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馮嘉芮第一次見到裴致也是在一個夏天,就在家門口。

十六歲的少年白衣黑褲,腳上踩著人字拖,黑發有些長了稍微遮住了眼睛,在電梯門打開之際不經意地抬頭與她對視一眼,很快就淡淡地移開。

馮嘉芮那時候還是個膚淺的“顏狗”,就這麽驚鴻一瞥後回家就跟焦夢玉說:“媽媽,你知道咱們這一樓住了一個高中生嗎?我今天下午出去玩的時候剛好和他碰見。”

“知道的呀,上個月剛搬過來的,就住在我們對門呀。我聽鄰居說這孩子父母好像離婚了,就他自己住呢。”焦夢玉拿起一顆洗好的草莓塞進馮嘉芮嘴裏,微微蹙眉道,“小小年紀,可憐喲。”

馮嘉芮慢吞吞咀嚼著草莓,想起少年那一抬眸,漆黑的眼睛裏冰冷得沒有一絲情緒,好像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任何的興趣。

“一定很孤單吧。”馮嘉芮漫不經心道。

焦夢玉把洗好的那盤草莓往馮嘉芮手邊推了推:“會不會和你一個學校的呀?”

“那誰知道。”

第二天,她知道了。

那天是濕冷天氣,天空低壓陰沉,淡淡的烏雲在天際翻滾,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

放學鈴響起,安靜的教學樓登時變得嘈雜起來,馮嘉芮和趙田田並肩走出教學樓,在擁擠的人群中撐開傘。

趙田田很喜歡和馮嘉芮黏在一塊,搶先撐起傘招呼馮嘉芮:“一起撐嘛,多有情調呀。”

馮嘉芮收起自己的傘,兩個小姑娘互相抱著腰,胳膊挨著胳膊說說笑笑往前走。

一片樹葉被愈來愈大的風吹起,漫過馮嘉芮的目光,飄到站在高一教學樓門口的那少年腳前。

他個子瘦高,校服被雨水打濕了大半,格格不入地遠離人群,孤零零低著頭往校外走去,馮嘉芮下意識加快步伐走到他一旁。

他始終低著眼瞼,黑色發梢浸著水意,有些淩亂卻越發襯得臉色白皙。

“哎哎哎,馮嘉芮!你走這麽快幹嗎?”趙田田個矮腿短,漸漸跟不上馮嘉芮追趕少年的步伐,忍不住暴躁。

馮嘉芮頓了頓腳步,耳邊的雨聲漸大了。

趙田田咋咋呼呼的聲音引得裴致循聲望去,倦怠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接踵而出的人群和淅瀝雨幕,毫無預兆地就看見了她。

隨意散著的過肩中長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背著白色雙肩背包,鼻尖被冷風吹得發紅,清淩淩的眼睛正注視他。

馮嘉芮衝他笑:“我們見過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就住在你對門,這傘回家再還我吧。”她說完把雨傘塞到裴致懷裏就走,沒有留給他半分拒絕和道謝的餘地。

或許她認為裴致不該拒絕,也不會道謝。

他的目光跟隨著女孩兒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慢吞吞地撐起傘,然後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出去。

瓢潑大雨如期而至,嘩啦啦衝刷著人間。

特大台風於淩晨登陸,新聞和廣播接連報道,馮嘉芮的父親是公職人員,台風天別人休假,他也照樣要上班,因此滯留在單位兩天未歸。

焦夢玉和馮嘉芮母女兩個留在家裏,用提前儲備好的蔬菜水果度日,靜靜等待著台風離境。

一個不上班一個不上學,兩人就共睡一室賴起了床,裴致按響門鈴的時候,馮嘉芮還以為爸爸回來了,穿著睡裙光著腳狂奔至門口。

“爸——”最後一個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麽近。

四目相對。若有若無的尷尬。

她發現這孩子很白,臉也很小,皮膚細致到看不見毛孔,五官相對其他男生而言要精致許多,但因為英氣的眉眼和冷峻的眼神,並不會讓人覺得他過分陰柔。

有一種獨特的俊美。

呼嘯的風聲刮過牆壁和玻璃窗,為沉寂的環境增添了一抹遙遠的聲響。

馮嘉芮不說話,等他開口。

然而裴致還在看著她,依舊是白皙的臉,神采奕奕的眼,高挑纖細的身材,穿著白色碎花吊帶睡裙,淩亂的發絲若隱若現擋在鎖骨上。

馮嘉芮眨了眨眼睛,語氣柔和:“你好?”

