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文學社

9月的第一天,在金燦燦的陽光照耀下,我和孫霞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騎著剛剛學會不久的自行車,衝向我們期待已久的初中生活。

市中學位於北城區,就在小城母親河——大塘河的側畔。這天一大早,市中學門口熱鬧非凡,新生和老生們從四麵八方湧向這裏,門口站著好幾位戴紅袖章的老師和高年級同學忙著維持秩序。一想到自己和媽媽、舅舅成了校友,成為了省重點中學、全市最好的中學——市中學的學生,我就激動不已。市中學四四方方、水泥造麵的大門沒有任何裝飾,經了幾十年的光陰和風雨,變得有些陳舊滄桑,但是在我的眼裏卻格外高大莊嚴。進了大門,我興奮地左張右望,看到大門右手邊是一排車棚,車棚前是新造的氣派的四層樓圖書館,貼著藍白格子的馬賽克。圖書館前是一塊沙土操場,也是籃球場。操場周圍便是校園大道,在車棚停好車,沿著校園大道往裏走,依次經過學校宣傳欄、大禮堂、辦公樓。再往裏走,就可以看到一前一後兩棟三層樓的教學樓,分別是初中部和高中部。這兩棟教學樓是那麽低調、不起眼,依舊保持著六七Ο年代初建時的風格和模樣,但是正是從這裏走出了無數優秀學子,成長為全市、全省乃至全國各行各業的棟梁人才。我的胸中滿懷驕傲,和孫霞一起匯入新生的人流,湧向初中部教學樓的一樓。

幸運地,我和孫霞仍分在一個班,(2)班。跟小學時一樣,我們依舊好得形影不離,手拉著手同進同出,連上廁所都要一起去的。

有一天課間休息時,我們上廁所回來,快走到教室門口,忽然樓上丟下一個紙團來,差點打中我的頭。我生氣地抬頭,卻看見陸義陽和“大頭”正倚在欄杆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小雪,怎麽都上了兩個星期的課了,也不來看看哥哥?”“大頭”嬉皮笑臉地說道。

“你是哪門子哥哥?我怎麽不知道?”我撿了那紙團,用力朝他們丟回去。“大頭”把頭一偏,靈活地躲開紙團。

不料“唉喲”一聲,一個女生捂了臉,從他們身後探出頭來:“誰?!”

我嚇得一聲不吭,陸義陽和“大頭”都笑起來。我一下認出來,她應該就是那天晚上來找陸義陽的女孩子。今天她梳著幹淨利落的馬尾辮,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短袖,白色領口間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這下我看清了,她是鵝蛋臉,一雙忽閃忽閃會說話的大眼睛,鼻子高挺,長相甚是洋氣。

“大頭”笑道:“翟麗,這個是小雪,陸義陽的小妹。”

那個女生一聽,剛剛還豎著的眉毛,頓時緩和了下來,也笑著對我說道:“原來你就是小雪啊。”

我卻毫不領情,翻了個白眼,拉著孫霞就進教室去了。

那天放學的時候,我看見陸義陽推著車,跟這個叫做翟麗的女生並肩往校外走去。校園大道沿路栽種了兩排梧桐樹,夕陽從梧桐樹葉間透過來,照得他們兩人的身影上一層金邊,而周圍的一切都暗了下來。他的自行車的後車輪子癟癟的,好像又被人拔了氣門芯。我推著自行車,加快腳步走近了些,聽見那個翟麗在跟他說:“你騎我的車吧,你帶我回去,然後我再騎回來不就行了麽?”

我心裏一動,把車鈴摁得“叮鈴鈴”直響,他們兩個都回過頭來看我。

“小雪,放學了?”陸義陽招呼我道。

我笑眯眯地叫道:“小陸哥哥,你騎我的自行車吧,正好我們順路,可以一起回家。”

陸義陽笑道:“好啊。”

陸義陽跟翟麗道別,我也跟著微笑著跟她道“再見”,全然不顧她臉上那一副掩飾不住失望的樣子。

到了家,陸義陽幫我把車鎖好,我正想進去,他忽然叫住我道:“你故意的吧?”

