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我
這一路並不好走。
下飛機後,梅映天帶倪簡跟其他人會合。
這個小隊加倪簡一共十個人,六男四女,都是年輕人,年齡最大的就是梅映天。
一共三輛越野車,食物和藥品都已經裝好,中午出發。
但接連碰上兩場暴雨,塌方的省道更難搶修,走走停停耽擱了大半天,晚上才進陽縣。
除了嶺安縣,陽縣也是極重災區之一。
他們晚上九點到達縣城的汽車站。
現實的一切遠比電視畫麵慘烈得多。
倪簡想起前兩天在新聞中看到的詞——滿目瘡痍。
一眼望去,成片的廢墟,整條街上看不到一座完好的房子。
汽車站附近有一個安置點,在北邊的大廣場。
但地麵塌陷嚴重,車開不過去。
下車後,倪簡跟著梅映天搬食物過去。
廣場那邊掛著幾盞白熾燈,地上支著一溜的帳篷,人影憧憧,很多人搬著東西跑來跑去。
一聽要發食物,篷布裏鑽出很多人,他們迅速排好隊,按秩序領取物資。顯然,之前已經有人幫他們組織過。
倪簡來回搬了幾箱餅幹,梅映天拽住了她,讓她負責派發。
對這些災民來說,餅幹和方便麵成了主食。但即使是這些東西,也並不是想要就有。
物資有限,分到每個人手頭的並不多,但沒有人嫌少,拿到食物的人總是再三道謝。
排在最末的是個小姑娘,十多歲,圓臉,紮著馬尾,她的臉頰上有塊明顯的擦傷。
倪簡遞給她礦泉水和餅幹,她很高興地接過,裝到腳邊的塑料袋裏,然後跟倪簡說謝謝,拎著袋子往自家的帳篷走。
昏黃的燈光將她小小的影子拉到很長。
梅映天返回車裏清點物資,倪簡站在廣場上等她。
結束後已經十點多,男人們開著兩輛越野車原路返回,去運下一撥物資,梅映天帶倪簡和另外兩個女孩去帳篷休息。
帳篷不大,裏麵也很簡陋,沒有被子,隻墊了兩張竹席。
整個縣城幾乎被夷平,有個遮風躲雨的地方已經不容易。
躺下來沒多久,外麵有人把梅映天叫出去了。
旁邊兩個姑娘在小聲說話,帳篷裏沒有燈,倪簡聽不見,也看不見。
她從背包裏摸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信號。
手機的屏幕燈滅了,又是一片昏暗。
過了一會,梅映天進來了。
“小天。”倪簡輕輕喊了一聲。
梅映天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身邊躺下。倪簡沒有再說話,沉默的一夜就這樣過去。
一覺醒來,天蒙蒙亮。
帳篷裏四個人都起了。
倪簡鑽出帳篷,外麵晨光入眼,她站在空地上看了看。
廣場上已有不少人。
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在帳篷間出入。
不知什麽時候又來了一撥新的誌願者,他們胳膊上綁著紅絲帶。
一個穿棕色汗衫的中年男人正拿著大喇叭指揮隊友發放大米和油,他站在一塊預製板上,跳上跳下,有些滑稽。
梅映天走到倪簡身邊,拿喇叭的男人看到她,遠遠揮了揮手。
倪簡轉頭說:“你認識?”
梅映天點頭。
“前天在嶺安見過,他是最早加入救援隊伍的。”
梅映天說,“16號那天他就在汽車站,本來要回家的,沒走成,就這麽留下來了,現在有二十幾個人跟著他,他們喊他‘大個子’。”
倪簡沒說話,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看了一會,轉頭問梅映天:“今天做什麽?”
“送藥品去鎮上,如果有人傷得嚴重,看能不能把他們帶過來。”
倪簡說:“好。”
梅映天看她一眼,說:“你留在這。”
“為什麽?”
