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好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還沒有任何和好的跡象。有時候,晚上躺在被窩裏,我會偷偷地想,我是真的失去這個朋友了。心裏當然是難過的,尤其是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熱鬧、高興來。可是,大家畢竟都是有骨氣的人,誰也不肯先低頭。

沒想到,最後幫了我的忙的,竟是一個女瘋子。

仿佛是一夜之間,小城裏開始流傳起關於一個女瘋子的傳言。而讓城西小學的學生和家長們尤其感到恐慌的,是說這個女瘋子已經流竄到了城西,經常在我們上下學的必經之路上出沒。據說,已經有放學的小學生在半路上被她嚇破了膽,從嘴裏吐出綠色的膽汁,不治身亡。很快,傳言中的女瘋子被說成有兩隻血紅的眼睛,有像野獸一般的尖牙和利爪,還說她最喜歡喝小孩子的血,吃小孩子的肉,因為她自己的小孩子被人害死了,所以她要殺害別人的小孩子來報仇。

最後,連學校也開始重視起來,班主任特地跟我們強調,這段時間要注意安全,上下學最好有家長接送,或者結伴而行,千萬不可獨自一人。我聽了以後,心裏很是駭怕,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們的小學地處城西邊上,周圍很是僻靜,除了高牆圍起來的廠房倉庫,就是一片陰暗破落的弄堂房子,隻有在上下學和上下班的時候才會熱鬧那麽一下子,聽說以前也出過一些治安案件。

那天放學以後,我忐忑不安地出了學校大門,走到弄堂口,就止住腳步,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我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看著我身邊三五成群回家的同學們,漸漸地都走得沒了影,一時之間,傷心、懼怕全湧了上來,我竟站在那裏大哭了起來。

正哭得起勁,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被誰牽住了。我睜大淚眼一看,是陸義陽,他站在我身邊,直直地目視前方,不曾看我一眼,卻是牢牢牽著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忘記了哭泣,低了頭緊跟著他走。我看著他那又顯短了的藍色工裝褲的褲腳,高高地吊在腳踝上,竟感覺無比親切。他帶著我走到一處最僻靜的角落,那裏有一座早已荒廢了的戲台。被民間叫作“的篤戲”的越劇在五十年代傳入小城後,很是紅火了一陣,四鄉八村都有劇團、戲台。據說早年間曾有一個很火的越劇團駐紮這裏,可是有一天它的當家花旦竟吊死在了橫梁上,從那以後,這個劇團就敗落了,很快人去樓空。從那一排沒有一塊完整玻璃的破敗的木頭窗欞往裏看,隻能看到裏麵黑黢黢的,堆了幾隻破爛的積滿了灰塵和蛛網的木箱,再也沒有別的什麽。

這時,他忽然鬆開了手。我嚇得馬上緊緊抓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及至我看到他的側臉,那微微翹起的嘴角,才明白他是在惡作劇。可是盡管如此,我也是絕不放開的了。

快走到家門口,我才放開他的手。他很誇張地甩著那隻被我抓過的手,齜牙咧嘴地叫道:“喔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可最終還是笑了。

他回頭看我一眼,笑道:“一會哭一會笑,兩隻花狗抬花轎!”

我氣得跺腳,叫道:“陸義陽!”

他早就“哈哈”大笑著跑進去了。

那天以後,我又跟著他一起上下學了。不過,他不再像剛開始那樣,上學時負責把我送到教室門口,放學時又到教室門口來叫我,而是每次快到學校大門的時候,就主動和我保持了距離,放學也是在弄堂口等我。我理解他照顧我自尊心的心思,心裏越發覺得自己不地道起來。

那段時間因為我在新班級裏格格不入,成績也並不怎麽好,有一次數學隻考了六十多分,我並不覺得怎樣難過,反而覺得這是一個向他示好的機會,特地拿了試卷給他看了,還當著他的麵說了很多數學老師的壞話。原本以為他一定是站在我這邊,幫我一起痛罵數學老師的,畢竟他也最受數學老師的氣,聽說他留級,就是因為數學不及格,而且又在課堂上跟數學老師起了衝突導致的。不料他卻很嚴肅地對我說道:“小雪,你可不能這樣說你的數學老師,你越討厭他,你的數學就越不會好,到時害的可是你自己。”聽了他的話,我竟是一愣。不過私底下,對他這一席客觀公正的話,卻是很佩服的。

