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錄像廳

過了端午節後,天氣熱了起來。那家安徽夫妻開的點心店又賣起了綠豆湯、酸梅湯,生意好得不得了。這天放學回家,我和孫霞在點心店裏喝了綠豆湯,這綠豆湯裏加了薄荷,分外涼爽可口,又買了一油紙袋子的生煎包,一邊走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就聽“吱”的一聲,一輛自行車在我身邊停下,一隻手毫不客氣地伸進我手中的紙袋裏捉了一隻生煎包,一口塞進嘴裏。我剛想說他什麽,卻一眼瞧見他今天騎的居然是一輛很新潮的女式自行車,便問道:“你的車呢?”

陸義陽一邊大嚼著,一邊“嗚嗚”地說道:“別提了,最近老是被人拔氣門芯,今天更是連輪胎都被戳破了,留在學校門口好好修修。”

“這是誰的呀?”我指了指這輛自行車。

“同學的。”他一蹬腳踏板,說了聲“走了”,就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我看著他那麽高大的身軀,窩在一輛小巧的女式自行車上,兩條腿彎曲著往外張開,像青蛙似的一上一下,樣子頗為滑稽,心裏不禁有點奇怪的感覺。

沒多久,我就發現了答案。有一天晚上,天已經黑了,我去孫霞家對了作業回家,路燈光下飛舞著許多的蛾子和飛蟲,使我不得不揮舞著手去驅趕。就在這時,我聽見旁邊小弄堂裏有人在說話。

“好吧,這是最後一次,下次真的不要再送我東西了!”居然是陸義陽的聲音。

我正想上前叫他,就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來:“義陽,你跟我客氣什麽呢,隻要你喜歡就好了。”

我心裏一驚,忙躲到牆角後麵,鬼鬼祟祟地探頭張望,隻見陸義陽和一個女孩子隔著一輛自行車,麵對麵站著,我看清楚她手裏推著的自行車,正是上次陸義陽騎回來的那輛,那麽新潮的式樣,價錢一定不便宜,在小城裏還是不多見的。我又偷偷打量她,隻見她穿著白色細帶背心,一條及膝的大紅色百褶裙,一頭長發用一根同樣是大紅色的緞帶箍住,背影看上去很是苗條勻稱。

我很想上去看看她長得什麽模樣,又想聽聽他們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麽,正猶豫著,隻聽那女孩子說了一聲“再見”,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我等陸義陽轉身走得沒影了,才回了家。我翻開作業本,看著數學習題,腦子裏卻全是剛剛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女孩子輕柔的發絲,在晚風裏飄拂。我想起她說話的聲音,那麽甜膩,那麽嬌滴滴……我怎麽就從來不會那樣說話呢?我對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捏著嗓子說道:“你跟我客氣什麽呢,隻要你喜歡就好了……”

“一個人嘰裏咕嚕說什麽呢!”陸義陽忽然打開房門走了進來,笑著問道。

我嚇了一跳,臉一下子紅了,叫道:“你怎麽進來不敲門啊!”

陸義陽把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盒子放到我麵前:“喏,給你的。”

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剛才那個女孩子送給他的。我把盒子一推,道:“人家送給你的,我可不敢要!”

他一怔,然後叫道:“好哇,你偷看呢!”說著就來嗬我癢癢,“你好意思嗎偷看別人!”

我一邊往**躲著他,一邊嘴硬叫道:“你們都沒不好意思,我為啥要不好意思?”

“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陸義陽毫不手下留情,把我嗬得直喘不過氣來,在**打滾。我隻好求饒道:“不敢了不敢了!”

陸義陽這才放開我,把盒子丟到我懷裏,道:“看看喜不喜歡?”

我拿眼覷著他道:“你真舍得啊?”

