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騷擾

時間的河流從不停留。當14歲那年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的身邊悄然發生了很多事情。

剛過了正月,就有人上門來做媒,給媽媽介紹了一個對象。她猶豫了很久,才答應了見麵。

媽媽出去見麵的那天晚上,我獨自在家裏做作業,卻發現好半天都沒做完一道題。我跑去找陸義陽,他正坐在王阿姨身邊,幫忙給幾條褲子拷邊。我進去了,也不說話,隻是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忙。過了一會兒,陸義陽抬頭看看我,說道:“我剛做了一隻蝴蝶標本,你要不要看?”

他帶我走進房間,從書櫃裏拿出那隻蝴蝶標本給我看,告訴我說這是鳳蝶,是他和“大頭”好不容易從月季花種植基地捉來的。月季花是我們的市花,種植規模在全國都數一數二。他還說班裏就數他做得最好,得到了生物課老師的表揚。

我看著蝴蝶,還是不說話。

“小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陸義陽忽然說道。

我抬起眼皮子看著他:“你怎麽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先前我聽我媽說了,好多人給你媽媽介紹對象,都因為你不同意,所以你媽媽一直沒找。”他說道。

我把臉一板,道:“換了是你,你願意有個後爹麽?”

他想了一下,說道:“就因為你不願意有個後爹,你就讓你媽媽一輩子都不再結婚了麽?”

我直著脖子叫道:“媽媽說她有我就夠了,為什麽還要嫁人?”

“可等你長大了,終有一天會離開她,到時她就一個人了,你想想她得多孤單啊。”

“我怎麽會離開我媽媽呢?我會一直陪著她的。”我爭辯道。

陸義陽搖搖頭,低頭摩挲著那隻裝了蝴蝶標本的盒子,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媽媽知道你不願意有後爹,這麽多年了都沒有再找,而你明明知道她很孤獨,卻不願意承認,是不是很自私呢?”

“我……”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大道理我不懂,我隻知道,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就一定會希望她過得好,過得開心。”陸義陽說道。

那天回家以後,我坐在書桌邊想了很久。直到外麵傳來開門的聲音,媽媽回來了。

我連忙跑出去,叫道:“媽媽!”

“還沒睡啊?”媽媽說道。

我盯著媽媽的臉,試圖從上麵看出些端倪來,而我隻看到一臉的疲憊之色。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聽到外麵有人說話,我掀了被子下床,打開房門,看到客廳裏亮著燈,媽媽坐在桌子邊上,將酒倒入一隻小白瓷杯子裏,一口一口抿著。那瓶白酒和杯子都是爸爸留下來的。

我從來沒見過媽媽喝酒,不知道她也會喝酒,心裏有一些不安,又不敢驚動她,就悄悄地把房門掩得留下一條縫,偷偷看著她。

媽媽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對著牆上爸爸的遺像舉起杯子,道:“來,幹杯!”她一飲而盡,緊緊皺了一下眉頭,嘴裏被辣得發出“嘶嘶”聲。她放下杯子,仰頭對著照片說道:“老炎,你走了五年了,這五年來,我每天都在想你,每次做夢都夢到你。我總是不能相信,你就這麽走了。你說你好端端的,怎麽就離開我們了呢?你說過等我老了,要給我拔白頭發的,你說過等小雪結婚那天,你要牽著她的手送她出嫁的……可是你,你什麽都還沒做,就這麽走了!”媽媽又喝了一杯酒,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我恨呀,我心裏那個恨呀,你怎麽就這麽狠心呢!我老是想,你跟著車子掉下的那一瞬間,你把小張推出去的那一瞬間,有沒有想過我們娘倆?你但凡想到我們,怎麽還能這麽無私呢?”媽媽捂著臉哭起來,“我知道我這麽想不應該,小張,小張他也不容易……你走了倒是輕鬆了,可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全都要因為你而受苦!我不開心,小雪不開心,小張心裏也苦啊!他對我們娘倆這麽好,省吃省穿的,全緊著我們,還不是因為他心裏覺得對不起我們呀!他說要一輩子對我們娘倆好,要跟我結婚,看不得小雪跟著別的後爹吃苦頭……可是,可是我怎麽能耽誤他呢!隻要跟我們在一起,他就永遠不能忘記你是因為他而死的,他就永遠要背負著這個包袱,我怎麽忍心害了他呢!”媽媽哭得“嗚嗚”起來。

我關了門,悄悄地爬上床,躺下來,一摸臉上,冰涼一片,不知何時已落滿了眼淚。

第二天一早,媽媽剛起床,我穿著睡衣就跑到她房間裏,抱住她。

“小雪,你……”媽媽奇怪地問道。

“媽媽,你去幫我找個爸爸吧。”我哭著說道,“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媽媽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一把把我攬到懷裏,用下巴磨著我的頭發,好半天才說道:“媽媽隻要你,隻要你就夠了!”

