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楊梅山

常聽弄堂口的老阿婆說“嘴巴最毒”,就是說有什麽好事都不要說,說了就不好了。小時候我要是說一句“我才不會著涼呢”這種話,媽媽必定捉著我的小手敲幾下桌子,還讓我“呸呸呸”三聲,說我是“童言無忌”。

就在陸義陽說“我覺得我爸媽這樣挺好的”這句話沒多久,有一天深夜,我們都在做夢,忽然被一陣狂暴的爭吵聲驚醒。恍惚中我還以為是那個男人喝醉了酒,又來找玲子姐姐麻煩。從**坐起,才漸漸想起來,玲子姐姐已經走了好久了。為了怕那男人找麻煩,她連寫給老父親的信都是先寄到我媽媽單位,托我媽媽轉交的。我聽見媽媽開了門衝出去,外麵吵鬧聲愈發大起來,這下我聽出來是王阿姨在哭喊:“我不要活了!你讓我去死吧!你這個老王八蛋,下流胚!”

陸叔叔在怒吼:“你胡說什麽!我不就是被拉進去洗了個頭嘛!”

王阿姨尖著嗓子喊:“你他媽的頭上才幾根毛!還要人幫你洗頭!”

我穿了睡衣就跑出去,跟著媽媽跑到對麵,看見王阿姨和陸叔叔扭打在一起,她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睛瞪得好像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一般,那決絕的樣子好似要跟陸叔叔拚命。陸叔叔擔心著她剛剛痊愈,不敢真的動手,隻阻擋著她的瘋狂攻擊,一步步都退到了廚房門口,退無可退了。媽媽和陸義陽上去拉王阿姨,卻是怎麽也拉她不住。

“幾十年的夫妻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媽媽急得叫道,“這不是給人家看笑話嗎?”

“我們家的笑話還少嗎?”王阿姨哭著叫道,“我的臉早讓你們丟光了!小的這樣,老的也這樣,都想早點逼死我是吧!”

“坐下來好好說話!這一定是個誤會!”媽媽抱住王阿姨,使勁地把她往臥室裏推。

“誤會?我親眼看見的!他摸著小姐的大腿!”王阿姨瘋了一樣地叫道。

“你再胡說!”陸叔叔忍無可忍,猛地打了王阿姨一個巴掌。

王阿姨一怔,幾秒鍾後,她一下子跳起來,用盡渾身力氣掙脫媽媽和陸義陽,一頭撲到陸叔叔身上,朝他肩膀上狠狠咬下去。

“哎喲!”陸叔叔一聲慘叫。

“爸!爸!媽!媽!”陸義陽急得沒法,隻是亂叫。

那天以後,陸叔叔和王阿姨冷戰了好幾個月。雖然陸叔叔一再解釋,說自己跟朋友喝了酒回家,弄堂口遇到一個發廊小妹在拉生意,可憐兮兮的,說什麽自己剛來一個月,一筆生意都沒做成,再下去就要被老板開除了。陸叔叔雖然早就開始禿發,隻頭頂心周圍留著一圈,但心想洗個頭就能幫人家一次,也算積德,就抬腳跨進了洗頭房。那小妹十分熱情周到,不僅洗頭,還給按摩,正暈暈乎乎的,忽然王阿姨從門外衝了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朝他和小妹一頓亂踢亂打,吵得街坊鄰居都知道了,不明就裏地還以為他嫖娼了呢,真是把他的老臉都丟光了。陸叔叔苦著臉歎氣:“這叫什麽事?羊肉沒吃到,倒惹了一身騷!”

王阿姨恨得牙癢癢,背地裏沒少說陸叔叔的壞話,說他平時節約的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對她也是小氣的要死,結婚二十多年了,連個金戒指都沒給她買過,一次洗頭就花掉幾十塊!都夠在家裏洗好幾年的頭了!又說男人靠不住,沒有一個不花的,原來還以為自己嫁了個老實人,結果沒想到居然晚節不保!

慢慢地,街坊裏就有閑言碎語出來,對著他們家指指點點,說這一家從老子到兒子都花心風流,老子進洗頭房泡十幾歲的外來小妹,大兒子女朋友不計其數,沒結婚就把人家的肚子給搞大了……至於小兒子麽,這麽小年紀就開始混社會了,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孫霞也聽到了,有一次放學時,問我道:“你信嗎?”