“你說什麽?”我裝傻。

陸義陽一笑:“沒什麽。”

初中才剛開始,我就發現它根本沒有陸義陽說的那麽好玩。課業是比小學時重多了,老師盯得又緊,讓我一上來就感覺到吃力。學校裏也有一些興趣活動,比如舞蹈、合唱團、廣播站之類的,可是為了保持學習委員的地位,我一概都沒有參加。

可是有一天下了語文課,語文老師把我叫過去,建議我參加學校的文學社,說這是學校的一項傳統特色,文學社還辦了一份刊物,叫作《文舲》,會定期選刊一些同學們的優秀稿件。

我動了心,興高采烈地跟陸義陽說起來,他卻是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說道:“文學社有什麽好參加的?我們學校的文學社隻知道發些‘啊,青春!啊,朋友!’之類的東西,沒什麽好看的。”

盡管陸義陽對文學社一百個看不上,我還是興衝衝地拉著孫霞一起報名了,我們倆都順利地通過了初選。

這天放學,我和孫霞邊走邊商量著下周第一次參加文學社活動要準備的稿子,經過籃球場,看見邊上圍滿了人,不時爆發出“加油!”“好!”的喊聲。我們對籃球不感興趣,便繼續往後麵的車棚裏走去,忽然聽到場子裏有人吵了起來。

忍不住好奇心,我和孫霞透過人群的間隙向裏麵張望,卻一眼看見穿著紅色運動背心的陸義陽,帶著“大頭”和幾個男生,和另一隊男生對峙著,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我們扒拉開人群擠了進去。

“你說沒撞就沒撞了?”“大頭”瞪著眼睛,一根手指直戳到對麵的一個人臉上。

那人顯然是另一隊男生的領隊,他伸手攔住身後怒氣衝衝的隊友,臉上掛著處變不驚的微笑,道:“我不是故意的。打球嘛,碰碰撞撞本來就是難免的。”

“碰碰撞撞是難免,可是你使陰招就不對了!”“大頭”繼續對著他的臉毫不客氣地指指戳戳著。

他仍是笑著,麵不改色,卻一揮手用力地將“大頭”的手壓了下去,道:“你說我使陰招,我使什麽陰招了?”

“大頭”忙回身往陸義陽胯間一指:“你用膝蓋頂……”

“行了!”陸義陽打斷他,同時飛快地別開大頭魯莽的手,一歪頭,睥睨著那個男生,道:“你說句‘對不起’,這事就算了。”

那男生盯著他的眼睛。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連剛剛還在為了各自支持的球隊吵得不可開交的圍觀人群,此刻也變得鴉雀無聲。隻有一陣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呼嘯著穿過籃球場,揚起沙土。空氣被震**起來,充滿了火藥味,似乎一場群架一觸即發。

我的視線落在那個男生的臉上。他的膚色顯得過於蒼白,線條卻是冷冽的,俊秀中透出一股陽剛之氣。我的腦中“呲”地冒出一陣火花,然後就短路了,變得一片空白,渾身動彈不得。

忽然,他輕輕地笑起來,一拳打在陸義陽的肩頭,聲音輕快又不失誠意地說道:“兄弟,不好意思了,我們繼續吧。”

雖然他沒說“對不起”,但是這一句“不好意思”,也算給了陸義陽麵子了。如果陸義陽還要繼續追究的話,反而顯得不夠大氣了。於是,陸義陽也隻好忍下那一拳頭的力道,勉強放下緊繃著的臉來,指揮隊友們繼續比賽。

我鬆了一口氣,和孫霞從人群中退出來,繼續往車棚走去。

“這個人真厲害。”孫霞忽然說道。

“誰?”我不在意地問道,眼前揮之不去的都是那張臉。

“就是剛才打陸義陽的那個,初二(3)班的班長,喬正林。”孫霞說道。

“喬正林?這名字怎麽這麽熟?”我問道。

孫霞斜晲了我一眼,道:“虧你還想參加文學社,連副社長、初中部負責人都沒搞清楚!”

“哦,原來就是他呀!”我叫道,心裏像電流般通過一陣暗暗的悸動。

“陸義陽是吃了啞巴虧了……”孫霞還沉浸在剛才那一幕中。

“噓!”我突然用手肘一捅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說話。

已經過了放學高峰,車棚裏的車所剩無多,空****的,顯得格外安靜。我的視線落在角落裏一個蜷縮著的身影上,那人正鬼鬼祟祟地做著什麽。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出其不意地問道:“你在幹嗎?”

