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婚禮

冬天寒冷的記憶還未消散,我在一天夜裏被滾滾而來的春雷驚醒,才發覺已經到了驚蟄。

校園牆上的迎春花星星點點開成一片,回家路上河浜邊的柳樹開始瘋狂地抽條。我的心裏湧動著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徘徊在嘴邊卻無法吟詠的詩句,讓我時不時就會陷入一陣莫名的悸動。

那個春天,我始終無法擁有一個完整的夢。我在深夜反複醒來,對著寂靜的天花板,聆聽年輕的心事像散落到地板上的玻璃珠子一樣滾來滾去,“咯吱”作響。我的日記本很快就要寫到最後一頁。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多愁善感讓春天多了一絲莫名的傷感,還是那個春天本來就是傷感的。我又一次遭遇了離別。後來我知道了,那隻是我此生必然遭遇的無數離別之中的一次,然而它也如刀子一般,在我尚且稚嫩、鮮活的心中劃下了不能磨滅的傷痕。

那是個露水未幹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媽媽就把我從被窩裏叫了起來。等我們出門的時候,發現陸義陽一家早已等在樓道口,陸叔叔和他都推了自行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默默地等了一會兒,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玲子姐姐和她的老父親下了樓。看到我們,玲子姐姐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眼睛裏湧上一層淚水。陸叔叔和陸義陽從她父親手中接過行李,放到自行車後座上,推了車往前走去。王阿姨將一隻袋子塞到玲子姐姐手裏,她試圖推辭,卻沒有成功。我知道那袋子裏裝著王阿姨親手為她做的一件襯衣、一條褲子,有我媽媽給她買的毛線衫,還有我們兩家人湊的一千塊錢。大家都靜默著,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驚動別人。她的老父親連連朝我們拱手,表達他無法言說的謝意。玲子姐姐無聲地落了淚,媽媽幫她擦去了,撫著她的肩膀往外麵走去。

我跟在後麵走著,看著玲子姐姐的老父親那銀白的頭,那愈發瘦小佝僂的背影,看著玲子姐姐消瘦的身形,想起他們在這一年來所受到的無盡的折磨。那男人的騷擾不斷升級,很快發展到跟蹤、恐嚇,就連玲子姐姐上街買東西,他都會冷不丁地冒出來,死死纏住她。他到處散布玲子姐姐是破鞋、是公共汽車的謠言,害得玲子姐姐不僅再也找不到男朋友,還要承受著周圍人的嘲笑、白眼,明明她是清白的,明明她隻是遇到了錯的人,明明她是受害者,她卻成了小城裏最著名的“**”。

我們一行人默默地穿過弄堂,來到寬闊的馬路上。天已經亮了,太陽卻遲遲沒有出來。春風吹來,拂動著我們的發梢,卻使我們無法感受到它的溫暖美好。我們沉浸在離別的悲傷和無奈中。玲子姐姐所在的棉紡織廠連年虧損,開始減員,她被列入了第一批下崗名單之中。

我們一路步行到國道線旁的小城汽車站,此時還早,候車大廳裏隻有寥寥數人。但是為了怕引起注意,我們仍是沒有開口說話,隻是選了比較僻靜的座位坐了。玲子姐姐呆呆地望著地麵,雙眼被深深的迷茫籠罩。不一會兒,工作人員開始叫人上車。剛剛還安靜坐著的老父親,第一個跳了起來,他緊緊抓著玲子姐姐的手,嘴唇顫動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玲子姐姐眼中的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很快連成了行。

“上車了,快走吧。”媽媽紅著眼圈勸道,“到了那邊記得給我們寫信!”

