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嘉芮從黑暗中蘇醒時,天還沒亮。她習慣性要轉身動一動,才發覺身上哪兒哪兒都疼,腰身被一條有力的手臂箍得很緊,根本動不得。

這樣的場景很陌生,在馮嘉芮的記憶裏,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和身邊這人同床共枕過了,而且……這樣的體驗,確實是生平第一次。

昨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她的大腦,很快,她的臉頰發燙,後頸的溫度直接喚醒了身後的裴致。

“怎麽了?”他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帶著溫熱的呼吸打在馮嘉芮的耳朵上。

昨天晚上折騰得太狠,馮嘉芮被體內的酒精弄得昏昏然,脊椎和四肢都軟塌塌,推拒不開,就這麽被他抱著迷迷糊糊睡去。

裴致翻身壓住她,大手在她的腹部輕輕摩挲著,一口咬在女人露出的鎖骨上,眼神像是饑餓許久的獸,泛著幽幽的光。

馮嘉芮本能要躲,可裴致此刻惡狠狠的模樣,卻莫名讓她覺得可憐。

她抬起手臂回抱住這小可憐,輕聲說:“別這樣,我不是回來了嗎?”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蟬鳴啾啾的晚上,八點二十三分。裴致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一個很久都不曾聯係的人打來的電話。

她說:“裴致,我要回滬城了。”

馮嘉芮要回來了,終於把畢生的愛灑盡,帶著疲倦的身體和空****的心,要回到他身邊了。

滬城機場,室外38℃。

南方的夏天濕熱悶熱,剛過一場大雨,路麵上還殘留著尚未被蒸發幹淨的水汽,微風撥開雲朵露出太陽的臉來,陽光四溢在大地。落地窗前的人微微眯起眼睛,駐足良久,抬腳離去。

馮嘉芮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一手拉著走出機場,陰涼一點點撤去,刺眼的陽光和悶熱的風撲麵而來,她深吸一口氣,而後點點頭,確實是熟悉中的家鄉了——潮濕得令人渾身不適。

不同於其他旅客的張望,馮嘉芮徑自去了機場附近的咖啡廳。

倒不是沒有人來接她,而是她回來得不是時候,父親公事繁忙,閑不住的母親和閨蜜們去了泰國旅遊,據說結束後還會去馬來西亞等地,好友趙田田搞科研,最近正帶領著一眾學生日夜奮戰,而說好來接機的裴致……飛機一落地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路上堵車,預計遲到半小時,你去咖啡廳等我。”

馮嘉芮在咖啡廳尋了個座位坐下,從背包裏拿出耳機和一本厚重如磚的攝影書放在桌上,等拿到了自己的拿鐵,戴上耳機嘴裏哼著歌,開始看書。

馮嘉芮低垂著頭,坐在旁邊的是一個外籍男人,與她戴著同款耳機,正對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劈裏啪啦打著字,也不知怎麽的就注意到了身側的馮嘉芮,轉過頭來笑出一口大白牙:“嗨,你好。”

馮嘉芮微微一笑:“你好。”

外籍男子從馮嘉芮的臉掃到她放在桌上的攝影書,略有驚訝:“這本書我也在看!難道你是攝影師嗎?不過——你力氣可真大,竟然會隨身帶著這麽厚一本書。”

“算是。”她是從攝影師一步步做到紀錄片導演。

馮嘉芮把袖子擼上去一點,豪邁地露出隱約有肌肉輪廓的小麥色胳膊,笑道:“對我而言這本書不算什麽,畢竟幹我們這一行,得常年背著設備跋山涉水。”

老外直愣愣地看著眼前與其他精致如玉的東方女孩兒截然不同的胳膊:“Wow,so cool!”

沒有多聊,馮嘉芮的耳機音樂聲突然切換成了來電鈴聲,她按下接通建,對老外笑了笑。

男人低沉清越的聲音順著電波傳遞到馮嘉芮耳朵裏:“你在哪兒?”

