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春期的煩惱
我的青春期彌漫著日益濃重的、大霧一般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在深夜寂寞的夢裏,我仍能聽到它們在“沙沙”蠶食我的內心。我在詩裏喜歡用諸如“孤獨”、“絕望”、“悲傷”一類的詞語,想象著自己是“一匹落單的野馬,駛過荒無人煙的沙漠,空曠的世界裏隻有‘得得’的蹄聲”,想象著自己是“一隻不小心從巢裏跌落的小鳥,折斷了翅膀,‘吱吱’叫著,一次一次試著起飛,卻一次一次摔落泥濘之中,直到耗盡了所有力氣”。
特別是當我發現孫霞開始戴上了棉布內衣。她羞澀而又自信的神請,讓我心中灰暗的情緒像潮濕的煤球爐子裏冒的煙一般烏煙瘴氣。我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現那天生的高額頭、細長的眼睛、疏淡的眉毛、沒有血色的嘴唇,沒有一樣是稱得上漂亮的。我的個子還是那麽瘦小,細胳膊細腿的,胸部沒有一點動靜,從頭到腳都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生澀感,像被雨打落的青澀的果子,永遠沒有了成熟的機會。
在期末最後一次文學社活動時,我們請來了初中部資曆最老的語文老師,也是文學社的指導老師,給我們講評。她點評了每一位學生的作品,當點評到我的詩時,說道:“炎雪同學的詩太陰柔了,給人一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我建議你們還是要多寫一些陽光的、積極向上的東西……”
我被傷到了。我死死盯著她的臉,眼神無法控製地變得憤怒。我在心裏對她吼叫,你懂什麽!這每一首詩、每一個字都是我掏心挖肺寫出來的!都浸透了無數個失眠夜裏我落下的眼淚,都是我掙紮著、忍受著“掉落鱗片一般”的痛苦寫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熬到活動結束的。同學們紛紛圍上去向老師請教,我卻一甩書包,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然地走出教室。走到樓梯拐角,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小雪!”
喬正林從後麵追了上來,跟我並肩往樓下走去。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保持著沉默。
“小雪,”他開口道,斟酌著措辭,“老師沒有什麽惡意,你看她還說我的小說不成熟呢……”
“我知道。”我冷冷地說道。
“不過我想告訴你,看了你的詩,我覺得挺難過的。”他說道。
我停住腳步,轉頭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眼神溫和明亮,道:“小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如果,如果你相信我,我願意和你一起分享。”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他笑了一下,道:“我希望你能快樂,真的。”
我躲開他的眼睛,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說道:“馬上要期末考了,你好好準備吧,不要有什麽思想負擔。等考完了,我請你吃東西好嗎?”
我受寵若驚,抬起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就這麽說定了。再見!”他笑著,轉身跑回樓上。
那天我忘了自己是怎麽回的家。我隻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一直在雲裏飛著,**著,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像夢。
這次期末考試我考得很不理想,掉出了前十名,一下子到了二十多名,更不要提年級排名了。班主任特地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初二是非常關鍵的一年,是成績的分水嶺,對將來的升學考試有至關重要的影響。還問我是不是有什麽思想負擔?我趕緊說沒有,說這次是因為自己太緊張了,發揮失常。
回到教室,發現同學們已經走光了,隻有孫霞還在等我,她幫我整理了課桌,下學期我們升初二,要搬到樓上的教室上課。我和她背了書包,抱著一堆練習簿、參考書從教室出來,往車棚走去。從明天起學校就正式放暑假了,校園裏已經人走樓空,一片寂靜,隻有一陣一陣的蟬鳴鼓**著人的耳膜。
“你要不要補課?這樣我們還能一起。”孫霞問我道。我知道她和班裏的幾個同學找了數學老師補課。她的成績一向一般,在班級二十幾名,倒也穩定。
我搖了搖頭,心想我一定能趕上來的,我隻不過是偶爾發揮失常罷了。可是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數學是你的死穴,你有把握學好嗎?初二馬上還要學物理和化學,如果不把數理化的成績搞上去,你就考不上重點高中,這就意味著將來考不上理想的大學……你就會像玲子姐姐那樣,複讀一年又一年……你就再也無緣一心向往的大上海……
我煩躁起來。天氣很熱,從教室走往車棚的一段路沒有樹蔭,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我渾身冒汗,心裏更窩著一團無名火。正走著,忽然有人叫我道:“小雪!”
