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七月花

“沒想到你耍起流氓來,也還挺流氓的。”

坐滿了人的階梯教室裏,坐在最後排的蘇意聽著自己一竅不通的內容,有些無聊地偷偷拿出手機,偷拍認真講課的趙禹縉。

趙禹縉當老師的樣子,蘇意還是第一次見。但她想,要是她上大學的時候,給自己上課的老師像趙禹縉這樣,那她肯定堂堂不落。

他本來就是衣服架子,不管是白大褂,還是今天的煙灰色呢大衣,總能被他穿出旁人沒有的氣度。但如果說視覺是一百分,那聽覺上就是一百二十分。趙禹縉聲音清朗,一口標準普通話,加上他邏輯縝密條理清晰,這哪裏是上課,這分明就是享受。

和她隔著幾個位置的女生看在眼裏,替她著急——趙禹縉雖然是年輕講師,但是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這麽拍,是會被發現的啊姐妹!

熱心同學想了想,冒著被批的風險扯了張紙給蘇意遞字條。

在趙禹縉轉過身寫板書的時候,蘇意被紙團砸了個正著,看清上頭的內容,她笑了,提筆回了熱心同學,還往紙團裏塞了顆小糖果。

大概是一顆糖果,讓熱心同學和蘇意建立起了友情。在知道蘇意隻是來陪人上課以後,誤以為蘇意對趙禹縉很有好奇心的同學,開始主動給她分享趙禹縉的信息。

沒想到趙禹縉還有這麽可愛的學生,信息嘛,不聽白不聽,兩個人便開始你來我往地傳起了小字條。

突然,前排傳來竊竊私語,有字寫得快記完筆記的同學抬了個頭,就看見從來不在課堂上碰手機的趙老師正拿著手機,好像是在發消息。

蘇意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嗡嗡”振了兩下,她解鎖一看。

我男人:“上課偷偷拍我可以,但不要影響我的學生聽課。”

被抓包的蘇意草草結束了和熱心同學的字條交流。

終於等到了下課,蘇意避開人流和趙禹縉在約好的地方會合。趙老師沾著粉筆灰的手還沒來得及洗,抱著一遝講義站在禿了頭的樹下,身形筆直。

她剛站定在他麵前,他的手就像裝了自動識別裝置似的,精準無誤地從她口袋裏掏出兩顆水果糖。

下一秒,蘇意的腦門就被他彈了一下:“牙齒不要了?”

摸著額頭的蘇意打算來個絕不認賬:“不瞞你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口袋裏有糖果!”

“是嗎,是誰把糖果藏在紙團裏,分享給別人的?”

這也被看見了?蘇意一臉不可置信:“一個教室一百來號人呢,我坐最後一排你都能看清楚,我突然不知道該羨慕你的學生還是該替他們惋惜。”

蘇意忙著感慨,沒注意趙禹縉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然。

兩個人約了今晚在外吃飯,可他下午三節大課,晚上又在醫院輪值,先忙完的蘇意就溜到了她的課上等他。

打她坐在教室裏麵起,認真講課的趙禹縉在思維停頓的間隙就會下意識往她那邊看去,雖然在他的課上學生開小差被抓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但是蘇意那些細微的動作都能被他發現,真相是他一直都在關注著她而已。

蘇意挽著趙禹縉的手和他一起往停車場走,還沒走出幾步,傅和琛欠揍的聲音就從身後響起。

自打蘇意成了正牌女友,總算有了把傅和琛當“情敵”的底氣。畢竟自從他知道兩個人複合之後,就沒少幹硌硬蘇意的事情。

護短的趙禹縉也攔過他幾次,可怎麽都想不到這個無賴的男人每次的態度都是不聽不聽。

次數多了,兩人的梁子也就結下了,此後但凡是碰上,都免不了互嗆幾句。單論嘴皮子,傅和琛不見得會輸,但他虧就虧在趙禹縉明顯偏心,而蘇意除了趙禹縉,還有個褚玉做幫手。

結果傅和琛回回一挑三,回回慘敗。

聽說兩個人要去吃火鍋,傅和琛的眼睛立馬就亮了,意在蹭吃蹭喝的他偏偏場麵話說得漂亮:“兩個人吃火鍋多沒意思啊,火鍋這種美食,就是要人多搶著吃才有味道。”

誰是奔著吃火鍋去的啊喂!你知道兩個忙成狗的人要過二人世界多不容易嗎!

蘇意很想找塊豆腐一掌把傅和琛拍飛,卻聽見趙禹縉對她說:“你不是說褚玉今晚要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叫她一起出來吃個便飯怎麽樣?”

他衝蘇意眨了眨左眼,蘇意目光在傅和琛身上掃了掃,頓悟。

幾日後的某個晚上,手捧一杯熱牛奶的蘇意窩在沙發裏,屈著手肘戳了戳陪在她身邊,但是目光就沒從電腦上離開過的趙禹縉。

“你說,傅和琛對褚玉,是幾個意思?”說完,她抿了一口牛奶,浮在麵上的奶泡沿著她的唇圍了一圈。

趙禹縉看著她恍若未察的模樣失笑,犀利道:“大概是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那個意思。”

蘇意瞪圓眼睛:“他要追褚玉啊?”

聞言,趙禹縉挑挑眉,支著右手狀似為難地揉了揉太陽穴:“哦,原來你一直在追我啊。”

都追到手了誰要承認這個,尤其他那拉長了語氣的“哦”,分明存著故意要她害羞的壞。

蘇意轉移話題:“傅和琛沒少得罪我,我一定要當他追褚玉路上的絆腳石!”

她對著空氣揮了揮拳,樣子要多傻有多傻。說出去誰會信呢,蔣氏雷厲風行的繼承人,業界傳聞繼承了蔣成禮七分狠三分辣的孫女,談起戀愛來像個小傻子似的。

細碎的燈光打在蘇意臉上,一圈奶白泡沫格外打眼。趙禹縉眯了眯眼,一手抓住她盤在頭頂的丸子,把她的臉扭了過來。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提醒她。

蘇意疑惑地眨眨眼,這暗示,是要她獻吻的意思嗎?

雖然戀愛早就談了,結婚證也打過了,但畢竟中間差了那麽幾年,破鏡重圓沒幾天就……還怪不好意思的,而且他……怎麽變得這麽直白了,當年明明是牽個手都要她主動的啊!