我們結伴以後,從沒見過什麽女瘋子,小城裏的傳言也慢慢散了開去。就在大家快要忘記女瘋子的時候,出人意料的,我們遇上了。

那一天放學的時候,我和陸義陽正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弄堂裏有一家的院子築了竹籬笆,裏麵種滿了粉色、白色的芍藥,正是盛放的時候。我看見了,很是歡喜,非要停下來多看一會兒。陸義陽見我這般喜歡,便左右看看沒人,用石頭墊了腳,翻進竹籬笆裏去,幫我采了一束。他從籬笆上麵先把花遞給我,再翻出來,把鞋底上的泥在石頭上蹭幹淨了,我們正準備開溜,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道:“花花。”

我們一愣,轉過身去,立時嚇得呆立不動。就在我們麵前,一個女人正死死盯著我手裏的芍藥。她的頭發很長很髒,板結成一團一團的,還沾了很多的稻草、灰塵,變成了灰白色。但是那張臉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很白,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並不難看,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那直愣愣的明顯跟常人不一樣的有些駭人的眼神,她還真算得上是好看的。天已經開始熱了,可她居然還穿著花棉衣,一團團髒汙的棉絮從破洞裏露了出來,胳膊和褲腿上全是泥。

“花花。”她又說了一遍,眼睛裏直放出光來。

我嚇得趕緊把花束往她的腳邊一丟。她見了,馬上彎下身去拾了起來,摘了一朵插在自己的鬢角,“嘻嘻”地笑。

陸義陽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們倆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準備拔腿就跑。忽然,院子前麵一間平房的門大開,一個老頭子拿著掃帚衝了出來,大喊著:“瘋婆娘!敢偷我的花!”舉起掃帚就往女瘋子身上打去。

我們和女瘋子都嚇了一大跳。女瘋子身上吃了幾棍,痛得“哇哇”大叫,沒命地跑了,還跑丟了一隻皮鞋。老頭子作勢又追趕了幾步,見她跑遠了,才停下來,氣喘籲籲地走回來,看見她落下的皮鞋,狠狠地踩了一腳不算,又用掃帚一把掃到旁邊的陰溝裏去了。

老頭子氣呼呼地對我們說道:“死瘋子!看我下次不打斷她的腿!”又道:“你們小孩子要當心點,見了她就扔磚頭,打死她!”

我們誰都不敢說花本是我們偷的,隻唯唯應著。陸義陽忍不住問道:“她看起來還好年輕,怎麽就瘋了呢?”

老頭子道:“誰知道啊!有說她是沒考上大學,也有說她是讀書時候被人強奸了,也有說她是失戀了……總之是受了刺激了。也沒人管她,整天出來闖禍,恨死人了!”

回去的路上,我問陸義陽:“什麽是強奸?”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答道:“就是……很不好的事。”我見他這麽為難,也就沒再問下去。一路上我們都不再說話,直到家門口了,我才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真可憐!”

陸義陽什麽也沒有說,卻是跟我一樣,歎了一口氣。

轉眼,“六一”兒童節到了,這天不用上課,學校給每個學生發了新華書店的購書券,還為我們低年級的學生組織了遊園活動。可惜媽媽這天要陪領導下鄉調研,隻好拜托小張叔叔陪我參加。

那天我起了一個大早,特地穿了舅舅給我買的有米老鼠圖案的運動服,還讓媽媽給我紮了馬尾,戴了紅紗做的頭花。小張叔叔“吭哧吭哧”騎著他的那輛老永久,車前杠上坐著我,車後座上坐著人高馬大的陸義陽,帶我們去學校。一路上我興奮地跟陸義陽討論,一會兒活動結束了,我們去新華書店要買什麽書。小張叔叔見我難得這麽高興,說這麽多話,蹬得更起勁了。

