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媽媽的失落

那年夏天,發生了很多事。等新學期開始的時候,陸義陽的班主任,那個最討厭他的數學老師,沒有再出現。據說他在6月的風波裏犯了錯誤,被取消了教師資格,調到鄉下工作。新來的班主任是個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語文老師,個子小小的,說話輕輕的,對學生非常耐心而周到。

那一年的國慶節正是新中國成立四十周年,又逢“撤縣設市”的大喜事,縣裏決定要搞一次花車巡遊。我們學校也被指派了表演任務。我們很早就聽說學校裏打算組成一個扇子隊,要挑選最漂亮最出挑的高年級女生參加。那時候我的個子還是不高,但幾年下來也有所長進,從第一排坐到了第三排,而且經過我的努力,一路從課代表、學習委員做到了中隊長,是還算有點威信的班幹部,在前不久市裏舉行的小學生作文比賽中還得了三等獎。私底下我覺著,跟以前一樣,這麽重要的活動,老師一定也是會讓我參加的。

那天下午放了學,我們正在整理書包,就看見班主任陪著副校長和音樂老師走了進來。班主任拍了拍手,讓我們安靜下來,然後點名讓十幾個女生到走廊上排隊。我聽到老師叫了我的名字,便喜滋滋地走到外麵的女生中間,還故意問道:“什麽事呀?我還要回家做作業呢。”女生們“嘰嘰喳喳”興奮地議論著:“挑人參加扇子隊呢!”“聽說要到解放大街上走一圈呢!”

“都排好了,排好了。”音樂老師指揮我們站成一排,按照身高調整了一下順序,我從中間被拉到最邊上。副校長走到我們麵前,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眼睛在我們中間來回睃巡著。我努力地抬頭挺胸,身子站得筆直,還偷偷地踮起了腳尖。

副校長和音樂老師商量著,選了五個女生。然後,她們跟班主任打招呼道:“你們班就她們幾個了。”那幾個女生歡喜地簡直要鼓起掌來。我仍不死心地盯著班主任,叫道:“吳老師……”

吳老師對我笑了笑,對我們這些沒有被選上的女生們說道:“你們也有任務,要在國慶節前,把教室布置一下,這樣吧,小雪,這件事就由你來負責,好嗎?”

我看著吳老師的眼睛,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那往後幾天,每天放學之後,我都能聽到操場上扇子隊排練的口號聲,還有隆隆的鼓聲,我知道那是陸義陽和另一名男生在練習擊鼓。扇子隊前麵有一輛花車,將安裝一麵一人高的大鼓,由兩個男生負責擊鼓。因為人高,長得又精神,那位新來的班主任便推薦了陸義陽。他從沒有被這樣重視過,自是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每天勤學苦練,回了家還要在院子裏拿著兩根棍子,對著一隻紙板箱比劃來比劃去,嘴裏“咚、咚、咚”地念著節奏。

有時在院子裏見到我,他會興高采烈地叫我:“小雪,到時你要來給我加油啊!”

我一邊把那幾棵枯萎了的**連盆一起丟到角落裏去,一邊沒精打采地應著:“知道了,你煩不煩。”

離國慶節沒有幾天了。有一天放學後,我和同學們一起布置教室,用五顏六色的皺紋紙裁紙帶、做紙花。一個女生趴在窗口,忽然叫道:“你們快來看,扇子隊的衣服好漂亮啊!”

孫霞放下手裏的五彩紙球,也跟著跑過去看,還回頭叫我:“小雪,你來看呀,是蝙蝠衫,還有踏腳褲哎!”

我站在桌子上,踮著腳努力勾著吊扇掛紙帶,嘴裏“哼哼”著說道:“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蝙蝠衫,不就是踏腳褲麽!”