見她毫無反應,趙禹縉又點了點嘴唇。

蘇意咬咬牙,嚴格來說,當年沒領離婚證,兩個人的關係至今都受法律保護,親就親吧,拘泥個啥。

仿佛是抱著隻要速度足夠快,時間就記錄不了她主動親他。蘇意蓄了個力,眼疾手快揪著趙禹縉的襯衫前襟,一拉,他的臉就湊到近前,一親,蘇意的奶白胡子完美複製粘貼在趙禹縉臉上。

也不知這大冬天的,怎麽突然這麽熱,蘇意抬手扇了扇風,趁趙禹縉還在發呆的工夫,打算躲去房間透個氣。

人才剛站起身,趙禹縉有力的手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燈光下她的臉透著緋紅,煞是好看,薄薄的嘴唇錯愕微張,趙禹縉沒有猶豫,捧著這張臉,吻了下去。

蘇意覺得自己有點缺氧,像是踩在輕飄飄的雲端,像雲團拖著她往上飄去,飄離了大氣層,飄進了太空。

她一睜眼,宇宙的星星轉著圈圈發著光,映進眼中,星光璀璨。

群星璀璨裏,是趙禹縉晶亮的眼睛,蘇意讀著裏麵的情感,有珍視,有嗬護,還有愛。

從沒被這麽親過的蘇意在趙禹縉放開她的時候,斜靠在趙禹縉身上喘氣。

她誇他:“沒想到你耍起流氓來,也還挺流氓的。”

被流氓的趙禹縉又揪住了她頭頂的丸子,一臉明明就是你調戲我的表情:“不是你先下口的嗎?”

嘿,做了還不敢認了嘿!蘇意大膽上手掐住趙男神的臉蛋:“是誰點著嘴唇一直暗示我的?”

趙禹縉抓住她的手,十分誠實道:“其實我隻是想提醒你擦掉嘴唇的奶沫。”

哦,敢情是自己會錯了意。蘇意假咳兩聲:“其實,以後你直接說,會更明白點。”

隻見趙醫生在胸前環起手,有點懶懶地斜了斜身子,看上去七分風雅三分邪魅:“好像你誤會起來,我也不算吃虧?”

你這分明是賺了,你還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回美男計也不管用了,不反擊不是她蘇某人的作風。

於是,蘇意很板正地問了一句:“其實我有一點點好奇,不多,就一點,你親我的時候,會想到我張大嘴巴被你治齲時候的樣子嗎?”

旖旎曖昧頃刻間**然無存,趙禹縉端茶杯的手頓住,而後那杯茶再也沒端起來過。扳回一局的蘇意伸了個懶腰再慵懶地窩進他懷裏,還不忘指使他:“給我手機打個電話唄,我好像找不到它了。”

手機鈴聲從沙發縫中傳出,趙禹縉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我男人”三個大字哭笑不得。忘了這茬的蘇意趕忙搶回手機,再回頭就看見他支著手看她。

蘇意腦中飄出一句話,她想都沒想就說了出來:“親都親了,你還不認啊!”

她以為趙禹縉會回答點什麽,卻不想換來了他的沉默。

氣氛突然冷了不少,直到蘇意的電話響了起來。

她接起電話走到一邊,也沒避開趙禹縉,低聲喚了句:“爺爺。”

電話那頭,老爺子不再中氣十足,語氣有些倦怠:“讓你楚叔給你訂了下周的機票,一會兒航班信息會發到你郵箱。”

“是出什麽事情了嗎?”蘇意感覺突然。

“你回來就知道了。”

蔣成禮電話掛得幹脆利落。

蘇意回頭去看趙禹縉,他已經又把精神集中在了電腦上。

喬森轟炸般一連給他發了十幾條消息,每行三個詞,並且以三個感歎號結尾。

連起來看,就是他和趙禹縉一直尊為神話的行業前輩下周在喬森他們學校開一個學術級的交流研討會,而喬森很給力地為趙禹縉要到了參加研討會的邀請函。

這對他來說,著實是個很誘人的機會。但他看向蘇意,有些躊躇,那時他也是跟著老師去參加了一個交流會,新婚第二天,再回來她就不見了。

蘇意看著他麵上來回切換的複雜情緒,盡管抱歉,但還是開了腔:“我爺爺召喚我回趟家,挺遠的得出國,這一趟要回去多久我也不是很確定,可能幾天可能一兩周……”

“去哪裏?”他問她。

蘇意說完國家名,趙禹縉麵色柔和許多:“下周在那裏有一個學術研討會,我也會去參加。”

他的話讓蘇意瞬間開心起來,但是開心不過幾秒她又有點頹喪:“我們可以一起去,但到機場就得分開走。可能,我也不能經常溜出來和你見麵,在那邊,我一言一行受關注得多。”

見她如此坦誠地對自己解釋,趙禹縉心中陰雲散開不少,他拍拍她的額頭:“我是去學習的,興許比你還忙。”

知道他是在反過來安慰自己,蘇意頭枕在他的腿上,感慨:“要是以後還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帶你逛逛那裏。下午三點海岸線浪花泛白,一杯啤酒作陪,可以在海邊待到黃昏。夕陽開始紅的時候,就會有很多新婚夫妻在那裏拍婚紗照。我也很想有一天,大大方方牽著你的手,光著腳在那片沙灘上,從日落時開始走向燈塔,走到燈塔底下,正好是燈塔亮起來的時候。”

她像是在勾勒一個美好的夢境,聲音越說越低,再後來她也沉入夢裏。

趙禹縉把人打橫抱起,抱回客臥。

一個人返回後,他查起那個國家,原來她不見的五年裏,就是生活在這個看似和他毫無牽扯,卻也能聯係起來的地方。

雖然不知道被臨時叫回去的原因,但無事不召是蘇意和老爺子的一種默契。

瑞希的事物不再那麽冗雜,但蘇意不保證要去多久,也隻能多做打算,一連幾日都忙著先處理好要緊的事物,而趙禹縉也調了班,兩個人一時之間比之前忙了不少。

好不容易下班早,蘇意拎著小手包路過楚桐辦公室,她正伏案不知忙些什麽。

蘇意靠在門框上敲了敲,隨後走了進去。

“感覺最近你比我還忙,是不是我給你們的壓力太大了?”

楚桐笑著合上了電腦:“也就是裝裝樣子,總不能你在加班,我們比你走得更早吧。”

“少來。”蘇意撥著她桌上的擺件小球,“老爺子叫我回去,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和我一起?你也許久沒回去了吧?”

