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月見草

她問他:“你會放開我的手嗎?”

一連多日,蘇意聯係趙禹縉都變得有些艱難。雖然她的電話他不忙時無一漏接,但每次他的聲音都透著一股子疲憊。本逐漸升溫的感情好像又莫名其妙地冷了下來,讓她一時之間有些迷茫。

心早就飛到他的身邊去了,奈何軀體還不得離開。和川行第一階段的合作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大半年的努力,終於讓瑞希這棵被蟲子咬過根的大樹開始開花結果。

一大早開完高層會議,從會議室走出的每個人麵上都掛著喜色。蘇意留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抻了個懶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

這種感覺很早以前有過一次,那時候是她第一次在蔣氏所有董事麵前證明了自己的能力,終於讓所有質疑她的聲音變小。

從財務部做的半年度財務報表上看,瑞希等待的這個時機,顯然已經到了。蘇意看了看電子日曆,時間不多不少,剛好九個月整。

離她功成身退,隻剩下三個月了。那時,便是天高海闊。

消息一早便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正坐在花園曬太陽的蔣老爺子看著紙質報表,臉上是不加以掩飾的讚許。

楚叔跟在身邊,臉上也滿是笑意,他緊著老人的心意誇:“窈窈在商業領域,果真得您真傳。”

老人想笑,但是先咳了起來,等氣息好不容易平穩後,才道:“當年我們闖這商海,是要敢想、敢做、敢拚。出手要快,要刀刀落到實處。這丫頭眼光毒辣,也有耐心和毅力,這一點倒是青出於藍,可惜心不夠硬,軟肋就多。魏承和她恰恰相反,如若兩個人聯手,偌大的蔣氏在他們手上,定然會有更好的前景。”

楚叔跟在老人身邊多年,早就琢磨透了老人每個表情每句話底下的情緒和意義。

這樣看來,蘇意這個繼承人的位置,怕是她想拋下,都未必能如願。

不出楚叔所料,三天後,蘇意就收到了一份股權轉讓書,數額不大,百分之三,但加上蘇意手上現有的股權,她已經是僅次於老爺子的最大股東了。

十分突然的股權轉讓,讓蘇意完全摸不到爺爺的套路。正在和蘇意討論下一階段宣傳重點的楚桐看到股權轉讓書也蒙了,問她:“你上次回去,就是為的這件事?”

蘇意攤手聳肩:“我回去在家足足休養了兩個星期,連蔣氏大廈的門都沒進過。你說這難道是爺爺體恤我多年操勞,給我的年終獎?”

楚桐笑得十分勉強:“我怎麽看,都覺得這個大餅是要坐實你繼承人的地位。”

對這一點蘇意倒是很放心,她拍拍楚桐的肩膀,篤定道:“怎麽看這個賭都是我贏,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的。”

下午還要出席一個活動,現在正是瑞希塑造品牌形象的黃金時期,蘇意不敢馬虎,回了休息室親自挑選起出席活動的裝束。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休息室的門內,楚桐有些頹然地垮下臉。

活動是和川行共同舉辦的,重要程度可見一斑,兩家的老板都到了現場。傅淮川在人群中始終保持著成功人士該有的樣子,與他並肩而立的蘇意雖然年齡小他一些又是女性,卻也不遑多讓,整個人全程氣場在線。

香檳沿著香檳塔潺潺而下,二人輕輕碰杯,蘇意同他感慨:“和你一起喝過很多次酒,感覺這次最痛快。”

在傅淮川眼中,趙禹縉和傅和琛一樣,都是自己的親弟弟。自打知道蘇意和趙禹縉的關係,他就時常觀察起蘇意。

他太知道像是蘇意她們這種世家千金,喜歡和婚姻,往往會迫於家族壓力,被要求分得清楚。實話說,在他看來,其實蘇意並不算是適合趙禹縉的人。

如果她不想,趙禹縉就抓不住她。可他又太清楚趙禹縉的秉性,從一而終被趙禹縉貫行到底。或許多少是有點同病相憐的經曆,兩兄弟在感情這個話題上交流得多一些,傅淮川也知道原來趙禹縉在蘇意失蹤的幾年裏始終如一,是因為早就做好了,即使她不再出現,他也不想再去愛任何人的打算。

這種年代還有這樣的人,傅淮川覺得,確實是難得到讓人覺得犯傻了。

但沒有哥哥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好,最近的事情在傅淮川腦子裏過了一遍,他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我聽說,禹縉已經連續一個多星期,都沒怎麽好好休息過了。他的科室,少見有忙成這樣的時候。”