我一臉不耐煩地回頭,卻發現是他,喬正林。我一怔,他已走到我麵前,看了我的臉色,微微一笑,道:“怎麽,沒考好嗎?”
我扭過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繼續說道:“不以勝敗論英雄,一次考好沒什麽。”見我臉色緩了下來,又問道,“你是哪門課沒考好?”
“數學。”我小聲地說道。
他想了一下,說道:“我這裏有一套數學的參考書,改天拿給你。”
“謝謝!”我說道。
他笑起來,又說道:“我說了要請你吃東西的,明天上午十點,我在新華書店門口等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要……約我?我正想張口說什麽,就聽見有人叫我道:“小雪!”
我一看,是“大頭”,他和陸義陽、翟麗一行朝我走來。
喬正林也看見了,說了一句:“不見不散。”就快步往車棚走了。
“大頭”走到我身邊,看了看走掉的喬正林,問道:“那小子跟你說什麽?”
“沒什麽,”我撇撇嘴,道,“就是文學社的事。”臉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一下。
孫霞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少跟他來往,這小子出了名的‘兩麵派’,特能裝,你不知道……”“大頭”說道。
“大頭!”陸義陽打斷他,看了看我,“我們打算去新開的舞廳玩,你們去嗎?”
我沒精打采地搖了搖頭,道:“你們去吧,我不會跳。”說著我往前走去。
我聽見孫霞在小聲跟陸義陽解釋:“她這次沒考好,心情不好……”
“孫霞!”我回頭叫她。
孫霞馬上閉了嘴,跟上來。
路上,她還是忍不住問我道:“你為什麽不跟陸義陽他們說實話?”
“有什麽可說的?”我不耐煩地叫道。
“我覺得‘大頭’說得對。”她接著說道。
我用力一蹬自行車,從她身邊飛快地往前躥去。
客廳裏的吊扇壞了,一開動起來,就“哐當哐當”響個不停。晚上,我正心煩意亂地看著電視,忽然紗門打開,陸義陽走了進來。我看了看他,沒說話,轉頭繼續看我的電視。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問道:“還是不開心啊?要不要我帶你出去玩玩?”
“你別煩我了。”我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往**一躺。
他跟著我進來,坐在床沿上,繼續跟我說話:“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誰了?”
“誰啊?”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我師父!”他說道。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睜開眼睛看著他。
“哎,就是教我跳‘霹靂舞’的那個,你忘啦?”他道。
我想起來了,就是玲子姐姐當年的同事,玲子姐姐因為請他吃飯,還跟男朋友鬧了好長時間的別扭呢。
“你猜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問道,“唉,真是可惜玲子姐姐了……”
聽他提起玲子姐姐,我忙用胳膊肘撐著半坐起來,問道:“怎麽樣了?”
“他腦子活絡,從棉紡織廠出來後,做了幾年皮鞋生意,賺了第一桶金,現在老板越當越大了!”陸義陽說道,“我們今天去的舞廳,小城最大最好的,就是他開的!我第一眼看見他,都沒認出來——當了老板,這派頭就是不一樣了!今天他請客,還免費送了我們水果和飲料……”
“是吧?”我也很詫異,想起來當年也就是一個有點流裏流氣的小夥子呀。
“他還問我玲子姐姐的事情,我跟他說,玲子姐姐已經走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他聽了直歎氣,跟我說,當年他很喜歡玲子姐姐,還追過她,就算他後來聽說了那些流言蜚語,還回頭去找她,可惜她說不能害了他,說什麽都不肯答應他。”陸義陽說道,“他還告訴我說,當年那個男的不僅當麵威脅他、找人去騷擾他,還找了棉紡織廠的領導,給他吃了一個處分,搞得他在單位待不下去了,沒辦法才出來做生意……”
“天哪!”我坐起來,憤憤不平地叫道,“那個男的也太過分了吧!”