陸義陽裝著又要動手,我趕緊擺手,乖乖地拆開包裝紙,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是一本精美的日記本。

“怎麽送你這個?這可是女孩子用的呀。”我打開粉紅色的硬紙麵,翻著裏麵五顏六色的內頁問道。

陸義陽拍了一記我的後腦勺,道:“這是我送給你的!”

“啊?”我驚喜地問道,“為啥要送我?”

陸義陽說道:“我剛拿到第一份工資,專門給你買的,我想著女孩子大了,就會有自己的心事,所以給你買了這本日記本。喜歡嗎?”

“嗯。”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麽,問道,“那剛才人家送你什麽東西?”

陸義陽一下站起來,道:“就不告訴你!小鬼頭!”說完就跑出去了。

我氣得直跺腳,可是低頭一看到這本日記本,心裏還是情不自禁地充滿了歡喜。

陸義陽打工的地方,是在城南新造的工人文化宮裏私人承包的錄像廳,每周三、五晚上和周六白天。他會把作業帶過去做,但大多數時候,我想他都是借著機會在看錄像。那時候有很多港台影視錄像帶都是通過各種渠道走私進來的,內容良莠不齊,絕大部分都不能在電視台、電影院公開放映,隻能在這種錄像廳裏豐富小城居民的業餘生活。

我不止一次地央求陸義陽說,我也想去錄像廳看錄像。每次他總說不方便。暑假裏,他搬來了“大頭”家的錄像機,那是“大頭”爸爸去廣州出差時買的,又從錄像廳借來了一整套的《楚留香傳奇》。我和孫霞被鄭少秋演的楚留香迷得神魂顛倒,買了很多他的大頭粘紙貼在本子、書桌、床頭上。那個夏天,我們天天躲在家裏,一部接一部地看港台動作片、言情片,沉浸在港台影視片帶來的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無法自拔。我們還搬來了陸義強給陸義陽買的錄音機,一首接一首地聽譚詠麟、童安格、“小虎隊”……那時候,港台文化在我們心目中就是先進文化的代表,港台明星更是一種熠熠生輝的存在,他們的發型、服裝,乃至動作、說話方式都成了我們競相模仿的對象,就連他們的黑社會、他們的江湖氣在我們眼裏都帶上了傳奇的色彩。

“大頭”抗議了幾次,想要收回他的錄像機都沒能成功。以至於等到開學的時候,我和孫霞雙雙變成了近視眼,不得不去配了眼鏡。

馬上要讀初中了,我和孫霞也要和陸義陽一樣,騎自行車上學。那個夏天,除了看錄像,我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騎自行車。每當太陽落山,天氣沒那麽炎熱了,陸義陽便帶著我們到弄堂裏學車。有他在後麵扶著,我還能大著膽子往前騎,可是隻要他一放手,我便心慌起來,籠頭登時搖晃個不停。孫霞腿長,倒下來了,隻要伸腿一撐便能穩住,而我卻要連人帶車整個地倒下來,把車子摔得“哐哐”作響。

陸義陽連連搖頭,叫道:“小雪,你膽子大點呀!”

我也叫:“是這車子太破了!”

這是我媽媽的車,騎了好多年了,又不注意保養,車身上鏽跡斑斑,騎起來鏈條“哢嗒哢嗒”直響。陸義陽抽空給這輛車除了鏽、上了油,然後推到我麵前,道:“這下行了吧?”

我看著這輛煥然一新的自行車,“嘿嘿”的笑。

這次我把車籃子都給摔癟了。

不等陸義陽發話,我叫道:“這車太高了,我個子小!”

陸義陽氣得直翻白眼。孫霞說道:“這車我騎著倒還好。”我仰起脖子看了她一眼,我跟她的個子,硬生生差一個頭呢。

陸義陽想了一下,說道:“玲子姐姐的自行車小一點,我們去跟她借借看,這次你可不要再找借口了!”

正說著,忽然旁邊的一扇玻璃門打開,一個卷著滿頭塑料發卷的女人走了出來,問道:“誰找我?”