裴致垂眸,把傘遞過去,同時薄唇上下動了動,發出一道極為悅耳又疏遠的聲音:

“謝謝。”

馮嘉芮接住傘,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鬼使神差地喊:“哎,你要不要來姐姐家吃飯?”

話說出口,她自己先驚訝到了,怎麽好意思自稱姐姐呢……

她尷尬地杵在門口,而少年在一片死寂中稍稍偏過頭,黑眸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

“姐姐?”

在馮嘉芮的印象裏,每當裴致叫她“姐姐”“學姐”或是“嘉芮姐”時,一定都是不太愉悅的場景。

不知道此刻算不算?

他說:“嘉芮姐,爺爺說今年想抱重孫。”

這幾乎算得上嚇人了。

馮嘉芮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她那個老古董似的爺爺。

馮嘉芮的爺爺自幼喪父,寡母柔弱,他小小年紀就當家做主,硬是為家裏掙出了一份名望,十幾歲便能與族中長輩平起平坐、共商大事,隨著長輩逝世,族中大任也由他一肩挑。誰都知道他性子剛直、脾氣火暴,又極有原則、不留情麵,糊弄誰也不敢輕易糊弄了他。如今雖然修身養性頤養天年,脾氣也和緩了許多,甚至還有了幾分長者的慈祥,但家族上下誰都不敢忤逆他半分,否則老爺子就要拎起拐杖來打人。

平心而論,老爺子對小一輩是非常寵溺的,如果當年不是馮嘉芮為了許庚和爺爺鬧翻了天,老爺子揚言要跟她斷絕爺孫關係,或許她下了飛機就該直奔馮宅,而不是這湖光別墅了。

馮嘉芮從片刻的驚愕中回過神時,一輛低調的奔馳轎車駛進大門,停到卡宴車邊。

裏麵下來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目光掃過裴致然後才是馮嘉芮,聲音裏帶著一點和善的笑:“聽裴致說你今天回來,剛好我辦事路過附近,就來看看。”

馮嘉芮上前,笑應一聲:“爸爸。”

裴步亨的形象百年不變,他戴著金絲邊眼鏡,模樣斯文儒雅,眉眼和裴致有三分相像,衣著昂貴麵料考究,笑意不及眼底,讓人望而生畏。

半年多未見,他的企業越做越大,威嚴也越來越重,看人的眼神沒有半分溫情,來看兒子兒媳倒像是來視察下屬工作,一板一眼,乏味極了。

裴步亨對馮嘉芮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哪怕這個兒媳曾經鬧過眾人皆知的“醜事”,他也能眼睛一眨不眨聽完裴致決定結婚的通知。

就算是現在,他麵對馮嘉芮的“難民”形象,也能麵不改色,毫無驚訝,仿佛馮嘉芮生來就是這副模樣。

他沒有多留,在客廳喝了一杯溫水便走了。

裴致問:“晚飯想吃什麽?”

