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張叔叔

入秋以後,我們沒有等來一個秋高氣爽的秋天,卻等來了好一陣子的秋雨。等天終於放晴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小城裏的樹葉全黃了,落了,露出光禿禿的枝頭。

好像就是從秋天開始,王阿姨生了病。一開始是覺得胸口悶,後來有咳嗽,痰裏帶了血絲,她也沒有重視,買了梨燉冰糖吃,吃得梨都下了市,還是沒見好。慢慢的,小便裏也開始有血,這才著急了,跑去醫院配了藥,掛了水。然而一直反反複複,好幾天,壞幾天。再後來,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方正光潔的臉上一下子顯出老相,臉上的皮肉鬆弛得直往下掛。

媽媽幫忙打聽了一個老中醫,帶王阿姨去看了,從那天起,我們整個樓道裏都飄起了一股濃鬱的中藥味兒。趁著晚上,陸義陽有時會把他媽媽的藥渣倒到馬路上去,說是讓人踩了,病根自然會帶走了,消除了。

王阿姨一直病到冬天來臨。她的眉頭總是緊蹙著,漸漸蹙成了一個撫展不平的“川”字。她的眼睛也失了往日的明亮,帶著一些路燈光一般的昏黃。她的大嗓門很久都不再響起,有時候陸義陽淘氣,她也隻是長歎一聲,沒有了那幹脆利落、“呱啦呱啦”的罵聲。

自從他媽媽沒有力氣管他,陸義陽倒是讓人省心起來。他放了學就回家,幫忙做些家務,有一次我還見到他在油鍋裏煎荷包蛋,煎得外焦裏嫩,裏麵是流黃的,很是不錯。他還會洗碗,洗衣服。這是連我都不會做的,媽媽在背後誇讚他個不住。

陸義陽的手上長了凍瘡,紅腫得像個高粱饅頭,媽媽很心疼他,為他買了凍瘡膏,還為他織了一雙絨線手套。一整個冬天,他的雙手上都散發出一股濃重的凍瘡膏的氣味,連洗過的碗、衣服、被單都是這股氣味。好在小張叔叔幫我們買了一台雙缸洗衣機,媽媽便讓他把衣服什麽的拿過來洗,還讓我幫著他一起晾曬。

王阿姨是比以前清閑多了,她經常請病假,在家裏休息著。可是她的脾氣卻是愈發壞起來。她整日裏苦著一張臉,動不動就發脾氣,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鬧情緒,要不就是抹眼淚,唉聲歎氣的,害得陸叔叔恨不能天天值班,住到廠子裏去。

王阿姨自己也是知道的,可就是控製不住地要發脾氣,吃了好長時間的中藥,隻是不見效,因此愈發添了焦慮,開始一把一把地掉頭發。後來她聽老城區裏的老人說,她這其實不是病,而是中了邪了。

“叮鈴鈴……”一隻黃銅鈴鐺搖晃著,在王阿姨頭上轉了一圈又是一圈。

房間裏很暗,還透風,冰冰涼涼的,沒有絲毫的暖意。那尊披著紅綢的觀世音菩薩瓷像前,點燃的香,被風吹得彌散開來,那火星一亮一滅。昏暗的屋子中間,兩個身影,畢恭畢敬,一坐一站。

老阿婆將鈴鐺放下,從一隻兩寸來高的白瓷瓶裏抽出一根枝條來,在王阿姨頭上灑著水,口中念念有詞:“大慈大悲,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唵,五隻多唵,加羅伏多,羅加伏多,加羅伏多,羅加伏多,一切災難化灰塵,南無般若波羅蜜多。”

我站在門口,扯了扯陸義陽的袖子,小聲問:“在說什麽呀?”

陸義陽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老阿婆是說,菩薩會保佑我媽媽的。”

老阿婆念完了,又捏了王阿姨的手,反複地摩挲,嘀嘀咕咕說了一通。等老阿婆說完了,王阿姨雙手合十,連連道謝。

王阿姨帶了一包香灰和一隻小黃袋回來。那香灰不是和著水吞下的,而是壓在枕頭底下的。那小黃袋連著一根紅繩,被她天天戴在脖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老阿婆的法子起效了,總之,我們都發現從老阿婆那裏回來後,王阿姨明顯心情好多了。據陸義陽說,他媽媽晚上睡覺也比以前安穩多了。加上過年的時候,陸義強帶了女朋友一起回家,我們聽到了王阿姨久違了的笑聲。

除夕晚上,吃了年夜飯,我借著給陸義陽送糖果,跑去看他哥哥的女朋友。那女孩子一張紅蘋果般的圓臉,臉頰紅彤彤的,笑起來很是喜氣洋洋。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短襖,低著頭,挨在陸義強身邊,一副害羞的模樣:“義強,義強……”聲音輕得跟剛出生的小貓叫似的。

我跟著陸義陽到院子裏放煙火,他小聲問我道:“我哥哥的女朋友怎麽樣?”

