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沒一個好鳥

劉大炮聞言一愣,而後看向了沈毅。

沈毅則是歎息一聲,輕輕地拍了拍周廣仁的肩膀道:“小周啊,莫要意氣用事,這本是一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事,何必要說得如此殺氣騰騰的呢。”

“小熊,日後這鹽道衙門搬遷過來,你們還是要多多合作,共同為我大周籌措公帑,打造太平盛世才是啊,如此一來,蘇節帥那邊,你也更好推脫一些。”

劉大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而是維持著臉上的假笑伸出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湯來,借著喝湯的功夫在腦海中飛速的算計起此事對自己而言的得失來。

毫無疑問,這周廣仁的話既是對自己的挑釁,有點強行給自己找場子的味道,但同時,其實這也可以當做是他就自己的問題給出來的答案了。

整個鹽道衙門都要搬遷過來,那他既然這個時候敢找自己做這樣的人口販賣生意,這背後,自然便是整個鹽道衙門,或至少是鹽運使薛凝山的意思了。

沈毅見狀,也歎息一聲勸說道:“小熊啊,買良為奴的這件事,你不要有太大的負擔,真出了什麽事,本府也一定會照應你的。”

“這事兒於私來說對咱們整個揚州府都是有利的,於國來說,把這些流民安置下去,形成一條穩定的路徑,國家才能夠長治久安啊,老百姓剛過上沒幾天的好日子,不能再生亂了啊,你放心,上上下下,我們所有人都會支持你的。”

劉大炮聞言,先是震驚,而後在兩秒鍾的時間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笑著對沈毅就點了點頭。

這天下啊,還是那個天下,滿腹經綸讀聖賢書讀出來做官的這些大人們,仍然是一群滿腦子混賬的王八蛋。

這事兒,沈毅在其中摻和的很重。

或者說這事兒壓根就是整個大周文官集團默契的合謀!

說白了,地方武將的利益訴求永遠是想要做軍閥,想要聽調不聽宣,那這地方文官的利益訴求自然便是要做門閥了。

雖然,門閥這個東西在唐朝的時候先是被武則天削了一波,又被黃巢起義平了一波,到了這五代時期差不多已經把舊門閥給**平了。

但是舊門閥沒有了,並不代表新門閥不能夠趁勢而起啊。

有時候曆史研究會過於誇大科舉的重要性,後世許多人都認為門閥是因為科舉,和印刷術、造紙術的普及才衰落的。

但其實科舉到底考什麽,這裏麵門道大了去了,唐朝時雖然也有科舉,但通過一種類似於學區房的製度幾乎半點機會也不給山東士族。

直到晚唐之前,科舉取仕裏幾乎也沒幾個河北士族,少數幾個能取上的那都是花了大價錢在長安買了學區房的,如範陽盧氏等門閥更是壓根就不派子弟參加科舉。

他們家也是安祿山最大的幕後股東。

要知道這個時代的科舉和唐朝是一脈相承的,考的可不是八股文,最重要的科目可是詩詞和策論。

什麽樣的策論是好策論?一個普通的,靠著耕讀傳家,家裏沒出過大官,也沒有個好老師耳提麵命的普通書生,僅僅是學習四書五經就能寫策論麽?他能寫個錘子!

至於詩詞,那這裏的水就更深了,什麽樣的詩詞是好詩詞?誰來評判?杜甫的詩詞夠不夠好?可還不是累仕不中?人家可還是正兒八經的京兆杜氏出身呢。

僅憑科舉,僅憑印刷術、造紙術,就想瓦解門閥,那不純是做夢麽。

瓦解門閥的從來不是文化,而是經濟,準確的說,是莊園經濟的瓦解,才徹底葬送了門閥的存續土壤。

莊園經濟麽,就是圈好大好大的一片土地,在土地山役使貧民,讓佃農、租客來給他們種地,給他們繳稅,大一些的莊園誇州連郡,人數上從三五千,到十萬八萬不等,有專門的鐵匠、木匠、皮匠,使經濟實現基本的內循環,莊園的大門一關,裏麵的人一百年不和外界接觸也能活的好好的那種。

家裏有出息的讀書做官,沒出息的管理莊上的租客,使家裏要官有官,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一般還不怎麽繳稅,直接從根本上動搖朝廷的統治基礎,這才是門閥。

莊園經濟是什麽時候瓦解的呢?其實是宋朝,因為宋朝把流民都送到軍隊裏當兵去了,再大的地主,沒有流民給自己當租客,自然也就沒有了發展成莊園經濟的土壤,自然也就當不了門閥了,撐死了也就隻能當個學閥。