可是,等我到了操場上一看,我的情緒就像坐了滑梯,一下子從最高處滑到底,還把屁股摔得生疼。我的同學們都帶了爸爸來。

小張叔叔絲毫沒有覺察到我情緒的變化,還很高興得和他認識的熟人打招呼。當別人看見在他身邊的我,欲言又止地說道:“這就是……哦!”然後用一種類似於同情的眼光看著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臉皮就像活生生地被人揭了開去一樣。我確信,這些家長回去以後,一定會對他的孩子、我的同學說:“喏,你們班的那個炎雪,她沒有了爸爸哦!”“她很可憐的!”而我的同學們,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後似有所悟地想:“難怪她這麽古怪,從不跟我們玩!原來她沒有爸爸的!”想到這裏,我真是恨不能立馬轉身逃走。

然而小張叔叔卻是很起勁地把我拉到起點線上,把我的左腿跟他的右腿綁到一起,參加一個“三條腿走路”的項目。體育老師一吹口哨,我們幾對組合就開始拚命地往前走,因為不協調,我們無一不是洋相百出,一旁圍著觀戰的人們不時爆發出一陣一陣的大笑。然而我卻覺得,他們都是在嘲笑我,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帶著一個叔叔來參加比賽,還出盡了洋相!

陸義陽在一旁大聲為我們喊加油:“小雪,快點!”可是他這個“啦啦隊”卻隻為我引來了更多的目光,使我心神大亂,走了最後一名。

第一個比賽結束,陸義陽馬上過來指點我道:“小雪,你不要慌呀!這些比賽都很簡單的,上次我跟我爸還得了第一名呢!”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我跟我爸”,我的表情就更難看了,一想到後麵還有好幾個項目,我都快崩潰了。

緊接著,我又被拉去參加了背靠背運球、蒙眼障礙走等項目。無一例外的,我和小張叔叔這一組都得了最後一名。當我看到別的同學親熱地摟著爸爸的脖子,撲到爸爸懷裏撒嬌的時候,我竟然覺得,他們都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陸義陽卻還不識相地跑過來責怪我道:“小雪,你怎麽回事?怎麽這麽笨啊!”

就在這時,我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的弦,“啪”地一聲斷了。我忽然不顧一切地,衝著他大吼道:“我就是這麽笨!怎麽啦!”

陸義陽和小張叔叔都愣住了,操場上一時靜了下來,大家紛紛轉頭過來看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扭頭沒命地朝外麵跑去。

沒多久,小張叔叔騎著自行車追上了我,一聲不響地把我抱上了車。我沒有抗拒,卻哭了一路,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般衝了出來。我以為已經好好藏起來的傷痛,終究會在時間裏慢慢淡去的悲哀,就在那一刻,加倍地反撲於我。

回到家裏,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停地哭。小張叔叔什麽都沒有說,卻一直在客廳裏陪著我。我不知道他在那裏麵對著爸爸的照片,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我聽見媽媽回家,小聲地在和小張叔叔說著什麽。晚上,陸義陽也來看我,問媽媽我怎麽樣了,說今天都是他不好。媽媽隻是溫柔地告訴他:“義陽,不關你的事。”

等小張叔叔他們都走了以後,媽媽走進我房間來,在我身邊躺下。很久,我都沒感覺到她的動靜,她既沒有像往常那樣撫摸我,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掀開被子,看到媽媽在一邊默默地流淚。

“媽媽,對不起!”我哭著抱住她,頓時為自己的任性後悔起來。

媽媽也伸手抱住我,對我說道:“小雪,你要相信,上天帶走了一個愛你的男人,一定會送來一個更愛你的男人。”

那天,我和媽媽相擁著哭了很久。往後的日子裏,我又經曆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隻是,當我在黑暗中流著淚,沉默地望著天花板的時候,心裏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媽媽的話,想起她說的那個“更愛我的男人”。

隻是我無從知道,命運會於何時將他饋贈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