回家路上,孫霞還不住跟我念叨:“我也想有條那樣的踏腳褲。”

“踏腳褲有什麽稀罕的?自由貿易市場多的是!”我不屑地說道。

那天晚上吃了飯,我在自己衣櫃裏翻了半天,然後跑出來跟媽媽抱怨道:“我的褲子都有些短了,該買新的了。”

媽媽坐在沙發上翻著書,說道:“好啊,有空了就去給你買。”

我抱著媽媽的胳膊,撒嬌道:“同學們都穿踏腳褲,你也給我買條踏腳褲吧。”

媽媽笑道:“好啊,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然後又低頭看她的書。我沒再說什麽,回房間打開書包開始做作業,這段時間媽媽老是有點心不在焉的,好幾次洗衣機裏洗好衣服就給忘了,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來。

國慶節那天,孫霞拉了我去看花車巡遊,我一百二十個不願意,可是心裏又想著答應了陸義陽的,不去不大好,隻好磨磨蹭蹭地跟著她去了。結果我們去得晚了,解放大街從西門橋頭開始,早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們差點沒被人擠到河裏去。我們隻好沿著解放大街一路往東走。作為小城最主要的街道,解放大街平常就熱鬧繁華,今天更不用提了,連兩邊的梧桐樹都被盛裝了一番,掛滿了“熱烈慶祝新中國成立四十周年”、“熱烈慶祝×城撤縣設市”的大紅條幅。街道兩邊集中了許多重要的商業場所,什麽百貨大樓、早夜商店、婦女用品商店啦,平常人進人出的,但這時候店裏頭都沒人了,連營業員都跑了出來,擠在街邊上看巡遊。

花車巡遊已經開始了,隻聽得前麵鑼鼓陣陣,喇叭聲聲,人群一下子激動起來,甘蔗也不吃了,桔子也不吃了,鹽炒豆什麽的也都不吃了,各種飛短流長、小道消息也顧不上聊了,隻是你擠我挨的,人人都伸長了脖子,往東邊翹首張望,隻見一輛掛滿了大紅綢的花車遠遠地過來了,上麵站了兩個穿了戲服、梳著丫鬟頭的小姑娘各拎著一隻花籃,從裏頭掏出許多塑料花瓣、碎彩片來,紛紛揚揚撒向人群,引得一片喝彩叫好聲,花車後麵跟著一群大媽們也是穿得花枝招展,水桶般的腰肢賣力地扭著秧歌,歡天喜地地走著……又過來一輛花車,一個踩高蹺的人不小心把帽子掛到了梧桐樹枝上,惹得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們踩著一地的甘蔗、橘子皮和垃圾,好不容易擠到解放中街的新華書店門口,那裏有棵梧桐樹,枝椏生得矮,連枝椏上都爬滿了人,有個人鞋子掉了都顧不上下來撿,隻是盯著那鞋子叫:“哎哎,別踩我的皮鞋,剛買的!”我們左看右看,都隻能看到別人的背影,正想著再往前擠過去看看,忽然聽見有人喊:“城西小學來了!”我急了,一抬頭,看見新華書店二樓的落地玻璃窗,心裏一動,拉著孫霞就往書店裏麵跑。我們急吼吼地跑到二樓,看到麵街是一個很大的落地玻璃櫥窗,可是裏麵陳列著一排一排的書,還貼滿了海報,哪裏看得清街上的情形?我一轉眼,發現不遠處有兩扇白漆鐵門通往倉庫,幾個工作人員剛搬運完了一推車的新書,來不及關門,就跑去看熱鬧了。我趕緊拉著孫霞跑進倉庫,踩著一撂一撂的新書爬上去,打開一扇氣窗,探出頭去,看見我們學校的花車隊已經走到了眼皮底下。

隻見一輛被改裝過了的掛滿了大紅綢大紅花的四輪小貨車車鬥上架著一座大鼓,陸義陽和另一名男生分立大鼓兩側,穿著無袖小白褂、紅色燈籠褲,頭上係著紅綢帶,兩頰還被塗上了兩塊紅彤彤的胭脂,跟猴子屁股似的。他紮著穩穩的馬步,專心致誌地用力擊打著大鼓,兩隻手一起一落,行動間腦後的紅綢帶隨風飄揚,頗有些英姿颯爽的味道。

我大叫:“陸義陽加油!陸義陽加油!”

工作人員趕了過來,衝我們大叫:“幹什麽!怎麽跑倉庫來了?出去出去!”

我死死扒拉著窗框,不管不顧地隻對著陸義陽大叫,直到我們學校的花車隊遠去,他被重重的梧桐樹影隔斷……

那天回到家裏,媽媽正在打掃衛生,我喝了一口水,問道:“媽媽,你怎麽不去看花車巡遊啊?”