馮嘉芮站起身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在人來人往的縫隙中和一雙戴著墨鏡的黑眸相對。

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聽他說:“看到你了。”

大框墨鏡幾乎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再加上一頂鴨舌帽、黑口罩,馮嘉芮能認出他來也算是一樁了不起的本領了。

男人的身影沒有被人群淹沒,他身高腿長,顯眼得很,不一會兒穿過人群走到馮嘉芮麵前。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以及白色板鞋,頭發也柔順低垂著沒有進行絲毫打理,清清爽爽的隨性打扮看起來像是大學生,與當年別無二致。

而馮嘉芮就和以往大不同了,有些淩亂的長卷黑發,頭發濃密如海藻,生命力蓬勃而旺盛,身上穿著白色薄棉襯衫和黑色粗布褲子,腳踩一雙黑球鞋,幹幹淨淨,風格中性而灑脫。

皮膚因為高海拔的日曬和風沙吹蝕變得粗糙,臉頰處甚至還有一小塊沒有脫落的皮屑,如果不是她儀態大方,氣質不俗,再邋遢一點,或許會人懷疑她是哪裏偷渡過來的難民。

雖然是這副不修邊幅的打扮,女人的眼睛卻是烏黑明亮,帶著熠熠閃光的笑意,在這個國際機場的咖啡廳裏實在不能不引人注目,也難怪外籍男子獨獨會找她搭訕。

男人把馮嘉芮的行李箱和背包拿過來:“要回家嗎?”

他說話咬字很清晰,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卻沒有一丁點南方口音,聲音裏有一種特殊的磁性,不論聽他說話還是唱歌都是一件極為享受的樂事。

“裴致。”她笑著小聲叫他,然後叩叩他的帽簷,“這打扮怕是要適得其反。”

因為從他走進咖啡廳開始,已經有不少女性朝他們這裏看了。

裴致是正當紅的男演員,年前殺青的一部劇目前正在某台熱播,收視不俗。

馮嘉芮與裴致一前一後地走出去,臨出門時還和那位老外交換了名片,他說他是電影特效師,有合作可以聯係他,工作室就在徐匯區。

馮嘉芮欣然收好名片。

上了車,馮嘉芮隨意說著話,扯東扯西地聊天,幾乎算得上是喋喋不休,而裴致卻是一言不發地握著方向盤。

氣氛有一點尷尬,這對於在交際上往無不利的馮嘉芮來說有一點陌生,更何況對象還是裴致——這個與她認識了八年的男人。

“田田姐呢?”很快,他開口打破了這短暫的安靜。

馮嘉芮從衣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來,朝他遞過去:“要嗎?”

裴致不置可否,馮嘉芮自顧自就拆了包裝往他唇邊遞,看他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張開把巧克力含進去,她才收回手指給自己拿了一塊。

她嘴裏吃著巧克力,含糊道:“田田最近很忙,叫我這一個月都不要去打擾她。”頓了頓,她突然問,“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我打擾到你了?”

裴致“嗯”了一聲。

馮嘉芮立刻歉疚地笑了笑:“啊……前天就不該給你打電話的,真抱歉。”

裴致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辯駁,卻在觸及她目光時一怔。

是前天晚上八點二十三分,裴致記得很清楚。

因為接到的是一個半年都不曾聯係的人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慵懶帶著一點沙啞,混在呼呼的風聲中,聽得不真切,像被什麽撕扯著,可能不一會兒就消散了——如同那無數個夜裏,虛妄的夢境。

她說過兩天要回滬城待上一段時間,和同事們探討下一部紀錄片的選題,等定了才會走。

她並沒有要求裴致來機場接她,隻是通知他這麽一件事,語氣平淡自然好像他隻是她人生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朋友。

可是他不是。

裴致想,他們的關係可不是朋友這麽簡單。

不知想到什麽,他一直壓抑的氣息陡然變了,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邊胳膊抵在窗沿上,盯著前麵的紅燈,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語氣稍稍有些冷。

