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媽媽喝醉了
我沒有告訴媽媽,見到小張叔叔的事情。可是莫名的,午夜夢回,我常常會想起他,還有他的女兒,想起那天,我對他說的那些話。明明我的目的達到了,從那以後,我就很少再見到他,他就那樣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片羽毛一樣,無聲的,不留痕跡的。隻是我要過了很久以後,才意識到,原來他留在我心裏的分量並不輕。
孫霞因為要補課,這個暑假沒有回西安外婆家。不用補課的時候,她就到我家裏來,和我一起做作業、看書、看電視。我把喬正林給我的參考書給她看,我們一起做題目。有時媽媽下班回來,她還沒有走,媽媽就會留她吃晚飯。
這天下午,我和孫霞做完了作業,一起到弄堂口的小店裏買汽水喝。當我們正站在門口的屋簷下吸著汽水的時候,我看見媽媽從老遠過來,自行車騎得飛快,風把她散開的頭發吹起,像旗幟一樣在腦後飛揚著。她直直地盯著前麵,神情呆板的像是安著一張假麵具,連我叫了好幾聲“媽媽”,她都沒有聽見,隻是拚命地蹬著腳踏板,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去。
我和孫霞急急地往家裏走。到了家門口,隻見紗門和大門都大開著,沒有關上。我們走進去,看見客廳的沙發上直直地坐著一個人,不動,也不說話,隻是盯著對麵牆上爸爸的照片看。我有些嚇壞了,輕輕地叫道:“媽媽!”
媽媽老半天才回過頭來,看到我,一笑,那笑如此荒蕪、虛空,就好像我並不存在,而她隻是對著空氣笑一樣。
我回頭對孫霞說:“你先回去吧。”
她用眼神詢問著我:“你一個人要不要緊?”
我搖搖頭,把她推了出去。我關上門,不敢過去在媽媽身邊坐下,隻是倚著門站著,遠遠地看著她。我想起來,上一次看到媽媽這樣的神情,還是在她聽到爸爸去世的消息那一刻。
過了一會兒,媽媽忽然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來,幾乎是撲過去,撲到五鬥櫥上,死死盯著上麵爸爸的照片,啞著聲音問道:“你為什麽要喝酒?你為什麽要喝酒?”她就這樣一聲一聲問著,一聲更比一聲高,一聲更比一聲絕望。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擔心地望著她,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扶她、安慰她。
媽媽突然尖叫了一聲:“你為什麽要喝酒!”那聲音裏的暴怒、痛恨嚇了我一跳,嚇得我剛剛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
“媽媽……”我嚇得快要哭了。
媽媽一把抓過爸爸的照片前供著的、上次沒有喝完的那半瓶白酒,拔開塞子,仰頭就往嘴裏灌。
“媽媽!”我衝上去,拚命地想把酒瓶子從媽媽手裏奪下來。
“讓我喝!讓我喝!”媽媽哭著叫著,眼淚一浪一浪地從她的眼眶裏往外湧出來。
“哐啷當”一聲,酒瓶子從我們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摔碎了,酒氣彌散開來,充斥了整個房間。媽媽一怔,隨即坐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抱住媽媽,也大哭起來。
那天媽媽沒有做晚飯。我陪著她躺在**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糊起來,感覺媽媽把我抱到了自己的**。我感覺到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對我說了很久的話,我記得她提起了小張叔叔,好像還在問我為什麽,我感覺到有濕濕的東西掉到我的臉上。
很快,我的四周都暗了下來,卻有一道光從窗戶裏照進我的房間。光芒消失以後,我看見是爸爸,穿著一身白棉布衣服,背著手,在我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我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看著他,沒有驚喜,隻是奇怪:“爸爸?”
他不停地來回走著,嘴裏喃喃說著:“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爸爸?”我叫他,心裏滿是疑惑,“你做錯了什麽?”
他終於停下來,抬起頭,哀傷又自責地看著我,說道:“小雪,爸爸做錯了一件事,那天爸爸不應該喝酒的。”
“喝酒?”我想起來,今天媽媽不開心,好像說的就是這件事,我想問得更仔細一些,“你說的是哪天?”