我們一看,這不是玲子姐姐是誰?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那滿頭發卷不僅使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還衝掉了她身上本來清麗的氣質,讓她變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俗氣。她雖然化了妝,可還是遮不住眼角的細紋,原本好看的臥蠶都快腫成眼袋了。我心裏止不住地歎息了一聲,那感覺就像是發現一塊好好的美玉,被生活生生雕琢成了最俗氣的圖形。

我又往她身後看,這家發廊是新開的,正在搞打折促銷,落地窗裏,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外地妹子正在給一個中年男人洗頭,聊得很歡,那男人嘻嘻笑著把手伸到她雪白的大腿上一摸……我收回目光,看著玲子姐姐,道:“玲子姐姐,我在學自行車,你的車小一點,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啊,沒問題!”玲子姐姐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遞給我,“我就放在樓下。”說完,又轉身進去了。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去樓下取玲子姐姐的自行車。我心裏隻是疑惑,玲子姐姐,是什麽時候變老的呢?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那個臉蛋白裏透紅、年輕漂亮的鄰家姐姐,還有著大把的青春和大好的前途。可事到如今……我不由得心口一沉,那男人好像戀愛沒成,喝多了又開始來鬧事了。

可憐的玲子姐姐就像不小心踩了濕狗屎一樣,“臭”得再也找不著對象。

夏日炎炎,街上流行起一頂頂漂亮的草帽來。有一天媽媽下班回家,帶了好幾頂金絲草帽回來,有窄邊的,有寬邊的,有條紋的,有紮了緞帶的,我以為又是媽媽下鄉調研的“紀念品”,便高興地在鏡子前試戴著。媽媽讓我各送一頂去給王阿姨、玲子姐姐和孫霞。我替媽媽挑了一頂寬邊的,那個夏天後麵的日子媽媽就天天戴著它上班,我給自己挑了一頂紮了粉紅緞帶的。當我在鏡子前臭美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媽媽那滿含著心事的目光。要到好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些草帽都是小張叔叔送的。而這些草帽都是他自己廠子裏生產的——一年多前,他的小家電廠意外起火,全燒光了,他不得不從頭開始,四處籌錢,好不容易又辦起了這家草帽廠。又要到好多年後,我才知道,媽媽曾托陸叔叔帶錢給小張叔叔,卻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即便她堅持說是“借”給他的也不行。因為小張叔叔說,他不能用孤兒寡母的錢。這錢,是要給我上大學用的。

這天晚上,我去給孫霞送了草帽,這時我們倆都已經好不容易學會騎自行車了,便出來到弄堂裏騎著玩,我腦子裏一閃,提議說我們騎自行車去找陸義陽玩吧,正好給他一個驚喜。

我們一前一後騎著自行車,為了順路逛逛夜景,便穿過弄堂,往解放大街駛去。經過西門橋頭的時候,發現仿佛一夜之間,橋兩邊又冒出許多新的店鋪。那家老點心店早就關門了,在新點心店旁邊,開出了水果店、麵包店……這些店無一例外都是外地人開的,其中最多的還是小發廊,年輕的稚氣未脫的理發師們剪著染著奇奇怪怪的發型,洗頭的妹子們穿著暴露,嘻嘻哈哈地跟客人們打情罵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外來務工者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湧進我們這個在改革開放中率先發展起來的濱海小城。街頭巷尾隨處可以聽到普通話、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他們湧進小城裏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廠房裏,湧進老城區、老小區的角角落落裏,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頑強地紮下根來,發芽、成長……

我們沿著解放大街向東騎去,發現沿街的國有商店大都關門打烊,隻有路燈光靜靜地照著,隻在路過電影院和早夜商店時才熱鬧了一下子。快到解放大街最東端的東門橋時,我們便拐上了往南去的馬路,一路騎過國道線,到了南門頭的地界,隻覺得燈光和喧嘩撲麵而來,仿佛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國道線旁、城南路兩邊新開了兩家商場,燈光通明,人頭躦動,比之白天還要熱鬧幾分。再往南騎,隻見兩邊都是一家家個體戶,服裝店、影樓、雜貨店、五金店、快餐店、鴨頭店……奇怪地摻雜在一起,卻又亂中有序,共同促成了那一整條街的繁榮。

