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級生

春天靜悄悄地來了。

我們最先感知到春天,是從那口井開始的。井裏的水日益高漲,水麵上的枯枝落葉都奇跡般地消失不見,隻餘下黑色的光滑如鏡的井水。我們探頭張望的時候,已經能夠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有藍天上悠悠遊過的白雲。

井邊開始熱鬧起來。水桶掉入井中,很快就“通”地一聲響,飽滿,有力。盛滿了水的桶被吊上來,在井口邊晃出許多白色的水花,然後被“嘩嘩”注入臉盆中,用以清洗蔬菜瓜果、衣服、床單,還有姑娘的長發。

我就是在那裏遇到玲子姐姐的。那會兒已是吃過晚飯的時候,夜色輕輕地彌漫開來。我跟著媽媽到井邊去洗衣服,看見有個姑娘正彎著腰,在洗衣台板上洗頭發。她把那一束秀發從臉盆裏撈出來,擠幹了水,把頭用力一甩,秀發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穩穩落到她的身後。她發覺我在看著她,回頭對我一笑。我驚訝地發現,她是那樣的好看,白裏透紅的鵝蛋臉,兩頰各有一隻酒窩,使她笑起來格外甜美。她笑著叫我道:“小妹妹,我這裏還有一瓶熱水,要不要我給你洗頭?”

我看看媽媽,媽媽笑著點了點頭。我便有些害羞地走到她身邊。她利落地把臉盆裏的水重新換了,摘下我的橡皮筋,用手指先把我的頭發捋順了。她的動作是那樣輕柔,衝洗的時候還注意著不讓水流進我的耳朵,讓我感覺非常舒服。洗完了,她又拿毛巾幫我擦幹,這下,我的頭發和她的一樣,都散發著濃濃的香皂味兒了。

“謝謝!”我扭捏地跟她道謝。

“不客氣!”她“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悅耳。

她又跟媽媽聊天,我才知道,原來她就住我們家樓上,四樓。她媽媽很早就過世了,家裏隻有她和她爸爸兩個人。她沒有考上大學,現在在小城裏最大的國營棉紡織廠上班,三班倒,是很辛苦的。媽媽問她為什麽不去複讀,她說自己都複讀過兩年了,死心了。後來我見到她爸爸,很瘦很斯文的一個老頭,總是穿著樸素的白襯衫,是個退休教師,見了我們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從那以後,每到周末她休息的時候,我就會去找她給我梳辮子。玲子姐姐的手很巧,她會梳各種樣式的辮子,特別是麻花辮,她會編六股的、八股的。雖然我身量矮小,皮膚又黑,怎麽著都不能算是個漂亮小孩,可是她每次給我編完辮子,拿著鏡子給我照的時候,總是說:“看!多漂亮!”讓我心裏特別美。

玲子姐姐算是我到這裏以後結交的第二個朋友。

那時候我已經轉學到城西小學,插班在二年級(3)班。班裏有五十幾個同學,我因為個子矮小,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我記得第一天上學,老師在講台上撫著我的肩膀介紹我的時候,麵對著台下那麽多張陌生的麵孔,那麽多雙好奇打量的眼睛,我把頭低得都快下巴貼著胸口了。心裏一個勁地祈禱著老師的介紹快點結束。

因為坐在第一排,我看不到我身後絕大部分的同學,我又做不到主動跟他們交流,於是都快上了半學期的課了,我都還叫不全班裏同學的名字。當女生們聚在一起跳橡皮筋、跳繩、聊天的時候,我隻能對著麵前翻開的一本書,假裝學習,其實卻是在發呆。我的同桌,又是個頂討厭的淘氣的男生,在我們課桌中間靠我的位置,劃了一條不平等的“三八線”,隻要我不小心把胳膊肘伸過去了,他就要打我,常常把我打哭。也沒有人幫我,同學們隻會站在一邊看笑話,說我是“愛哭鬼”,又說我是“楊花肉”,一點都碰不得的。

於是,我變得愈發孤僻了。每天坐在教室裏,最大的期盼就是快點放學,那樣,小陸哥哥就會來找我,跟我一起回家,在路上給我講《紅樓夢》、《三國演義》。那時候我見了他,是比見了大隊長還要肅然起敬、比見了親人還要親近依賴的。

隻是沒想到,有一天放學很久了,他都沒有來找我。我等不及了,就第一次走上樓去找他。他們三年級的教室正好在我們樓上。我知道他是(2)班的,就摸到後門口,往裏張望。我看見他背對著我,站在黑板前麵,耷拉著一個腦袋,也不知道在做什麽。我正想開口叫他,卻發現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是他們的班主任數學老師,我在操場上做操時看見過的,正鐵青著臉教訓他:“……你留了一次級還不夠是吧?還想再留一次是吧?你以後再在我的課上看小說,我就告訴校長,讓他不要給你畢業了!”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腦袋裏“轟”地一聲,兩眼一陣發黑,耳朵邊“嗡嗡嗡”像是飛著好幾隻小蜜蜂。我的小陸哥哥,我的那麽優秀、那麽厲害的小陸哥哥,怎麽可能是個留級生?!

我隻覺得渾身一陣發冷。我想起來,他已經三年級,可是從沒戴過紅領巾;他過了年13歲了,比我整整大3歲,卻還在讀三年級;王阿姨聽到媽媽誇他,一副恨不能鑽地洞的樣子……原來,他是個留級生!