蘇意知道趙禹縉忙,從兩個人通話時間越來越短就開始察覺了。但她沒想到他會忙成這樣,打定了主意晚上要去找他,卻不想剛準備出門,就被酒店門口突然躥出來的兩個保鏢攔下。

兩個人的出現嚇了蘇意一跳,直到弄清楚這兩個人是爺爺安排來保護自己的,這才覺得哭笑不得。她也不是身懷巨款或是粉絲千萬,居然還有了私人保鏢的待遇。

看來上午收到的股權轉讓書,就是老爺子拋出來的誘餌了。到底是準備動手除去蔣魏承一路上最大的威脅了。隻是居然會顧念到自己的安危,這讓多年來不曉得為蔣魏承擋下多少冷箭的蘇意,心頭乍然有些不適應。

保鏢的態度很堅定,完全貫徹老爺子的指示,委婉提醒蘇意,近期內最好減少在外界活動的次數,活動範圍越小越好。

蘇意覺得老人有些過度緊張,嘴上答應著回到了酒店套房,心裏卻在盤算著要怎樣悄悄溜出去,看看趙禹縉才好。

思來想去,救兵也就隻有楚桐一個。往常對老人的指示畢恭畢敬的楚桐這回倒是很講義氣,拖著剛加完班的身子跑了過來,給她指了“走後門”這麽一條明路。

蘇意偷偷跑出來以後,內心雀躍。感覺有點像是青春期的少女背著家長偷偷去找戀愛對象,想著他見到自己的時候有多驚喜,現下心裏就有多開心。

晚上八點,蘇意到了趙禹縉家門口。在樓下時她張望了一番,屋子裏黑漆漆的,她索性坐在台階上等他。

趙禹縉披星而歸,正巧看見坐在樓梯上的人,哪怕心中對她情緒複雜,但還是憋不住關切:“這種天氣,地上多冷。”

蘇意滿心都是見到趙禹縉的快樂,畢竟是熱戀時隔了快半個月才見上一麵,她也不矜持了,當下就抱住了趙禹縉,語調很是輕快:“見到我你開不開心?”

趙禹縉沒回應她的熱情,開門把她帶進了屋子,而後兀自走向洗臉池。蘇意隻當他是有些累,也不在意,自己在沙發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

茶幾上還擺著她專用的馬克杯,蘇意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了不久前沙發上的那個吻,登時覺得麵頰發熱。

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暗罵:“蘇意你是女流氓嗎?”

這時候,洗漱好的趙禹縉走了出來。家門口看得不仔細,現在在客廳的大燈下,蘇意肉眼可見趙禹縉麵色憔悴,看著像是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樣。

她心疼地絮叨了很多話,起身拉著趙禹縉在沙發上坐下,又自告奮勇跑去廚房煮了一碗麵條給他。

從進門到蘇意煮完麵,趙禹縉一言未發,沉默非常。饒是再理解趙禹縉疲憊的蘇意也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她看著對眼前的麵條遲遲不拿筷子的趙禹縉,不大確定地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趙禹縉心中天人交戰,這些天裏他一麵想著她,一麵又非常擔心接到她的電話。隻要一閑下來,許許多多的想法就在大腦裏橫衝直撞,讓他脆弱也讓他害怕,所以他盡可能地讓自己忙起來,卻還是在很多個夜晚睜眼到天亮。

問,還是不問?

如果她的回答和自己心中最不願麵對的那個相同,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做到冷靜自持。

眼前蘇意在追問,因為他的狀態太過反常。

趙禹縉看著她的臉,最終做了決定。

還是問吧,若終究有個結局,長痛不如短痛。

“你的母親是蘇玥。”

淡淡低啞的嗓音,肯定的句式,讓還欲關心趙禹縉的蘇意整個人靜止下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抿了抿唇:“對,蘇玥是我的母親。你……調查了我?”

蘇意不知道如何言說自己當下的心情,一個聲音在說“他似乎都知道了”,另一聲音卻說“原來他並沒有真正信任過我”。

趙禹縉的表情很淡,有點像兩個人在醫院第一次見時,他問診自己的模樣。

“高三那年,你轉到我們班,是衝著我來的對嗎?”

室內安靜了幾分鍾,蘇意有了決定,既然他已經知道了,那麽她就解釋。

“是,那時候我已經關注了你大半年。”

趙禹縉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話紮了一下,忍著疼繼續問:“後來你突然冷淡,到大學時一直追在我身後,也並不是因為你喜歡我。”

蘇意很想否認,但他說得不錯,她點了點頭。

趙禹縉突然抬頭看她,直視著她的眼睛,仿佛想確認她沒有在說謊:“那你是什麽時候喜歡我的呢,或者,一直到現在你都不曾真心喜歡過?”