那天媽媽起得晚了,沒有給我做早飯,給了我兩塊錢,讓我在路上買點心吃。我和孫霞走到路口,想去西門橋頭的一家點心店買生煎包子吃,卻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旁邊又開出了一家點心店。跟旁邊人們排著隊買早點的情形不同,這家新開的店門可羅雀。我們出於好奇,走到門口張望,看他們賣的都是什麽早點。焦餅爐子後麵站著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滿臉堆笑,親切地招呼我們道:“小朋友想吃什麽啊?油條、焦餅、粢飯都有哦!”她說的是一口普通話。啊,原來是外地人,外地人做的本地點心,能好吃麽?我撇撇嘴,和孫霞走到旁邊的隊伍後麵。雖然王阿姨、孫霞的媽媽也都是外地人,可是她們都是嫁給了本地人,早早便融入了小城的生活,所以我們心裏從來沒把她們當做外地人。可是這些隨著小城經濟的發展、離鄉背井來到這裏謀生的外地人,最開始總是要被打上“外地人”的烙印,往往要經過很長時間,付出很多努力,才能被當地居民接受,真正地在這塊土地上紮下根來。

等了好一會兒,眼看上學就要遲到了,我實在等不及了,隻好跑到新開的點心店裏,買了一個粢飯團。我邊走邊吃,沒想到這粢飯做得不幹也不粘,米粒很有彈性,洗得也幹淨,不像那家老店賣的粢飯,不小心就會被裏麵的砂礫硌到牙齒。放學回來,我們發現這家店還開著門,在賣鍋貼、小籠、豆沙包,不像老店過了上午就打烊。

這家店的夫妻倆雖然是安徽人,做的本地點心倒是很地道,而且還會創新,豆漿裏可以加牛肉、羊肉,粢飯裏還可以加煎蛋、榨菜、火腿腸等等,花樣可不是一點點。加上夫妻倆會做生意,總是笑臉迎人,經常多送一根油條,或者免個一毛兩毛的,同樣是一塊錢的粢飯,個頭也比旁邊老店的大上一圈。五毛錢一碗的豆漿,不管你是拿搪瓷杯還是小缸去,她都給你灌得滿滿的。慢慢地,新店門口的生意也開始好起來了,也開始有人排隊。

然而,突然地,又有謠言出來,說這家外地人做豆漿的時候會往裏麵吐口水,又有人言之鑿鑿地說看見老板娘上完廁所不洗手直接拿著飯團做粢飯……這些謠言太讓人惡心,新店的生意一下子又一落千丈,把老板、老板娘的頭發都愁白了。

有一天,我們上學路過新店門口,看到那裏掛了一塊牌子,寫著“買一送一”,老板夫妻倆萬般無奈下,竟搞起了大促銷。這下子,人們可顧不上什麽口水不口水、洗手不洗手的了,新店門口排起了長隊,一直排到西門橋。而隔壁的老店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氣得老板站在門口破口大罵。這下排隊買早點的人們就聽不下去了,幫著新店夫妻倆說起了老店老板,指出他很多的不好來,有說他的豆漿裏發現蒼蠅的,有說他做粢飯的米從來不洗的……把老板說得無地自容,逃回店裏,提前關了店門。

從這天開始,新店的生意恢複了正常,而且越來越好。有一個早上我和孫霞排了好半天的隊都沒輪上,前麵老是有人一買就買十根油條、十個焦餅的。我們正著急,生怕上課要遲到了,忽然兩隻焦餅伸到我們麵前。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玲子姐姐。她把焦餅往我手裏一塞,道:“快去上學吧,可別遲到了。”

我高興地接過,問道:“那你怎麽辦?”她的兩隻眼圈有些發青,該是剛上完夜班回家。

“我不要緊。”她輕輕抿嘴一笑。忽然,一個年輕男子靠近她,將一個粢飯團遞到她手中:“你先吃,吃了去睡覺。”

我好奇地打量這個男子,方臉闊額,竟不是那個數學老師。

從那以後,玲子姐姐換男朋友的速度是越來越快。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發現她身邊又換了人。關於她的閑言碎語也越來越多,有些甚至說得不堪入耳……隻有我和陸義陽堅信,玲子姐姐不是那樣的人。可是,那些男人的樣貌、性格、職業差別實在太大,有一次我們發現她居然找了一個比她還矮的、其貌不揚的男人,使我們也不禁懷疑,玲子姐姐是有什麽問題嗎?

有一個深夜,在睡夢中,我忽然被一陣喧嘩吵醒。我聽見媽媽開了房門出來,便也睡眼惺忪地跟著起來,開了門,才發現陸叔叔和王阿姨、陸義陽也起來了,正擠在樓梯口往上張望。

“什麽事啊?”媽媽問道。

“不知道呀,好像是……”王阿姨指了指樓上,壓低了聲音道,“玲子家。”

我們聽見一個男人醉醺醺地大吵大嚷著:“你是我的人!你死了也是我的人!你拿了我那麽多東西,花了我那麽多錢,就想甩了我?我告訴你,沒門!我絕不會放過你!”

這一句一句惡狠狠的、毫無理智的話,聽得我們不寒而栗。玲子姐姐是惹上誰了?這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樓上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歇斯底裏的吼叫聲:“你給我開門!我今天一定要跟你睡!我要讓大家都知道,你早就被我睡過了!”

