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舅舅的婚禮

日曆匆匆翻過,又是一個新的學期,我升入了畢業班,而陸義陽,開始到位於城北的市中學去讀初中了。成立於五Ο年代中期的市中學是小城第一所完備的中學,也是全市最好的中學,那時候還分初中和高中,初中和小學一樣,是按學區就讀的,而高中則是要通過中考、擇優錄取的。陸義陽上學遠了,陸叔叔便為他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他很開心,每天放學回來都要把它擦得亮亮的,自行車座位下麵總是塞著一塊抹布。

我和孫霞走路上學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他嘴裏咬著一隻焦餅,斜背著帆布書包,騎著自行車飛一般地從我們身邊躥過去。有時候還使壞,突然從後麵上來,“啪”地一記拍我的後腦勺,把我嚇得一跳,他就“哈哈”大笑起來。不過也有我“哈哈”大笑的時候,有一次放學回家,剛下過雨,我看到他從自行車上下來,屁股上濕了一大灘,好像尿褲子了一樣,把我笑得肚子痛。原來這二手自行車皮座椅裂了開來,下麵的海綿吸飽了水,一坐上去水就全洇了出來。從那次後,陸義陽總是很小心,知道要下雨了,就拿一個塑料袋把座位給套上。

他會給我看初中發的藍色運動校服,給我講學校裏運動會、廣播站、籃球隊的故事,在他嘴裏,初中生活是那麽多姿多彩,讓我很是向往,隻覺得還要熬一年才能上初中,真是太漫長了。

那年九月,在陸義陽忙著適應他的初中生活,在我忙著應付畢業班的學業的時候,媽媽同樣忙得不可開交。從夏天開始,她就忙著準備秋裝,一有空就跑到王阿姨那裏翻服裝書,挑選款式,不僅選自己的,還幫我選,等款式定了以後,她又跟著王阿姨跑鄉下的布料批發市場買布。她忙了整整一個夏天,就為了準備兩身吃酒穿的衣服。因為,舅舅終於要結婚了。

媽媽說,不能讓人覺得我們是鄉下人。

考慮到十月初的天氣,媽媽做的是一身白色的長袖套裙,給我做的是一身天藍色綴了金色小花的蓬蓬裙。衣服做好那天,媽媽帶著我去王阿姨那裏試穿。當她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我忍不住拍起手來。王阿姨笑道:“真好看!比雜誌上的模特還好看!”這時正好有人來找王阿姨做衣服,看到了,也是讚不絕口,那老阿姨拉著媽媽的手,讚道:“明天我讓我女兒來看看,也照著這樣做一身!”又說道:“你看你,女兒都這麽大了,還是保養得這麽好,你要不說,人家還以為是大姑娘呢!”媽媽連連擺手,說“哪裏哪裏”。

那老阿姨上上下下又看了她好幾眼,說道:“我說你呀,這模樣,這身材,又是那麽體麵的工作,再找一個可不難哪!”

媽媽看了我一眼,忙說道:“隻要小雪好,我就知足了。”

我一聲沒吭,出門前偷偷地在那老阿姨的布料上踩了一腳。

那天回到家裏,我還有些生氣,心想媽媽和我在一起挺好的,連媽媽都說她有我就夠了,為啥那些人還老想著給我找個後爹呢?真是貓捉耗子,多管閑事!

那年國慶節前夕,天氣特別好,到處是明晃晃的陽光,卻又溫和得像水一樣。媽媽提前一天帶著我坐長途車去上海,參加我們日盼夜盼的舅舅的婚禮。為了怕新衣服弄髒弄皺,她特地把新衣服裝在塑料罩子裏卷起來,放入行李袋。這是我第一次去上海,雖然舅舅邀請了我們很多次,可是媽媽總是怕他多花錢,硬是一次也沒去過。我興奮得一個晚上沒睡好,上了車又抓著媽媽問東問西問個不停,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的舅媽,聽說她是個上海姑娘,她到底長什麽樣子,長得好不好看?在我的想象裏,她應該是比玲子姐姐還要好看,不不,比電影裏的女明星都要好看呢!

媽媽隻是笑著說:“明天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時候我們去上海,要繞過杭州灣,路上要花四個多小時。我一開始還興奮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後來就犯起睏來,靠著媽媽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聽見有人在叫我:“小雪,小雪。”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張陌生的麵孔正看著我。不是舅舅。

“你是……”我揉著眼睛坐起來。

“我是你舅舅的同事,特地來接你們的。”那位叔叔說著,從媽媽手裏接過行李袋,領著我們下了車,在車站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我跟著媽媽坐上車,好奇難耐,不住地東張西望。從車窗望出去,一路所見,並沒有我原先從掛曆紙上得到的諸如香港那種大都市的繁華印象,我看到很多低矮破舊的樓房,無數根從陽台上戳到馬路上來的晾衣杆,上麵掛著五彩的“萬國旗”,路口常常停著黑壓壓的一片自行車在等紅綠燈……但是,莊嚴的建築,開闊的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如織的行人,還是讓我感受到大城市與眾不同的氣象,就連藍天,好像都比小城的天空更藍更寬廣。我心裏想好了,等見了舅舅,我要告訴他,我將來也要跟他一樣,到上海讀大學,然後留在上海工作生活。