楚桐看了看桌麵的日曆:“算上今天,滿兩年了。”

“想家了吧。我給你訂機票,楚叔楚嬸看到你回去,不定多高興呢。”

蘇意拿起手機打算訂票,楚桐忙阻止了她:“別了,你跑了,我再跑了,一堆事情可就真容易亂了。你安心回去,我在這裏給你坐鎮。”

“那我可真的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了,你要是有要捎回去的東西,我幫你帶。”

楚桐推著她往門外走:“不必啦,看你這滿臉歡喜的樣子,趕緊去享受下班後的幸福生活吧。”

等蘇意走了好一會兒,楚桐才重新打開電腦,等她把郵箱裏的東西一一看完以後,她獨自一人靜坐了半小時。半小時後,她撥出一個電話:“見一麵吧。”

離出發的日子還有三天的時候,幫趙禹縉收拾行李箱的蘇意對著他款式統一的半箱子衣服糾結良久,還是拉著他跑到了商場。

作為天生的衣服架子,不多穿一點好看的衣服怎麽行呢,既對不起身材也不能惠及大眾審美。

買衣服從來是三分鍾搞定的趙禹縉久違地陪蘇意逛街,被她硬逼著試了七八套衣服後,他開始理解傅和琛每次被抓去陪他媽媽逛街時那種悲壯的表情。

蘇意看著不同顏色款式的大衣穿在趙禹縉身上,隻覺得看了一天文件的眼睛在一瞬間被洗了個幹淨。

付款時她毫不吝嗇,掏出銀行卡就是一通刷。

導購小姐從業多年,通常見的都是霸道總裁拿出一張卡,給女朋友刷長長一單,倒是少見有女性這麽給先生買單的。

“蘇•霸道總裁•意”付完款後,看著麵露疲憊的趙禹縉,問他:“要不再給你買幾雙鞋?我覺得你的鞋子都不太長在我的審美上。”

一時之間,趙禹縉覺得導購小姐看自己的眼神更怪了。

他拎起七八個紙袋,攬著蘇意的腰把她帶出門店。

“再買下去,我一年的工資都被你花完了,這些衣服,平常工作也不是很方便穿。”

蘇意拍拍胸脯:“我給你買的嘛。”

感覺自己被包養的趙禹縉騰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錢多也不是這麽花。”

蘇意持反對意見地搖搖頭:“以前我窮得隻剩錢,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你呀,所以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一句“我有你呀”完美地取悅了趙禹縉,而他不知道的是,蘇意後來又在心裏默默補了一句:或許以後,我就隻有你了。

蔣魏承走進蔣氏莊園大門時,正巧看見孫律師提著包離開。兩人在階梯打了個照麵,便見孫律師麵色凝重地離開了。

蔣魏承走進家中,正見老爺子從書房走出,坐在了客廳的壁爐前。

窗子外已經開始飄雪了,老爺子看起來有些疲憊,掀起眼皮看了蔣魏承一眼,交代他:“窈窈明天下午的飛機回來,你去機場接她。”

似乎是沒料到老爺子臨時把人叫了回來,蔣魏承停頓兩秒反應了一下,答了一聲“好”。

晚上用晚餐,趁著老爺子獨自去庭院散步的時候,蔣魏承把楚叔叫到了自己的房間。

“老爺子最近身體還好嗎?”

他雖然年輕,可眉宇之間有著一股子霸氣,饒是把他當半個晚輩看的楚叔,在麵對他問話的時候,偶爾也免不了被他的氣場震到。

“前些日子剛看過體檢報告,老爺身體一切都好,您不必太過擔心。您是因為遇見孫律師才問的吧?”楚叔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蔣魏承頭也沒抬,吩咐他:“以後老爺子的體檢報告,讓醫生給我這裏也送一份。他的飲食,讓營養師再多上點心。”

等楚叔快走出門的時候,蔣魏承在後麵囑咐他:“今天說的,別告訴老爺子。”

楚叔麵上帶著笑,這爺孫三人,倒還真都是一個脾氣,麵冷心熱。不過,蔣魏承倒是挺令楚叔意外的,他原以為這個孩子早已經沒有了心。

飛機高度穩定在平流層底部的時候,蘇意塞起耳機,拉下眼罩開始睡覺。

實在是因為太無聊了,本來以為趙禹縉坐自己邊上,她能拉著他一起看個電影什麽的。沒承想趙老師勤學好問,為了給參加研討會做準備,在家都整理那麽多資料了,卻連在飛機上的時間也不放過。

耳畔傳來平穩的呼吸聲,趙禹縉按鈴叫來空姐,給蘇意拿了一條毯子。

蘇意一覺睡得精神十足,直接睡到了前一天的下午。她喜歡時差的這一點,就是往地球自轉反方向飛的時候,總覺得時差的那幾個小時是自己賺到的。

身邊的趙禹縉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副眼鏡戴著,本就文質彬彬的樣子看起來更是斯文,越發有社會精英的樣子了。

機內廣播開始提醒飛機即將降落,蘇意看著包裏的墨鏡歎口氣,好像到了這裏,就又背上了枷鎖。

兩人按照原定計劃,下了飛機就不再同行。

機場熙熙攘攘,趙禹縉一走出來,就看見喬森很高調地舉著牌子等他。喬森是在潁川留學時和趙禹縉認識的,畢業後就回了國,算起來,兩人也有兩年多沒見過麵。

習俗問題,喬森見到久別老友也不管他適不適應,當即就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在兩人敘舊的同時,隻見一直蹲守著的幾家媒體開始興奮起來。

趙禹縉循聲望去,正見比他落後一些出來的蘇意正戴著墨鏡大步走出。她好像補了個口紅,偏正紅的顏色讓她氣場大開,整個人邁步出來的時候,就已然成為鏡頭的目標。

蘇意稍稍拿開了一點墨鏡,在趙禹縉看著她的時候,快速朝他眨了眨眼睛,隨後又把墨鏡戴好。不等記者上前采訪,就已經有事先在出口等候的保鏢自動把她護在中間。

蔣魏承的氣場很難讓人忽視,所以蘇意在和趙禹縉眨完眼睛以後,便看見了他。機場即秀場,見她走來,蔣魏承很自然地接過她的行李箱,親自幫她拖著。

哪怕蘇意事先再三強調,告訴趙禹縉他所見的一切都是按照劇本作的秀,但親眼見到以後,趙禹縉覺得,有點不爽。

這邊蘇意和蔣魏承坐進了車裏,先前的溫馨秒散。

蘇意摘了墨鏡隨手丟在一邊,問他:“老爺子叫我回來為了什麽,你知不知道?”

