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畢業演出

那年春天綠得特別早。剛開了春,枝頭便綻出了許多的嫩芽。小城裏四處**漾著和煦的東南風,吹到臉上,使人心曠神怡。

玲子姐姐又有了新的男朋友。一個中學裏的數學老師。陸義陽雖然最討厭數學老師,可是卻一點不討厭玲子姐姐的新男朋友。他個子不高,隻比玲子姐姐高半個頭,鼻梁上架著一副老氣橫秋的黑框眼鏡,穿得也很樸素,白襯衫,灰西褲,褲子上還燙出兩條筆直的褲腳線。可是他對玲子姐姐卻十分上心,經常看到他推著一輛老自行車,來接送玲子姐姐上下班。有時在樓下碰到我們,也會跟我們打招呼,有一次還送給陸義陽一隻電子計算機。

玲子姐姐跟他在一起,雖然沒有跟前一任男朋友在一起時那樣,臉上總是洋溢著甜蜜、膩歪,整個人因為戀愛而閃閃發光,可是卻是很平靜、安好。

大約是因為王阿姨,因為玲子姐姐,也使我對那個春天充滿了沒來由的期待,總覺得我們——我和媽媽,也會有一點好事,對得起那個格外美好的春天。

有一個晚上,我正在房間裏做作業,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敲門。那敲門聲很輕、很小心,“篤篤,篤篤篤”,好像生怕驚動了左鄰右舍似的,因此過了好一會兒才被我發覺。我想,媽媽不是在客廳裏看書嗎?怎麽不開門呀?

“媽媽!”我叫著,走出房間,一下子愣住。

我看見媽媽就在門後,牢牢地貼著門站著,一動不動,一隻手像鉤子似的緊緊抓住司別令。她眉頭緊皺,眼圈泛紅,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一張臉卻是慘白的,發著可怕的青光。

“媽媽。”我張嘴叫她,聲音卻突然丟了,隻是無聲。

門外應該聽到了我剛剛的叫聲,又“篤篤”敲了兩下,終於停了下來。媽媽就那樣站著,眼睛遠遠地盯著房間的某個角落,眼神空洞,沒有焦點。房間裏隻剩下牆上的掛鍾,無情地“嘀嗒”作響。

過了好一會兒,媽媽的身體動了一下,她的腿一軟,整個人靠著門慢慢滑落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她的眼圈是更紅了,卻沒有眼淚,一滴都沒有。

我急忙跑過去,試著扶起她來,卻扶了幾次都沒成功,她就那樣癱軟著坐在地上,好像她的魂兒飛掉了,隻剩下一具沉重的、身不由己的肉身。

那天晚上,等媽媽終於回房間休息後,我打開門,看見門口放著兩袋大米,兩桶食用油,還有一袋新曬的黴幹菜。

從那時候開始,每過一段時間,我家門口就會有糧油、水果等出現。隻是,那敲門聲再也沒有響起。

過了幾天我放學回家,剛走到門洞口,就聞到濃濃的肉香。陸義陽跟在後麵,直嚷嚷道:“好香呀!我都餓了!”

回了家,我走到廚房裏找媽媽:“媽媽,什麽菜這麽香?我老遠就聞到了!”

媽媽等著高壓鍋放氣,笑道:“黴幹菜燒肉,很久沒吃過了吧?”

媽媽燒了一大鍋黴幹菜燒肉,叫我端一大碗去給陸義陽。我走進隔壁,看見王阿姨還坐在縫紉機前忙著,陸義陽坐在桌子邊吃飯,滿滿一大碗白米飯,就著一碟青菜,一碟青椒炒肉絲。我把黴幹菜燒肉放到他麵前,說道:“快吃吧。”他的兩隻眼睛立刻發出光來:“哇!”

可是他卻不急著吃,而是去廚房盛了一碗飯出來,叫他媽媽道:“媽,吃飯了。”

王阿姨停下手裏的活兒,伸了伸腰,起身走到桌邊,對我說道:“小雪,謝謝你們。”

“客氣什麽,我們娘倆吃不了這麽多。”我說著,期待地看著陸義陽夾了一大塊肉,等著他塞進嘴裏。

陸義陽卻把那塊肉夾到他媽媽碗裏,道:“媽,你吃。”

王阿姨忙說道:“我不愛吃肉,你多吃點,對了,記得給你爸留一點。”

我回去,跟媽媽說道:“媽媽,以後燒肉,能不能都給陸義陽留一碗?”