玲子姐姐隻是哭,由抽噎變成嚎啕。她撲上去抱住她的老父親,哭得話都說不出來。媽媽和王阿姨也在一邊抹眼淚。

“玲子姐姐,玲子姐姐……”我淚流滿麵,想起第一次在井邊遇見她,那時候,春風十裏,清光無限,她如一朵鮮花盡情綻放,誰曾想命運的疾風驟雨就埋伏在不遠處?想起她待我們的每一分溫柔、每一絲善意,我的心中愈發不舍起來。

“上車的乘客抓緊了!車馬上要開了!”工作人員開始催促。

“走吧,走吧!”陸叔叔說道,和陸義陽先搬了行李放到車上。

玲子姐姐上了車,整張臉壓在車窗上,還是在哭,淚水模糊了車窗玻璃。

車開出去好久了,我們都打算回去了,玲子姐姐的老父親仍站在那裏不肯離去。我們站在後麵等著,看到他的雙肩簌簌地抖動著,久久不停。

這時我意識到,這是個陰天,太陽不會出來了。我們本以為,玲子姐姐到了新的地方,會很快開始新的生活,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看望我們。隻是沒有想到,自從我們在小城汽車站分手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玲子姐姐走了沒多久,我還沒有徹底從那種傷感中掙脫出來,就不得不接受另一個壞消息——王阿姨住院了。去年底,為了促進個體經濟發展,小城在解放大街靠近東門橋的地方建起了全市第一個小商品市場,王阿姨用所有的積蓄去盤了一個店鋪,專門做布料生意。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騎著那輛陸叔叔專門為她買的三輪車,到小城汽車站坐車,到鄉下的布料批發市場進貨,回到小城汽車站後,再用三輪車搬運回來。這天中午,她在進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麵包車給撞了,整個人從三輪車上飛了出去,骨頭摔斷了三處,尤其是大腿骨骨折,還有殘疾的可能。陸叔叔請了假,和陸義陽輪流在醫院照顧。陸義強也專程從部隊裏趕了回來看望。

這天放了學,媽媽買了水果和奶粉,帶著我去市人民醫院看望王阿姨。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王阿姨氣急敗壞地在罵人:“你這個王八蛋!我沒被車撞死,倒是要被你氣死了!”

我心裏一驚,心想陸義陽是不是又闖什麽禍了?還是他最近忙著在醫院照料,期中考沒考好?這也難怪他啊,他累得做著作業都能睡著了!我知道有時候他來不及做作業,還是翟麗送到醫院讓他抄的。

我們走進病房。這是個三人間,王阿姨躺在最裏麵靠窗的病**,左腿、左肩、左臂上都綁著石膏和繃帶,遠遠看著,就像個木乃伊似的。盡管如此,她還要用可以活動的右手,掙紮著去打人。而那個讓她氣得肺都炸了的人——陸義強——正抱著頭躲著。陸義陽束手無策,隻是站在一邊,擔心地叫:“媽,媽,你當心點!”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媽媽已經跑過去,按住王阿姨,急道:“你這是幹嘛!骨頭還沒長好呢,別又給錯位了!”

王阿姨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顫,指著陸義強,罵道:“都是他,都是他!”又把頭往枕頭裏一摔,哭道,“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哇!”

陸義強道:“媽,你別生氣,我錯了還不行麽?”

王阿姨猛地抓起床頭櫃上的一個蘋果,朝他扔過去:“你給我滾!”

媽媽馬上對陸義陽說道:“義陽,和你哥下去走走。”

陸義陽點點頭,又衝著我點點頭,推著他哥哥出去了。

媽媽在床邊坐下來,倒了水給王阿姨喝,耐心勸道:“義強專門請假回來看你,你至於麽!”

“你是不知道……”王阿姨看看旁邊的病友,欲言又止,完了還是沒忍住,壓低了聲音道,“這個臭小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說五一就要回來辦酒!”

“啊?”媽媽一驚。

王阿姨訴苦道:“隻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可是你看我這樣子,至少還得三個月才能好吧?我怎麽去幫他操辦這個事?再說了,我也不瞞你,去年盤那個店麵借的錢還沒還上呢,你讓我到哪裏去給他整一筆結婚的錢去……”王阿姨說著,又要哭起來,“我的命真苦啊!生了兩個兒子,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媽媽想了一下,說道:“這是義強的人生大事……你要是為了錢的事,就別發愁了,我這裏有點積蓄,可以先借給你。”

王阿姨忙說道:“那怎麽行!本來我好好地做生意,倒還能指望著快點還上,可如今你看我這樣子……算了,我另想辦法!”