一般蔣魏承對這些問題是不會理的,但是他過了一會兒,回答她:“前幾天碰見孫義成拎著包從家裏出來。”

“孫義成?你的意思是,老爺子立了遺囑?”蘇意略拔高了一點音調。

回到莊園的時候,草坪上還立了個胖乎乎的雪人,一看就是給她立的。蘇意雖然表情很冷,但眼中帶笑。

她一看就知道,這是楚桐母親的傑作。剛到這裏的時候,她排斥一切,覺得自己孤零零淒慘得很,又成天被鎖在屋子裏,正趕上個寒冬,從窗子看出去,除了雪連抹綠都看不見。

後來楚嬸就帶著楚桐在院子裏堆了一個雪人,一直到冬天結束,雪人都在她看得見的地方,陪著她。

抬步邁入熟悉的大門,蘇意感慨這個大廳的金碧輝煌始終如一。老爺子坐在壁爐前等她,不知是不是烤火的緣故,看起來滿麵紅光,精神矍鑠。

“爺爺。”蘇意叫他。

平常嚴肅的老人今天好似心情不錯,他拄著拐杖慢步走到蘇意麵前,臉上還帶著點笑:“回來啦。”

哪受過這種待遇呀,蘇意都有些受寵若驚,一直扶著老爺子陪他走到了餐廳。

蘇意回家正好趕上晚飯,許久沒被啟用的大餐廳裏,一塵不染的長桌上被擺得滿滿當當,上麵放著十二副餐具和遠遠超過三個人分量的食物。

看這陣仗,蘇意不解地想從蔣魏承那邊得到一些解答。不想當她看過去的時候,蔣魏承那張冰山臉上也浮著一層疑惑。

蔣成禮在主位上坐下,他看著自己麵前還無人落座的長桌,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畫麵。

那個時候,這張長桌也略顯空**,全家人都坐下了,但還是缺了很多位置,可沒有現在給人的感覺空。

蘇意和蔣魏承分別落座以後,蔣成禮招來了忙碌的楚叔楚嬸,讓他們一同入坐。

盡管為蔣家服務多年,但是很少和老爺子同桌吃飯的兩人收到邀請之後,本能地忐忑。蘇意摸不準家裏現在唱的是哪一出戲,安安靜靜坐在位置上,靜觀其變。

她總感覺這種架勢,老爺子像是要宣布大事,卻沒想到這是一頓連句交流也沒有的晚餐。

家中大廚的水準一直在線,蘇意這頓飯吃得心滿意足。可畢竟當她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渾身的細胞都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已經成了基礎技能。

她看著整張長桌,楚叔楚嬸坐的是客席,她和蔣魏承雖然掛著未婚夫妻的名頭,但是沒按照那樣的身份坐在一起。

就餐完,蔣成禮叫了楚叔陪同去莊園內散步,楚嬸重新忙碌起來,隻剩下蘇意和蔣魏承大眼瞪小眼。

“今晚的這頓飯,你有沒有一點看法?”蘇意問他。

蔣魏承施舍了蘇意一個目光,淡淡道:“你心裏不是有答案了嗎?”

蘇意挑了挑眉:“你也這麽想?”

蔣魏承鬆了襯衫第一個扣子,整個人看起來隨意了一點:“用了整整十五年沒有用過的家族聚會長桌,十二套餐具,他,祖母,你的父母,她,你,我,我們三個各自的家庭成員,楚叔楚嬸。”

“你確定是這個意思?”

蔣魏承像是看白癡一般看了她一眼:“要確定的答案,你該去問老爺子。”

蘇意冷笑,不再嚐試和他交談,直接回了房間。

算起來蘇意也有好幾個月沒有回來過,久沒人居的房間倒是依舊幹淨整潔,明明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雪,但枕頭被褥好似有陽光的味道。

蘇意的房間裏沒什麽與少女有關的擺件,和臥室相連的書房裏全是書,步入式衣帽間裏全是衣服,但大部分都是定期送來但她從不觸碰的。

蘇意的手在衣服上一一滑過,在這種時候,她總是會有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夢。

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蘇意拿了睡衣走向浴室。楚嬸在浴室放了新的熏香,味道很好聞,就像盛夏太陽炙烤後,海麵吹來的風的味道。

她整個人滑進浴缸裏,透過清澈的水看向頂上的玻璃燈,不由自主開始想,如果是她的話,在這個家裏,是一種怎麽樣的狀態呢?

是自在隨意,還是像她一樣,找到個機會就想把自己藏在角落,蘇意把頭伸出水麵換氣的時候想,應該是前者吧。

她光著腳走回臥室的時候,趙禹縉的消息發了進來。

大概是他提過的喬森正在熱情招待他,他給蘇意發了一張夜景照,蘇意認得圖片上的地方,是個環境不錯的空中酒吧。

想了想,蘇意回他:“我剛洗完澡,準備睡覺了。”

她消息剛發出,趙禹縉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秒接,卻發現他那邊不是想象中的熱鬧。

“回家還好嗎?”他在電話那頭問她。

聽到他的聲音,蘇意就覺得心中糅雜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情愫淡了很多。她不自覺地帶著點笑:“好像還好,雖然今天發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不同以往。”

“他,也在?”

“誰?”蘇意沒懂他有些遲疑的問句。

反應了一會兒,蘇意才想到他問的是蔣魏承,也算坦白地說:“他十歲的時候就被爺爺收養了,這裏算是他的家。不過我們從小到大的關係都很差,所以……”

那頭的趙禹縉輕輕地笑了起來,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了一句:“我好像有點醉了,喬森比讀書的時候能喝。”

“你明明一點都不能喝。”三杯就醉的人哪裏有什麽酒量啊。

被她吐槽的趙禹縉心情好像更好,開始給她交代自己的行程:“明天會和喬森一起去他家農莊,後天開始研討會,一共三天。研討會結束以後,會再留一天,就要返程了。”

蘇意沒漏掉他說完以後短暫的沉默,像是在給安全感一般,明知有點難,但還是問他:“研討會結束第二天,我們要不要……約會?”

