開後,他把湯圓倒下去,這時聽到客廳的聲音。
倪簡洗完澡出來了,Steven正在跟她認錯。
陸繁沒聽到倪簡的聲音,從頭到尾隻有Steven在那喋喋不休地解釋。
陸繁不知道倪簡有沒有在聽。
鍋裏,湯圓已經脹起來了,一顆顆白滾滾的,在沸水裏跳躍翻騰。
而此刻,他也好像其中的一顆,被放在水裏顛簸著,一起一伏,落不著地。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不安什麽。
她的心意,他已然知悉,且相信。
但這無法讓他靜下心。聽到蘇欽這個名字,他總是下意識地想起那張黑白寫真。
她寫的字——My Love.
他終於聽不下去,關掉灶頭,把湯圓盛出來,端著碗出去。
倪簡坐在沙發上擦頭發,Steven坐在另一頭。
陸繁把碗放到茶幾上,倪簡抬起眼,他們的目光對上。
倪簡剛洗過澡,臉白得像嫩豆腐。
“吃一點。”陸繁說。
倪簡說:“過來坐。”
陸繁繞過茶幾,在她身邊坐下。
Steven看著他們,眼神怨念。
倪簡轉過頭,對Steven說:“這事過去了,你現在去睡覺,我會幫你訂明早的機票。”
“什麽?”Steven驚訝,“我還打算再待兩……”
聲音到這兒就落下去了,他看看陸繁,聳聳肩,“好啦,我明天走,不打擾你們恩愛。”
Steven去洗澡了。客廳裏隻剩下陸繁和倪簡。
倪簡隨意綁起頭發,端起碗,吃了一顆湯圓。
“好甜。”她抬頭說,漆黑的眼睛直視著他。
陸繁怔了一下。
倪簡舔舔唇,問:“你剛剛在想什麽。”
陸繁沒說話。
倪簡仍看著她。她的目光直截了當,不躲閃,也不逃避。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但不知在熬什麽。
過了一會,陸繁終於開口。
“你見過他了。”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對,我見過他了。”倪簡爽快地承認。
陸繁卻沒了話。
倪簡把碗放回茶幾上,筆直的目光再次看向他。
“你在擔心什麽?”她一句戳中他的心。
對,他在擔心。
陸繁突然抬了抬頭。
“你說呢?”他的聲音低且平靜,表情也是冷定的,隻有目光緊緊地鎖著她,深不見底。
倪簡沒料到他丟回這麽一句,她一下子倒落了下風。
這麽一想,她又想笑,剛糾纏在一起時,她喜歡跟他較勁鬥法,後來確定了心意,她沒再這樣,怎麽現在又來了。
她搖搖頭,聲音軟下來,問陸繁:“你是不是怕我舊情複燃,怕我紅杏出牆?”
陸繁沒料到她如此直白,不由一愣。
倪簡看著他的表情,笑了起來。
陸繁不知她為什麽笑。這時,倪簡靠過來,說:“你這叫吃醋,知道麽。”
陸繁目光一緊,接著又緩下來。
對,他這叫吃醋,他知道。
倪簡正要再開口,卻見他真的點了點頭。
“我是在吃醋。”他坦白地說。
倪簡有點兒震驚。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半晌,倪簡摟住他的脖子:“你這醋吃錯了。”
陸繁沒吭聲。
倪簡說:“我如果真要紅杏出牆,今晚就跟他走了,哪還會管你?更不會冒雨去接你,就讓你被雨淋。”
陸繁望著她。他的眼神讓她硬不起心,倪簡說:“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今天見到他,沒什麽感覺,隻是記起以前,覺得挺可笑的。”
她說完這話,抬起頭問:“你懂了麽?”
陸繁點點頭。
倪簡摸摸他的臉,輕聲說:“我是要跟你睡一輩子的,你不能老這樣,有話你得跟我講。”
陸繁看著她淡粉的唇瓣一啟一翕,微微失神。
她說,她是要跟他睡一輩子的。
這話**裸,卻像一個承諾,最直白,最原始。
於是,他不再惶然,抱緊了她。
幾天假期過得飛快,Steven走後,陸繁修了幾天車,陪了倪簡一天,20號晚上回隊裏。
臨走前,倪簡送他到樓下。
他們現在隔得很近,倪簡要過去看他也挺方便,所以不必依依不舍。
六月,天開始熱起來,倪簡的右手好了很多,已經可以握筆。她開始畫新的故事。
到六月中,Steven發來行程,倪簡看完後問了一下陸繁,果真跟他的假期重了,所以隻能臨走前去看看他。
她提前一天去逛街,給陸繁買了幾件夏天的衣衫。
晚上十點鍾,她在大院門口等陸繁。
現在這種天氣,外麵已經有蚊子了,倪簡站了一會就被叮了好幾下。
陸繁出來時,就看她在那轉著圈打蚊子。
有點傻。
他卻心疼。
陸繁跑過去,倪簡停下來,撓撓手臂,拎起地上的袋子。
“你來了。”她把袋子遞給他,“我給你買了衣服。”
陸繁接過袋子看了看說:“這麽多。”
“不多,你慢慢穿。”
她一邊說一邊抓抓手臂,陸繁低頭一看,她的右手臂都撓紅了。
他幫她揉了揉。
“手好了?”他問。
“嗯,能畫畫了。”倪簡說,“你宿舍裏也有蚊子麽?”