媽媽說道:“你現在到哪裏想辦法去?我又不急著用,你什麽時候還得上了再還唄。”

王阿姨感動得淚水漣漣:“這……這真是太感謝了!不過話說好了,利息是一分都不能少的!”

媽媽笑道:“你這話就見外了,我還差你這點利息不成?”

我走到樓下找陸義陽,看見他正在一棵茶花樹下和他哥哥一起抽煙,見了我,馬上把煙頭丟了,用腳踩滅了。陸義強跟我們告辭,說怕他媽見了他心煩,讓他媽先冷靜一下,就回家去了。

我看著他往外走的背影,對陸義陽說道:“恭喜你呀,馬上要做叔叔了!”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以後你就是小雪姐姐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捉弄我呢。我抬腳去踢他,他早就笑著跑掉了。

五一節那天,陸叔叔在小城招待所辦了十桌酒席。王阿姨剛出院,在媽媽的幫助下,穿了一件紫紅色的薄呢外套,那是她唯一一件喜氣的衣服,沒想到那天一下子升了溫,把她熱得滿頭油汗,連外套上都是衝鼻的汗味。加上她腿上的石膏還沒拆,天一熱,腿發脹發癢,不能抓不能撓,她坐在輪椅上,行動又不方便,渾身坐立不安。新娘子不是上次見的那兩個,長得還算清秀,肚子已經很顯了,從一身大紅色的套裝裏直鼓突出來。來喝酒的親友向王阿姨道賀,恭喜她馬上就要抱孫子了。王阿姨的那張臉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讓誰見了都覺得難受。

陸義陽倒是挺高興的,那天是伴郎,穿了一套他哥哥的舊西服,熱到後來幹脆把西服脫了,隻穿了一件白襯衫,兩個袖子一卷,領口敞開著,豪氣地幫他哥哥擋酒。

天氣太熱,招待所的肉都有點臭了。陸叔叔又跑去找招待所的經理,卻被告知說肉是前幾天就準備好了的,再換是來不及了。王阿姨知道了,望著那每桌上的一大盆蹄髈,心疼地直搖頭,後來吃完酒,等客人都走了,還為了要不要把這些臭肉打包帶走,跟陸叔叔吵了一架。

陸義陽也叫了“大頭”和翟麗來喝酒。這天媽媽給我穿了一條格子背帶裙,我自己覺得還挺好看的呢,可是一轉眼看到翟麗,穿了一件環領的紫色連衣裙,腰間束著一條金色的細皮帶,加上她本身長得不俗,身形又是早發育的,又洋氣又成熟,真是好看死了。跟她一比,我就跟個鄉下丫鬟似的,讓我心裏很是不爽起來,從頭到尾都假裝不認識她。

喝酒到一半,有一桌的客人吵著鬧糖,要新郎新娘子表演節目,嘴對嘴喂酒吃,漏下一滴就要給全桌的人發香煙。陸義強已經醉了,摟過新娘子就親嘴,新娘子羞得直推他,結果他一口酒沒含住,一下子吐在新娘子臉上。客人們全都哄笑起來,新娘子不高興了,眼裏含著淚都快哭了。一個小夥子領頭用筷子敲著碗,吵著要讓新郎發香煙。陸義陽也喝高了,滿臉通紅,滿嘴噴著酒氣,道:“每人再發兩包喜糖!”小夥子不讓了,叫道:“誰要吃糖!我們要的是香煙!香煙!不是發不起吧?發不起沒關係啊,讓我來給新娘子喂酒啊!哈哈哈……”

忽聽他“唉喲”了一聲,眾人都朝他們望去,隻見他捂著半邊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猛地朝陸義陽撲過去,嘴裏吼著:“你他媽敢打我!”兩個人廝打起來,桌椅撞倒了,盤子碗碟“劈裏啪啦”地掉到地上全摔碎了,湯湯水水流得到處都是。陸叔叔忙站了起來,衝過去試圖把兩個人拉開,大家圍上去,勸架的勸架,揩油的揩油,一下子全亂了。王阿姨又是要哭了,叫道:“這叫什麽事,什麽事啊!”