我仰頭看看天空中變幻莫測的雲朵,搖了搖頭。

那時我們正推著自行車走到學校門口,馬路對麵、大塘河岸邊有一排小食攤子,賣著年糕、香幹等小零食。我們走過去,各買了一串年糕,塗了甜麵醬,就站在路邊吃。這時遠遠地開過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那時候在小城小轎車還是很高檔的、不多見的,就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披著一頭大波浪長發的女子,身著白色真絲繡花襯衣,黑色蘿卜褲,脖子上掛著明晃晃的珍珠項鏈,腳蹬一雙尖頭細高跟鞋,時髦得像是香港電影裏走出來的人物。她一轉頭,臉上的妝化得極濃,但仍是漂亮得非同尋常。我認出來,她就是小城電視台的播音員,喬正林的媽媽。

我看呆了,連年糕上的甜麵醬掉到白色運動鞋上都渾然不覺。不一會兒,就看見喬正林從學校裏麵走出來,笑著走到他媽媽麵前,母子倆旁若無人地擁抱了一下。我們哪裏見過這麽洋派的做法?可把校門口所有人的眼睛都給看直了。喬正林跟著他媽媽鑽進小轎車,車子發動,開過我們麵前,透過車窗,我看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一點也不曾往窗外張望。

等小轎車過去好久了,我才想起手中冷掉的年糕,忽然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一甩手,把還剩下的大半根年糕丟進了小販的垃圾桶。

回家路上,我一句話都不想說,連孫霞跟我說陸義陽的事情我都不要聽。我眼前不停地晃著喬正林,晃著他媽媽,晃著那黑色的小轎車……我隻是覺得,如果他是一個夢,未免也太綺麗了一些,綺麗到讓我分分鍾都難以忘記,我和這個夢之間的差距。

在周三的文學社活動時,我特意選了最後麵最角落的位置,低著頭坐在那裏。喬正林在講台上,還是像以前一樣,帶著親切的極具感染力的笑容,跟大家點評、分享最新的習作。

我在筆記簿上畫著枯萎的玫瑰花,花瓣一瓣一瓣地凋零,忽聽他叫我道:“小雪?你的習作呢?和大家分享一下吧,你最近寫詩有很明顯的進步,我跟楊老師說了,打算把你的詩發到下一期的《文舲》上……”

我躲開他閃著喜悅光芒的眼神,淡淡地道:“不用了,我覺得我寫得還不夠好。”

大家都轉過頭來看著我,那一束束好奇的目光讓我渾身不舒服起來。

“小雪,你太謙虛了……”喬正林笑著打圓場道。

我憂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永遠不會懂的,永遠不會懂。我拿了書包,站起來,道:“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說完我就往外麵走,聽到教室裏有人在問:“炎雪今天怎麽啦?”

我頭也不回地下了樓,加快腳步往車棚裏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隻是心裏有一種過於絕望的情緒盤桓不去。我的眼睛裏莫名地湧上眼淚。孫霞說得沒錯,沒有用的。這個夢太光鮮太亮麗,本就不該屬於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女孩,不管我如何在意、如何努力都無法企及……

“嗨!”一聲輕快的招呼聲在我耳邊響起。

我扭頭,看見是陸義陽。他一見我的神情,一怔,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怎麽了小雪?誰欺負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忙說道:“沒事,就是風迷了眼睛。”

“真沒事?”他不放心地盯著我。

“沒事!”我努力地對他露出一個笑臉,想起來問道,“你怎麽還沒走?今天不是要去錄像廳的嗎?”

“這就走了。”他說著,跟著我一起走到車棚,“小雪,周日有空嗎?”

“嗯?”

“我們一起去楊梅山怎麽樣?”他問道。

“楊梅山?”我睜大眼睛。

“你沒去過吧?一起去吧!”他懇求道。

長這麽大,楊梅年年吃,楊梅山倒還真的從未去過呢。要知道楊梅可是小城赫赫有名的特產,小城素來有“中國楊梅之鄉”的美譽,從前幾年開始,每年楊梅上市的時候,小城還要舉辦聲勢浩大的“楊梅文化節”呢。楊梅生長在小城南部的丘陵山麓,種植麵積有好幾萬畝,記得小時候爸爸就常說要帶我去楊梅山上采楊梅,可是每次不是他沒空就是我生病了……我點點頭,道:“好!”