陸繁搖頭:“很少。”
倪簡哦一聲,“那就好。”頓了一下,她把來意告訴他,“我要去台灣了,你這次放假就一個人住了。”
陸繁先是一愣,然後就想起了這回事,她上個月說過。
“好。”陸繁停了下,問,“什麽時候回來?”
“一周吧。”倪簡問,“你這個月忙麽?”
“還好,我現在被安排在特勤隊。”
“有什麽不同麽?”
陸繁沒多說,隻解釋道:“有一點不同,這是市裏新組建的一支特勤隊,這個月在訓練,所以不忙。”
倪簡問:“那地點還在這邊吧?”
“對,就在我們隊裏,後頭新增了訓練場。”
倪簡放心了,沒再多問。
在台灣的行程一共持續八天,結束後倪簡去了趟北京,因為是肖敬的生日,程虹老早就提醒倪簡回去參加。
倪簡因為上次的事對程虹有點愧疚,也有點感激,所以這回都順著她的意思來,給肖敬準備了禮物。
肖敬對待倪簡的態度一向冷淡,這次更比先前差了不少,但倪簡並不在意。
肖勤和肖勉也在。上次的事經過媒體渲染,對肖家也有點影響,倪簡來之前就已做好了準備,到了現場果然不出意料地受到肖勤一番責備。
倪簡淡淡地道了個歉,這樣的態度令肖勤不滿。
倪簡結婚的事上次也一道被曝出來,她知道肖家這邊肯定也聽說了。
不過肖敬從始至終沒說什麽。
肖勤借著這個機會嘲諷奚落了幾句。其他親戚除了在背後議論也沒敢當麵提,畢竟程虹如今在肖家的地位已經穩固了,他們不看倪簡,也要看程虹的臉。
反應最大的倒是肖老太太。
宴會結束後,倪簡跟程虹回老宅看望肖老太太,免不了被訓了一頓。
程虹也在場,但她什麽都沒說。
肖老太太訓完話,程虹還遞了杯茶上去。
倪簡默默站著,始終沒有說話。
肖老太太喝了口茶,又開始繼續說:“我們肖家是什麽身份,什麽情況,你不曉得!你這樣胡鬧,丟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臉,這麽大的事,你隨隨便便就交代出去了,家裏大人的意思問都不問,哪有你這樣的,不像話……”
程虹在一旁肅著臉朝倪簡使眼色。
倪簡看懂了,卻沒聽她的。在這件事上,她不覺得有錯,也不想認錯。
嫁給陸繁,是她做過最正確的事。
倪簡在北京停留兩天,第一天聽程虹的話在肖家老宅住下,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她沒立刻買票回去,而是在外麵又住了一天,她也沒其他的事做,一個人瞎逛了逛,畢竟以前在這也住了好幾年,從七歲到十三歲,雖然對這座皇城沒多大感情,但記憶倒是有的。
晚上,她訂好機票,下樓吃飯時,程虹來了。
母女倆在餐廳坐下。
倪簡說:“我明天回去。”
程虹並不意外。
她看了倪簡一眼,問:“票訂了?”
倪簡點頭。
程虹沉默了一會。
倪簡不知她在想什麽。
過了幾秒,程虹說:“在那邊買房了?”
倪簡愣了愣,轉瞬就明白了。程虹要是有心想知道她的事,大概沒有什麽是查不到的。
倪簡點點頭:“買了。”
程虹又是一陣沉默。
倪簡也不著急,等著她再開口。
半刻後,程虹打開手包,摸出一張卡放到倪簡麵前。
“收著吧。”
倪簡微愕,低頭看了一眼綠色的銀行卡,說:“我有錢。”
她把卡推過去,半途被程虹按住。
“收著。”程虹又說了一遍。
倪簡看著她。
程虹說:“無論我怎麽幹涉,你還是走到現在這一步,我沒什麽能給你的,這個你留著,不管怎樣,你也得為以後打算,難道還真指望靠陸繁那麽個工作養活你?”