“不是的!”蘇意抓住了他克製到握拳的手,“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但是我承認,那時候接近你,是我動機不純。可後來,我沒有按照原先的打算走下去,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了,離不開你了,不想要再去報複誰了。”

趙禹縉像是累到極致,連聲音也陡然弱了下來:“離不開我的你,也離開了我整整五年。”

本來見到他滿心歡喜的蘇意,感覺像是被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她所有的少女情懷在此時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最厭惡的那種蔣舒窈該有的篤定與了然。

“你……不相信,對嗎?”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久久。

蘇意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其實,我回來以後,重新查過了的……”

重新查過,那就是到現在也未必徹底釋然。

趙禹縉有些難過地閉上了眼睛,打斷了蘇意的話:“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一點點時間,來審視一下我和你之間的種種恩怨。”

像是繃著的弦毫無預兆地斷裂,蘇意有些反應不過來,內心被恐懼牢牢裹住。

她問他:“你會放開我的手嗎?”

趙禹縉被她的問題問到苦笑,難道不是應該他來問,如果我想抓緊你,我有可能做到嗎?

他站起身,手從蘇意的手心滑出。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說。

蘇意早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要和他坦誠所有一切的。也能料想到,他知道一切以後,會生氣,會懷疑或憤怒。所以她一直在等待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把這個很長也很複雜的故事慢慢說給他聽。

她相信那個時候知道一切的他,會諒解她,但不是現在。她和趙禹縉走到這裏,已經是兩個人費了很多努力,耐心修補出來的,好像真的很甜,卻也足夠脆弱。

畢竟她始終沒有給到他很有說服力的信心,現在,或許丁點也沒有了吧。這樣,她好像再無計可施。

蘇意覺得自己再麵對他,可能會忍不住哭出來。

她伸手摸了摸他疲憊的臉,笑得有些妖嬈:“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好好休息,如果你想好了,告訴我。如果,你不想再相信了,我……”

到底說不出口,蘇意連落在沙發上的包包都來不及拿,快步跑出了趙禹縉家。

晚上九點多,路上稀稀拉拉幾個人,迎麵吹來的風很狠勁,刮得人麵頰生疼,痛覺神經帶動全身,好像哪裏都不舒服起來。

這大抵就是背負著秘密的人的無奈。她背負的秘密太多了,所以一下子解釋不過來,也無法解釋。

蘇意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打緊的,誤會會解開的,他隻要再等我一小會兒就好。”

很累,想躲到角落裏大哭一場。

蘇意隨手攔了輛車,坐上後座,低聲交代了去向。

車子中控落鎖,副駕駛突然轉過來一個人,蔣晟笑得有點鬼魅,像是毒蛇吐出芯子:“堂妹,這麽晚在大街上閑逛,無處可去的話,一起喝杯茶怎麽樣?”

趙禹縉在客廳裏站了很久,天知道看著蘇意跑出去一副快哭了的模樣,他多想追上去把人圈在懷裏。

可他的理智一直在警醒著他,告訴他,自己經受不住的,比起她突然不見的痛,更讓他承受不了的,是她說,她不愛他,從沒愛過。

與她的一切都曆曆在目,她的嬌嗔,她的害羞,都讓他幾乎確信,這是相愛的模樣,但他還是害怕,很害怕。

手機來電提示刺耳,走去拿手機的時候,趙禹縉發現自己站了太久,已然雙腿發麻。

電話是蘇意打來的,他猶豫了兩秒,接通。

聽筒裏傳來交談,多數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聽著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隔了一會兒,他聽見蘇意怒喝:“蔣晟,你這是綁架!”

緊接著,電話中斷。

趙禹縉再撥過去,電話已經顯示關機,大腦飛速運轉,聯係到蘇意突然住回酒店,趙禹縉暗道不妙,一顆心慌到狂跳,幾乎是奪門而出。

氣氛詭異的車內,蔣晟搶了蘇意的手機,瞥了一眼通話界麵,隨後把蘇意的手機關機,在車子駛上大橋時,隨手拋進江中。

“‘我男人’,嗬,平常看你和蔣魏承那貌合神離的樣子,原來連這個都是在做戲,你們兩個還真的有情。”蔣晟冷嘲熱諷。

見他沒有懷疑通話人的身份,蘇意放下了心,他以為自己打給蔣魏承就好,這樣趙禹縉就不會有危險了。

但其實,方才確實應該打給蔣魏承比較好,可不知怎的,這種時候她想到的隻有他,因為潛意識裏,她知道自己隻有他。

蘇意腦子裏飛速想著對策,一麵和蔣晟周旋:“我想,為了避免到時候場麵鬧得太難看不好收場,喝茶這種事情,還是選個白天好一些吧?”

“嗬,”蔣晟不屑冷笑,“堂妹是在嫌棄我麵子不夠大吧。”

“想來,你是蓄謀已久了,怎麽,已經忍不住,到了要撕破臉的時候了嗎?”

越是不知道蔣晟要做什麽,蘇意反倒越是冷靜,這種時候她最大的目標,是要自救。

蔣晟十分市井地吐了口唾沫:“等一會兒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憑什麽本事,敢有這麽大的底氣和我說話。如果你爺爺知道,因為你,他把持了一輩子的商業帝國將拱手讓人,他會不會恨不得殺了你呢?”