媽媽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我心中的那點期待隨著春天進入尾聲而煙消雲散。立夏到了。王阿姨提前用五色絲線為我們編織了蛋袋,這天大清早又煮了雞蛋,不僅裝在蛋袋裏掛在我們脖子上,還塞滿我們的口袋。我和陸義陽趴在桌子上“鬥蛋”,看誰的雞蛋硬,蛋殼破了的就算輸了。到了學校,我們還要和同學們再鬥一番雞蛋,直到把雞蛋都碰碎了,直到選出“蛋王”,這時就可以剝開蛋殼吃雞蛋了。小城裏有“立夏吃蛋拄心”的說法,說是這天要吃雞蛋補營養,夏天才會身體好,不生病。

隨著夏天的來臨,陸義陽畢業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沒想到這段最後的時光卻成為了他整個小學時代最揚眉吐氣的日子。在新班主任推薦下,他將負責班級兩個節目之一,參加學校舉行的畢業文藝匯演。為了給自己的小學生涯劃下一個圓滿的句號,大約更為了洗去曾經是“留級生”的恥辱印記,他全身心投入到節目的編排之中,拉著“大頭”和另一個男生成立了一個歌舞組合,取了一個自認為很拽的名字叫“藍色幽靈”,還請了以前教“霹靂舞”的師父回來指導。不過這次我就沒法提前一睹他們的風采了,因為他們轉移到“大頭”家排練。“大頭”的父母長年在鄉下辦廠,平常總不在家,他家在城區裏的房子又是三樓三底的私房,有的是空間讓他們一展身手。

學校還是很重視每年一次的畢業匯演的,因為學校沒有禮堂,幾乎每次都到大會堂舉辦。這天中午剛過,大會堂門口就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排隊進場的學生,個個興高采烈。天氣已經熱得要穿短袖了,有好多小販背著木板箱子兜售冰棍、冰汽水。我很想去買一根吃吃,可是又怕擅離隊伍被老師批評,隻能遠遠看著咽口水。老師組織我們排著隊走上大會堂的台階,這時我一回頭,看見馬路對麵的自由貿易市場已經拆掉了,在上麵動工建造的街心公園已快竣工,透過那閃閃發光的金屬柵欄,看得到裏麵的假山、亭台。忽然之間,我的眼前閃過多年前的那幕情景,那個受了傷、滿身血汙的女瘋子從水泥台板下露出頭來,眼神茫然而疲憊地望著我們……我的心裏像是被什麽牽扯了一下,開始隱隱作痛,我想知道,她……還好嗎?她的孩子可曾平安出生?她和她的孩子此刻又在哪裏?……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我正想著,突然被後麵的同學推了一把:“快走呀!”我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跟前麵的隊伍落下了一段距離,忙趕了上去。

我們在偌大的禮堂裏挨個落座,我特地和同學換了座位,和孫霞坐到一起,就在過道邊上。禮堂裏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我興奮地望著舞台上的大紅絲絨幕布,好奇陸義陽他們的節目到底什麽時候出場。忽然,我的麵前伸過來兩根冰棍,我抬頭,發現竟然是陸義陽。

“你怎麽還沒準備?”我接過冰棍,遞給孫霞一根,發現他還穿著自己平常的衣服。

“早著呢,我們的節目排在第十個。”他說道,“到時好好看啊!”

“加油!”我說著,手握成拳用力晃了一晃。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跑開了。我和孫霞在周圍同學豔羨的目光中美滋滋地吃著冰棍,知道他馬上就要畢業,老師可管不著他了。

燈光暗了,大家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朝舞台上望去。一男一女兩個畢業班的學生手握話筒走到舞台中間、幕布前麵,激動地宣布“城西小學九Ο屆畢業班文藝匯演現在開始”。台下的掌聲“嘩嘩”地響了起來。等他們一退下,幕布像是激動不已地抖動了一下,隨即緩緩打開,排著整齊隊形、最後一次穿著小學校服的畢業班合唱團出現在大家麵前,第一個節目是大合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魯冰花》……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節目……

我掰著手指頭數著,直到數到最後一根小手指。女主持人上台宣布:“……現在請大家欣賞,由六年級(2)班陸義陽等同學帶來的歌舞表演——《青蘋果樂園》!”我的背一下子繃直了,把脖子伸得跟鴨子一樣,兩隻手用力地抓住扶手,恨不能把自己撐起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見幕布拉開,聚光燈下赫然站著三個身影。他們穿著白色無袖背心,修身白色西褲,頭上還戴著一頂白色的圓形禮帽,左臂上用靛青色顏料畫著一隻幽靈,乍一看很像烏賊。

歡快的音樂響起,三個人身形一動,帥氣地轉身,為首的正是陸義陽,開始唱起來:“周末午夜別徘徊,快到蘋果樂園來,歡迎流浪的小孩……”

台下沸騰了,掌聲如潮水一般響起,還有人大聲喝彩:“太棒了!太棒了!”我激動得不能自已,將雙手高舉過頭頂,熱烈地鼓掌。

每次他們一跳出拽酷拽酷的舞步,台下就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叫好聲。陸義陽跳得那麽專業、霸氣,最後,他以一個瀟灑利落的起跳,落地,將禮帽甩向台下,結束了表演。台下一陣**和尖叫,好幾個女同學撲過去搶那頂帽子。整個大禮堂掌聲雷動,六年級(2)班的同學們全都站了起來,齊聲大吼:“陸義陽最棒!六(2)班最棒!”可是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一個不和諧的喝倒彩的噓聲,還有人在尖叫:“下台!下台!”我不滿地朝聲音的來源處張望,發現那一片是六年級(4)班的座位,而那個喝倒彩的人,不用說我都知道是誰。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去向陸義陽祝賀,看到他已經換掉了舞台上表演時那身光鮮亮麗的衣服,大大咧咧地穿了一件有破洞的棉布背心,正在院子裏忙著給青菜捉蟲,好像突然從一個光芒萬丈的明星,又被打回了原形。而我卻沉浸在因為他的表演所帶來的心潮澎湃中,有一種回不過神來的感覺。我在他身邊蹲下來,道:“陸義陽,你跳得真棒!”