“我不需要靠誰養活,我自己可以賺錢。”
“你這個收入穩定嗎?你還真能畫一輩子畫,等你老了呢?等你的畫賣不掉了呢?”
程虹目光嚴肅,“我給你的,你就收著,至少我現在還有這個能力給你,以後就說不定了。我原本指望你能融入肖家,那我也不用為你的將來發愁,但現在看來是沒可能了,就算我想為你爭點股份,老太太和肖勉那裏都是過不去的,更別說其他的了。”
“那些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倪簡說,“你不用為我操心這些,我自己掙的錢夠我和陸繁花一輩子了。”
“你還真樂觀。”程虹搖搖頭,不想跟她多說,隻道,“你已經夠不聽話了,這點小事都不能聽話一次?”
“這不是聽不聽話的問題。”
“好了,你非要跟我吵架是麽。”程虹揉揉眉心,“這麽多年,我們也吵夠了,很多事我也不想再跟你拗,事到如今,你的路要怎麽走,我沒精力也沒耐心管了,你既然自己選定了,那就好好過日子,這些錢就當是我給你的嫁妝。”
程虹說完這番話就站起了身,最後對倪簡囑咐了一句:“明天小心點。”
程虹離開後,倪簡一個人在餐廳坐了很久。
她想,或許她錯了,程虹心裏應該還是愛她的。隻是,她們性格太像,骨子裏卻又有截然不同的東西,所以,她注定要辜負程虹的期望。
父母緣薄,顯然已不能改變,那就隨它去吧。
回來時,驕陽似火,倪簡一頭短發,穿著短袖T恤、熱褲和夏款運動鞋。這身裝束讓她難得顯出幾分活力,梅映天遠遠看到她,差點沒認出來。
倪簡拖著箱子朝她跑,老遠就喊:“小天!”
梅映天邁著長腿過去,拿過她手裏的箱子,伸手摸她腦袋:“你這頭發怎麽回事?”
倪簡說:“剪了。”
梅映天長指彈她額頭,“倪小姐,你又受什麽刺激了?”
倪簡歪著頭躲開,神色輕淡地說:“天太熱,這樣涼快,好看麽?”
“醜。”
“哪裏醜?”倪簡伸手摸自己頭頂,“我覺得挺好。”
梅映天皺眉說:“醜爆了,我打賭你老公都認不出來。”
倪簡白她一眼:“那你輸定了。”
吃完晚飯,梅映天待了一會就回去了,倪簡洗了個澡,之後看了會電視,等到九點半,她從拖箱裏拿出兩大袋東西下了樓。
走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消防大院。
倪簡站在傳達室外等到十點才給陸繁發短信。
短信發出去沒多久,陸繁就跑出來了。
倪簡正靠在牆上看手機,陸繁直接從門口跑出去。
倪簡一抬頭就看到他站在燈下往路上張望。
“陸繁!”倪簡喊。
陸繁循聲回頭,看到她,怔了一下。
倪簡又喊了一聲,陸繁才跑過來。
“你沒看到我?”倪簡問。
陸繁看著她的腦袋:“你剪頭發了?”
“嗯。”倪簡點頭,“你沒認出來?”
陸繁沒說話,伸手摸她的頭發,摸了一會,摁著她的腦袋抱到懷裏。
他的肩膀還是這樣寬闊,胸膛也如從前一般堅硬。
他抱著她時,整個腦袋都埋在她肩上,雙臂的力量重,卻也輕,倪簡覺得他好像要狠狠將她塞到心窩裏,又好像怕壓壞了她。
傳達室的大叔伸著脖子朝窗外看。
過了一會,陸繁鬆開倪簡,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下午回的。”
“怎麽剪頭發了?”
“想剪就剪了,好看麽?”
“好看。”
倪簡笑起來:“我知道你剛剛沒認出我。”
陸繁沒說話,燈光落在他臉上,他的眼漆黑溫柔。
倪簡問:“很想我?”