到底還是為了蔣氏,那便不隻是蔣晟自己這麽點本事能做出來的事情了,蘇意神色冰冷,眼中帶著點狠意:“是我低估了你們,原來已經不擇手段到這種地步了。”

蔣晟叼了根煙:“我勸你現在閉上嘴休息一下,到時候,有你說的。”

趙禹縉跑了整條街,都沒有找到蘇意的影子。電話持續打不通,又因為沒有確鑿證據不能貿然報警,他忙聯係了傅淮川。

通過傅淮川,趙禹縉聯係上了被老爺子遣來潁川剛下飛機的蔣魏承。

彼此都知道對方存在的兩個人從沒想過會這樣產生聯係,可趙禹縉顧不上其他,壓製住心頭的擔心,回歸理智,簡明扼要地告訴蔣魏承:“蘇意好像被綁架了,電話裏她叫那個人蔣晟,時間是晚上十點二十分左右,地點我無法確定。”

誰都沒有料到,多年前的事情會再度重演。

蘇意被帶到了郊區的大宅,她細細辨認了好久,才認出這是蔣家翻新後的祖宅。爺爺和三爺爺早年分了家,祖宅給了三爺爺這邊,她也隻是偶然一次,在老人珍藏在筆記本中的照片上看到過這棟建築。

如今這裏比照片上看起來恢宏,但因為是晚上,也透露出些恐怖的氛圍。

老宅前堂,蔣厲行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早已等候多時。蘇意進去時,見他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那裏,眼睛泛著不友善的精光,登時讓她覺得自己怕不是進了什麽毒蛇窩。

蘇意笑了起來,不慌不忙地道:“三爺爺這架勢,晚輩就有些看不懂了,你是我的長輩,若是要見我,隻管找人打個電話就是,我肯定會主動上門,何必弄出這種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拿我威脅什麽人呢。”

“哈哈哈!”蔣厲行越笑表情看起來越陰森,“丫頭,和我裝什麽傻啊,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會把你叫到這裏來。”

“三爺爺越說,我越不明白了。什麽把握,是您想奪了蔣氏的把握,還是想被人說為老不尊、欺負晚輩的把握?”既然他們不是善茬,蘇意也就不再掩飾。

蔣晟一聽這小妮子說話如此不尊重自家爺爺,狠狠瞪起眼睛,看架勢好像隨時都要教訓蘇意一樣。

狩獵者的樂趣,就是喜歡看著獵物在陷阱裏掙紮。蔣厲行毫不著急,不急不緩地開口:“丫頭,你想不想知道,當年,你的母親為什麽會選擇拉上你父親一同自殺?”

蘇意把頭一別,冷笑道:“三爺爺怕不是老糊塗了吧,我父親母親明明是在去郊區別墅度假的路上,因為山坡轉彎弧度過大,車子失控出了車禍去世的。自殺,這說法可真荒誕。”

蔣厲行也不逼她承認,仿佛是篤定以後沒有人會再相信她說的話,因此不遮不掩地亮出底牌。

“是嗎,當初關於你父親出軌的證據,還是我親自命人寄給你母親的呢。”

蘇意看著太師椅上的老人,明明和爺爺一樣,已經是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的年紀,卻還狠得這麽令人怖畏,半點不見慈祥的樣子。

蘇意輕聲笑了起來,下了自己的判斷:“看來,三爺爺為了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是煞費苦心了。但您可別忘了,蔣氏是要交到我手上的,股權把握在我的手裏,總裁是我親爺爺,副總裁是我未婚夫,您,搶得走嗎?可別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時候自己什麽都落不下。”

蔣厲行用拐杖撴了撴地麵:“笑話,憑你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丫頭,也來和我叫板,你當你自己是誰,蔣舒窈嗎?”

蘇意高傲地仰起頭顱,字字鏗鏘:“我喚您一聲三爺爺,我不是蔣舒窈,還能是誰?我爺爺隻有父親一個兒子,而我是父親的獨女,蔣氏唯一的繼承人,這件事,世人皆知!”

蔣厲行很有耐心,不急著和蘇意周旋,而是對一旁的蔣晟吩咐道:“把你妹妹遠道請來,夜也深了,先讓她回房間休息吧。”

打早些年經曆過那件事情之後,蘇意便明白,論心狠手辣,這三爺爺一家是不遑多讓的。她現在一個人,被帶到這裏,知道的人不多,如果趙禹縉沒在電話裏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的話,隻能等天亮,保鏢發現她不見。

而她現下的處境,既不知道三爺爺究竟掌握了什麽,亦不完全肯定他們拘了自己的目的,唯一能做的,隻有周旋。

蘇意跟著上到二樓,長長的走廊沒有開大燈,昏暗的壁燈莫名營造出幾分恐怖片中的獨特氣氛。她揪了揪身側的衣料,悄悄深吸一口氣。

蔣晟回頭看她,見她模樣還算鎮定,輕蔑地笑了笑。

蘇意被他的笑容冒犯到,語氣冰冷:“你就沒有想過,如果我爺爺知道了,你們的下場會是什麽?”