然而這天我們並沒有見到舅舅,我們被直接送去了一家賓館休息。那個叔叔告訴我們說,因為忙著籌備婚禮,舅舅沒空來見我們了。我們隻能等第二天在婚禮上見到他。

我走進賓館房間,摸摸這裏,摸摸那裏,還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告訴媽媽,衛生間裏有熱水有雪白的陶瓷浴缸,可以好好洗個澡。又打開電視機,正好在放前一天的新聞,出現了南京路的鏡頭。我便吵著要出去玩,要買紀念品帶給陸義陽和孫霞。媽媽從行李袋裏拿出兩身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掛起來,說道:“你還有心思玩!你舅舅結婚這麽大的事情,我們都幫不上一點忙,我這心裏……”說著,她停下來,想了一下,“小雪,要不我們去找你舅舅吧,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我一聽可以出去,忙拍手叫好。

媽媽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一本小通訊錄,翻出舅舅的地址看了。然後帶著我走出賓館,在門口的報亭裏買了一份上海地圖。我們住的賓館離明天舉辦婚禮的大飯店很近,可是離舅舅的宿舍可遠著呢。媽媽戳著手指頭找了好半天:“往東走,到這裏坐車,到這裏,再轉車……”

我催促道:“媽媽,你查好了沒有呀?太陽都要下山了。”

“別急別急,快好了!”媽媽又從包裏掏出圓珠筆,仔細做了記號,“查清楚了,才不會走丟嘛。你以為是我們小縣城啊,上海大著呢!”

我們沿著街道往東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找到了一個公交車站,媽媽查了公交站點,又用帶著濃重小城口音的普通話向一位老阿姨問路,老阿姨倒是很熱心,用上海話問清了我們想去哪裏,嘰裏呱啦說了一通,媽媽正想問得更清楚一點,這時一輛公交車開到了眼前,老阿姨叫起來:“到了到了,快上去快上去!”

媽媽拉著我,急忙跟著一擁而上的人群奮力擠了上去。車上擠的隻有立錐之地,前胸後背都貼著人。我擠在一隻隻胳肢窩下麵,晃動著,顛簸著,聞著滿鼻子的汗臭味,隻覺得苦不堪言。不想一個急刹車,整車的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呼,猛地往前一倒,你倒在我身上,我倒在他身上,層層疊疊地倒下去,又層層疊疊地起來站好。好不容易站穩了,我哭喪著臉,抬起頭來看那些乘客,卻發現他們都顯得很平靜,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下了車,我的辮子都擠散掉了,裙子也擠歪了。媽媽來不及幫我整理,就又掏出地圖研究起來:“現在換一輛車,坐到這裏下車……”

那個下午,我跟著媽媽坐了四輛公交車,途中經過了外灘,我驚喜地指著窗外叫道:“媽媽你看!”而媽媽隻是努力裝作很平靜的“嗯”了一聲。下了車,她偷偷告誡我說,不要叫得那麽大聲,讓人一下子看出來我們是從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麵。我想起車上那一張張連見了外灘都毫無表情的臉,頓時不作聲了。

到後來,天都黑下來了,我和媽媽站在路邊,衣衫不整,饑腸轆轆,媽媽放下快翻爛的地圖,抱歉地跟我說道:“小雪,我們迷路了。”

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後,又走了好一段路,媽媽才在一個裏弄門口找到一隻公用電話,往舅舅的宿舍裏打了電話。又過了半天,上午來接我們的那位叔叔打著出租車找到了我們。等我們回到賓館,已經半夜了,累得顧不上洗澡倒頭就睡。

一大早我還在做夢,就被媽媽叫了起來。媽媽說我們要早點去飯店,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我一看床頭櫃上的電子鍾,才7:30。我打著瞌睡,任由媽媽給我穿上新裙子,梳好辮子,一邊還要聽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說各種注意事項:見人要打招呼,要有禮貌,要講文明,要等別人都吃了才能下筷子,碰到喜歡吃的菜不能埋頭猛吃,發現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不能盯著猛看,走路不能撩起裙子露出大腿……總之,作為舅舅最親近的人,一定要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給舅舅丟臉。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我們早早趕到附近的大飯店,找到二樓舉辦婚禮的宴會廳,裏麵除了幾個服務員正在鋪台子外,一個客人都沒有。我從未見過這麽大這麽高檔的飯店,地麵鋪的都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天花板上掛著兩米多長的金燦燦的巨型水晶燈,服務員都穿著筆挺的合身的製服……我很想到處逛逛,可是媽媽拉著我,說不能亂跑,萬一被人看見,會被說沒見過世麵的。我心想我本來就沒見過世麵麽,可還是跟著媽媽,在宴會廳找了個角落坐了,隻是按捺不住,不停地跑門口去瞧,舅舅來了沒,舅媽來了沒。