“安置區同樣需要人做事。”梅映天指指那一片帳篷,“這麽多人住在這,你想都有什麽事要做?”
倪簡不用想,這一天做下來,她就全明白了。
衝洗廁所,收拾生活垃圾,做一些清理工作,再幫助這邊的指揮部分發物品,給趕來的醫療救援隊打下手,記錄傷者的信息……
要做的事遠比想象的多。
梅映天到晚上才回來,車上帶了一個傷員,直接送到縣醫院去了。
晚上,“大個子”喊梅映天吃飯,梅映天把倪簡也帶去了。
說是吃飯,也就比吃幹糧好點,一人一個鹵蛋,找當地婆婆借了個鐵鍋,煮了個紫菜湯加麵條。
倪簡低頭喝湯,梅映天和“大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倪簡喝完了,就在一旁看他們聊天。
“大個子”姓胡,叫胡科。
梅映天喊他胡哥。
胡哥快四十歲了,遠看魁梧,近看倒覺得長相挺溫和,皮膚黑,笑起來一口白牙很紮眼。
他是重慶人,原先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後來到緬甸發展,玩起賭博,沒幾年輸個精光,又從頭開始,在原州市辦啤酒廠,誰知遇上這場地震,原州市也是重災區,他的廠子現在已經是廢墟。
說起這些,他並沒有太大情緒,淡淡帶過。
倪簡看得出這個人挺能說。
但後來,梅映天問起一個人,胡哥突然沉默。
他搖了下頭。
梅映天一怔,立刻就明白了。
“……是怎麽發生的?”
胡哥歎了口氣,隔兩秒,說:“那天‘小湖北’本來不去的,但人手不夠,他說跟我們一道去送藥品,路不好走,誰知道趕巧下雨,一翻過山,泥石流就滾下來了,逃命時誰顧得上別的,等跑遠一看,就沒見著他人了……”
胡哥說到這裏,微微仰頭揉了把臉。
“那石堆滾下來,有這麽高,”他拿手臂比劃著,最後搖搖頭,“沒法子救。”
話到這裏,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梅映天拿過他的碗,又給他盛了一碗湯,胡哥跟灌酒似的仰頭喝完。
第二天,新的物資來了,梅映天帶著小隊離開縣城,趕往達梧鎮,那邊的山路這兩天剛搶修完,他們是第一批前去援助的誌願者。
山路艱險,三輛車緩慢前行。
路上,梅映天摸出一袋餅幹遞給倪簡。
倪簡這兩天吃的不多,的確有點餓,她沒客氣,拆開吃了。
到鎮上已經是中午,他們先找了當地的負責人,安排好發放物資和藥品的事,之後去安置點幫忙,了解傷員情況,記錄所需的藥品名稱。
下午,他們準備返回縣裏,臨走時,一個中年婦女背著女兒來求助,希望搭他們的車去縣裏醫院。
梅映天看了看小孩的情況,二話沒說把她們帶上了。
倪簡和她們一起坐在後麵。
上車後,小女孩仍然哭個不停,女孩的母親細聲哄她,哄到最後自己也跟著哭了。
倪簡沒處理過這種情況,無措地看著她們。
女孩靠在母親懷裏。她的右手臂裹著厚厚的布,一直垂在那兒沒動,布麵上血跡斑斑,倪簡看不出她傷得有多重。
但她哭得這樣厲害,眼淚一直掉,應該是疼得不行。
倪簡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了一會,想起什麽,從座位底下拉出背包,摸出一盒巧克力,遞給哭泣的女孩。
“給你吃。”
小女孩沒理她,還是哭。
女孩的母親抹了把淚,跟倪簡說謝謝。
梅映天從後視鏡裏看了她們一眼,把車開得更快。
傍晚時,到了縣醫院。
女孩被送去急救。
梅映天和倪簡留了下來,其他人返回汽車站附近的安置點。
直到晚上手術結束,倪簡才知道這個叫琳琳的小女孩沒了右手。
琳琳的母親無法接受,哭得暈了過去。
醫院裏早已沒有空房,床位也極其緊張,琳琳被安排在一樓走廊的臨時病**。
這一夜由倪簡看顧她。
梅映天把琳琳的母親送到附近的安置區照顧。
