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店裏熙攘吵鬧的聲音都被馮嘉芮這句話遠遠地推開了,裴致眼前似乎有一層迷霧,眨眨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年少時的那個夜晚。

裴致從打工的酒吧走出來,穿過晚高峰的車水馬龍,路邊生長著茂密交錯的棉樹,枝杈上開放著一樹火紅,花瓣包圍這黃色的花蕊,遠遠看去像是綻放在初春的火苗。

他走到一棵樹下,借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點燃一支煙。

火苗在晚風中顫顫巍巍,他抬手護住,不經意間抬頭看到隔著一條街的那間24小時便利店。

此時店內櫥窗後,有一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人坐著,兩人都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卻顯露出繃得很緊的下顎。

裴致有一瞬間的失神,火舌趁機舔舐到香煙,接著便“噗”的一聲,熄滅了。

櫥窗後的女人似有所感抬頭,視線與他相對。

下一秒,她利落地起身,眼睛裏帶著淚光和恨意,推開便利店的門穿過馬路徑自走向他。

車輛快得幾乎隻能看到白色燈光,眼前一切幻化成虛影,笑聲、喇叭、遠處歌舞廳的音樂全部都靜止,一切都虛假的好似夢中,隻有對麵女人的笑容是真實的。

她在他麵前站定,摸了摸他的臉,指尖一寸寸描摹這少年的輪廓,用蠱惑的聲音問:“裴致,你喜不喜歡我?”

他的心率陡然加快,喉嚨裏的話像是一隻鳥兒,掙紮欲飛。

隔街似乎有黑色身影在晃動,然而他挪不開目光,隻能定定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又走近一步,勾出一抹攝人心魄的笑:“不如,我們交往試試吧?”

然後,她踮起腳,不容拒絕地吻上去,把少年的回答含在兩人的唇齒之間。

親吻隻有片刻,馮嘉芮鬆開裴致,轉頭掃視一圈,發現那人早了沒了蹤影,這才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地對著裴致訕笑。

“我……”

“故意給他看的嗎?”煙頭已經燒到手指,燙得一片粉紅。裴致轉身,將煙碾碎扔到垃圾桶內,然後用最平靜如常的樣子看著馮嘉芮。

馮嘉芮傻傻地點了下頭,眼尾通紅,還隱隱有淚:“裴致我……”

他用指腹溫柔地擦了下她的臉,不等她回答,隻說:“我送你回家。”

被怒意衝昏腦袋的馮嘉芮第二天起得比雞還早,回想起昨晚自己的行為,恨不得原地穿越回去改寫劇情。

“不會是他初吻吧?”馮嘉芮對著天花板發呆,想起少年的眼底冷漠化作驚訝,“完了。”

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在**打滾哀號。

“你說你和許庚分手了,還強吻了裴致?”

馮嘉芮無聲地點頭。

電話那邊的趙田田聲音反而多了一絲笑意:“肯定是他初吻。”

馮嘉芮下意識地問了句:“為什麽?”