爸爸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忽然一道光閃過,他消失了。
“爸爸!”我叫著,醒來,漆黑之中感到一陣無與倫比的恐慌。
“媽媽!爸爸說他那天不應該喝酒的!”我從**跳下來,赤著腳跑去找媽媽,我打開燈,看見她的**空著。“媽媽?”我在屋子裏到處都找了一遍,媽媽不在。
“媽媽!”我哭了起來,心裏的恐慌一陣一陣襲來。
“陸義陽!陸義陽!”我“砰砰砰”敲著他家的門,聽到王阿姨在問:“誰啊?是小雪嗎?”燈亮了,腳步聲急促地往門口走來。
“小雪?出了什麽事?”王阿姨開了門,陸義陽也從他的房間裏跑了出來。
“我媽媽不見了!”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啊?”王阿姨和陸義陽對視了一眼,問我道,“她有跟你說過她要去哪裏嗎?”
我搖了搖頭。
王阿姨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一點多了。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陸義陽拉了我的手,道:“我去你家陪著你,你媽媽應該很快回來的。”
“對對,義陽,你陪著小雪,”王阿姨道,“我去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去找看。”說著,她轉身進去換了衣服,拿了零錢,就跑出去找小店老板打電話,那個小店老板一家也住在我們小區裏。
陸義陽陪我坐在沙發上,擰了一把毛巾給我擦眼淚,安慰我道:“小雪,不要擔心,你媽媽是大人了,不會亂跑的。”
我隻是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剛從‘大頭’那裏拿了幾盤小虎隊,還有張國榮的磁帶,你要不要聽?”他想著法子哄我開心。
我搖著頭,這個時候,我隻想要媽媽。
“最近錄像廳在放新的電影,我明天拿來給你看好不好?”他又說道。
我仍是搖頭。
“很好看的,不騙你!等開了學,我就不去錄像廳上班了,師父叫我去他的舞廳裏唱歌賺錢,還可以教人跳舞,等我有了錢,我帶你去上海好好玩一圈怎麽樣?”他說道,努力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高興起來,“你不是說上次去上海沒好好玩嗎?”
我睜著婆娑的淚眼看著他,說道:“我以後要去上海讀書的,有的是機會。”
他笑道:“哦,好好,就知道我們小學最有誌氣!”
正說著,就聽見王阿姨回來了,我們衝出去,看見她拿了三輪車鑰匙,又匆匆往外麵走,跟我說道:“小雪別急,阿姨去把你媽媽接回來啊。”說完,騎上她那輛三輪車就走了。
我們看著她拐出日雜小間前的過道口,消失了。陸義陽又陪著我回到家裏坐下,安慰我道:“這下好了,找到你媽媽了,你不要擔心了。”
可我隻是發呆:媽媽到底在哪裏?為什麽要王阿姨去接她?她為什麽不能自已回來?
陸義陽還在沒話找話跟我說,忽然問我道:“你是不是最近跟那個喬正林走得很近?”
我木然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也看著我,遲疑地問道:“你覺得他……怎麽樣?”
我遲鈍地吐出兩個字:“很好。”
他沉默了一下,我心想他一定是要說喬正林的壞話了,原來喬正林說得沒錯,陸義陽竟然會在我麵前說他壞話呢。不料他卻說道:“隻要他不傷害你,我答應你,不會找他麻煩。”
我愣愣地看著他,難以理解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忽然笑起來,就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我的頭,道:“不要想多了,我是看他能幫你提高成績的份上,才決定放過他的。”他伸手拿過桌上的參考書,翻了翻,扉頁上寫著“喬正林”的名字。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過了好一會兒,才一臉愁苦不解地問他道:“你們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
聽我這麽問,陸義陽笑了起來,道:“也沒什麽,我們之間……有些誤會吧。”
誤會?喬正林也說他們之間有些誤會,可到底是什麽樣的誤會?為什麽就不能解釋清楚呢?我看著陸義陽,又想起那天喬正林說這話的樣子,總感覺他們其實並不打算消除這“誤會”。
“哎,你別管了,說了你也不懂。”陸義陽說道,“對了,有空的話,去看看弄堂口的老阿婆吧,聽說前一陣子她病了。”他說道。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睡著了,忽然間聽到王阿姨的聲音:“回來了!”我馬上醒了過來,茫然四顧,發現除了他,沒有別人,是我又做夢了。我低下頭,這才發現我是枕著他的大腿睡著了,口水把他的睡褲都濕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卻看見他正看著我,眼神柔和得好像悶熱的天氣裏,忽然吹來的習習晚風。
我避開他的眼神,蜷著腿坐起來,看見牆上的掛鍾顯示已經快三點了。
不一會兒,就聽見外麵傳來車輪轉動的聲音、上鎖的聲音,還有腳步聲,熟悉的說話聲……我和陸義陽忙開了門,走到外麵,看見王阿姨和陸叔叔一邊一個,扶著中間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的媽媽。媽媽的臉漲得通紅,眼神迷離渙散,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頭發亂糟糟地和著汗水和灰塵,粘在額頭上、臉上。
我從未見過媽媽如此失態過,擔心地叫道:“媽媽!”