第二天清晨,梅映天帶著琳琳母親回到醫院,在走廊裏沒看到倪簡和琳琳,一問才得知半夜有人騰出了床位,琳琳住進病房了。
她們走到病房外,看到房門半掩著,裏頭有哭聲。
琳琳母親一聽這哭聲,就捂住了嘴。
梅映天發現,除了哭聲,還有另一個聲音。
是倪簡在安慰琳琳。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點溫柔。
這溫柔令梅映天驚訝。
琳琳的情緒很不穩定。
這很正常。即便是一個成年人,醒來發現自己少了一隻手,都會無法接受,更何況這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她的哭泣這樣傷心、絕望,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倪簡看著這個孩子,發現自己再也想不出一個安慰的字。
她心裏充斥著難以言明的情緒。
不知是同情還是其他的什麽。
半晌,倪簡握住琳琳完好的左手。
“別哭,我跟你說個秘密。”
她俯身靠近:“我是聾子,你有沒有發現?我聽不到好聽的聲音,也聽不到好聽的歌,還有……我上課聽不到老師講話,不能跟你們一樣看電視,也不能打電話……”
倪簡慢慢說著,琳琳的哭聲漸漸小了。
她睜著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倪簡。
倪簡伸手擦掉她臉頰上掛著的淚珠,“你看,我是不是比你還可憐?”
琳琳不說話,眼睛一眨不眨。
倪簡知道她在聽,捏著她的手說:“我耳朵雖然壞了,但我有眼睛,我上課看老師的嘴巴就知道他在說什麽,我考試比別人考得還好,你也是,你還有一隻手,這隻手也能寫字、吃飯,你一樣可以上學,我耳朵壞掉了都能讀書,你一定比我厲害。”
倪簡直起身,鬆開琳琳。
琳琳卻突然抓住她的手指。
倪簡看著她。
琳琳什麽都不說,隻是抓著她不放。
病房外,琳琳母親淚濕眼眶。
梅映天推門走進去。
中午,琳琳睡著了,倪簡才得以離開病房。回去的路上,倪簡很沉默。
下車後,倪簡往廣場走,梅映天突然拍拍她的肩。
倪簡回過頭。
梅映天上前攬著她抱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背心。
倪簡莫名其妙。
梅映天淡淡說:“感覺你長大了,挺欣慰。”
倪簡:“……”
下午,梅映天的小隊分為兩組,一組返回省會,另一組去原州市。那邊有兩個重災鎮缺人手。到原州市裏,天已經快黑了。
市裏救援工作已經進行一周,通訊也已恢複,晚上倪簡的手機終於有了兩格信號。
她給陸繁打了電話,但結果仍然和之前一樣。
她聯係不上他,也沒有在這裏看到他。
梅映天說的不錯,震區範圍這麽大,她不可能和他碰見。
這一夜,倪簡很累,卻沒有睡著。
這幾天的經曆在她心裏翻了很多遍,她想到獨自領好物資回帳篷的小姑娘,想到拿著大喇叭的胡哥,也想到躺在醫院的琳琳。
她想到這一路看到的穿橙色救援服的男人們。
她想到陸繁。
第二天一早去鎮上,途中碰到一隊消防兵,倪簡盯著他們看。
梅映天瞥了她一眼。
這已經是震後的第九天,緊急搜救工作差不多要結束了,外省的應急救援隊會陸續撤離。
梅映天知道倪簡在想什麽。
這幾天,倪簡雖然沒提過陸繁,但她對路上遇到的每一個消防員都會注意。
到達目的地,十點剛過。
她們先後去了兩個安置點幫忙,把帶來的藥品分出去,下午兩點趕往第三個安置點。
過去之後,正好趕上食物派發,於是一直忙到三點,之後是清理環境。
五點時,幾個人吃了點幹糧,出發去下一個地方。
越野車從鎮政府門前駛過。
小廣場上搭著幾個帳篷,兩隻鐵鍋架在爐子上,正在燒著什麽,炊煙騰起。
不遠處,幾個消防員坐在台階上休息。
倪簡目光虛空地看著外麵,突然大喊:“停車!”