蔣晟湊近她,緊緊盯著她看了十幾秒,突然一笑:“你還是先想一想,怎麽過了今晚,再說吧。”

說完,蘇意身側的門開了一條縫,蔣晟一手揪著她的頭發,另一隻手突地把她推入門中,她頭皮一痛,反應不及,厚重的大門已經合上,任憑她怎麽努力,都無法打開。

蘇意在商場也叱吒了幾年,雖然年輕,但給人留下的都是沒有弱點的女強人形象。可她其實有一個弱點,怕黑。

眼前一大片空寂的黑暗,讓蘇意整個人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她整個人貼在門上,被冷冰冰的門板刺激,注意力集中了幾分。

“噗”的一聲,綠瑩瑩的光分散地在牆壁上亮起。

似曾相識的場景喚醒了蘇意一直逃避的記憶,她的眼中浮現幾分驚恐神色,直直盯著牆壁上綠色燈光下的照片。

照片裏全部都是同一個少女,或是站在露台上淋雨,或是在花園裏靜坐發呆,又或是在追光下身著華麗芭蕾舞裙起舞。不同的場景,同一個人,臉上也總是同樣的表情——陰鬱。

尖銳的音樂聲在室內環繞,和她十五歲那年被綁架到暗室的畫麵如出一轍。

明明心裏是恐懼的,蘇意卻分身開始倒數,三二一,果真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是誰?你為什麽要搶走我的人生?還給我,把我的人生還給我!”

心中分明知曉,這不過就是運用科技手段合成的聲音,但心中的噩夢還是跑了出來。

是誰?蘇意把腦門抵在門上,躲避身後的畫麵。

她喃喃自語:“我到底是誰?”

藏在暗處的攝像頭把室內的一切全部送到屏幕上,蔣厲行坐在紅木椅上,看著畫麵中的場景。

“時隔十一年,你又讓這丫頭重新進了這麽一個屋子。”他對蔣晟說道。

蔣晟微微欠身,語氣滿是篤信:“十一年前,那丫頭回去之後大病一場,我買通了她的心理醫生,這件事情在她心中從來沒有過去。再來一次,她未必有當年的心理防線。”

他攤開手心,那是從蘇意頭上扯下來的一縷頭發,繼續道:“到時候有了視頻,又有了DNA報告,偌大的蔣氏帝國就是我們的了。”

蔣厲行有些疲累,拄著拐杖起了身:“你爺爺我活了一把年紀,這件事是一生裏做的最冒險的,你好好盯著,出了紕漏,就不好收場了。”

蔣晟目送完自己的爺爺,目光又轉向屏幕上。

他也意外,自己的爺爺居然會答應自己的做法,畢竟蘇意已經不是當年容易拿捏的孩子了。

比起蘇意所在屋子裏的恐懼,另一個室內,氣氛便微妙許多。

之前在川行的慈善晚宴上遠遠見過一次,但是麵對麵打照麵,對趙禹縉和蔣魏承來說,倒都是初次。

以兩個人的身份,見麵似乎有些尷尬,一個氣場凜冽,一個低調沉穩,林郃夾在兩人之間,目光悄悄遊走,心想,果真活得久了什麽場麵都能見到。

不消趙禹縉說什麽,蔣魏承就完全感受到了他周身散發出來的擔心。蔣魏承本也沒有必要去說什麽,但頓了頓,口吻平淡道:“我的人已經在查她的下落,趙醫生你可以先回去了。”

這便是最讓趙禹縉覺得無力的時候了,她遭遇困境,而他能做的,隻是找她的未婚夫尋她。

趙禹縉走下樓,傅淮川的車停在路邊等他。

傅和琛在關鍵時候義氣得很,匆匆下了車,問他:“怎麽樣,有蘇意的消息了沒?”