趙田田隻故作神秘地笑。

那天之後,馮嘉芮故意躲著裴致。其實也不算躲,當時裴致大四臨近畢業,一邊打工,一邊還要趕畢業論文,本來就忙得昏天黑地。

她偶爾半夜起來覓食,還能聽見對麵他開門的聲音。

她還好奇,有必要這麽拚嗎?她不知道,少年憋了一股勁,想要證明自己,更想要讓她看自己的優秀。

那個夏季高溫焦烤大地,夜裏的風帶著燥意,焦夢玉女士帶著老公出去旅遊,家裏隻剩下馮嘉芮一人。晚上八點的時候,突然停電,她搗鼓了半個小時,以失敗告終。

半夜又被熱醒。

窗外樹影疊疊,她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看到了裴致走在昏暗的路燈裏,由遠及近。

她忘了尷尬,像看到救星一樣,打開門,就往樓下跑。

樓道裏的感應燈也在要壞不壞的邊緣,像恐怖片裏那樣忽閃忽閃。

馮嘉芮小跑著到裴致麵前,仰頭近距離看到那瞬間,隻是短短幾日不見,怎麽感覺他瘦了那麽多。

少年麵無表情,額前的黑發變長了些,稍稍有些遮眼,低頭時,冷白的下顎線在朦朧月色裏格外醉人。

小飛蟲在眼前晃悠,她眼疾手快地直接一掌拍在裴致的脖子上。

拍完掌心發燙,好像是濕漉漉的汗,馮嘉芮連忙縮回來,笑嘻嘻道:“是蚊子,在吸你血。”

裴致垂眸,睫毛又直又長,目光淡淡,讓人看不出情緒。

“我答應你。”他突然開口,說的話卻沒頭沒尾。

馮嘉芮愣了下,然後笑:“你怎麽知道我家停電了?你答應了呀,走快幫我修,真的熱死了。”

裴致一頓,隨後臉色難看起來:“什麽?”

“修電啊。”她理所當然地說。

裴致沉默地跟著她回到家,打著手電筒看了下,電路隻是跳閘,也不知她怎麽笨到連這個都處理不了。

離開時,裴致手抵著門,沒忍住,回頭注視著她。

“馮嘉芮。”

馮嘉芮很少聽見他叫自己全名。

“你幹嗎?”

少年的下顎繃緊:“你說話算話嗎?”

她立刻就說:“當然算啊。”

裴致低頭嗤笑一聲,將門關上,轉身回了自己的家。

騙子。

不走心的騙子。

她向來會騙人,狠起心來連自己都騙。

……

馮嘉芮的酒量和酒品向來不敢恭維,此刻她撐著下巴看著他,眸子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仿佛眼前的人就是她深愛的人。

店員捧著發出劈裏啪啦的木炭,上來替換,不小心碰倒了啤酒瓶。

道歉聲中,裴致神情專注地扶住了岌岌可危的酒瓶,才能勉強忽略剛剛明顯加速的心跳。

氣氛過於微妙。

誰都沒有說話。

身邊是嘈雜的環境,他的沉默,顯得特別。

過了好一會兒,馮嘉芮看見裴致唇邊出現個很淡的笑,帶著不善和嘲諷。

她囫圇發怔間,耳邊就聽見他比記憶裏冷漠許多的聲音——

“不試。”

馮嘉芮睜大眼睛,意外他的拒絕。想想也是,她那麽渾蛋,不試也行。

她安慰著自己,故作爽快一笑:“我開玩笑……”

裴致忽然開口叫了下她的名字:“馮嘉芮。”他眼裏裝著馮嘉芮看不懂的色彩,“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

馮嘉芮還沒明白。

裴致靠在那看著她,突然低低地笑,低頭時露出很淺的梨窩。三年前也是這樣酒意熏天的夜晚,她同樣是醉得迷糊,露出現在一樣的迷惑神情,在他的哄騙下領了證。他很多時候都承認自己卑鄙,但這又如何,隻要得到她,他下地獄也何妨。

路邊有一輛車打了遠光燈,刺得讓人睜不開眼,他在這瞬間忽然起身坐到她身旁,坐下時,衛衣的繩子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

馮嘉芮喝得有些多,目光一轉,發現他的臉距離自己隻有分毫,他眼睛長得最好,下睫毛濃密,眼尾較長,細細的雙眼皮,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讓人有一種被深愛的錯覺。看到一半覺得心跳有些快,她偏過頭,準備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唇就毫無預警地被堵住。

很輕也很軟,碰了隻有一秒,他若無其事地移開,又靠在椅子上,看著馮嘉芮瞪大的眼睛說:“提醒你一下已婚的事實。”