等了快兩個小時,才聽到外麵熱鬧起來,我們忙站起來走到宴會廳外,隔著欄杆看到樓下大門口出現了好多人,簇擁著一對新人往裏走來。那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西裝、打著紅色領帶、分外英俊挺拔的新郎官,不是舅舅是誰?隻見他胳膊肘裏挽著一個身穿白婚紗的女子,歡歡喜喜地走著,後麵跟著好幾個叔叔阿姨,拍照的拍照,幫忙的幫忙。我高興地剛想張口叫“舅舅”,可是眼睛落到新娘子身上,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見了一個胖姑娘,一張臉圓得就像用圓規畫出來的,水桶粗的腰身被婚紗勒出了好幾隻遊泳圈,隨著走動而顫抖著。她化了濃妝,抹了很濃重的藍色眼影,嘴唇塗得血紅,臉上的粉厚得一笑就要往下掉。她還沒走近,我在樓上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香水味兒。

我又看看舅舅,今天他做了頭發,油光水亮的,眼鏡換成了一副簇新的金絲邊,身上的西裝十分合身挺括,更襯得他風度翩翩、神采奕奕,簡直可以媲美畫報上的電影明星。我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舅舅看到我們,老遠就招呼道:“小雪!姐姐!你們怎麽自己過來了,小王還到處在找你們呢。”

舅媽忙快走幾步上前,親熱地握住媽媽的手,叫了一聲:“姐姐!”

媽媽笑著直點頭:“哎,哎!”又解釋道:“我們本想早點過來幫忙的,沒想到還給你們添麻煩了。”

舅媽笑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什麽麻煩不麻煩的!”看到我,就俯下身子,笑眯眯地說道:“這是小雪吧?你今天真漂亮!”

我扭扭捏捏地說了一聲“謝謝”。

舅媽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道:“我聽你舅舅說,你學習很好,以後可要到上海來讀書哦!”

媽媽謙虛道:“跟她舅舅比,還是要努力的。”

舅媽又說道:“小雪,我給你準備了好多巧克力和糖果,帶回去吃哦。”

我看著她笑得都快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隻是點了點頭。

這場婚禮辦得很熱鬧很氣派,可是我心裏的喜悅卻像是被兌了水、稀釋了的酒,變得不純粹起來。我看著舅舅身邊的這個女人,想著竟然是她成為了我這麽優秀這麽英俊的舅舅的妻子,心裏便深深地感到委屈。

婚宴結束,等絕大部分的客人都散去了,媽媽才帶著我去跟舅舅告別。舅媽正好去休息室換衣服了,媽媽把舅舅拉到一邊,從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舅舅手裏,道:“你一個人在上海奮鬥,很不容易,姐姐也幫不上什麽忙,這是姐姐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姐姐從小的心願,就是希望你有出息,能過上好日子。如今你成家了,了卻了姐姐的一樁心事,姐姐很高興,還希望你好好珍惜,好好跟小雲過日子。”

“姐姐,這個我不能收。”舅舅的眼圈紅了,硬是要把信封還回來。

“你不收就是不給姐姐麵子,看不起姐姐!你別看姐姐是鄉下來的……”媽媽把錢和舅舅的手一並緊緊握住。

“姐姐,你別說了。”舅舅的聲音都哽咽了。

“舅舅,我們走了。”我拉著舅舅的衣角,依依不舍地說道。

舅舅摸著我的頭,央求媽媽道:“姐姐,你們就多留幾天,我陪你們好好玩玩。”

媽媽堅決辭行道:“你剛結婚,應該好好陪小雲,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來上海。”

我看了一眼媽媽,暗暗歎了一口氣。

回家的車上,我沒有說話,媽媽也沒有說話。後來我實在憋不住了,才怒氣衝衝地跟媽媽抱怨道:“舅舅這是怎麽啦,眼睛長屁股上啦?給我找了個這麽難看的舅媽!”

“胡說!”媽媽忽然生氣了,很嚴肅地對我說道,“小雲哪裏不好了?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

“哼!”我很不服氣。

後來我才知道,舅媽的父母都是局級幹部,家裏是很有些背景的,她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還到英國留過學,說得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回國後就進了一家國際大企業工作,沒幾年就做到了高層,論家世、論才華,沒有一樣是委屈了舅舅的。倒是舅舅這個外地來的“窮小子”,能娶上她,算是世俗眼裏的“高攀”了。難得舅媽還知書達理,賢惠善良,對我和媽媽十分照顧,從來不因為我們是從鄉下來的而小瞧了我們。當然,舅媽的好,我是慢慢才體會到的。

那年過年,舅舅沒有回家。不過我們收到了一份大禮,一台日本進口的雙門冰箱。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大包裹,裏麵衣服、糖果、文具什麽的,應有盡有。舅媽還寫來了長長的信,祝我們“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