趙禹縉搖搖頭:“她未婚夫在找她。”

傅和琛看他這樣子,心急地撓了撓頭:“你別是又打退堂鼓了,雖然我一直挺不待見蘇意的,但是你讓我查了些許事情之後,我反倒開始相信,她有難言之隱了。如若她真的隻是為了報複你,何必賠上自己的名聲冒險啊。”

“我知道。”

聽見的看見的,有時候未必就是真的,但是切身感受到的,時間久了,自然會讓當事人分清楚,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

以前暫且不說,但這一段時間,他不質疑蘇意情感的真實性,因為她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睛裏是有光的。

趙禹縉坐上了車,看向傅淮川:“大哥,可能我還要麻煩你。”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感情太過遺憾,傅淮川倒是打心底裏希望蘇意和趙禹縉好。他話不多,但是早安排好了一切。

“蘇意這事報不得警,鬧出太大動靜對她來說並不好。蔣晟這個人,本事不大但是手段不少,他肯定猜得到蔣魏承那邊在找她,定然是各種防備的,相對來說,我們這邊找蘇意,會更容易一些。”

蘇意整個人靠坐在門邊,抱著自己的頭,不斷地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這是蔣氏老宅,爺爺少年時生活過的地方,有什麽好怕的。

她想無視眼前的黑暗,逼著自己轉移注意力,哪怕就這麽睡一覺也好啊,反正天總會亮的。

可一直緊盯著蘇意的蔣晟似乎知道了她的意圖,把聲音調大了一些,而後開始和她談判。

“為什麽要撐著呢?我已經拿了你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要不了多久,你是誰就會被公布於眾。如果我是你,我就先說了,早點解脫。窈窈,哥哥答應你,隻要你說出真相,我保證你沒事,讓你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

本還心存陰影的蘇意,倒是因為蔣晟自作聰明的一番話,打起了精神。

她知道正有攝像頭拍著自己,仰起頭,在黑暗中,神色難辨:“你不是已經從稱呼上,肯定了我的身份嗎?”

在這之前,蘇意從不知道,一個人恐懼到極限,如果沒有崩潰,其實會進入一種無懼的狀態。

她可以肯定,蔣晟和蔣厲行不敢傷害她。現在故技重施,隻是在給她心理上施加壓力,誆她上當罷了。

蘇意深吸一口氣,靠著門板站了起來,耳邊依舊是鬼魅般質問的聲音,眼前瑩瑩綠光上的照片,看起來依舊有些瘮人。

但她突然了悟了,其實她早晚是要麵對這一天的,她可以逃避一陣子,但從她穿上洋裝,出席在高檔場合的時候開始,她就應該要給那個人,一個交代。

她站起身來,走到牆邊看著照片,這是一張證件照,裏麵的人明明是盯著相機的,但是這樣麵對麵看久了,就好像在直視著她。

許多畫麵在蘇意的腦海裏回閃,久久,她伸出手,摘下了照片。

蔣晟繼續向她施壓:“我們蔣家人,骨子裏就是有仇必報的,你不明不白地占了她的身份,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那是一個狂風暴雨的午夜,整個蔣氏莊園因為停電,一片漆黑。下人早早回房休息,她穿上了她最喜歡的裙子,站上了露台的圍欄。對,就是你房間隔壁的那個露台。”

說到這裏,蔣晟停了停,短暫的沉默像是在拉扯人的神經,蘇意伸向下一張照片的手定格在原地。

“砰!”蔣晟繼續操著惡心的聲音說,“本來那個高度,她不至於死的,但是那天天氣糟糕,園丁的推車裏掉下來個鐵耙,正好和她的腦袋磕在一起。”

“嗬嗬嗬……”

暗中的蘇意突然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嚇誰了,恰巧今晚蘇意穿著白色外套,長發恰到好處地淩亂,她麵向牆壁的時候,留給蔣晟的背影有些瘮人。

蘇意的手指拂過照片上的人,在她手腕處停了停。仿佛多年的疑惑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蘇意把照片安穩拿好,猝不及防轉頭,狠狠看向攝像頭。

“我十三歲那年,和你的關係還算不錯。獨生子女嘛,總是有些時候會希望自己有個哥哥姐姐,照拂一二。那一年,爸爸媽媽因為車禍離世,爺爺大病一場,閉門謝客,連我都不見,沒有任何人關心我,你那時候來安慰我,我起先也是感激的。”

蘇意徹底轉過身來,用手指揩了揩唇上的口紅,繼續道:“那個時候你多大?好像也就二十出頭吧?你對我說,如果真的很難過,要學會讓自己解脫。”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讓蔣晟陷入自我懷疑當中。這番話隻有他和蔣舒窈本人知道,為什麽她會知道?

蘇意在接受心理治療的那幾年,總喜歡提前一個小時到心理醫生的治療室。因為那一個小時,是那段時間裏,她唯一屬於自己的時間。

無聊是無聊了點,但足夠她把心理醫生書架上的書籍看一個遍。在攻心上,隻怕蔣晟未必有她厲害。

蘇意總算在黑暗中捕捉到那點藏得有些深的紅光,她亦步亦趨地逼近,質問蔣晟:“如果,那時候我真的死掉了,那現在要報仇的對象,也是一直心理暗示我讓我自殺的你吧?”