好像隻是從她的話中,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趙禹縉放低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撩得蘇意耳朵酥酥麻麻。

“好好睡,晚安。”

時常在這張**睜眼到天亮的蘇意,這一覺睡了很久很久。

她下樓時,已經快到午飯時間。蔣魏承意外地沒有去公司,正坐在客廳和老爺子下象棋。

從沒有在這個莊園睡到自然醒的蘇意總覺得老爺子要瞪她了,但沒想到他隻是看了她一眼,又專注起眼前的棋局。

楚嬸倒是滿臉疼惜小輩的慈愛表情,見蘇意起來了,端出了一直溫在廚房的早餐。

這氣氛未免太過奇怪,蘇意咬著包子的時候暗自琢磨,這種場麵有點像……對了,像是家中愛睡懶覺的丫頭起來,看見自己的爺爺和哥哥在下棋,沒有人責怪小姑娘起得晚,好像這隻是許多個早晨裏的一個。

家?她居然會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盤中的早點楚嬸減了分量,應該是怕她吃得太飽錯過等會兒的午餐。等蘇意吃得差不多了,那邊的棋局也散了,老爺子起身時喚了她一聲:“到我書房裏來。”

蘇意站在書房,這裏麵的擺設多年如一日,唯一多了的,是牆上掛著的一幅芭蕾少女油畫。

“您找我回來,是有什麽事情?”

可能是老人愈見花白的頭發讓蘇意不忍,終於在他的麵前乖覺起來。

蔣成禮看著蘇意,雖然她臉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樣,看起來是冷漠的,但這一輩子識人無數的蔣成禮,還是明顯感覺得到,這丫頭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樣,如石頭一般。

“看來你在潁川,過得不錯。”

蘇意抬了抬眼,誠實道:“確實比在這裏自在一些。”

“哪怕你三爺爺他們想著法子害你,你也覺得比在家裏好?”

“您都……知道了?”

老人拄著拐杖,略有些費力地坐到書桌前:“以後遇到了這種事,不用你自己出麵解決,那邊不比家裏安全,瑞希,你就不要再管了吧。”

“不行。”蘇意急聲拒絕,“您和我打賭了的,一年的時間,根本還沒有到。”

老人審視她:“還是因為那個男孩子?他有那麽重要嗎?”

“蔣氏之於爺爺有多重要,他之於我比這重要十倍。”蘇意擲地有聲,說得很絕對。

好像原本還好的氣氛又被她的反應破壞,不是她的本意,所以她有那麽一點點後悔自己語氣強硬。

但蔣成禮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倒是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邀請函給她:“芭蕾舞學院寄給你的。出去吧,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幾天。”

蘇意可以斷定,好像這次讓她回來沒有任何原因,基本上可以算是想叫就叫了。

她翻看著邀請函往房間走。這十五年來,芭蕾舞學院每年都會給她寄一張邀請函。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為這個芭蕾舞學院是老爺子創辦“舒窈基金”資助的一所非營利學院。

學院的孩子很特殊,都是無聲天使,無法說話也無法傾聽。十五年來,這所學校幫助很多因為先天缺陷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實現了人生價值,而芭蕾舞學院的出名不僅僅是因為蔣氏,更因為最近在國際上頗負盛名的芭蕾舞演員喬安娜。

蘇意打開了自己許久沒有打開過的櫃子門,一套繡滿了碎鑽的芭蕾舞裙被妥帖收納在裏麵。

她晃了晃手上的邀請函,最終還是決定出席。

下午時分,趙禹縉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閑逛,街頭的異國音樂,挽著紳士的優雅女士,還有環境安逸的深冬公園悉數闖入眼中。

趙禹縉尋了一條長椅坐下,正對著公園噴泉。雪還未有要化的跡象,所以公園幾乎成了孩子打雪仗的樂園。

無需思考的時光是最愜意的,趙禹縉閑適地看著孩子們在雪地追逐,一位老人步伐吃力地走到了他麵前。

趙禹縉本能地往一旁讓了讓,給老人騰出大半椅子供他坐下。

“謝謝。”老人很紳士地對他說道。

沒有什麽比在異國聽到母語更令人感到親切,趙禹縉看著老人,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

老人主動打開話匣:“你是華人?”

自己說話時,趙禹縉始終很有禮貌地看著自己,這讓老人對他的印象不錯。

趙禹縉笑著解釋:“我隻是來參加一個研討會。”

“哦,你是個學者。”老人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您誤會了,我隻是個需要學習的醫生。”

“是醫生啊,很偉大的職業,但一路成長起來,不可避免地會見證很多生命的流逝,很辛苦吧?”

趙禹縉沒有和陌生人交心的習慣,但對方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還是很謙遜地回答:“我們其實也隻是平凡人罷了,隻是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盡可能地挽留或是延長生命。”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在長椅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很多時候都是老人問,趙禹縉回答。慈祥的老人讓趙禹縉想到了自己的外公,所以麵對他時,也格外地有耐心。

隻不過老人看起來對他的好奇心很強,看似普通的問句,卻好像都是在挖掘他這個人一樣。

許久,老人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不遠處,調皮的孩子扔雪球失了準度,眼瞅著就要砸向步履蹣跚的老人,趙禹縉快速起身,替老人擋了一下,不料這個雪球的角度刁鑽,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空空的脖頸上。

雪循著衣領鑽了進去,冰得他本能地抖了抖。趙禹縉不忙著清理衣服裏的雪,而是扶著老人,護送著他走到了沒什麽積雪的大路上。

“年輕人,謝謝你。”

老人朝他揚了揚帽子,表示感謝。

趙禹縉微微欠身,目送老人離開。

在家養了兩天精神,蘇意開車去了芭蕾舞學院。以前凡是工作上遇到比較棘手的問題需要冷靜思考的時候,她都會跑來這裏,所以這裏可以算得上是這個國度最讓她感到自在的地方。

她剛走進舞蹈教室,一群正在練基本功的“小天鵝”就朝她跑了過來。她們不會說話,所以就用最燦爛的笑容表示對她的歡迎。

正在教導基本功的喬安娜見到蘇意,也很熱情地走上前來,給了她一個十足友好的擁抱。

蘇意朝喬安娜打手語:聽說你又獲得了一個獎項,恭喜你。

喬安娜比畫著回她:見到你真的很高興,這一次的匯報晚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否來擔任我們的開場演員?