周日一早,一輛小麵包車開到弄堂口接我們。我和孫霞跟著陸義陽上了車,這才發現除了“大頭”,翟麗也在。我馬上有些後悔,我早該想到的。

不想翟麗這次見了我倒是很熱情,把一大包零食塞到我懷裏,道:“路上還有一會兒,你們吃點東西。”

我們喝喝飲料,吃吃零食,聊聊天,感覺不一會兒就到了。車駛到山腳下停下,翟麗帶頭下了車,路邊早有一個山農模樣的人等著,馬上迎上來,叫她“麗麗”,帶我們進山。小城素來有“端午楊梅掛籃頭”的說法,此時剛過了端午節,悶熱潮濕的黃梅天氣又帶來了充足的水分,正值楊梅的旺季,是楊梅最好吃的時候。我們沿著山間小徑一路往上爬,發現這一帶漫山遍野都種滿了楊梅樹,紫紅色的楊梅小球密密麻麻地掛在枝頭,看著十分喜人。梅農一邊帶路,一邊跟我們介紹,說楊梅的品種有十幾種,這裏種的是最出名的“荸薺種”和“早大種”,果大、核小、酸甜多汁。他走到一處山腰停下,鑽進旁邊的涼棚,將早已準備好的小竹筐一個一個分給我們。我們迫不及待地四散采摘起來,不忙著往竹筐裏裝,而都塞進了嘴裏,楊梅不打農藥,不用洗直接就可以吃。梅農說楊梅時令短,前後也就半個多月,最好也就眼下這三五天,後麵就要開始生蟲,所以讓我們趁這個時候多摘多吃。

楊梅山上的蚊蟲很多,“嗡嗡”叫著,圍著我們打轉,不過大家都顧不上驅趕它們,隻恨不能多長出一隻手來采楊梅吃。

陸義陽看到一棵大楊梅樹頂的楊梅紅得發黑,便攀了樹幹要往上爬。梅農忙搬了梯子過來,說是楊梅樹很脆,很容易斷,一定要踩了梯子才安全。陸義陽踩著梯子爬上去,翟麗就在下麵幫他扶著,仰頭看著他,眼神十分關切,嘴裏連連說著:“小心點,小心點。”

我走到正吃得起勁的“大頭”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悄悄問道:“翟麗怎麽也來了?”

“大頭”滿嘴汁水飛濺地說道:“她怎麽能不來?這楊梅山就是她家的!”

“啊?”我吃了一驚,不說話了。

陸義陽采了楊梅下來,自己先吃了一顆嚐嚐:“哇,好甜!”然後分給翟麗吃,翟麗吃了幾個,看到不遠處的我們,便走過來分給我們吃。

我假裝沒看到,轉到另一邊采楊梅去了。孫霞拿了幾顆過來給我吃:“你嚐嚐,很甜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她手中拿了一顆塞進嘴巴裏。

孫霞眼睛看著手掌心的楊梅,一邊吃著,一邊似是很不經意地說道:“出來玩,開心最重要。”

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吃飽了楊梅,又把小竹筐都給裝滿了,我們在一處清冽的山澗洗了手,便下山來,坐了麵包車回去。翟麗坐在車頭,熱情地跟大家說,另外還給每人準備了兩筐楊梅帶回去。陸義陽、“大頭”、孫霞都高興地說“謝謝”,我把頭轉向窗外,看著群山在視線中向後退去,漸漸出現一座連著一座的房屋。

車沒有如我所想的開上大馬路回家,而是駛入一扇兩邊立著大石獅子的金屬大門,停在一幢呈“門”字形三麵矗立的三層樓中間的空地上。一樓有扇大門敞開著,裏麵坐在機車前的幾個女工好奇地朝我們張望。我正疑惑著,就見從另一頭走出來一個矮墩墩的婦女,朝著我們快步走來,笑得直露出嘴裏好幾顆閃閃發光的銀牙。她的全身也是亮閃閃的,耳朵上戴著金葉子,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手指上還戴著好幾個金戒指。她叫著:“麗麗,你們來了!”

翟麗下了車,叫道:“媽!”

我們跟著下了車,陸義陽、“大頭”、孫霞都跟翟麗的媽媽打招呼,叫“阿姨”。她見了陸義陽,仔細盯著看了兩眼,道:“哦,你就是義陽啊!”笑的眼睛都快沒了。

翟麗在一邊抿了嘴笑。

我用手指戳了戳“大頭”的背,低聲問道:“我們不回家嗎?”