我隻覺得渾身發冷,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這讓玲子姐姐以後還怎麽做人啊!

媽媽急道:“我們上去看看,趕緊把這個人勸走!”

王阿姨也道:“對對,玲子還沒嫁人呢!怎麽能這樣對一個姑娘!”

陸叔叔三步兩步跨上樓梯,媽媽和王阿姨也跟著上去。陸義陽也想上去幫忙,我害怕地拉住了他:“陸義陽……”他隻好陪著我等在樓梯口。

我們聽見樓上傳來激烈的爭執聲,不一會兒,腳步雜遝,從樓上擁擠著下來一群人。隻見陸叔叔狠狠地把一個人的手臂絞在身後,像押著犯人一樣押著他走下樓來,王阿姨和媽媽則在後麵推著,催促著:“快走!快走!”

及至我看清楚這個男人的臉,吃了一驚,發現竟是玲子姐姐最早的那個男朋友。隻見他頭發亂蓬蓬的,眼鏡也不知道掉哪去了,兩隻眼睛布滿紅血絲,胸前的襯衣上沾了一大片嘔吐物,臭氣熏人,跟往日裏那一表人才的形象相差甚遠。

那天晚上,陸叔叔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送了回去。玲子姐姐好幾天都沒有出門,請了假把自己關在家裏。過了兩天,那男人又來了,在門外痛哭流涕地求她原諒,說自己那天是喝多了,說自己一直忘不了她,說自己還是很愛她的……玲子姐姐始終都沒有開門。

幾天後,我在樓下碰到玲子姐姐的爸爸,他的頭發是更白了,背一下子佝僂起來,好像一夜之間老去十歲。

我們都以為那個男人在痛哭流涕以後,一定會痛改前非,再也不會來找玲子姐姐的麻煩了。可是沒過多久,那男人喝多了又來鬧事,連玲子姐姐肚皮上有一顆痣都嚷嚷了出來,還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過了一天,酒醒了,又來道歉,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再也不喝酒了,說自己要對玲子姐姐負責……

後來聽大人們說,玲子姐姐這幾年一直找不著好的對象,就是因為他在外麵到處跟人說玲子姐姐被他睡過了,說這父女倆貪財,花了他好多錢就把他甩了,說他就算得不到她,也絕不讓別人得到她……在那時仍年幼的我的心裏,深深地為此感到恐懼和不解,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如此對待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

我問陸義陽,他到底是愛玲子姐姐呢還是恨她?

而陸義陽皺著眉頭,說道:“都這樣了,那還能叫愛嗎?愛一個人難道不是希望她過得好過得開心的嗎?”

“那叫什麽?”我問道。

他說道:“那叫殘忍吧!”

我一怔,心想是啊,當繾綣的情意變成駭人的糾纏,當你情我願的愛戀變成令人發指的傷害,還有比這更殘忍更自私的嗎?

那男人持續驚擾了幾個月,一直到端午節來臨,才忽然消停了,有消息說他有了新的對象。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端午節這天,陸叔叔用榕枝、艾葉、菖蒲、柳枝和大蒜頭紮了幾束“五瑞”,分給鄰裏。媽媽把它掛在門口,用來殺菌、驅趕蚊蠅。媽媽還買了今年新收的粽葉包粽子,白米粽、赤豆粽、蜜棗粽等,包出一個很細很小的尖子,用不同顏色的棉繩分別紮好,放到鍋裏煮熟,一開鍋真是滿室清香。媽媽讓我拿去送給陸義陽、玲子姐姐、孫霞和老阿婆。我拎了一串粽子送給老阿婆,她沒牙的嘴唇一癟一癟的,連說“謝謝”,並從身後放香燭的架子上,挑了兩隻心形的香囊,一紅一綠,送給我。我看到那架子上掛了一排用五顏六色的邊角料做的香囊,聞起來有很重的中藥味。

我高高興興地回家來,自己脖子上掛了一隻紅的,拿著另外一隻綠的去送給陸義陽。他正在書桌前做作業,看見香囊,很是不屑地說道:“這都是小姑娘玩的。”我生氣地說道:“不要算了,我送給孫霞去。”他忙搶過來,拉開自己的抽屜,打開那隻月餅盒子放進去了,臉上堆著笑說道:“要的要的,這個驅蚊最好了。”

就在他拉開抽屜的時候,我看到裏麵有一個亮晶晶的什麽東西,忙問道:“這是什麽?”不等他反應過來,我伸手一把抓了出來,一看,原來是個剛剛流行起來的水晶球,裏麵立著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天使,手裏抓著一把弓,一撥開關,音樂響起,他便會轉動起來。我看了半天,忽然叫道:“啊,你談戀愛啦!”

陸義陽一聽,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忙說道:“別胡說!你知道什麽是談戀愛嘛!”

我爭辯道:“我怎麽不知道?這不就是丘比特嘛!”

“你喜歡你拿去!”

我把水晶球往抽屜裏一丟,擺出一副早就看穿了他的樣子,怪聲怪氣地道:“哎喲,這是信物,我可不敢要!”沒等他打我,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