“是呀,如果當年不是那個男的把人往死裏整,說不定他就跟玲子姐姐在一起了,那玲子姐姐今天不就是老板娘了麽?”陸義陽說道。
一想到那個男的當年種種卑鄙無恥的手段,更想到玲子姐姐孤身一人遠走他鄉,到如今都還沒安定下來,過上好日子,我心裏好不氣憤和鬱悶。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就跟當年一樣,我實在無法理解,是什麽使他瘋狂地去毀滅一個曾經深愛過的人。
“說到底,還是自私呀!玲子姐姐當年跟他分手,據說就是因為他控製欲太強,還成天疑神疑鬼,玲子姐姐跟別的男的說一句話,他就跳起來……你說這日子能過嗎?沒想到好不容易分了手,那個男的還是不放過她,自己談戀愛不順,也不讓玲子姐姐找對象,非要把她毀了不可!聽說那男的是家中獨子,可以想見從小備受寵愛,從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這種人如果天生心胸狹隘,碰到點事就特別容易走極端。”陸義陽頭頭是道地分析道。
我想起那個男人,那麽斯文幹淨的臉,誰知道他的內心竟是這樣的偏執和瘋狂呢?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哪!我隻覺得不寒而栗。
那一夜的夢散亂、零碎,飄忽著很多的影子,待我想看個仔細,卻又統統不見了。我睜開眼睛,鬧鍾顯示才六點多鍾,連媽媽都還沒起來。我一想到上午的約會,怎麽也躺不住了,一翻身起來,扒拉出來衣櫃裏所有的裙子,在鏡子前一件一件地試穿著。
最後選定了一件王阿姨剛剛給我做好的淺藍色綴百合花的連衣裙,穿了新的白色涼鞋,斜背了舅媽送給我的白色皮革小包,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還過得去。
吃了早飯,等媽媽出門上班後,我又在家裏坐立不安地等了一會兒,這才騎了自行車,趕往新華書店。結果到了門口,一看手腕上的電子表,才九點半。天氣熱得我滿頭是汗,精心梳好的劉海都黏在了額頭上。我不停地看表,奇怪今天時間為什麽走得這麽慢?
正想著,忽然一輛自行車停在我麵前。我抬起頭,驚喜地發現是他,正微笑地看著我,道:“不好意思,出門時接了個電話。”
“沒關係。”我馬上說道,一時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
“走吧。”他掉轉車頭,朝另一個方向駛去。我騎上自行車,緊緊跟著他,穿過白天熱鬧繁華的解放大街。我的眼睛始終牢牢盯著他的背影,生怕一不小心跟丟了,又胡思亂想著,如果被學校裏的人瞧見,知道我在跟喬正林約會,會引起怎樣的嘩然……
“小雪?”當我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來的時候,忽然身邊有人叫我道。
我轉頭,驚訝得合不攏嘴:“小張叔叔?”
小張叔叔笑了起來,道:“真是你,小雪,長大了呢!”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他了,他明顯老了很多,笑起來眼角都有了褶子,兩鬢還有了幾絲白發……這些年,他過得好嗎?我想起從陸叔叔、王阿姨那裏隱約聽說的他辦的家電廠起火、草帽廠滯銷、被人騙錢跑路的事,知道他這創業的路走得並不順利,可是這些年來,我們家門口的大米、食用油和時令水果卻從未斷過……他,他還在生我的氣嗎?
“爸爸!”一聲稚氣的叫聲打斷我的思路。
我的視線落下來,看到他自行車橫杠上安了一隻藤編的小座椅,上麵坐著一個小女孩,胖乎乎的臉蛋,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好奇地看著我。一瞬間,我想起好多年前,坐在這個橫杠上的,是我,小小的我……我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這是我女兒。”小張叔叔說道,“小冰,叫姐姐!”