蘇意吃驚地張了張嘴:以我的實力,我擔心我會搞砸整個開場。

喬安娜笑,拿了蘇意尺碼的舞蹈服和鞋子遞給她:雖然你沒有選擇成為芭蕾舞演員,但是你的實力不輸專業舞者。

蘇意盛情難卻,尤其是喬安娜發動“小天鵝”們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助陣。

見蘇意答應,孩子們用鼓掌和蹦跳代替歡呼,拉著蘇意的手,邀請她加入接下來的舞蹈排練。

許久沒有跳舞,但好在她一直堅持練瑜伽。當她換上衣服以後,許多年前就被她扼殺在心底的夢想終於可以偷偷跑出來逛逛。

蘇意這個下午過得很快樂,趙禹縉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他可以透過她的笑聲,腦補出她眉眼帶笑的畫麵。

“真的這麽開心嗎?”

蘇意在雪地裏轉了個圈:“你想象不到跳舞的時候有多美好,身體輕盈得讓我覺得自己可以飛起來。”

趙禹縉很想問她,既然喜歡的話,為什麽一開始沒有堅持自己的夢想。卻又想到了高中那次,兩個人關於未來的對話。

他雖然不明白她究竟有什麽難言之隱,但還是為她考量:“我可以去嗎?”

其實自己最希望的,就是在精美的舞台上,跳一次舞給他看。不是高中那次的隨意,也不是大學時候的別有目的。

蘇意看著天空又碎碎飄下的雪花,回答他:“我最想跳給你看。”

到了匯報晚會那天,趙禹縉早早到了劇院,蘇意給他留的位置很低調,但視野極好。蘇意候場的時候從幕後偷偷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還是一眼就能找到他。

但令她意外的是,爺爺居然也來了。明明基金是他設立的,資助也是他的決定,但這麽多年他從未在匯報演出的觀眾席露過麵,因為和芭蕾有關的一切,關係到他的一個心結。

正式候場的時候,蘇意找回了她的狀態。

今天演出的這台芭蕾舞劇,對她來說意義有一些不同,雖然這是個大家從小都聽過的童話——《灰姑娘》。

整個舞劇,是喬安娜編排過的,和故事的發展不同。蘇意所跳的開場,是單獨被拎出來的,灰姑娘因魔法變成公主的片段。

當舞台漆黑一片時,蘇意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幾乎不用情緒的帶入,她就覺得她是在跳自己的故事。

與煤灰和小鼠做伴的灰姑娘,終日辛勞,舞步倉促卻有序,在道具間回旋。她灰頭土臉,仿佛被世界遺棄。熱鬧的舞會、精致的糕點、華麗的衣裙通通與她沒有幹係。

舞台留給她的是黑暗,像是生活,也像是未來。

空中撒下銀粉,優雅的仙女教母揮舞著魔法棒,許諾要給她一個美好的夜晚,她會成為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公主,由豪華的馬車送入皇宮,英俊帥氣的王子會朝她伸出手,帶著她在眾人麵前翩翩起舞。

她還會成為話題的中心,所有人眼中的焦點,一直到魔法結束。

趙禹縉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蘇意在他看來,像是誤入黑暗的天鵝,在燈光中張開翅膀,旋轉,大蹲,分腿跳,每一個動作被她跳到她所能的極致。

她足尖點入盛滿金粉的玻璃盆,躍出時,腳尖在空中畫出一道金粉構成的弧,灰姑娘得到了她的水晶鞋,將要開啟一場人人羨慕的夢。

但趙禹縉沒有看錯,也是這個時候,有一滴淚從她眼中滴落。

童話裏,灰姑娘是希望參加舞會的,而她不是。

蘇意覺得自己好像完全跑進了故事裏,心中壓抑了多年的委屈隨著舞蹈難度的增加越發膨脹。

她問自己,倘若她是童話中的灰姑娘,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好像無關所有的華麗與夢幻,她羨慕的,是灰姑娘有做夢的權利。

燈光在頭頂不停地變換著角度,舞台陷入短暫的黑暗,蘇意退場,芭蕾舞劇正式開演。

她笑,她也笑。

她說,我恨你;而她說,謝謝。

短暫的夢幻終究要在現實中清醒,化妝間的門被叩響時,已然是一副精幹麵貌的蘇意穿著一套幹練的洋裝,走了出來。

來人在蘇意身側低語幾句,繼而蘇意從側門走到了觀眾席前排坐下。

從趙禹縉的角度,正好看見她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交談,心知那便是她的爺爺。可他也疑惑,當年落魄到時常填不飽肚子的蘇意,究竟為什麽搖身一變,成了如今這光鮮亮麗的樣子。

向來吝嗇誇獎晚輩的蔣成禮在蘇意坐定後開口:“跳得不錯。”

蘇意有些錯愕,回的是另一句話:“我以為這種場合,您不會來。”

當年自己十幾歲開始學習芭蕾,是他逼著學的,但從不觀看她表演的,也是他。蘇意明白老人這麽做的原因,反抗隻是因為自己心裏的那股韌勁,不希望被磨滅掉所有的個性,可沒想到她會真的喜歡上芭蕾。

仿佛被蘇意的話觸及內心,老人歎了口氣:“到了我這個年紀,有時候會開始質疑,自己以前做過的一些事情,究竟是對,還是錯。”

從不曾低頭過的人居然也會反思,蘇意覺得稀奇,想要再問點什麽,老人卻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台上。

一個多小時的舞劇,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等全場燈光亮起時,蘇意沒漏掉老人臉上的一絲疲憊。

果然歲月對任何人都很公平。

芭蕾舞學院畢竟不是盈利機構,也多少有老人的授意,這場舞台劇針對的都是實實在在喜歡芭蕾的觀眾,沒有宣傳,也沒有采訪。

難得不用應付鏡頭,蘇意樂得自在,但還是下意識地攙扶著老人上車。以往外界對她的定位都是乖覺孝順的孫女,所以在外人麵前,這是她的職責。至於人後,蘇意曉得,老人身邊是不缺人的,沒有她,也有的是人表忠心。

但是這一次,蘇意清楚且明白,她好像在某一個瞬間,確確實實地把老人當成爺爺去孝順。

會有這種想法,蘇意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在她被作為接班人培養的日子裏,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就是親情。