我抿著嘴笑,就是不說話。

他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催道:“你覺得怎麽樣啊?”

我撇撇嘴,道:“挺好的。”

陸義陽也撇撇嘴,忍著笑道:“你有沒有覺得,跟……小貓似的?”

他一下子說破我心裏的話,我們相對著大笑起來。

回到家裏,我跟媽媽和舅舅通報情況,陸義陽哥哥的女朋友長什麽樣子,還學著她嬌滴滴地叫“義強,義強……”舅舅笑著“啪”地拍了一記我的後腦勺,道:“行了行了,越長越沒規矩了。”

我撲上去摟住舅舅的脖子,跟他臉貼著臉撒嬌,問道:“舅舅,你啥時也給我找個舅媽呀?”

舅舅伸手擰了擰我的臉,笑道:“你媽媽都沒你著急!”

媽媽一邊剝了小核桃仁遞到他手裏,一邊說道:“小雪說得對,你呀都三十了,是該著急了!”

舅舅把小核桃仁塞進我的嘴裏,道:“這種事情要看緣分,急不來的。”

媽媽道:“我知道你一個人在上海不容易,上海姑娘都現實得很,你要是找,也可以找個跟你一樣,外地去上海的……”

“姐姐,你別光顧著說我,倒是你,年紀還輕,也該考慮考慮!”舅舅說道。

媽媽一下子停住手,看了看我,然後站起來道:“收拾收拾看春晚了!”

過完年,小張叔叔從鄉下回來,帶給我們一隻老母雞。自從他辦廠以後,變得又黑又瘦,忙得經常連胡子都忘了刮,但他還是一有空就會來看我們,給我們帶這帶那的。媽媽不會處理生雞,小張叔叔便燒了熱水,拿了腳盆,到院子裏殺雞。我也跟著過去看熱鬧,隻見他先拔掉老母雞脖子上的毛,然後牢牢捉住一對翅膀,倒拎著,把雞頭對準飯碗,就要把刀往脖子上抹。見我在旁邊,他住了手,笑道:“小孩子不要看殺雞,不然記性不好,讀不好書的。”我很不以為然,但還是轉了身,蒙了眼睛。等他放好血,又看他把雞放到腳盆裏,澆了沸水拔雞毛。小張叔叔的手被燙得通紅,但他臉上仍是笑嗬嗬的,對我說:“小雪,一會兒叔叔給你做雞汁湯粉絲哦。”

我是一直很喜歡吃雞汁湯粉絲的,可是此刻,我看著他年輕的、開心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舅舅對媽媽說的“倒是你,年紀還輕,也該考慮考慮”的話來。我心裏一個“咯噔”,想起爸爸,想起如果爸爸不是因為救他死了,我怎麽可能會有一個後爹?我心裏的恨意忽然之間像無數黃蜂從匣子裏飛撲出來,我想,他這麽照顧我們,討好我們,不會是想做我的後爹吧?不!我絕不能讓這個害死了爸爸的人成為我的後爹!

我冷笑一聲,道:“誰要吃雞汁湯粉絲?舅舅從上海給我帶了好多好吃的呢!”

我看著他一怔,一瞬間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可還是努力笑著,說道:“這隻老母雞是我老娘養的,吃稻穀長大的,你吃了就知道了。”

我翻了翻白眼,轉身走開。

小張叔叔煮好雞,挑出我最愛吃的雞心,走過來遞給我吃:“小雪,趁熱吃!”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磕著瓜子,冷冷地道:“我不要吃。”

媽媽跟著從廚房出來,奇怪地說道:“咦?今天怎麽了?往常不是搶著要吃,恨不能一隻雞渾身上下都長了雞心的麽?”

我一仰脖子,叫道:“我就不要吃!”

“怎麽,有福不會享啊?”媽媽不滿道,“愛吃不吃!我來吃!”說著就要去接過小張叔叔手裏的筷子。

小張叔叔忙拿開,笑道:“哎哎,這個還是要給小雪留著的,你愛吃的雞翅膀都在鍋裏呢,別急!”