“如果是他,你還會說抱歉嗎?”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滯了,剛剛還算融洽的氣氛毀於一旦。

馮嘉芮把臉對向窗外,聲音很平靜:“他嗎……”

多麽顯然易見的答案。

“以前用不著,以後沒必要。”她答。

那個“他”,叫許庚。

他是馮嘉芮的初戀,大她七歲。北方人,持純正的北方普通話口音,發音方式和低沉嗓音讓人覺得踏實可靠,叫她名字時會帶著兒化音,顯得有幾分寵溺。

他是馮嘉芮父親好友的兒子,就寄住她家樓下的空房裏,空閑時總輔導馮嘉芮數學。就這樣,他不僅把馮嘉芮的數學成績從18分提高到108分,順便還將她的心挖走了。

裴致將她這句話在心裏默念一遍,不知是該沮喪“以前用不著”還是該高興“以後沒必要”。

馮嘉芮說完這句話緘默了好一會兒,沒話找話:“你有女朋友了嗎?”

他的唇抿成一道線,答:“沒有。”

枯燥貧瘠的對話後,沒人再去打破平靜,嚐試緩和這尷尬的氣氛。

從機場到家的車程大一個小時,其間他們沒有再說過話,好像在暗地較勁又像是誰單方麵賭氣。

馮嘉芮是不懂賭氣為何物的,她喜歡直來直去,愛恨分明,從來不願意做冷戰賭氣這種無聊的事,可是今天她有一點疲倦。一想到許庚,她就很容易疲倦。

她靠在窗邊睡了過去,再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了院子裏。

裴致正翻看著她背包裏那本攝影書,還未察覺到旁邊的女人已經睜開了眼睛。

馮嘉芮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側臉。

毫無疑問,裴致長得很帥氣,他一上車就把劉海撩了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精致的五官,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十分立體,眉弓到鼻梁,薄唇到喉結,此時他的模樣,已經和她印象中那個沉鬱少言又桀驁驕橫的少年相差甚遠了。

少年長大,變成內斂又暗藏危險的男人了。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忽然察覺到車廂裏淡淡的香水味——也許是琥珀、橡木苔、香草根和雪鬆混合的清新味道。

馮嘉芮有片刻的迷惘,仿佛回到了數年前同與他並肩坐在桌前分析一道物理題的時光。

這款香水是馮嘉芮送他的禮物。

那年裴致十七歲,馮嘉芮十九歲,許庚生日在即,她正滿大街尋找“最合適送給初戀男友的禮物”。

當時這款名牌香水剛上市,有一點清新的肥皂水和銳利冰感相結合的香氣,淺淡卻久久不散,營銷主打的噱頭就是:初戀的味道。

這波精準營銷讓馮嘉芮立刻掏了錢包,可陰錯陽差之下,許庚生日之前被叫回了北京老家,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再回來時已經有了女友。

馮嘉芮心灰意冷,隨手將香水送給了來找她補習功課的少年。

“給你吧。”

“這是什麽?”

她背過身去掩藏住自己苦澀的笑,故作輕鬆道:“初戀的味道,嗬。”

如果她突然轉身,一定能發現少年漆黑的眼睛在這一刻倏地亮了。

車廂裏很安靜,隻有清淺交錯的呼吸聲。裴致似有所感地轉頭,對上馮嘉芮的視線。

“怎麽了?”他問。

馮嘉芮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很簡單的笑來。笑容裏沒有過渡和預兆,露出潔白的牙齒,爽朗天真,沒心沒肺的馮嘉芮式微笑。

她拉開車門下車,走了幾步又回頭,語氣誠懇對裴致道:“如果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通知我,我會配合你立刻辦離婚,畢竟當初是為了幫我,你才——”

“嘉芮姐,”他麵無表情地打斷她,“爺爺說,今年想要抱重孫。”

馮嘉芮:“……”

裴致,是馮嘉芮的鄰家弟弟,是炙手可熱的當紅演員,也是馮嘉芮如何都看不透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