車停了,倪簡拉開門跳下去。
“陸繁!”
這一聲穿過暮靄,急切而匆促。
連耳背的阿婆都驚了一下,手裏的煮雞蛋差點掉到地上。
但這聲音沒斷,緊接著又來一聲,喚的仍是這個名字,聲音卻啞了,好似帶了哭腔。
阿婆循聲一看,一個短發姑娘正朝她跑來。
再一看,不是朝她跑,是朝她身邊的人。
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穿著橙色的救援服。
他是個消防員。
小廣場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奔跑的姑娘,或愕然,或驚奇。
鐵鍋裏的菜粥熟了,飄出香氣。
沒人去管它。
阿婆推推陸繁:“姑娘在喊你哩。”
陸繁站著沒動,僵住了似的。
視野裏那個身影由遠到近,像隻燕子,突然在冬天飛來……
飛進他懷裏。
她的臉龐白皙,她的身軀柔軟,她抱著他的腰,她在喘氣。
她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倪簡的呼吸緩了,情緒也緩了。
她眨眨眼,讓熱得發燙的頭腦和眼眶都慢慢冷下來。
她從他懷裏退開。
陸繁一震,後知後覺地拉她。他喉嚨動了動,唇張開,聲音啞,“你……”
“我跟小天來的。”
倪簡搶下話,盯著他的臉。
他又黑了點,而且胡子長出來了,嘴唇上方和下巴上一圈青黑,短短的,不難看,但顯得憔悴。她看到他額頭上有傷。
陸繁朝她身後看。
不遠處停著一輛越野車,梅映天靠在車門邊望著這兒。
倒車鏡上綁著紅絲帶。
陸繁收回視線,他心裏翻江倒海,口中竟不知先找哪句話說,過了幾秒,問出一句:“什麽時候來的?”
倪簡說:“有幾天了。”
陸繁眼眸漆黑:“這裏很危險,也許還會有餘震,你……”
“我知道。”倪簡打斷他,飛快地回頭看了梅映天一眼。
她知道此刻陸繁還在工作,也記起自己說過的話。
“我跟小天走,你好好工作,回家見。”
她踮腳,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力抱了一下,很快鬆開。
“留著吃。”她摸出一袋東西塞進他手心,轉身跑走。
梅映天拉開車門,倪簡跳上去,關上門。
車沿著石子道開走了。
她像風一樣來,又像風一樣走。前後不過五分鍾。
黑色的越野車轉過小樹林,看不見了。
身後的阿婆走上來,順著道路蜿蜒的方向望了望,說:“小姑娘是你媳婦兒喲?”
“嗯。”
這一聲竟似微微哽咽。
他低下頭,手心裏攥著一袋白巧克力。
車上了山路,倪簡靠在座位上,從包裏摸出兩塊巧克力丟給後排倆姑娘,再剝好一顆喂給梅映天。
“安心了?”梅映天轉頭看她兩眼。
倪簡點頭,“嗯。”
到了下一個村,暮色已深,她們把剩下的藥品發完,驅車趕回原州市裏。
市區的電網搶修得很成功,她們在的那片安置區已經能用電,熱水比之前充足,幾個人終於能好好地洗把臉,再草草擦一下身體。
這個晚上,帳篷裏終於也掛上了一盞小燈。
梅映天曲著腿坐在睡袋裏,膝蓋上放了本記事本。她正在整理藥品記錄。
倪簡進去遞給她一杯咖啡。
梅映天很吃驚:“哪來的?”