蘇意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在。但是當她看到照片中的手鐲,一些很細枝末節的記憶就回到了腦海。再加上,蔣晟一本正經的胡謅。

那確實是一個很恐怖,讓所有人都不忍心看第二眼的畫麵,但那不是發生在露台,而是在她的浴室。

至此,蔣晟知道蘇意確實不是當年心思脆弱的少女了,但他很快也就無所謂起來,反正把她帶到這裏,用這個房間嚇唬她,很大一部分原因也隻是報複她給自己找的那些難堪。

親子鑒定才是他手上握住的王牌。

想到這裏,蔣晟笑得又狠又恨,不再與她周旋:“好好享受這個黑夜吧,天亮的時候,你再嘴硬也沒什麽用了。”

總之蔣晟沒打算讓她好過,很壞心地關掉所有的燈,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裏,放起了恐怖音樂。

蘇意摸索著找到了牆角坐下,身後和兩邊都抵著堅實的牆壁,稍稍帶來了些安全感。

她握緊了手裏的照片,緊盯著黑暗,用很小聲很小聲的聲音,對照片裏的人說道:“是你選擇的我,對不對?”

照片中,少女手腕上戴的手鐲,蘇意不陌生。因為到現在,這個手鐲還是她隨行的物件之一。

那是她十三年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禮物,是那個時候,和趙禹縉去機場附近看飛機起飛時,遇到的華人姑娘送給她的。

到現在,印象都還很深刻,雖然不久以後她就忘記了華人姑娘的樣子,但她分明記得,兩個人那個時候還因為相貌相似,一見如故,恨不得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訴對方。

一些細節一旦推敲起來,就有許多事情可以得到解釋,比如爺爺為什麽那麽快就會找到她……

蔣魏承坐在寬大的沙發裏,不管林郃何時進去,見到的都是他沉思中的貴公子模樣。

林郃拿著兩份頭發樣本遞到蔣魏承麵前:“您的思路沒有錯,我們收買了那邊的醫生,他們確實打算做親子鑒定。”

蔣魏承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另一份頭發樣本,丟到麵前的桌上:“那就讓他們做,用這份。”

說完,他把裝了長發的塑封袋拿起來看了看,看著也有十幾根了,想也想得到,拔頭發的時候,她會很疼。

黑夜再長,日出都會如期而至的。

被恐怖音樂折磨了一整晚的蘇意,在看到厚重窗簾滲進來的微光之後,大腦裏緊繃的神經終於慢慢緩了下來。

她走到窗前,把厚重的窗簾大力拉開,扯下綁窗簾的繩子,把門把手緊緊綁住,然後開始打盹。

老宅外,一輛車緩緩開來,蔣晟見到來人,簡直興奮,主動迎了上去,拿過他手中的黃色信封看了起來。

可是在看到最後的數據時,蔣晟呆立當場,直呼不可能。

緊接著,車中又下來一人,蔣魏承西裝挺括,細看上去,已有蔣成禮年輕時候的氣場與風采。

“受家中長輩所托,來接舒窈回家。另外,替爺爺傳句話,昨晚‘收留’舒窈的恩情,必當好好報答。”

“笑話,你一個蔣家不入流的養子,在我麵前放什麽屁呢!”

這邊蔣晟打算來個死不承認,總之不打算輕易把蘇意交出去,可是那邊,多年都不再聯係的號碼,打到了剛起床的蔣厲行手機上。

電話那邊,哥哥的聲音依舊帶來很大的壓迫感:“老三,這事情,你又做過了。”

蔣厲行冷哼一聲:“你不仁我便不義,蔣氏不是你一個人打下的江山,憑什麽最後要交到一個外人手裏。”

“林林總總,算起來,我這個做哥哥的,早已對你仁至義盡,既然一把年紀了,你還要同我鬥,那我們就在我們這一輩,分出個結果。”

鬥,要是靠光明正大的手段,他怎麽會是自家哥哥的對手。蔣厲行突然覺得自己佝僂許多,有些喘不上氣。

蔣魏承不再管蔣晟,他帶來的人早把蔣晟控製住。他徑自上了樓,一間一間門踹開找人,最終找到了這麽大動靜裏,還沒被吵醒的蘇意。

蔣魏承對上她流光溢彩的眼睛,下意識地別開了目光。

蘇意肯定地點點頭:“這次倒是找得很快。”

比起上一次,她被關在小黑屋整整三天,這一個晚上,算是飛速了。

蔣魏承不打算居功,實打實告訴她:“我隻查到他們要用你的頭發做親子鑒定,找到你的,是他。”

“他”是誰,不言而喻。

聽到是他,蘇意才有了更多反應,竟然低聲笑了起來,表情多了一分嬌俏,生動得很。

就像是被保護到了,然後心滿意足的樣子。

蘇意下樓時,蔣厲行已經到了大堂,蔣晟也脫離了鉗製,滿臉凶相。

她大步走,氣勢高昂,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下,轉過身來看向爺孫二人。

“對了,三爺爺和堂兄昨天說的話,我不僅記在了腦子裏,也記在了這裏。”