現在下午三點,一個不早不晚,模棱兩可的時間。

馮嘉芮托起行李箱往樓上走,頭也不回地答:“隨便吧。”

馮嘉芮走到二樓張望了一下,找到自己的房間鑽進去,衝進浴室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溫水澡。

在西北那個水資源奇缺的地方,能泡一次澡幾乎成了十分奢侈的夢想。

泡澡到一半,生活助理的電話打了過來,馮嘉芮擦幹手解鎖接通電話。

馮嘉芮入行八九年,其間換了五六個助理,基本都是因為耐不住超強度的工作主動辭職,如今剩下的隻有兩個助理,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工作男助理何朝鼎,一個則是二十出頭的生活女助理朱玉。這三年裏,馮嘉芮大多時間是和這兩人在一起的。

朱玉的嗓門大得像喇叭,因為馮嘉芮是提前回去的,她留在西北收拾行李,本來都要走了,賓館前台卻說收到了一個收件人為馮嘉芮的快遞。

寄件人顯然是不知道馮嘉芮已經回了滬城,寄了好大一隻箱子,裏麵沉甸甸的,不知道是裝了什麽。

因為馮嘉芮在網上的風評不是很好,曾經也受到過一些惡意快遞,所以沒敢冒失寄給馮嘉芮。

馮嘉芮也是一頭霧水:“不清楚是誰寄的,你打開看看。”

朱玉依言打開,然後聲音突然弱下去,遲疑道:“嘉芮姐,好像是庚哥寄的……都是一些書信文件。”

等溫水徹底變涼,馮嘉芮才起身從衣櫃裏隨意找出一件寬鬆的襯衫和牛仔褲來套上,係好紐扣不經意間抬頭與鏡中的人四目相對。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仔仔細細地觀察自己,然後抬手摸了摸自己略顯粗糙的臉,嘴角拉開,形成一個有些難看的笑來。

曾經有媒體評價她:“這位新銳導演的作品和本人身上都有一種旁人沒有的力量,由蓬勃的生命力、不羈的野性和永遠飽滿充盈不枯竭的熱烈情感組成,好像這世上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能笑容以對。”

如果媒體說得對,她就不會去西北也不會把自己變成這樣了。

不過沒關係。

她這麽年輕,人生的路還那麽長,總有一天,許庚會才成為她生命中不足輕重到甚至再也勾不起她心緒一絲波瀾的過客。

馮嘉芮把袖子挽起一點開始整理行李,等到行李箱的東西被一一放置妥當時,臥室門被敲響了。

裴致單手扶著門邊,神色淡淡地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問:“收拾好了?下樓吃飯。”

馮嘉芮順勢關門,隨裴致下樓去餐廳。

裴致不習慣和陌生人相處,因此家裏沒有傭人,隻有鍾點工定時來打掃,一般洗衣疊被這類私密事都由裴致親力親為。

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清炒菠菜、鳳梨咕嚕肉、紅燒排骨和高湯娃娃菜,擺盤精致,賣相十足。

馮嘉芮拉開椅子,驚訝道:“你會燒菜了?”

裴致嘴角微翹,垂眸夾了一塊排骨放進馮嘉芮碗裏:“嚐嚐。”

如果不是親自驗證,馮嘉芮絕對不會相信裴致居然學會了燒菜,並且手藝還不錯。

“難道這是什麽單身必備技能嗎?想不到當初連蒜都不會剝的人也學會燒菜了。”

馮嘉芮想起裴致第一次去她家吃飯——就是那個台風天。外賣沒辦法來,超市商店也不開門,而他這個獨居學生的家中連最基本的爐灶工具都沒有,硬生生吃了兩天泡麵,如果不是馮嘉芮一時腦抽邀請他去家中吃飯,或許也就沒有現在的裴致了吧……

當然,這是裴致後來才告訴她的,因為那時候他還十分冷酷地拒絕了她呢。

但當時焦夢玉從臥室出來,看見瘦條條的裴致,立刻母性大發,好像看不見少年眼中的拒絕,熱情地將人拉了進去。

馮嘉芮的神思飄回數年前的回憶裏,而裴致看著她纖長的眼睫落在眼瞼下的一排陰影,突然輕聲說:“不是單身。”

他聲音太輕,馮嘉芮隻聽到了尾音。她咀嚼著排骨抬頭,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裴致黑眸中倒映著她身後的壁燈,裝了滿眼溫柔星光。

他神情認真,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是有家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