把老人送上了回家的車,蘇意悄悄給趙禹縉發了信息。

趙禹縉到蘇意說的地方時,眼見著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寬寬的圍巾遮住半張臉,不似跳舞時優雅,也沒有後來那麽精幹,變得日常又真實。

舞劇結束的時候,蘇意上台和演員們合了個照,那時候她笑容得體,舉止都帶有名媛該有的氣度,但趙禹縉最懂她,他讀懂了她眼中的情感,像是演員在完成自己的戲份。

趙禹縉被她的舉止驚到,卻也覺得很受用。他到達了他所不知道的這個,關於她的神秘世界,他的到來應該是隱秘的,而她沒有顧忌地奔向了自己。

他把懷裏的人圈緊,吻了吻她的頭發。

蘇意好像在撒嬌,蹭了蹭他的手臂,甕聲道:“我好累啊。”

趙禹縉失笑,哄她:“你今天特別好看,比那年新生晚會上的你還要好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過去,蘇意怔忪間,說出了心裏話:“其實,我一直很想像今天這樣跳舞給你看的,很早以前就想了。”

她前幾天就說過一次,趙禹縉雖然不解其意,但仍順著她的話說:“嗯,我知道。”

“我覺得,如果可以選擇,那會是我想要的人生,可如果不是現在的人生,我好像沒有機會接觸到那個想象中的人生。”

就是這種時候,她像是周身籠罩迷霧。明明可以觸碰到她,卻不知道她背後藏了多少故事。每當這時,趙禹縉就覺得自己有些無力,能做的隻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兩人牽手漫步在異國街頭,蘇意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感慨良多。但這是多難得的一次約會經曆,合該做點什麽。

想了想,蘇意問他:“你想不想去喝酒?”

見她興致衝衝,趙禹縉沒有拒絕。但他想不到,她所說的喝酒,竟然是在他叫不出名字的山頂公園,喝從便利店買回來的平價起泡酒。

山上風大,氣溫比山下低不少,趙禹縉想著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不防她開了瓶蓋就抱著酒瓶鑽到了他懷裏。

感覺今天的她分外不拘泥,以前雖然明戳戳撩過他不少次,但最多也就是主動拉起他的手,投懷送抱還是極其少見的。

趙禹縉打趣她:“平常怎麽不見你這麽熱情?”

蘇意咽了酒,咂咂嘴:“你真的不能多待幾天再回去嗎?”

原來是他明天要回國,她舍不得。

不想承認,但不可否認,和蘇意在一起,他其實是很沒有安全感的。有時候恨不得把她牢牢拴在自己身邊,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可他又十分清醒地知道,不是他想,就可以走到她的麵前。

是否能如此親近與密切,決定權在她手中。

蘇意幹了一小瓶酒,解下圍巾蒙住了趙禹縉的眼睛。他任由她搗鼓,直到她說話。

拉下眼前的遮擋,入目是簇簇盛放的小焰火,她就站在貼地的焰火叢中,對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趙禹縉大步走向她,她牽起他的手,在他左手食指上,套上了一枚很簡單卻很精致的戒指。繼而,她像獻寶一樣掏出藏在衣服裏的項鏈,對他晃了晃:“我的在這裏。”

遠程航班最終還是把趙禹縉帶回了自己的國度,沒他在,好像冬天的城市就失去了一半生機。尤其是她每天賦閑在家,無所事事,最大的任務就是陪老爺子打五禽戲。

偌大的蔣氏,由蔣魏承一個人頂著,三餐都不一定有時間吃,常常半夜回來,黎明出去,平常那麽冷漠的一個人,好像被倦意消磨了些氣場。

不知是誰的意思,連她主動打電話到瑞希,相關的負責人都隻是說:“公司一切都好,您盡管安心休假。”

仔細琢磨了兩三天,蘇意終於發現了不對。趁著老爺子午睡醒來的工夫,她開門見山:“您遣我回來,是有什麽計劃吧?”

老人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語氣不知算誇還是算罵:“反應過來了?倒是也還不算晚。”

需要她不在才能完成的計劃,蘇意腦子裏過了一遍,能得出的答案不多。要麽是算計她,要麽是算計別人。

雖然還拿未來打著賭,但蘇意篤信老人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不是算計她,那麽就是算計別人。

蘇意腦中靈光一現:“三爺爺?”

老人答非所問:“你被欺負的事情,為什麽不說?”

好像說了就會有用似的,明明她需要承擔的這一切,都是蔣家繼承人這個身份帶來的,不管是好是壞,她都隻能一並接納。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老人歎了口氣:“瑞希那邊,我會盡快找人接手,你如今就暫時在家裏好好休息吧。”

“我不同意。”蘇意語氣堅決,“您和我的賭局還沒有結束,何況當前的局勢,我贏麵很大。”

老人聲音也嚴厲起來:“那你想沒想過,他們要是對你下手,你全身而退的概率又有多少?”

蘇意看起來有股子傲氣:“十年前的事情,我還沒找機會算賬呢,這一次但凡他們再做點什麽,我可要連本帶息討回來。”

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闖勁,是蔣氏繼承人需要有的,但是,蔣成禮比誰都知道,硬碰硬的下場往往是兩敗俱傷。

蘇意執意要回去,原因不必多說。

老人歎了一口氣,問她:“那個人對你真的那麽重要?他知不知道你為什麽出現在他的世界,知不知道你為了回到他身邊,究竟麵臨著什麽局麵?”

見老人語氣有所軟化,蘇意也終於說了一回心裏話:“爺爺,在沒有他的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覺得,心是冷的。有的東西,蔣氏給不了我,錢也給不了我,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給不了我。”

老人背過身去,不再看蘇意。本以為這場談話很徒勞,但蘇意沒想到第二天,自己拿到了老人給她的機票。

辭行時,蘇意揪著衣擺,暗自醞釀了很久,才道出發自內心的關切:“您在家,多保重。白天也少喝茶,要不您晚上總是睡得少。飯也多吃點,要是傳出去富可敵國的蔣老先生頓頓吃得還沒一個小姑娘多,可有的是人笑話您了。”

老人板著張臉,語氣半點不客氣:“趕緊走吧,囉唆。”

不讓她回去的是他,現在趕她的也是他,蘇意算是體會到了為什麽有人說老人如小孩兒。

車子駛離蔣氏莊園,送蘇意出門的楚叔走回來向老人匯報:“車子已經開出去了,您如果不想讓她回去,趕在去機場前,還能攔得住。”