“那是!”他得意地笑道。

“你那身衣服真帥!”我誇讚道。

“那是我長得帥好嘛!”他很拽地抬抬下巴。

我沒像平常那樣懟他,因為他今天實在是跳得太好了,我聽到好多女生都在打聽他,而想到他是我那麽熟悉那麽親近的一個人,這讓我覺得特別驕傲特別得意。我說道:“可惜這次不評獎,不然你們肯定拿第一名!”

他笑笑,撥開菜葉子,發現了一條肥大的菜青蟲。

“就是……”我想起喝倒彩聲,皺起眉頭道,“那個夏威太可惡了!”

陸義陽把菜青蟲捉起來,丟到地上,用石塊狠狠砸死,冷“哼”一聲,道:“這小子!”

“還好以後見不著他了!”我由衷舒了一口氣說道。

陸義陽轉頭看了我一眼。

沒多久,就在畢業班離校的那一天,學校裏傳開一個悚動的新聞:那個夏威,在放學後上廁所時,被人用布袋蒙住了頭,頭朝下塞進了糞坑!

好像就是在那個夏天,我突然發現,陸義陽長大了,從兒童變成了少年。他的個子已經躥得很高,一身胖嘟嘟的肥肉慢慢變成了結實的肌肉,頭發剃得更短了,那雙明亮的、坦誠的眼睛變得含蓄起來,臉上的酒窩變成了少年的笑靨。

而我,個子矮小、稚氣未脫的我,隻能站在兒童的陣營裏,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慢慢脫離開去,變成我名副其實的“小陸哥哥”。他再也不會隻穿著一條短褲,在我麵前跑來跑去了;他再也不會光著膀子,直接站在院子中間用井水衝涼了;他再也不會耐心地陪我玩飛行棋、大富翁了……他有他自己的世界,少年的世界。

那個暑假,孫霞跟著她媽媽回了西安外婆家,我一下子變得寂寞起來。有時我去找陸義陽,他大多數時候都不在,不是去“大頭”家看錄像了,就是和“大頭”去體校的籃球場打球了,或是躥到小城的某個角落去玩了。他在家的時候,又忙著幫王阿姨幹活,沒空陪我玩。

有一次吃了晚飯,我正在家裏和媽媽一起無聊地看著電視,陸義陽忽然拉開紗門進來:“小雪,我媽說你找我?”

我看著身形高大、已經開始長出喉結、聲音變粗了的陸義陽,不由自主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也沒什麽事。”

他一笑,跟我說道:“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我一下來了精神:“啥地方?”

他帶著我抄近路穿過幾條弄堂,來到大會堂門口的馬路上,這時天已經全黑了,馬路上零星有幾個路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四下裏顯得有些冷冷清清。對麵新造好的、還未正式開放的街心公園更是闃寂無人,隻有一輪明月掛在亭子角上。

我們來到金屬欄杆下麵,陸義陽敏捷地爬了上去,跨坐在牆頭,向我伸出手,壓低聲音道:“上來!”

我抓住他的手,跟著他爬過欄杆,落在軟綿綿的剛鋪好的草地上。

公園裏很黑,很靜,隻有蟲鳴和蛙聲陣陣。偌大的公園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想怎麽玩都行,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我學陸義陽的樣子,脫了鞋,赤腳在鵝卵石小道上走著,或者在草地上奔跑、跳躍、打滾,沾了一身的草屑,我想“哈哈”放聲大笑,陸義陽忙把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噓!輕點,小心被值夜的人發現。”我忙捂了嘴,和他相視一笑。

“我們去那裏。”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假山。

我們爬上假山,來到頂上的亭子裏,並肩朝外坐著。我們腳下是一個池塘,荷葉層層疊疊地在夜風裏輕輕地起伏著,荷花開得正盛,送來陣陣清香。我抬頭,仰望夜空,今晚月朗星稀,月亮如銀盤一般掛在空中,又大又亮,仿佛隱隱綽綽得還能看到傳說中的“桂樹”和“玉兔”。

“你長大了想做什麽?”陸義陽忽然問我道。

我想了想,說道:“我想去上海讀書,跟舅舅一樣,留在那裏,做個城裏人。”

陸義陽和我一起看著月亮,沒有說話。我轉頭看他,問道:“你呢?”

銀輝灑落在他臉上、身上,使他看起來有那麽一些迷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我不知道。”

我有些吃驚,想了一下,問道:“你不是最喜歡唱歌跳舞嗎?”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我現在隻想早點長大賺錢。”

我的心裏莫名一酸,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