小夥子被人拉走了。大家又回到座位上坐下,可是經過這麽一鬧,喜慶的氣氛已然被衝淡了好多,不一會兒就有人陸續起來走了。媽媽忙著安慰直搖頭歎氣的王阿姨。我看見陸義強陪著哭哭啼啼的新娘子朝外麵走了,我左右環視一下,陸義陽呢?

我跑出去,發現他坐在外麵花壇邊上,仰著頭,翟麗拿著一條浸了冷水的手帕正在幫他敷額頭,“大頭”用粗大的手指頭卷了一個小紙卷,試圖塞到他鼻孔裏,卻塞不進去。看見我來了,陸義陽一把揮開他的手。我看著他鼻子下麵的血跡,地上還有好幾個沾了血的草紙團。我從“大頭”手裏拿過那個紙卷,撕得小了一點,重新卷了,小心翼翼地塞到他鼻孔裏。

“這下好了,”我說道,“好看了。”

陸義陽打著酒嗝,罵道:“那小子真不是人!”

我說道:“還怪別人呢!你有功夫生氣,還不如去勸勸你媽!”

陸義陽一下子不說話了。

晚上,因為陸義陽的房間給他哥哥嫂子做了新房,媽媽就讓他住到我家來。我把我的房間讓給他,特地跟他強調了,要洗幹淨腳才能上床。

他“嘿嘿”笑著,信誓旦旦地說道:“放心吧,保證洗得香噴噴的!”

睡覺前,媽媽怕他熱,特地讓我送毯子過去。我進去了,看見他已經脫了襯衣長褲,就穿著一條褲頭半躺在**看我枕邊放著的《百年孤獨》,見我進來,馬上拉了被子蓋在身上。

“你怎麽不放心啊?”他叫道,“我真洗腳了,不信你聞!”

我躲開他故意伸過來的腳,把毯子丟到他身上,道:“你留著自己聞吧!”

他“嘻嘻”地笑,打開毯子蓋在有著結實腹肌的腰間,看著我把被子疊起來放到椅子上,問道:“這書是你買的?”

我說道:“過年時候舅舅寄過來的,說這是經典中的經典,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

“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陸義陽說道。

“你看過?”我有些吃驚地問道。

他想說些什麽,可是一看到我那過於誇張的、難以置信的眼神,就把胳膊往腦後一枕,嘴角含笑道:“怎麽,不信啊?哎,在你眼裏,我就這麽不學無術麽?你忘了小時候還是我教你識字看書的呢!”

“不學無術?我可沒說啊,是你自己說的。”我說著起身往外麵走。

陸義陽伸出兩隻腳勾住我的小腿,叫道:“你小看誰呢?”

我忍不住笑出來,去推開他,兩個人打鬧起來。媽媽在隔壁喊:“小雪?”我們立馬噤聲,但手上可沒停,你掐我一把,我戳你一下,誰也不肯吃虧。

我小聲嘲諷他道:“你哪裏還顧得上看書?你忙著打工,忙著戀愛……”

他把我的臉捏成個大餅,叫道:“誰忙著戀愛了?你怎麽老是冤枉我?”

“還說沒有!”我去扯他的耳朵,疼得他直咧嘴,叫道,“我看你比你哥還厲害!十幾歲就開始談戀愛,以後女朋友可得一個連哪!”

“我可不會!”陸義陽突然放了手,往**一躺,說道,“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我哂了一聲,道:“你惹的麻煩還少嗎?”

他臉上仍是笑嘻嘻的,眼睛裏卻是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認真,道:“我覺得我爸媽這樣挺好的。”

我歪著頭想象了一下他跟翟麗在一起、過一輩子的情形,隻覺得好傻,不由地“噗哧”笑出來。

“你笑什麽!”他問道,說著又要來惹我。

“沒什麽!”我笑著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