倪簡指指丟在角落的背包,說:“不知道什麽時候塞進去的,就這一袋,剛好有熱水就泡了,沒糖沒奶,你將就一下。”
梅映天立馬接過去喝了一口。
倪簡在她跟前坐下來,抱著膝蓋看她。
“好多天沒喝這個,你饞壞了吧。”
“沒這麽誇張。”梅映天仔細把杯子放穩,說:“不過,還算你有心。”
倪簡笑笑,目光落到本子上,停了一會,輕輕說:“以前我不懂你怎麽老愛做這事,現在好像有點懂了。”
梅映天挑眉說:“懂什麽了?”
倪簡想了想,說:“說不上來,就是覺得……能明白。”
梅映天沒再問,盯著她看了一會,突然說:“我以為你今天會留在那。”
倪簡一愣,緊接著就明白了梅映天說的“那”是哪。
“我不會留在那。”倪簡說,“也不能留在那。”
她沒繼續解釋,但梅映天聽懂了。
兩人都沉默了。
隔了兩秒,梅映天淡淡笑了一聲。
倪簡問:“你笑什麽?”
“沒什麽。”
梅映天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點點頭,“你男人有本事。”而且,本事還不小。
他能讓倪簡瘋狂,也能讓倪簡理智。
不簡單。
接下來仍是在震區重複這樣的生活,等待運來的物資,再去下麵各個村鎮派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這期間,來過幾撥記者。
倪簡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孫靈淑。
孫靈淑比她更吃驚。
兩人白天打了幾次照麵,都沒說話,各做各的事。孫靈淑忙著采訪,倪簡則忙著打雜。
到了晚上發現對方就住在隔壁,兩頂帳篷門對門,進出都能撞見。
孫靈淑先跟倪簡打了招呼。
不過光線不好,倪簡沒太看清,隻看到她手擺了擺。
孫靈淑好像意識到什麽,主動走過來:“這麽巧。”
倪簡點了下頭,沒什麽表情地說:“還真是。”
孫靈淑盯著她,上下打量一番,說:“差點認不出了。”
倪簡沒接這話。
孫靈淑又說:你什麽時候來的?“
“記不清了。”
孫靈淑轉了個話題:“聽說陸繁也被調來這裏,不知道在哪呢。”
倪簡目光平定,睨了她一眼,說:“謝謝你關心。”
孫靈淑臉僵了一秒,隨即笑了笑:“就算我沒跟他在一起,到底也是老朋友,應當的。”
倪簡沒吭聲。
孫靈淑頓了頓,自顧自地說起來:“看起來,你現在對他好像挺認真的,上次的事你還挺有辦法,不過他一直做這個,你不擔心麽?”
倪簡說:“擔心又怎麽樣?”
孫靈淑說:“你可以改變。”
倪簡沒反應。
“我勸過他,也想幫他,但他拒絕了。”孫靈淑說,“你既然能護著他,那麽這點小事也很容易吧,你可以不用承受這些。”
倪簡搖頭:“不是這麽回事。”
“那是怎麽回事?”