老爺子是真的累了,聲音小得像是在自說自話:“那天在劇院,她跳舞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她那麽難過,也第一次看她那麽快樂。”

趙禹縉下班回到家,天已經擦黑。上樓時他沒注意看,一打開門,家中燈火燦燦,暖色調的燈光把整個家都烘托得異常溫暖。

蘇意圍著個圍裙,在廚房忙碌,奈何水平十分有限,端上桌時,也就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

從看到她開始,趙禹縉連日來因為她不在身邊而空****的心終於滿了起來。

在她還在準備配麵條的小菜時,趙禹縉走到她身後,摟住了她的腰。

蘇意覺得自己和他突然有了點夫妻的味道,其實這也是她想象過無數次的畫麵之一。

他的臉埋在她肩胛,說話時嗬出的氣讓她有些癢。

“偷跑回來的?”前幾天她還告訴他爺爺的態度不明。

蘇意躲了躲脖子的癢癢,揮著鍋鏟很是嘚瑟:“我可是光明正大回來的。”

發現了她怕癢,因為戀愛變得有些幼稚的趙醫生故意對著她的脖子嗬了好幾口氣,她躲不過,和他鬧了起來。

正是溫存的時候,卻不料家門傳來了動靜。秦素提著給趙禹縉送的食物走進來,就發現自己好像進來的時機不對,自家兒子的手還摟在姑娘腰上。

雖然已經是個年紀不小的成年人了,被母親看到這種場麵,趙禹縉登時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然。最為尷尬的當然還是蘇意,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

好在秦素善解人意,但她看向蘇意的目光遠不如之前友好。她放下東西,也不打算多留,隻囑咐了趙禹縉一句,讓他明天回家一趟。

“感覺今天的阿姨對我好像不是非常滿意。”

趙禹縉也察覺到自家母親的不對勁,但還是安慰蘇意:“別多想。”

兩個人中規中矩地吃完麵條,蘇意把自己家的鑰匙交給了趙禹縉。

“房子我租了長期,一時半會兒退不了,家裏前陣子養了些花草,你有時間替我照料照料?我最近可能要住酒店。”

雖然內心滿是猜測,但他還是接下了鑰匙,應允了她。

蘇意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住到酒店的,本來住得這麽近了,兩個人見麵的時間也有限得很。

可自打知道自己可能又要被對付了,保險起見,蘇意還是覺得自己要暫時和趙禹縉保持一點距離,起碼不能讓他走進那些人的視線中,換個地方住,那些人的視線就不會集中在這個小區。於她自己而言,畢竟是自家酒店,護著她的人總是更多一點。

但蘇意想不到躺在酒店大**的她竟然輾轉反側了兩個小時,都還沒睡著。思前想後,她給趙禹縉發消息:“離趙醫生13千米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

他的電話立馬就打了過來。

蘇意看看床頭的電子鍾,淩晨三點半,她怯怯開口:“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確實已經睡著了,但她的消息一進來,他就被特別提示音驚醒。盡管如此,他還是極力否認:“沒有,我還沒睡。”

低啞好聽的男聲從聽筒傳入耳朵,蘇意攏了攏被子,朝他道:“我睡不著,我們聊天吧。”

盡管是她說的聊天,卻遲遲沒有開腔。趙禹縉起了話題,說著說著,兩個人就說到了她不在的時候,他都做了什麽。

趙禹縉低聲和她說起這五年自己的生活,是她好奇的,所以開頭她聽得很認真,但奈何他的聲音實在催人,她聽著聽著,就在低啞嗓音的撩撥下,萌生困意。

到最後,趙禹縉聽著電話那頭的呼吸聲失笑。記得大學時,她和同學去外省參賽,比賽前一晚認床睡不著覺,兩個人就各自焐在被窩裏小小聲說話,也是她先睡著。

後來他騙她說,她在夢裏打起小呼嚕,自己還錄了音,唬她乖乖陪自己去圖書館自習了半個月。再後來褚玉揭穿了他的謊話,氣得蘇意追著他跑了半個操場,他哄了許久才哄好。

如今兩個人的情感好像都在朝那個時候趨近,那時純粹的初戀與悸動,不加掩飾便能夠讓對方充分接收到愛。

趙禹縉覺得自己心底軟成一片,十分珍重地和她說了一聲晚安,而後把未掛斷的電話放在枕邊,再度睡去。

第二日,趙禹縉奉母命,回了趟家。

他到的時候,父母都在等他,家中氣氛有一些嚴肅。

趙禹縉坐在父母對麵,看著這有一點三堂會審的架勢,坦然地先開了口:“我確實戀愛了,和蘇意。”

秦素看著自家兒子的目光有一些複雜,這一切緣起於趙禹縉這次出國時,自己在傅家無意聽傅予禎說漏嘴,她才知道原來五年前,趙禹縉就偷偷和蘇意領了結婚證。

後來她逮著傅和琛問了半天,這一問,那些事情就全都知道了。

“她現在有一個未婚夫,你知不知道?”趙紳彥拿出了嚴父的架勢。

“我知道……”

自己的孩子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他們最了解。曆來想到他,做父母的都是驕傲的,因為這世間很多美好的詞匯都適合他。可他居然因為一個姑娘,妥協到這種程度,兩個人心疼得不行。

秦素和丈夫對視一眼,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目光。縱然知道話一出口定會傷害到他,但她還是咬咬牙,問了出來。

“那你,知不知道,蘇意的母親就是你父親那場醫療事故中的死者?”

秦素知道這個純屬巧合。趙禹縉讓傅和琛幫忙去查些事情,驚動了傅家長輩,得到了母親的授意,傅和琛查起事情來高效得多。

還沒得到這些消息的趙禹縉乍一聽到母親這麽說,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還是決定把選擇權交給他自己,秦素權衡再三,十分客觀地敘述事實。

“你高三的時候,那個姑娘轉學到你班上,目的也並不單純。”

趙禹縉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沉默非常。有了這樣的事實依據,當年蘇意的很多舉止都有了合理解釋。

她對所有人冰冷,卻唯獨對他熱絡。在他把她當成很重要的人以後,她又突然冷漠起來。

趙禹縉不願深想,腦子裏卻不受控製地產生了許多疑問。

那年她高調地出現在他麵前,接近他,讓他愛上她,領證後又消失得毫無痕跡,是她報複的一種方式?那現在呢?現在她的歸來,是不是她意猶未盡的另一場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