陸繁點頭。
“想。”他停了下,補一句,“很想。”
倪簡又笑了一聲,很愉悅。然後,她想起什麽,彎腰提起地上的袋子:“給你帶了吃的,麻薯和鳳梨酥。”
陸繁接過來看了看,說:“沒吃過。”
“台灣特產。”
陸繁說:“謝謝。”
“不客氣。”倪簡說完,踮腳親了親他的下顎。
陸繁一手摟住她的肩,低頭把唇送過去。
倪簡張嘴含住。
傳達室的大叔樂嗬嗬地看著。
親完之後,兩人都沒說話,互相看了一會,倪簡說:“你進去吧,我回去了。”
“不用,就幾步路。”
陸繁還是堅持把她送到路口。
分開時,倪簡說:“我這個月要趕畫稿了。”
陸繁點頭,囑咐道:“不要熬夜,也別老吃外賣,讓餘阿姨給你做飯。”
“嗯。”倪簡都應了。
從六月底到七月中,倪簡一直在趕新稿,這期間沒出過門,日常用品都由餘阿姨采買,一周和陸繁發幾條短信聯係一次。
按照以往的情況,陸繁應該是十六號放假。
倪簡記得這事。
晚上,她正打算問陸繁,突然收到他的信息。
陸繁說臨時要出警,假期推遲。
這種情況對消防員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倪簡也清楚這個,沒覺得有什麽,給他回了一條,然後繼續畫畫。
第二天一早,倪簡收到一條信息,是餘阿姨發來跟她請假的。
倪簡回複了她,自己煮了湯圓吃,中午和晚上叫了外賣。
晚上,她給陸繁發信息,問他出警回來沒,但一直到十一點都沒有收到回信。
倪簡隻當他沒看到,睡了一覺,等到第二天早上仍然沒有回複。
倪簡有點擔心了。
她撥他的電話,從“正在撥號”直接跳到“通話結束”,這說明沒打通,或許是被掛了,又或許是對方電話無法接通。
倪簡想了一會,找到網頁,搜了搜本地新聞網,瀏覽了一下,沒有看到重大火災之類的字眼。
她鬆了一口氣,正要關掉,忽然瞥到右邊那欄“全國在線”,看到第一條就頓住了。
她拇指移到那裏,點開,從頭到尾看完,又重看中間版塊,發現“應急救援隊”的字眼,她將整條新聞看完,快速點出新的搜索頁,輸入“嶺安地震”,跳出一溜新聞,圖文俱全。
倪簡一條條點開,心縮到了喉嚨管。
——觸目驚心。
整整一個小時,倪簡什麽都沒做,一直在翻網頁,她搜到一個報道說華東區第一批救援隊的503名消防官兵在十六號晚上七點集結,夜裏已進入地震災區參加救援。而嶺安縣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已經有過兩次餘震。
倪簡放下手機就出了門。
她去了一趟消防大院,從傳達室大叔那兒問了情況,確定陸繁所在的特勤隊的確被抽調過去應急救援了。
震區災情嚴重,通信受損很正常。倪簡沒再打電話。整個下午她一直開著電視,各個台都在報道災區情況和救援進度。
倪簡盯著屏幕上那些搜救隊員。除了武警,還有一些人,他們穿著橙色的救援服,在廢墟中奔走。
倪簡緊捏的手指始終鬆不下來。
這種感覺她曾經經曆過一次。
幾年前的日本地震,梅映天正好在那,整整三天聯係不上。倪簡差點以為她沒了,後來才知道梅映天居然在那邊組織了一個誌願者救援小組,救了不少中國研修生。
半個小時後,收到回信——
剛上成安高速,去嶺安。
二十號晚上,梅映天回來了。
這期間,倪簡一直沒聯係上陸繁。
倪簡在小區門口等梅映天。
除了梅映天,還有一對年輕男女,梅映天和他們說完話就分開了,朝倪簡走來。
“小天。”
“上去再說。”梅映天看起來很疲憊。
上樓後,倪簡才看到梅映天身上的衣服很髒,沾了很多泥。
倪簡問:“什麽時候走?”
“明天走,得先籌好物資和藥品。”梅映天捏了捏眉心,問倪簡,“真要去?”
“嗯。”
梅映天說:“我勸你別去,那不好玩,你知道每天都有誌願者被勸返嗎?就是你這樣的,毫無經驗,一不小心就成了累贅。”
頓了頓,她認真看著倪簡,說:“你以前不會做這種事,不聞天下事才是你的風格。”
倪簡沉默幾秒,說:“陸繁也在那。”
梅映天一愣,隔了兩秒,了然地扯扯唇:“如果是這個目的,我勸你別瞎折騰,你去了也不可能見到他,而且我們隊也空不出位置給你,資源很有限。”
倪簡說:“我吃得很少,我自己帶著,不占用你們的補給,我跟大家一樣做事,見不到就算了,不耽誤正事,這樣行麽?”
梅映天看了她一會,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