“這些不該我去決定,我沒資格。我既然要了他,就該去承受這一切。”
倪簡抬了抬眼,“而且,我也承受得起。”
孫靈淑微震,看了倪簡好一會,想說什麽,最終又沒說。這一刻,她似乎想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明白,隻是覺得倪簡這個女人好像沒那麽討厭了。
之後,兩人都沉默了,這個話題沒再討論下去。
第二天一早,孫靈淑就跟其他幾個記者、攝像一道走了。
越來越多的物資運來災區,安置區內開始搭建臨時居住的活動板房,很多地方已經在進行震後重建工作,幾個極重災區將被封閉,救援隊和誌願者陸續撤離。
一周後,梅映天解散了小隊。
八月十號,倪簡回了家,梅映天轉道去上海組織募捐事宜。分開前,倪簡遞了張銀行卡給她,捐款的事交給她一道辦了。
八月底,華東區的三批救援隊陸續撤回。
這期間,陸繁和倪簡聯係過一次,還是在半個月前,那時陸繁剛從鎮上出來,到了市裏給手機充上電,一開機就給倪簡發了短信。
回來這天不巧趕上台風天,航班停飛,幾百名消防兵全滯留在機場,折騰到第二天才到上海,等到乘火車回來已經是下午了。
陸繁怕倪簡等,就沒有提前通知她,等到回隊裏集合、匯報完之後,直接回去了。
到了家,發現倪簡不在,陸繁發信息問她在哪,好半天沒等到回音。
他下樓去找她,走到小區門口,看到倪簡拎個黑色袋子從馬路對麵走來。
距離上次在震區見麵已經一個月了,她的短發長長了,蓋住了耳朵。
她低著頭,慢慢朝這邊走,手裏的黑袋子一晃一晃,她身上的藏青色裙子裹著兩條白皙的長腿,很打眼。
走過斑馬線,她抬起眼,看到了他。
陸繁大步走去。
倪簡愣在那兒沒動。
陸繁走到她跟前,伸手握住她,把袋子拿過來,用另一隻手提著。
手掌被熟悉的溫度包裹,倪簡微微一顫。
她仰起頭。
“倪簡。”陸繁喊她。
倪簡沒應,盯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看。
他瘦了,胡子刮掉了,額頭上的傷早已掉過痂,留了塊模糊的紅印。
她抬起手碰了碰那塊印子。
陸繁沒動,任她摸著。
她收回手時,他低聲說:“已經好了,不會留疤。”
倪簡嗯一聲,輕輕一笑,眼睛彎了,“別擔心,留疤我也不嫌棄。”
陸繁也笑了,看她兩秒,說:“回家吧,這裏熱。”
“好。”
陸繁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牽著倪簡從小區裏走過,進了電梯。
電梯裏沒有別人。
陸繁看看手裏的袋子,問倪簡:“這是什麽?你買的晚……”
話沒說完,倪簡突然把他推到電梯壁上,踮起腳吻上去。
陸繁一震,下一秒,手鬆開,袋子掉落。
他抱著倪簡轉了個身,手掌護住倪簡的後腦,將她壓在側壁上,用力地親。
……
天還是亮的,房間裏的窗簾拉上了。
倪簡縮在陸繁懷裏,許久沒動。
他慢慢摸她的臉,從眉眼到嘴唇,一遍一遍,像要刻到心裏。
倪簡輕輕喊他,陸繁的唇湊過來,倪簡張開嘴,讓他的舌頭進去。吻了一陣,兩人分開,倪簡頭轉了轉,調整好姿勢,盯著他的臉。
四目相對,兩人都笑了。
“你看,天還亮著呢。”倪簡說。
陸繁頭點了下。
倪簡眨眨眼,低聲說:“上次就想這樣親你。”
陸繁微微一愣。
倪簡:“是真想親,但我忍住了。”
陸繁沒說話,倪簡笑了一聲,說:“你那時沒刮胡子,臉上又髒,像個老頭子。”
“是麽?”
“嗯。”倪簡嘴角翹了翹,“不過,還是好看。”
陸繁眼神溫柔,目中也有了暖淡的笑意。
倪簡摸他的下巴,輕輕說:“我那時要是親上去,你那胡子恐怕要紮死我。”
她說著,伸著脖子往上移了移,拿臉頰蹭他的下巴。
陸繁順勢親了一口,低聲問:“我沒想到你會跑過去。”
倪簡一愣,轉瞬明白他在說什麽,她笑了笑,故意說:“那天你看到我,一點都不驚喜,我一去,你就趕我走。”
“沒趕你走。”陸繁說,“那裏很危險。”
他說得很認真,倪簡不忍心再調侃了,乖乖道:“我知道,可我那時好不容易看到你,我都高興瘋了。”
“我也高興。”
“真的?”
