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君子一言

秋生望著他,嗬嗬地笑起。

“已經都還回去了。”她說,“從哪裏來的,還到哪裏去。”

她眼眸眯成彎月。

蘇辰:“……那個喊你滾的人又是誰?”他問,“那個人不可能是陳千南,你在東廂房裏,見到了誰。”

四目相對,格外安靜。

許久,秋生笑了。

她不出意料地搖頭,看著蘇辰俊朗的麵頰,長長歎了一口氣:“大人,我怎麽可能會告訴你呢?”

“沒有人。”她說,“沒有別人。”

話至於此,秋生仿佛放下了什麽一樣。

她平靜地癱坐在那,靠著那張百美圖,流露出溫柔的目光。

這麽多年的執念,這麽多年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巨石,終於碎了。

天雖未亮,夜雖寒涼,可在秋生眼裏,在她心中,再也沒有哪個時刻,能如現在這般平靜而美好。

“我也曾想,做個堂堂正正的好人。”她說,“也曾想,正義會如陽光般照耀大地,會像夏日輝光,溫暖萬物。”

她話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半分情緒。

“但沒有。”她淺笑盈盈,“我仿佛被遺忘,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就算如此,我也曾貪婪地奢望過,奢望這普天之下的希望之光,能大發慈悲的分我一縷,一縷就好!”

“也許有那一縷,就能將我從這陽光找不到的角落裏拉起來!也許……”秋生哽咽,咽一口口水。

她緩緩偏了一下頭,看向站在樓梯下,神情錯愕的陳海。

她淺笑著,柔聲說道:“不知道陳大人還記得司記染坊不?現如今叫陳記染坊。”她頓了頓,“那本是我司家祖業,五代人傳承下的匠人工坊。”

陳海愣了一瞬,驚訝的看著她。

“陳大人,我多希望當年,我哥哥狀告陳千南的時候,您能不那麽決絕地否定。您能安慰他兩句,哪怕是假的也好。”她說,“哪怕是假的,他就有可能活下去。”

秋生麵頰上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與她那淺淺的笑容合在一起,撼人心魄。

“那年,陳千南使詐,暗中將我們家的一批貨品調包,害我父親背上巨債,不得已找他借錢維持染坊的經營。他迫使我父親簽了根本還不起的借款契約後,卻一個銀子都沒有給他。”

“他站在我父親麵前,趾高氣揚地說,怕我父親無力償還,所以這些錢就先還利息了。”秋生笑起,眼淚如柱,“他一毛錢都沒有拿出來,卻日日帶人討所謂本錢。最終,他就這麽空手套白狼,收走了司家的祖業。”

秋生輕蔑笑起:“陳大人,您當年那麽肯定是司家欠銀不還,就因為陳千南能拿出證據而我們拿不出。”

她抿嘴,哽咽地質問陳海:“可您為什麽不調查一下呢!您為什麽不從那縣衙裏走出來,親眼看看這世道!親眼見見那畜生的所作所為!”

她抬手,指著陳海,一字一頓地怒吼:“你!和他有什麽不一樣!”

說完,就見秋生猛地佝僂起後背,嘩的一聲,吐了口漆黑的血。

她哈哈地笑起,靠在那百美圖上,麵色慘白。

“大人,你不是問那些地契房契去哪了麽。”秋生的呼吸越發急促,她抬手,拍著自己的胸脯,“我拿回來了,我拿回了屬於我們家的東西。”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意識漸漸有些模糊。

她說:“縱使我雙手染血,但我無愧列祖列宗。”

她說:“我,拿回來了!”

她哭著,亦是笑著。

血與淚交織在一起,就那麽坐在那,眼眸裏慢慢失去了光。

整個飄香苑死一般的沉寂。

蘇辰看著她帶笑的麵容,蹲下身,抬手合上了她的雙眸。

沒人聽見他以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發自肺腑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把無辜的人卷了進來,讓無辜的人麵對如此殘酷的命運。

蘇辰的心頭憋悶的難以呼吸。

但他仍舊什麽也沒說,他起身環視了所有人,沉默著背過手去。

秋生死的時候,麵帶笑容如睡著一樣。也就意味著,那瓶名叫“密陀僧”的毒藥並不是唯一。

意味著,她早就規劃好了自己的結局。

蘇辰一言不發,與內心坍塌成一片廢墟的陳海擦肩而過。

那一瞬,陳海喊住了他。

“蘇大人。”他話音顫抖,眼眸裏滿是錯愕。

蘇辰見過這樣的眼神。

是被天下拋棄之後,是信仰崩塌之後,才會露出的那種絕望的神情。

一個正直的,從頭到尾都以為自己在依律法辦案的知府,卻在一夜之間察覺到那些案情也許有另一種可能。

陳海還能這樣站在這,他便已經足夠強大。

蘇辰什停下了腳步,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鄭重且堅定的說:“還不晚。”

他看著陳海:“陳大人一點都察覺不到,不是大人的錯。”

他說完,捏著他手臂的掌心緊了緊,見陳海眼眸泛了紅,才緩緩鬆開。

蘇辰轉身,走到強打精神,倚靠在柱子旁的君歌身邊:“走吧。”他說,“回去休息。”

君歌不悅:“蘇辰,你不給我個解釋?”

“解釋什麽?”蘇辰望著她,毫不心虛的說,“刺客下迷煙,我為什麽要解釋?”

聞言,君歌點頭如搗蒜。

而後一把抓著蘇辰的領口,強行將他扯到自己的麵前:“我好歹也算江湖兒女,沒喝過梅子酒是不假,但蒙汗藥什麽味道,我還是一清二楚的。”

她咬牙切齒:“你到底想幹什麽!”她說,“我以為你下蒙汗藥是有什麽不能讓我知道的秘密考量,可為什麽你把我迷暈了自己跑來破案?”

她咬唇:“這案子,到底怎麽回事?你到底在瞞著我什麽?”

六扇門門主蘇辰,朝野裏的硬石頭,百官繞著走的活閻王,被個女人自下而上的揪著衣領,這場麵可不常見。

柳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伸手:“君……”

更楊一把捂上他的嘴,推著他往一旁不起眼的角落裏挪:“正好你閑著,快幫我整理現場。”

月色清幽,灑在君歌強撐的麵頰上。

蘇辰睨著她,許久歎了口氣。

他的手握著君歌已經抓不緊領口的手,輕聲道:“睡吧,明天告訴你。”他垂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看著君歌渾身漸漸癱軟的靠在他懷裏睡著了,蘇辰沉默著揉著自己的額頭。

他不是不擅長應對女官。

他是一如往昔的,不擅長應對君家的人。

應該說是,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