馮嘉芮驚得酒都醒了幾分,摸了摸嘴角,氣息有些不順。終於意識到,她剛剛說的話的歧義在哪兒。

他們已經是結婚三年的夫妻了。

還要怎麽試。

八月的夜晚,燥熱潮濕,現在是晚上八點,街道兩側滿滿都是人。

裴致幫馮嘉芮拎著購物袋,走在她身後,他目光沒離開她。從高中時代就是這樣,他一直走在她身後,看著她。這幾年她不在,他連走在她身後的機會都沒有。

路過一家網紅奶茶店時,馮嘉芮跑過去買了一杯,喝一口又塞到他手裏。

“太甜了。”

裴致看著她發絲黏在脖子上,指尖有點癢。兩個人在一起時,他總忍不住想靠近她,細細觀察,不放過不錯過任何一點小細節。

喝了一口奶蓋,裴致被甜得皺起眉,對麵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不看路的從對麵走來。他伸手拉下她的手腕,她沒拒絕,反而往他懷裏靠了靠。他感覺心尖被抓了下,沒忍住,終於將那根發絲從脖子裏拿開。

她癢得抬起頭,好像下了某種決心:“那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我會對你超級好超級好。”

裴致的手從手摟到腰,馮嘉芮沒聽到他的聲音,又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他眼眸中的自己。她有些意外此刻自己這副完全放鬆,毫無防備的模樣。

下一秒,隨後頭發被摸了一下。他眼底溫柔更甚,比小店門縫裏露出冷氣還讓人愜意。

就是,到最後也沒說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第二天睡醒已經十點,馮嘉芮吃著裴致做的早飯,看著空****的房子感歎,做明星真的是忙。

趙田田早早打來電話,說為了彌補昨天的晚飯,今天請她看電影。

馮嘉芮同意,難得閑暇的時光,放縱一下也無所謂。

隻是沒想到工作日的下午,電影院還能滿場。

馮嘉芮捧著爆米花和可樂,和趙田田坐下後,發現全場幾乎都是女孩子。

票是趙田田買的,她好奇:“誰這麽大魅力啊?”

“你家裴致唄。”趙田田好奇地湊過來咬耳朵,“領帶送出去了嗎?他什麽反應?是不是高興壞了?”

馮嘉芮搖搖頭,想起昨晚那個吻,她不太自在。

“還沒。”

“你在矜持什麽?”趙田田恨不得挑明撮合他們倆,但又怕馮嘉芮起逆反心理。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我以前看他覺得就是弟弟,現在好像突然一下子長大了。”

“然後你也突然陷入愛情?”

馮嘉芮沒反駁,反而認真地想了下:“怎麽說,就像那首歌裏唱的,是心動啊……”

“真假的?”

“假的假的。”

趙田田還要追問,電影院內一下子燈光黑了下來,馮嘉芮抵了下她的胳膊,讓她先看電影。

這是一部青春片,劇情很簡單,裴致在裏麵演一個大學生,隻要他一出場,電影院裏就響起女生們的尖叫。

馮嘉芮第一次真實的感受裴致的人氣,她有點不大適應,又有些與有榮焉。大屏幕裏的裴致穿著最基礎款的白襯衫,隻是隨便一拍都是讓人驚豔的帥。他卑微地暗戀著女主,一直默默地守在她身旁,甚至到了最後都沒有將告白說出口。

整個片子酸酸澀澀的,沒有狗血也沒有起伏太大的劇情,似乎隻是在講少年的孤單心事。

電影散場,好多小女生都坐在座位上不肯離去,眼眶紅紅的。

“我看采訪,裴裴說這部劇和他真人的經曆相似。”

“不可能吧,裴裴這麽帥在真實生活裏怎麽會有女生舍得拒絕他。”

“真的好心酸哦,暗戀八年求而不得。哎,本來不想裴裴談戀愛,但是真的像電影裏演的,我真希望那個女生能回頭看看裴裴。”

馮嘉芮從她們麵前走過,一字不拉地將話都聽到耳朵裏。

從記憶裏搜尋,沒找到結果,她轉頭問趙田田:“裴致真有一個暗戀八年的女生嗎?”

趙田田驚訝地看著她:“馮嘉芮你是真傻還裝傻,你真的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