“嗯。”
兩人窩到天黑才起來。
陸繁抱著倪簡進浴室洗澡。衝幹淨後,用浴巾包著她送到臥室,給她穿上睡裙,又幫她吹頭發。
“餓了麽?”陸繁問。
倪簡:“還好。”頓了頓,想起什麽,問,“你呢?吃過午飯麽?”
“吃過,在火車上吃的。”
“吃的什麽?”
“餅幹。”
倪簡拽著他的手臂坐起來:“走,去做飯吃。”
“我去,你睡著。”
“一起去。”倪簡拖著他的手。
陸繁看了看她,問:“……不難受麽?”
“還好。”
陸繁牽著她一起出去。
冰箱裏還有點食材,陸繁挑了幾樣,問倪簡的意見。
倪簡看了看,說:“我現在會做蘑菇湯,這個讓我來試試。”
陸繁不大相信地看著她,倪簡挑挑眉,說:“我前兩天做過,餘阿姨看著我做的,她說挺好。”
“你怎麽突然學做這個?”
倪簡說:“這個簡單,做兩遍就差不多了。”
“我是說,為什麽突然又學起做菜?”
自從上次炒壞了秋葵和雞蛋,她幾乎已經放棄這事了。
“總得學兩個備著。”
她說到這裏,想起什麽,跑到外麵,把昨天帶回來的黑袋子拿進來,“這個黏糊糊的東西,我已經學會怎麽做了。”
陸繁蹲下身,把袋子打開,是一把綠色的秋葵。
倪簡說:“我還是得學一點。萬一你兒子要吃,你不在家,我一個都做不出來不大好吧。”
陸繁懵然:“……兒子?”
他驚愕地低頭看她的肚子。
倪簡:“你看什麽?還沒有啊。”
她說完笑了一下,“不過,我覺得這次會有。”
倪簡踮腳湊到他耳邊:
“你這麽努力,他再不來就太過分了。”
陸繁一怔,臉發燙。
接下來的兩天陸繁沒出門,他們一起過了完整的兩天,但也隻是平常的生活,買菜、做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出門散一個小時步,聊天、親吻、睡覺。
第三天,兩人都開始各自努力。
倪簡繼續攻畫稿,陸繁又去修車了。
即便是重複單一的生活,依然令人舍不得快快過掉。
假期的最後一天,陸繁帶倪簡去看電影。回來時經過南區的供電所,倪簡想順道看看倪振平。他們在大門外等倪振平下班。
五點多,倪振平走出來,遠遠看到一雙人站在那,手牽在一塊兒。
他一眼認出來,有點驚訝,也有點歡喜,朝他們走過去。
倪簡隔著老遠喊了聲“爸爸”,倪振平應了一聲。
陸繁牽著倪簡走過去。
到了近前,他認認真真喊了一聲“爸”。
倪振平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眼眶有點紅,連說了兩聲“好”。
倪簡沒看到陸繁喊的什麽,看倪振平這樣,她有些反應不過來:“爸爸,怎麽了?”
“爸爸高興,陸繁今天改了口,就正式成了咱們老陸家的女婿了,”倪振平抹了抹眼睛,百感交集,“小簡,你們倆在一塊兒,真好。”
倪簡驚訝,轉頭看陸繁。
察覺到她的目光,陸繁側過頭。
倪簡看了他一會,扭回臉,低下頭,嘴角的笑意遮不住。
回去的路上,倪簡伏在陸繁背後,緊抱著他的腰。
摩托車從白楊樹下穿行,風景依次倒退。
倪簡心裏都是愉悅。
第二天清早,倪簡醒時,陸繁已經走了。
倪簡去廚房裏看了一下,果然看到煮好的粥,出來時在茶幾上發現陸繁留的字條。
倪簡看完後走到房裏,掀開陸繁的枕頭,看到一個咖啡色小盒。
打開一看,是一顆鮮綠的翡翠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