“哦,你們去看就行了。”媽媽慢吞吞地拿抹布抹著桌子。

“對了,我的踏腳褲怎麽還沒買啊?”我接著問道。

“哦,馬上去買。”媽媽說著,走進衛生間搓抹布去了。

我覺得媽媽今天有點怪怪的,可是我自己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看著扇子隊的女同學穿得漂漂亮亮的在解放大街上出風頭卻沒有我的份,心裏怎麽都不舒服——便沒有多想,跑回房間裏躺著,拿起枕頭邊問陸義陽借的《莫泊桑短篇小說集》,有一頁沒一頁地看著。沒一會兒,聽見有人叫我:“小雪,小雪……”

我起身,走到院子裏,陸義陽趴在牆頭上,朝我拋來一隻橘子,笑眯眯地問道:“今天花車巡遊,你去看了沒?”

我的目光越過他,抬頭看著天空,數著天上的雲朵,淡淡地道:“沒有,我才沒空。”

陸義陽抿著嘴直笑,道:“那我怎麽聽見你在喊‘陸義陽加油!陸義陽加油!’呢?”

“我可沒有。”我仍看著天空,有氣無力地否認道。

“我看著是你。我還看見‘長腳’了,看見你們倆在新華書店二樓的窗口呢。”他說道。

“唉。”我長歎了一口氣,低下頭,看著手裏的橘子,道,“我有什麽好看的?那麽多扇子隊的女同學才好看呢!”

他拚命忍住笑,道:“沒你好看。”

我揉著橘子,一瓣一瓣剝開來,問道:“徐婷婷好看吧?”

“沒你好看。”

“張燕好看吧?”

“沒你好看。”

“蔣曉雲好看吧?”

“沒你好看。”

“陳倩倩好看吧?”

“沒你好看。”

……

明知道他沒說實話,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別開臉偷笑起來,覺得心裏從沒這麽美過。

那天中午,媽媽做了小排湯,我剛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叫道:“好鹹啊!媽媽你放了多少鹽啊!”

“鹹嗎?”媽媽問著,拿起湯匙舀了一口吃了,也吐了出來,“那就不要吃了。”她站起來,端著小排湯走到廚房裏,全都倒進了垃圾桶裏。她把碗丟進水槽裏,“咣啷當”一聲,把我嚇了一跳。她又開了水洗碗,水開得太大,“嘩”地一聲,直濺了她一身。媽媽手忙腳亂地拍著身上的水珠子,埋怨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都跟我過不去是吧!”突然之間,就像定時炸彈的秒針走到了最後一格,媽媽的情緒瞬間爆發,她猛地把台子上的刀子、砧板、鍋碗全擼到了地上,“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我嚇壞了,站在桌子邊上,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媽媽!媽……”

媽媽猛地甩開我的手,轉身跑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了門。

我聽著從裏麵傳來的一陣一陣壓抑的哭聲,心被緊緊揪著,我不知道媽媽這是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無助地望向客廳裏牆壁上爸爸的照片,而他隻是無動於衷,一成不變地笑著。

我默默地收拾了廚房,然後回到自己房間,躺在**,聽著隔壁的哭聲慢慢微弱、平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迷糊中我覺得有人好像在撫摸我的頭發,睜開眼睛,看到是媽媽。

“媽媽……”我難過地叫道。

媽媽對著我微微一笑,柔聲道:“小雪,是媽媽不對,媽媽以後再也不發脾氣了。”她的眼圈卻又紅了。

“媽媽!”我坐起來,撲到媽媽懷裏,憋了一下午的眼淚一下子全湧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國慶節這天,小張叔叔結婚了。

那年十月,我們總是能聽到“劈裏啪啦”的鞭炮聲,街麵上的紅紙屑積了一層又一層。陸義陽會叫上我去看新娘子,討喜糖吃。那時候小城裏剛剛流行起結婚穿白色的婚紗,整個小城也就照相館裏那幾套廉價婚紗,被為數眾多的新娘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穿著。我們看到那些新娘子,不管是胖的還是瘦的,都把自己擠在一身製作粗糙、曳地裙邊已經變得黑乎乎的婚紗裏,裙擺和手套上還有破洞,可她們還是穿得喜氣洋洋的。