媽媽推了他一把,嗔道:“就你把她慣的!”

我一看他們倆這親熱樣兒,心裏更不適意起來,鼻子裏“哼”了一聲,起身跑回自己房間。聽見媽媽在背後罵:“今天這是吃了槍藥了!越來越不懂事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媽媽在外間叫我:“小雪,去買瓶醬油。”我用手捂了耳朵,隻裝沒聽見。

媽媽有點生氣了:“今天怎麽了?好端端地給誰甩臉子呢?”

小張叔叔拉住她,道:“算了算了,誰沒個脾氣呢,小雪又是個心思重的,我去買我去買。”

“不用,你忙了一上午了,休息下,我去買。”我聽見媽媽換了鞋,出門去買醬油了。

我打定了主意。我從房間裏出來,走到廚房門口,倚了門站住了,盯著小張叔叔忙碌的身影,隻是不說話。小張叔叔往鍋裏沸騰的雞汁湯裏下著粉絲,笑道:“小雪,怎麽樣,香吧?是不是被香氣吸引過來了呀?”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以後不要來了。”

“嗯?”小張叔叔抓著粉絲的手在騰騰的熱氣中停頓,整個人像被人點穴了一般變得僵硬。他吃力地轉過頭來,望著我,眼中充滿了疑惑、不解,還有委屈:“小雪……”

我的心“咚咚”跳了幾下,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忙前忙後幫我們裝修、搬家,大冬天的夜裏帶我去醫院、整晚抱著我吊水,單位裏分了好吃的、總是第一個想到我們……不!我不能這麽想!我不能原諒他!否則我對不起爸爸!

我把心一橫,冷冷地說道:“我不想再見到你!”

說完,我轉身跑回房間。

那天,小張叔叔沒有留下來吃飯,他說他還有事,匆匆就走了。媽媽盛了他煮好的雞汁湯粉絲給我吃,我一口都沒吃,媽媽問我怎麽啦,我隻說不餓。我心想,這下他應該不會再來了,他應該沒有可能做我的後爹了,他應該……明明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我的心裏卻像被什麽堵住了似的,悶得慌。

春天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小張叔叔。但是有時我放學回家,會發現一籃子新鮮的水果,一壺菜油,幾條剛從魚塘裏釣上來的魚,我知道,他是趁我不在的時候來過了。

轉眼進入梅雨季節,天空陰沉著,雨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家裏好多東西都發了黴,到處散發著一股黴味。我的心也像是潮濕、泥濘的土地,沒有個幹的時候。有一晚我做夢,夢到從我的胸口長出了一片褐色的蘑菇來。

有一天下午我拉肚子弄髒了褲子,提前放學回家,掏出脖子上掛著的鑰匙開了門,一怔。陰暗的客廳裏沒有開燈,沙發上靜靜地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看見我,一下子彈起來,站直了,衝著我尷尬地笑:“小雪……”

我看了一眼小張叔叔,又看了一眼媽媽,她不安地盯著我,臉上一陣發白。

“小雪,我是來送楊梅的,早上剛摘的……”小張叔叔有些緊張得跟我解釋。

我板著臉孔,誰也沒有搭理,轉身走進房間換褲子。不一會兒,我聽到他們在外麵告別,然後門開了,又關上。我以為媽媽會來找我解釋什麽,而我什麽都不要聽,不要聽!

可是我等了好久,等得外麵天都黑將下來,等到房間裏不得不開了燈,媽媽都沒有來找我。外麵什麽聲音都沒有,靜得整個房子裏隻有我一個人似的。

我不禁坐立不安起來,媽媽在做什麽?她就沒有話想對我說嗎?我從書桌前站起來,悄悄地走出房間,已經到了做晚飯的時候,可是客廳和廚房裏冷冷清清的……我轉身,發現媽媽的房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門,看見她背對著我,坐在床沿上,對著窗戶發呆。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麽孤單,那麽落寞,好像她已經一個人就這樣坐了幾百、幾千年,坐得都快成了一座石像。我走過去,抱住她,舉起手擦去她臉頰上的眼淚,那一刻,我心裏一陣發酸,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哽咽著叫道:“媽媽……”

媽媽低頭看著我,緩緩地抬起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輕聲道:“不要說,小雪,什麽都不要說。”

我看著她傷心欲絕的眼睛,慢慢地點了點頭。心裏隻想告訴她:“媽媽,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你,永遠不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