又騎了十來分鍾,終於看到了新造的工人文化宮那鋪著白色馬賽克的外牆和一排排時新的藍色窗玻璃。我們在大門口停下來,向看車的老頭付了兩毛錢停車費,把車停在路邊梧桐樹下。我環視四周,發現從這裏往南望去,已經可以看到烏山那黑黢黢靜臥的身影了,沒想到這幾年城南發展得這麽快,都快到烏山腳下了。

在“××舞蹈學校”、“××輔導班”、“××桌球室”等眾多閃著俗氣霓虹燈光的招牌裏,我們看到有一塊叫作“皇家錄像廳”,這大概也是從港台走私錄像帶裏得來的靈感。我們沿著樓梯來到三樓,看到正對著樓梯的是個桌球室,透過兩扇玻璃門可以看到幾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正圍著球桌抽煙。桌球室旁邊有一扇掛著棉布厚簾子的門,門邊有一個小小的售票台子,一個女服務員正在裏麵賣票。我們走過去,掀起厚簾子往裏看了看,裏麵烏漆墨黑的,隻正前方一塊大屏幕,照出下麵擠擠挨挨的人頭。屏幕上,一對男女正**著糾纏在一起,發出陣陣呻吟。我忙摔下簾子,心想這都放的什麽啊?難道陸義陽天天看這些東西?

“哎哎,你們幹什麽的?”女服務員朝我們叫道。

“我找陸義陽。”我說道。

“陸義陽?哦,你說的是阿陽吧。”她往過道裏邊一指,“在最裏麵那個房間呢。”

我和孫霞走過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便伸手一推,隨即怔住。我看見陸義陽站在沙發邊上,指間夾著一根香煙抽著,姿勢老道。沙發上坐著一個臃腫肥胖、剃了光頭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掛著一根手指粗的金鏈子,翹著二郎腿,一邊抽煙一邊跟他說著什麽。屋子裏烏煙瘴氣,煙味嗆得我止不住咳嗽起來。陸義陽轉頭看到我,忙走出來,關了門,低聲問道:“你們怎麽來了?”說著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踩滅。

我像不認識他了一樣地看著他,問道:“你怎麽抽上煙啦?”

“哎,陪老板抽一根麽。”他說著把我們往過道外麵推著,“走,我們下樓去。”

他帶著我們來到大門口的雜貨店裏,買了兩盒冰淇淋和一瓶汽水。我和孫霞一人一盒冰淇淋,就站在路邊,用一根兩頭圓圓的小木片挖著吃。我問他要不要吃,他搖了搖頭,隻是看著街道上的人流,默默地喝汽水。

吃完了,他又買了幾包話梅塞到我手裏,說道:“不早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媽該著急了。”又問道,“你們怎麽來的?”

我指了指不遠處樹下的自行車。

他想了一下,說道:“算了,我送你們回去吧,這裏車多。”他匆匆上去,大約是請了假,又匆匆下來,道:“走吧。”

回到家門口,我們鎖好自行車,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道:“以後不要亂跑知不知道?”

我“啪”地打掉他的手,道:“你也看那種錄像?”

“哪種錄像?”他裝傻。

“就那種,黃片!”我壓低了聲音叫道。

他一笑,說道:“你懂什麽!”轉身進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無法言說的陌生。有很多變化是我用眼睛可以發現的,比如他長高了,比如他長出了喉結,比如王阿姨偷偷地給他換床單……然而更多變化,是我看不見,卻還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正是這些無形的變化,讓我莫名覺得惆悵,覺得恐慌,預感到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和我走上完全不一樣的道路,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