我和陸義陽都認為,如果是玲子姐姐穿上婚紗,一定比她們漂亮多了。

可是城西的姑娘們一個又一個地嫁走了,卻遲遲沒有玲子姐姐的好消息。與之相反地,我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聽到樓上傳來爭吵聲。然後,有一天,一切都安靜下來。從大人們的竊竊私語中,我們得知,玲子姐姐失戀了。

有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那時天已經漸漸涼了下來,圍在井邊淘洗的人少了很多。我跟著媽媽端了一腳盆的鞋子,到井邊打水洗刷。我看到玲子姐姐,和以前一樣,彎著腰在洗衣台上洗頭。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看到她了,她的頭發還是那麽長,那麽黑,隻是那背影瘦了,單薄了,秋風吹動她的衣衫,透出那背脊上尖銳的線條。

她直起身子,擦著頭發,看到我,笑著打招呼道:“小雪長高了!”

我看見她笑開來的臉上,有淺淺的褶子,再也沒有當初我第一次見她時的那種飽滿、瑩潤,就像一朵花經過了春天、夏天,經過了它最繁盛美麗的花期,而不可避免地、慢慢地走入枯萎的秋冬一般。我心裏頭湧起一股淡淡的苦澀。

“小雪,要不要姐姐幫你洗頭啊?”玲子姐姐搖了搖她的蜂花洗發水。

我確實好幾天沒有洗頭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竟擺了擺手,道:“我剛洗過,不用了。”

媽媽看了我一眼,對玲子姐姐笑道:“小雪長大了,要學著自己洗頭了。”

玲子姐姐也不急著走,勤快地幫我們打水、倒洗衣粉、拿刷子刷洗,一邊跟媽媽聊著天。平常這時候,她早就在家等著男朋友了,哪有時間跟我們耗在這裏呢。

玲子姐姐說,天就要冷了,到時她會留幾張廠子裏的洗浴票給我們,讓媽媽帶著我去她們廠子裏洗澡。她工作的棉紡織廠是個大型的國有企業,女工多,廠子裏的浴室是小城條件最好的。

媽媽一邊刷著鞋子,一邊問道:“玲子,你還年輕,你想在棉紡織廠待一輩子麽?國有企業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你看王大姐的服裝廠就快倒閉了,她急著到處找工作。你也要趁年輕早做打算才好。”

玲子姐姐聽了,隻是怔怔地,臉上彌漫著一股惘然。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聽說王大姐看了那麽多醫生、吃了那麽多藥都沒好,到老阿婆那裏去了一次就好了,我也想去算一算……算算我的婚姻什麽時候能……”

媽媽歎了一口氣,道:“玲子,女人總還是要靠自己的。你看我……結了婚又怎樣?”

玲子姐姐笑了笑,不再說話。

秋意一層一層地濃起來,王阿姨的病又發了。她開始頻繁地往老阿婆那裏跑,可是這一次,好像連菩薩都不肯幫她了。她添了許多的病,失眠、口腔潰瘍、掉發、胸悶……整個人瘦得骨骼嶙峋。我們一開始都以為她的病是節氣引起的,後來才發現,原來是因為憂慮。服裝廠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就發不出工資來,掙紮了一年多,到了年底,終於宣布倒閉了。

王阿姨回家待崗。沒有了工作,她的憂慮時時刻刻都掛在臉上,刻在心上,家裏更沒了平靜愉快的時候。就連過年時陸義強又帶了新的女朋友回家,都沒能讓她高興起來。

陸叔叔到處幫她找工作,可是禮送出去好多,卻遲遲沒有得到回音。媽媽為了給王阿姨散心,常常買了布料讓她幫忙裁剪,王阿姨在服裝廠工作多年,一手裁縫活兒是沒得說的。媽媽又積極幫她宣傳,漸漸地,附近的人都來找王阿姨做衣服,王阿姨雖然沒有正式開店,可是手裏的活兒也多了起來。她的臉上慢慢又有了笑容,雖然很辛苦,我聽著隔壁的縫紉機踩踏聲“噠噠噠”地常常要響到半夜,可是她的臉色還是紅潤起來。生活也慢慢地露出春意。

又一個春天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