一種被人欺騙的憤怒、傷心、委屈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枉我竟然這麽崇拜他,信任他,依賴他!枉我把他當做我最好的朋友!一想到同學們看到我天天跟一個留級生在一起,還親熱地叫他“哥哥”,會多麽看不起我,背後會怎麽嘲笑我,我的自尊心就像被狠狠戳破了的氣球,“嘶嘶”地冒著氣四處亂竄,野蠻地衝撞著我的胸口。我正想走開,忽然見他回過頭來,看到我一驚,眼神頓時變得特別難受,很快地把臉轉開。

我扭頭就走,腦子裏亂哄哄的,也不知道是怎麽回的家。走到門洞口,正好碰到王阿姨出來張望,看見我問道:“小雪,你們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咦,我們家義陽呢……”沒等她把話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進了家門,“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媽媽從廚房裏出來,叫我道:“小雪,快來看看小張叔叔給你做了什麽好吃的!”

我衝進自己的房間,撲到**,一把扯過被子蓋住頭,一句話都不想講。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媽媽坐到了我身邊,撫著我的背,柔聲問道:“小雪,怎麽啦?”

聽到媽媽溫柔的聲音,我再也忍不住,硬憋著的眼淚全湧了出來。

小張叔叔也走進來,問道:“誰欺負我們小雪啦?告訴小張叔叔,我去找他算賬!”

我一聽,哭得更凶了。

小張叔叔一看這樣,無措起來:“唉喲,這是怎麽啦,叔叔說錯了嗎……”

媽媽掀開我蒙在頭上的被子,替我擦了眼淚,說道:“小雪是個大孩子了,怎麽能老是哭鼻子啊?來,乖,不哭了啊,小張叔叔今天特地做了你愛吃的紅燒帶魚,快來嚐嚐吧。”

我抽抽噎噎地起來,洗了把臉,紅腫著眼睛坐到桌子旁邊,正要吃飯,就聽見門外響起一聲:“媽,我回來了!”

我一怔,忘了吃飯,隻顧側著耳朵,聽見陸叔叔和王阿姨在輪番大聲地教訓他,奇怪的是,他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哪怕他媽打他,也沒聽他叫喚一聲。

我低頭咬著筷子,心裏越發難過起來。我沒注意到媽媽一直小心地觀察著我。

吃完晚飯,小張叔叔堅持洗了碗,才回去了。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督促我做作業,而是擰開了電視,對我說道:“今天有電視連續劇,你去叫陸義陽一起來看好不好?”

我隻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去叫他吧。”

媽媽聽了,起身出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後麵卻沒有跟著陸義陽。

我用目光詢問著她。媽媽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王阿姨在哭。”

“啊?”我吃了一驚。

那一晚我睡得特別不好,幾次醒來,疑心隔壁有人在罵人,還有人在哭,可是仔細聽聽,又什麽都聽不到,隻有外麵“嘩嘩”的雨聲,下了整整一夜。

那往後幾天,我不是起來得早了,就是晚了,總之都跟陸義陽錯開了時間。放學也是一個人回來。雖然那段路要穿過幾個僻靜的弄堂,令我總有些害怕,但是比起不知道如何再麵對他的尷尬和迷茫來,我還是選擇了孤獨。

現在我的好朋友隻剩下玲子姐姐一個人了。周末,我又去找她梳辮子,就在她幫我盤著一個發髻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陸義陽是留級生嗎?”

“知道啊。”玲子姐姐很淡然地答道。

我猶豫著,最終還是轉過頭,麵對著她,問道:“那你說我是不是不應該跟他在一起?”

玲子姐姐平靜地看著我,沒有笑,反問我道:“我的成績也不好,我沒有考上大學,那你還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呢?”

我著急地說道:“你跟他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呢?”玲子姐姐道,“很多人成績不好,不意味著就是壞人。”

我想說“他騙了我”,可是仔細想想,他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他是好學生啊。是我自己把他誤會成好學生的。而且,真要說他,除了留級之外,有什麽不好的……我還真說不上來。就像玲子姐姐,她縱然考不上大學,卻是對我很好很溫柔的姐姐。

我低下頭,不說話了。

可是很快,我發現,不是我躲著陸義陽,而是陸義陽躲著我了。每到周末,媽媽去叫他看電視,他總是找借口不來。這讓我心裏更不好受。有一次我聽到他在院子裏跟他爸爸說話,我便故意也走到院子裏,叫了一聲“陸叔叔”。陸叔叔笑著答應了,還指給我看他們的葡萄架,綠油油地爬滿了葡萄藤:“今年可有葡萄吃了!你們要不要也種一棵呀?看你們院子裏啥也沒種。”

我嘴裏說著“好呀好呀”,眼睛卻睃著陸義陽。不想他竟看都不看我一眼,顧自走回房裏去了。

還有一次,媽媽讓我去問老阿婆買鹹鴨蛋,還隔著老遠,我就看見陸義陽,正在門口跟老阿婆說話,見我來了,就閉了嘴巴,閑閑地立在一旁,玩弄著脖子上掛的鑰匙。我走上前,將一塊錢遞給老阿婆,說道:“我要買四個鹹鴨蛋。”

老阿婆從一口陶甕裏,摸出四個,用塑料袋裝好了給我。不想我正用眼角的餘光注意著陸義陽,一個沒留神,竟沒接住,鹹鴨蛋掉到地上,全碎了。

“唉喲,小囡,開小差哦!”老阿婆說著,又要摸鹹鴨蛋給我。

我被她這麽一說,臉早就紅了,忙說“不用了不用了”,轉身就跑,聽見老阿婆在跟陸義陽說:“小囡忙著看你來!你怎麽不理她啊?”

我更用力地跑起來,真是恨不能長了翅膀,“嗖”地一聲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