“大頭”道:“急什麽!吃了飯再走。”

“這裏是……”我又問道。

“這是翟麗家的廠子。”“大頭”說著,不由分說拉了我,跟著翟麗和她媽媽朝一樓的一個房間走去。

我身不由己地跟了他們進去,發現是個餐廳,中間擺了一張圓台桌麵,早就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翟麗媽媽熱情招呼我們一一落了座,然後說自己已經吃過了,讓我們不要客氣,多吃點,就退了出去。翟麗給大家倒飲料,輪到我了,她問我想喝什麽,我說“隨便”。她想了一下,然後拿了一罐橙汁飲料給我,說:“就喝這個吧,這個最貴。”

我看著一桌的菜,每一盤都實誠得很,滿滿得堆了一個尖子出來,白切烏賊、白斬雞、紅燒蹄髈、老鴨煲……我又看著陸義陽、“大頭”和翟麗他們吃得興高采烈的,還喝上了啤酒,你一杯我一杯……我吃不下東西,胃裏脹得難受,心卻是空落落的。我不知道她家裏竟是這樣的有錢。

我聽見孫霞低聲在問“大頭”,翟麗家是做什麽的。“大頭”說,她家主要是做接觸件的,這幾年趕上了好政策,生意越做越大,馬上就要開分廠了。又說佟露荷的父母就在這廠子裏打工。雖然早聽我說過佟露荷的事,聽到“大頭”這麽說,孫霞還是有些意外。“大頭”又說,佟露荷這個女生最是要麵子,在外麵從來不說家裏情況的,小時候跟翟麗最是要好,但自從翟麗家發達了以後,就不理她了,在學校見了也當不認識。

孫霞看了我一眼,又問“大頭”,那喬正林知道佟露荷家裏的這個情況嗎?

這時“大頭”忽然滿臉不屑之色,說道:“那兩個都是一路貨!”

我還沒明白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就見翟麗站了起來,走到一旁把電視機打開了,又調好了錄像機,拿出一隻麥克風,學著一口港台腔說道:“下麵有請著名歌星陸義陽先森(生)為我們深情演唱一首《偏偏喜歡你》!”

陸義陽趴在桌子上大笑,就是不肯起來。

翟麗喝了酒,兩頰緋紅,目光閃動,膽子也大起來,當著我們的麵,上前一把抓住陸義陽的手把他拉了起來。

陸義陽隻好接過話筒,跟著卡拉OK裏的音樂唱了起來:“……舊日情如醉,此際怕再追,偏偏癡心想見你……”我看見他的眼神從我們身上一一掃過,在我身上停了一停,“……為何我卻偏偏喜歡你……”然後又轉回電視屏幕上。我聽不懂粵語,但是看翟麗那專注投入傾聽,兩束目光如同被膠水黏在陸義陽身上了一般挪不開的樣子,就知道她一定是故意點了這首歌,借著歌詞傳情達意呢。一曲唱罷,翟麗還不放過他,酒意酣足地叫道:“再來一首!再來一首!我就愛聽你唱歌!”

“大頭”也跟著起哄,鼓掌、吹口哨、拍桌子。

陸義陽被這氣氛感染,加上也喝了點酒,情緒上來了,接著一口氣唱了七八首。等他唱到《隻願一生愛一人》的時候,翟麗披散了長發,圍著他跳起舞來,隻見她腰肢曼妙,眼神顧盼,裙子飛揚,美得就像一朵灼灼盛開的玫瑰。

“大頭”連聲叫好,孫霞也高興地跟著打起拍子來。隻有我,怔怔地看著他們,忽然間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透明的旁觀者一樣,離這一刻的歡欣、熱鬧竟是那樣遙遠、隔膜,永遠觸及不到。

那天,翟麗送我們回家,除了每人兩筐楊梅外,她還送給陸義陽一大玻璃瓶的楊梅燒酒,說是送給陸叔叔嚐嚐,這是她媽媽自己做的,拿上好的白酒泡的,消暑開胃,夏天吃最好不過。

我回到家裏,發現媽媽已經回來了,正在整理兩筐楊梅,不用說我都知道是誰拿來的。媽媽把一碗新鮮楊梅放到五鬥櫃上、爸爸的照片下麵,把我們吃不完的楊梅都放到冰箱速凍裏,這樣一整年裏我們都有酸酸甜甜的楊梅湯喝,直到來年的楊梅上市。我的衣服上沾了好多紫紅色的楊梅汁,怎麽洗也洗不掉,不過媽媽說不要緊,楊梅很神奇的一點就是,等它下市了,這些果漬自然就會褪去。

這年是楊梅大豐收,楊梅吃得我牙都倒了,連飯粒都嚼不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年的楊梅沒有往年的好吃,每次吃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天吃午飯,陸義陽唱歌、翟麗跳舞的情景,心裏就會彌漫起一股深深的失落。我預感到,這個曾經和我手拉著手結伴而行的少年,終究會在某個時候、某個路口,鬆開我的手,也許會攜手另一個美麗的女孩,開始走向隻屬於他自己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