翟麗嚇得一跳,像受驚的兔子般從地上跳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啊……”

我探頭看了看她身後,陸義陽的自行車,後輪胎的氣門芯又被拔掉了,癟癟地壓在地上。

我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臉。翟麗的眼神閃躲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轉身就走,翟麗緊跟著追上來,拉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解釋道:“小雪妹妹,真的不是我……我來的時候,它就已經這樣了……”

我根本不聽她的解釋,她不去看陸義陽打球,這個時候跑到車棚裏來還能有什麽好事?騙誰呢?我打從心眼裏冷“哼”一聲,打斷她道:“沒有用的,你這樣做沒有用的。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你送給陸義陽的那些東西,他都送給了我。”

她一愣,臉上瞬間轉成慘白。她怔怔地看著我,嘴半張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甩開她的手,和孫霞推了自行車就走。

我們沿著大塘河往城西駛去。聽媽媽說,她和舅舅讀書的時候,大塘河的水還是很清澈的,一到夏天,就會有很多人下水遊泳,捉魚蝦,摸螺獅。那時大塘河也是一條交通要道,河麵上船來船往,經常能聽到“布昂布昂”的海螺聲和哨子聲。可是如今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條發黑發綠的死水,漂浮著好多垃圾,被炎日曬了一天後,熏蒸起一股臭氣,晚風一吹,令人十分不快。

“你這是幹什麽?”路上孫霞問我道。

“不幹什麽。”我撇撇嘴道,“我就是不喜歡她,怎麽啦?”

孫霞不再說什麽。

那天晚上,我去找陸義陽,他正在做作業。我拿了一袋子蜜桔給他吃,那是昨天晚上小張叔叔放在我家門口的。我剝了一個塞到他手裏,問道:“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陸義陽把橘子塞到嘴裏,大口嚼著,笑著說道,“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我了?”

“孫霞說,那個喬正林很厲害,你可要當心啊。”我雖然嘴上對陸義陽這麽說著,心裏想的卻都是喬正林。

“哼,連夏威我都不怕,還怕他?”陸義陽不屑地道。

“夏威能跟他比麽?人家是班長,又是文學社副社長,聽說很受歡迎呢!”我一邊剝著橘子往他手裏塞,一邊說道,“你可別跟人家過不去啊。”

“我也很受歡迎的好吧!”陸義陽不服氣地叫道。

“哼,”我翻個白眼,道,“不就是那個翟麗嗎?我看這個女孩子可不怎麽樣!你不知道吧?”

陸義陽不解地看著我。

“你的氣門芯都是被她拔掉的!”我氣呼呼地說道,“我看她就是為了找機會接近你!”

陸義陽看著我,沒有說話。

“這種人,你還是離得遠一點吧!”我說道。

陸義陽忽然抬手拍了一記我的腦袋,道:“你個小鬼頭懂什麽呀!快回家去,我要做作業了!”

“哎,我是為你好呀……”我話還沒說話,已經被陸義陽推了出來。

我氣呼呼地往家裏走,心想自己好心告訴他這個秘密,他怎麽這個反應?難道……他早就知道了?我一驚,忽然間心裏涼颼颼的,難不成他對翟麗也有意思?天哪!我狠狠地咬著手指頭,感覺自己今天這麽做,非但沒有讓陸義陽討厭翟麗,反而幫了她的忙呢!

我自顧自生了一會兒悶氣,打開抽屜拿本子,忽然看到了那本陸義陽送我的日記本。我怔了一下,隨即拿出來,打開,一瞬間想起那張臉,那麽沉著的微笑,那麽冷峻的眼神……老天爺,我感覺心都在顫抖!我情不自禁地提起筆,寫下了我生平第一篇日記,我少女時代的第一個秘密,第一樁心事。

“歡迎大家參加文學社!新學期開始,我們文學社初中部增加了15名新成員,都是從初一各班中選出的寫作佼佼者。很高興有這麽多同學熱愛文學,我們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夢想走到了一起……”喬正林站在講台上,對著初中部的會員們致辭。

這是新學期文學社第一次活動,也是迎新會。我和孫霞並排坐在台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喬正林,今天他穿了一件淺灰色套頭T恤,胸前是鐵壁阿童木圖案,我在小城裏還從未看到過這麽洋氣的款式。這說不定是他爸爸或者媽媽去南方出差的時候買的——聽說他家境也是極好,爸爸是政府機關的領導,媽媽是小城電視台的播音員,出了名的台花。他本人也是很爭氣,從小就是優等生。在我眼裏,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渾身散發著莫名的光芒。

“……炎雪同學的這篇報名作品,就很有意思,我們有請炎雪同學來為大家朗讀一下。”喬正林帶頭鼓起掌來。

“炎雪同學?”