至於軍隊變成流民集中營之後變得沒有戰鬥力,那就……求仁得仁了。

而眼下這麽個時空,文官群體們已經牢牢地掌握了科舉這麽個上升通道,本質上和東漢時期掌控了孝廉的黨人沒太大的差別,所差的,還真就是莊園經濟的規模而已。

天下大亂的時候因為募兵製的原因流民都去當兵了,還形成了全新的牙兵階級,可現在天下太平了啊,至少是表麵上太平了啊,江南各地都在裁軍呢,更加不會像曆史上的宋朝那樣毫無節製的擴編。

事實上即便是兩漢政權,但凡是個幹正事兒的皇帝就一定會派遣酷吏鎮壓地方豪強,役使貧民在漢朝時就是重罪,想了許多許多限製豪強經濟的政策。

大周朝廷的統治者總不可能比兩漢的皇帝還不如,自然也知道莊園經濟的弊端和危害,但,這些政策如果有用的話就不會有三國亂世了。

柴榮活著的時候,這些文官們的膽子也未必會這麽大,至少不敢公然的,大規模的挖國家的牆角,而且早期大周的軍隊也是一直處於擴編狀態的,流民確實也不多。

但現在他死了,新官家不止是壓不住武人,文官也是有自己的利益的啊,這些文官們想要買一些流民充實自己的莊園,自然也就是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江南的這片土地上曆來都有大豪強,大門閥生存的土壤和豐富曆史沉澱。

不奢求誰能夠重新成為舊時王謝那樣能左右朝局的龐然大物,可誰又不想當一個類似於三國時荀家那樣的,真正的士族呢?

誰願意永遠當皇權的狗呢?

說白了這個事兒之所以找自己來摻和,既是因為自己作為地頭蛇,他手下的過江龍也有過開牙行的經驗,因此幹這個事的時候確實也是合適。

與此同時他也實在是一個背黑鍋的不二人選。

一個黑幫頭子從良轉入政壇,私底下偷偷從事大規模人口販賣生意,聽起來多麽的合情合理,真要是日後出了什麽事情,比如新官家萬一要是和柴榮一樣英明神武有李世民之姿,登基個三五年之內便收複燕雲十六周之類的。

那自然就可以把這個黑幫出身的黑心熊推出去,殺他以示警天下麽,至於諸位大人們,那自然是對此毫不知情,被蒙在鼓裏的了。

甚至進一步說,劉大炮這個官本來就是不文不武的,有蘇寧銜在背後強行給他撐腰,那麽自然,這個事兒文官集團完全可以再甩鍋給武將集團。

這應該也是之所以讓鹽道衙門來給劉大炮施壓的理由。

要知道鹽道衙門幾乎是大周最富,最有錢,富得流油的地方衙門,他們與地方上的大戶可以說是關係最為緊密的部門了,而且其觸手可以伸到很長,這兩淮鹽運,可以很輕鬆的搭上整個兩淮以及整個江南、嶺南區域。

銷售網絡都是現成的,很發達,做起來很方便。

與此同時他們整個衙門都搬遷到揚州來,既是文官集團對武將集團覬覦鹽稅的一種反擊,可能也是因為這幫當官的想借機從相對沒那麽富裕的壽州搬到富庶的淮上明珠揚州來。

捎帶手的,也未嚐不是要借此來壓榨劉大炮的。

其實這裏頭隱藏的條件已經很清晰了,劉大炮被蘇寧銜拱得去搞私鹽,這必然要與鹽道衙門相衝突,一旦搞得大了很可能還會引起鹽道衙門背後的三司,甚至財相本人的關注,搬來揚州的鹽道衙門一定會讓他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但如果劉大炮能幫忙幫他們搞奴隸貿易,那自然就是自己人了,那麽他們自然也就不會欺負劉大炮,不會在私鹽的這個問題讓劉大炮在中間夾著難受了,對於他劉大炮插手鹽稅,搞醬油的這個事情自然也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不止是在對劉大炮示好,同時也是在對蘇寧銜示好。

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當兵的弄點錢,你們呢,也配合配合,讓我們這些動筆杆子的發點財。

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來挖國家的牆角,腐蝕朝廷的根基,出了事兒就把黑心熊踢出去頂罪就是了,反正他既不是軍功出身,又不是科舉出身,一個黑幫頭子,朝廷殺這樣的人物,那叫大快人心,罪有應得,大家都能摘得幹幹淨淨的。

這麽一想,劉大炮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小醜啊。

原以為,他與鹽道衙門的衝突是在私鹽上,即便自己做的再如何八麵玲瓏,終究是一定要侵蝕他們的利益的,無非是這個利益到底是私人的還是朝廷的而已。

現在看來,何著私鹽的這點利益,不管是為國還是為家,人家其實壓根就沒放在心上啊,人家要的不是鹽,是特麽的人啊!是要重新坐回國家的主人翁啊!

這些文官的的胃口,那真的是一點也不比蘇寧銜等武人來得小。隻不過是比武人在吃相上更斯文一點罷了,蘇寧銜他們謀求的是擁兵自重,這幫王八犢子謀求的卻是軟刀子割肉了。

沒特麽一個好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