小冰?我感覺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一扭頭,看見綠燈早已亮了起來,而喬正林已經駛過了馬路,在前方等我。不等她叫我“姐姐”,我趕緊說了聲“再見”,就頭也不回地往前駛去,一串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仰起頭來,希望熱辣的陽光趕緊把它曬幹了、蒸發了。
喬正林在電影院後麵的一家冰淇淋店門口停了下來,我跟著他停好車,走了進去。剛剛開張不久,店裏人還不是很多,這讓我感覺沒那麽緊張了。他找了個靠裏邊的硬皮火車座,跟我麵對麵坐下。服務員過來遞上菜單。我定了定神,趕緊從剛才見到小張叔叔和他女兒的紛亂的情緒中恢複過來。我看了一眼菜單,上麵有一排很漂亮的做成各種造型的冰淇淋的圖片。這是小城第一家冰淇淋店,我之前隻是聽同學們說過,從未來過。我又瞄了一眼價格,不禁咋舌,這兩個人吃一頓冰淇淋,就得上百了,趕得上在普通的飯館吃頓飯了。
“想吃什麽盡管點,不要客氣。”喬正林說道。
我搖了搖頭,把菜單推給他:“你點吧。”
他笑笑,看都不看菜單,就對服務員說道:“點一個香蕉船吧。”
等香蕉船上來,我看見這是一份適合兩個人吃的冰淇淋。一艘漂亮的竹製帆船上,堆滿了奶黃色、粉紅色、淡綠色的冰淇淋球,其間點綴著香蕉、蘋果、葡萄等水果,簡直好看得讓人不忍心下手。
“來,吃吧。”喬正林遞給我一把銀色的小勺子。
我小心翼翼地在奶黃色冰淇淋球上挖了一勺,送進嘴裏,甜絲絲的,非常好吃。
“這是香草口味的,你試試這個,草莓味的,我媽媽最喜歡這個。”他拿小勺子指了指粉紅色的冰淇淋球。
我吃了一口,很濃鬱的草莓味。“好吃!”我說道。
他笑了起來,從書包裏掏出幾本書遞給我,道:“這幾本參考書我覺得還挺管用的,你可以看看。”
我接過書,翻了一翻,看到上麵做滿了筆記。
他說道:“我本來想買新的給你,但是這幾本我在本地書店裏都沒找到,你先將就著用吧。”
“謝謝!”我說道,心裏忽然有些不敢相信,他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
他似是看出來我心裏的想法,笑道:“我見了你,就覺得是自己的妹妹一樣,總情不自禁地想為你做些什麽。”
啊,妹妹……我琢磨著這個詞,不知道是該高興呢還是傷心。
“你以後寫了什麽好詩,或者有什麽不開心的,都可以告訴我,讓我和你一起分享,”他說道,臉上是很誠懇的笑容,“等開學了,你可以寫信給我。我保證,你的信,我一定會回的。”
寫信?我知道學校裏很流行交筆友,有的同學會跟其他班級、高年級的學長或者外校的同學寫信,有時同一個班裏要好的同學還互相寫信。現在喬正林說讓我也給他寫信,還說我的信,他一定是會回的……我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真的是妹妹的待遇嗎?我忍不住想,那個佟露荷,也有這個待遇嗎?
“還有,如果你暑假要找我,可以打我家裏電話。”他說著,翻出小本子,撕下裏麵早就寫好的電話號碼,塞到我手裏。
他家裏居然還有電話!我訥訥地更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私人電話在小城裏雖然已不罕見,但還遠未到普及的程度。
“怎麽啦?你是在介意什麽嗎?我知道,你跟陸義陽關係很好,而他,似乎對我有些誤會……”他觀察著我的神情,忽然小心翼翼地說道。
“啊?哦,不是!”我回過神來,忙說道,“怎麽會呢!”
他繼續觀察著我,有些猶豫地說道:“他是不是在你麵前,說過我什麽……”
“啊,沒有沒有!”我趕忙擺手道,“他什麽都沒說過!”這倒是事實,就算再怎麽不喜歡他,陸義陽也從未在我麵前說過他什麽不好。我心裏忽然有種心虛的感覺,如果陸義陽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會怎麽想?
“那就好。”他又笑了起來,道,“我隻希望,如果哪天有人在你麵前說了我什麽不好的,你能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看、去想,而不是輕易相信什麽。”
“我會的。”我鄭重地點點頭。心想一個對我那麽好的人,哪怕他是強盜,又有什麽關係?
不過那個暑假,我一個電話都沒打給他,不是我不想打,而是我怕他知道我每次都是用弄堂口小店的公用電話打給他的,會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