孫霞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從對他的無限崇拜中醒過神來,臉上一陣發燙,有點不知所措。

“炎雪同學,請你到台上來,朗讀一下你的作品好嗎?”他微笑著又對我說了一遍。

我拿著筆記簿,紅著臉走到台上,對著台下許多雙眼睛,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讀起來:“我的心/是一片荒茫的雪原/從未有人踏足……遠遠地,遠遠地你來了/蒼茫白色中的一點黑影/慢慢地,慢慢地向我靠近……”

好不容易讀完了,喬正林又帶頭鼓起掌來,道:“炎雪同學的詩寫得已經很有點樣子了,就是希望以後聲音大一點,讓坐在後麵的同學也能聽到……”

大家都笑起來。

我回到座位上坐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裏有些高興,高興他能看中我的詩,又有些沮喪,沮喪自己表現得太拘謹太扭捏,在他麵前出了醜。

晚上做著作業,想起這件事,又心緒不寧起來,一個勁地懊惱自己太不大方。對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拿出筆記簿,重新朗誦起來:“我的心/是一片荒茫的雪原/從未有人踏足……”

正讀得聲情並茂,忽然響起一陣大笑:“哈哈哈!”

我一轉頭,看見陸義陽倚在門框上,笑得前仰後合的。

“有什麽好笑的!”我生氣地叫道。

“你這讀的什麽詩啊,笑死我了……”他笑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笑什麽笑!又不是讀給你聽的!”我氣得跑過去推他,“出去出去!”

“別呀別呀,”他任我推搡著,就是不走,大笑道,“我說你也別上那個什麽文學社了,我來教你,保證比姓喬的強!”

“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叫道,“你管好自己的氣門芯就行了!”

他收斂了笑意,但嘴角仍是笑著,看著我的臉,道:“原來還在為這個事生氣啊!我說呢。”

“誰生氣了?誰有空管你的事啊?”我不停地翻著白眼道。

他想說什麽,忽聽王阿姨在對門叫:“義陽!”

“來了!”他應了一聲,從身後拿出一個東西塞我手裏,“給你的。”轉身就跑了回去。

我氣咻咻地把東西往**一丟,在書桌邊坐下來,沒好氣地把筆記簿塞回抽屜,繼續做作業。做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伸手從**拿了過來,拆掉外麵精美的包裝紙,打開來一看,竟是當下最流行的玻璃風鈴,一個個做成透明的小鈴鐺模樣,旋轉著排成兩圈,輕輕一晃,就發出清脆的聲音:“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我正歡喜呢,忽然一想,這肯定又是那個翟麗送給他的,心裏頓時一涼。“誰稀罕!”我“哼”了一聲,想隨手丟開,可是又實在舍不得,便找借口說,反正自己都跟翟麗說了,她送陸義陽的東西都送給了我,真收下也沒啥。

我把它掛在窗下。

過了幾天,我回到家,發現書桌上放著一本書,是席慕容的《七裏香》。我心裏不屑得要死,心想就他這個體育委員,還想教我這個學習委員、語文課代表寫詩呢!他知道什麽是詩嗎?

我心想這就拿去還給他,可是隨手一翻,讓我再也放不下:“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在綠樹白花的籬前/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而滄桑的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微風拂過時/便化作滿園的鬱香。”

我甚至都想不到要坐下來,站著就開始讀起來,連吃飯、做作業、睡覺都沒心思了,我從未讀到過這麽優美的詩句,每一個字都像一陣細雨輕輕地灑落在我的心上。那以後,一有空我就捧著它細細地讀,還像當年抄歌詞一般,一遍一遍地把它們抄在自己的筆記簿上、寫給舅舅的信上、賀卡上。

舅媽知道我愛讀詩,特地給我寄來徐誌摩、戴望舒、餘光中、海子、舒婷、顧城、汪國真等詩人的詩集,更有燙金封麵的雪萊、泰戈爾的詩集,還是中英文雙語的。我如饑似渴地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