王阿姨忙示意我壓低聲音,輕聲道:“別擔心,小雪,你媽媽隻是喝多了。”
她和我一起扶著媽媽到**躺下,給媽媽脫了鞋、換了衣服,我拿了毛巾給媽媽擦了臉、手。王阿姨關了燈,關了門,和我輕手輕腳地出來。
“媽媽這是……”我擔心地問道。
王阿姨和陸叔叔對視了一眼,跟我說道:“你媽媽隻是半夜肚子餓,跑出去吃宵夜了,多喝了幾杯。”
我看著她躲閃的眼神,知道她沒有說實話。媽媽從來不會半夜跑出去吃宵夜的,也從來不會隨便就喝多了。我知道今晚一定發生了什麽事,發生了一些他們都不想讓我知道的事。
我看了看王阿姨和陸叔叔,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道:“謝謝王阿姨,謝謝陸叔叔,辛苦你們了!”除了感謝,我還能說什麽呢?他們為了找媽媽,忙活了大半夜都沒有睡。
我看了一眼陸義陽,他用力對我點了點頭:“趕緊睡吧!”跟著他爸媽回了家。
後來我才從陸義陽口中得知,那天晚上,王阿姨和陸叔叔是在小張叔叔的小區門口把媽媽帶回來的。當時他們因為找不到媽媽,而急得給小張叔叔打了電話。小張叔叔半夜裏推了車出門想去找媽媽,就在他走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在一棵梧桐樹下發現了她,當時她已經喝多了,就坐在水泥地上,手裏握著一隻空了的白酒瓶,嘴裏猶在問:“為什麽?”
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那晚的事情。隻是從那以後,媽媽變得比以前更沉默了。我常常見她洗著碗,或者看著書,就會停下來發呆,然後突然地歎一口氣。我知道她心裏一定藏著很多很多的心事,卻沒有人可以訴說。我覺得我都開始能聽到她整夜整夜翻來覆去的聲音。這讓我想起王阿姨那段時間因為事業的焦慮而失眠生病的經曆,我心裏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更多地和孫霞在一起,我覺得我不用說什麽,她就能夠懂得我心裏的感受,我的那種害怕,那種擔憂,那種無助。她也不用說什麽,隻是陪伴著我,陪我度過這一段無處安放的青春。
我們開始頻繁地騎著車出去,沒有目的地在小城裏四處亂逛。我們回到小學校園,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校園裏空****的,炎炎烈日把兩棟教學樓間花壇裏的花草曬得都蔫掉了。我們說服了門衛,去我們曾經的教室坐了坐,找到教室後麵那塊曾讓我重拾自信的黑板,而它早已布滿了坑洞,黑漆脫落,露出斑駁的水泥和石灰。我們去了“大頭”帶我們去過的烏山,爬到山頂上,俯瞰我們的小城,看到這些年來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擴張著,新居民區連成了片,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消失在一片藍煙之中。在一座座起重機的鐵臂起起落落之間,一棟一棟高樓開始拔地而起,在我們的視線中兀立著,不斷刷新著這座小城的高度……在日新月異的城市化建設之中,我們對小城的記憶正在被無法阻擋地抹去。
我們去的最多的還是城北。這裏雖然有我們熟悉的市中學和大操場,但絕大部分地方卻都是讓我們感到陌生的。說來也怪,城北雖然有電影院和它周邊的早夜商店,但總體卻是冷清、偏僻的。小城居民們口中的“北門頭”,可不是一個方位名詞,而是有特定含義的,往往是公檢法司機關的代稱。因為長期以來,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看守所、中隊都在城北一帶。因此一個人如果說自己是從“北門頭”來的,往往會引起側目或是哄堂大笑,因為“北門頭”出來的說不定就是犯人。城北還有一個容易引起不適的地方,在於那裏有一座小孤丘“教場山”原來是墳場,也是法院執行槍決的法場,因此小孩子們中間流傳著一首歌就說:“高高的教場山一片大墳灘,墳灘裏頭都是骷髏頭,骷髏頭裏頭都是……”小時候我不聽話,爸爸就拿把我丟到教場山來嚇唬過我。但是在這個夏天,城北卻因其偏僻、荒蕪而吸引了我。
我和孫霞沿著電影院門口的小路一直往北騎去,很快就看到了北門城樓,這是600多年來小城4個城門樓中唯一幸存至今的。如今,這座當年明朝時建造用來抵禦倭寇的北門城樓,東西兩側高大的城牆、吊橋、月城、相公殿都已經不見了,留下的僅是一座高約5米、寬約7米、深約9米的兩層樓遺屋,木頭都已風化褪色,城門兩邊磚頭**,破舊不堪,一副即將淹沒在歲月中的樣子。過了北門城樓,就算“出城”了,沿著大塘河兩岸是一家連著一家的廠房,棉花加工廠、食品廠、漁機廠……再往後,是一大片廢墟和荒地。我們就在那兒發現了一個廢棄待拆的塑料廠,水泥地龜裂、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荒草,幾間廠房門窗朽壞,散落著鏽蝕不堪的機器零件,角落裏還有一筐筐奇形怪狀的塑料製品,我們拿了幾個玩,發現沒什麽用就隨手丟棄。牆頭上長滿了茂盛的仙人掌,結了肥碩的果子,我們撿了一根棍子打下來吃。我們去了那裏好幾次,從未有人來打擾過我們,它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可以任由我們的心事像荒草一樣恣意生長。
有一天吃了晚飯,媽媽早早就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又想約孫霞去外麵亂逛、看夜景,正碰到王阿姨穿著睡衣急急地從外麵進來,見了我就叫道:“唉喲,小雪,幫幫阿姨。”原來她出門買了個肥皂,不想忘帶鑰匙,而陸叔叔去朋友家打牌去了,電話都打不到,陸義陽又去錄像廳打工去了。我答應她去錄像廳找陸義陽拿鑰匙,讓她先去我們家坐著。
我叫了孫霞,騎著車一路往工人文化宮去,那條街上是比以前更熱鬧了,滿街的霓虹閃爍、人頭攢動,新開了好多的舞廳、卡拉OK廳、宵夜店……我們到了文化宮樓下,停好車,上到三樓的錄像廳,這次不等售票窗口的服務員說話,就熟門熟路地往裏麵的房間走去。門開著一條縫,我想都沒想就一推,看見陸義陽坐在那張舊沙發上,隻穿了一件黑色背心,正在抽煙,沙發扶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卻不是翟麗,隻穿了一條紅色的抹胸,超短牛仔裙,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正笑得花枝亂顫。
我想退出去,然而已來不及了。陸義陽看到我,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差點撞翻了那個女孩子。女孩子嬌嗔一聲“唉喲”,抬眼不滿地看著我。
陸義陽走到門口,問道:“小雪,你怎麽來了。”
我已經後悔過來找他了,比上一次還要後悔。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感覺,有什麽在我和他之間輕輕地劃了一道線,卻成了鴻溝,我們真的再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我怔怔地,有些說不出話來。
“你媽媽被鎖在了門外,我們是來拿鑰匙的。”孫霞說道。
“哦。”陸義陽應了一聲,眼睛仍是看著我,“你等我一下。”
他進去,隨手掩上了門,出來,又隨手掩上了門。他把鑰匙塞到我手裏。
我一聲不吭地就往外麵走。
“小雪!”他忽然叫道。
我站住,沒有回頭。
“路上小心點。”等了一會兒,他說道。
我繼續往前走去。
路上,孫霞問我:“這個女孩子是誰?”
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呢?我隻知道,他已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陸義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