她扯了扯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笑得惡劣:“爺爺查詢多年,都沒能查得到的證據,我這裏倒是找到了。”

賠了夫人又折兵,說的大抵就是這種局麵,沒那麽高的段位,還要玩無間道,確實滑稽。蘇意坐上車的片刻在想,這麽多年,老爺子教會她的很多東西,確實都還蠻有用的。

蘇意靠在真皮座椅上,解下手表遞給蔣魏承:“這些東西由你來查吧,別太直接告訴老爺子,我怕真相太打擊他。另外,再麻煩你一件事,幫我查一查,是誰把我的行蹤告訴蔣晟的,不可能那麽巧,我從小區出來,他的車就停在邊上。”

“你確定要查?”比她知道的還多那麽一點的蔣魏承問她。

蘇意勾勾嘴角:“你就當,我是個報複心極強的人好了。林郃,停車。”

她遠遠就看見趙禹縉的車停在路邊,下了車,她頭也沒回地就往趙禹縉的方向奔去。她心裏是很有數的,讓蔣魏承查誰出賣了自己,不過是因為她不想直接麵對真相罷了。

略有些涼意的春風裏,趙禹縉站得挺拔。蘇意剛一走近,他就捕捉到了她眼底的青色。

靠近他以後,那種原先想要撲進他懷中的想法卻打了退堂鼓,蘇意在離他還有些距離的地方站定,笑得有些靦腆。

又怎麽會不懂她小心翼翼的心思呢,趙禹縉大步走上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像是哄小孩兒一般,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她:“辛苦了。”

蘇意在他懷中蹭了蹭,撒嬌:“我好困啊。”

平穩行駛的車廂裏,蘇意靠在趙禹縉的肩上養神。既不想驚擾她,又要專注開車,他把車速放得很慢。

好像是稍微養足了一點精神,蘇意半眯著眼睛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世界,又離你遠了一點?”

“其實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擺脫這種生活,但現在我又不確定了。趙禹縉,如果你有一天被我的世界嚇跑,走之前,你要記得告訴我。”

趙禹縉把車停穩在酒店門口,反手握住她的手,極為珍重地在她發頂輕輕一吻:“上去之後好好洗個澡,睡一覺。”

蘇意睡了整整一個白天,醒來的時候,天邊緋紅的晚霞正美得熱烈。她隨手紮起有些亂的長發,想了想,給趙禹縉發了一條消息:“我睡醒了,等下去見蔣魏承。”

如果這樣做能讓這段感情更有安全感的話,蘇意用手機頂著下巴,這樣想著。

趙禹縉幾乎是秒回她:“好,記得先吃飯。”

臉上不動聲色攀上一抹笑意,蘇意叫了客房服務,把餐送到蔣魏承那邊。她到的時候,林郃正從門口接過餐車,她衝他點點頭,一齊走了進去。

蔣魏承平常是個很講究的人,像這種冒著胡楂對著一遝亂七八糟的A4紙,連口水都不得空喝的樣子,蘇意覺得很新鮮。

見她來了,蔣魏承擱下手中的鋼筆,轉手遞給她許多材料。

“這些,老爺子和我本一直在陸陸續續查著,想來你親自下這第一刀,會比我們動手更泄恨一點。”他說。

蘇意接過來,隨手翻了翻,有些詫異:“你們早就在查蔣晟的賬了?”

蔣魏承接過林郃遞來的刀叉,叉起一小塊牛排,道:“老爺子是個喜歡提前把籌碼握在手中的人。”

蔣魏承對自己的了解很透徹,他是個麵冷心也冷的人,哪怕明知道,老爺子一早去準備這些足以拿捏蔣三爺一脈的東西,不過是為了讓她少遭受些不好的事情。

或許是老爺子早就知道,蘇意未必肯承這個情,所以他不說,蔣魏承也懶得多嘴。

林郃啃著手邊的羊排,看著眼前兩人氣氛還算融洽地用餐,心裏嘖嘖稱奇。

蘇意吃了個全飽,擦擦嘴角,問蔣魏承:“這算是我和你聯手了嗎?”

蔣魏承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紅酒:“你要這麽想也可以。你讓我查的事情不難,結果已經在我手中了,如果你還沒有準備好,我可以晚一點再給你。”

蘇意朝他伸出手:“算了吧,早晚都要麵對。多謝你。”

回到自己的臥室,蘇意打開了文件袋,猜到卻不願意相信,果然還是證據最有說服力。有片刻疲累,她算了算時差,給老爺子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聲音有些空曠。

蘇意沉默了一小會兒,問:“爺爺,您一路走來,是不是也經曆過很多背叛?”

老人比她豁達,聲音雖弱,但字字珠璣:“你還小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要百分百相信。蘇意,每個人都是會變的,如果有人時時刻刻把你放在最前頭,那是你的運氣,可你千萬不要奢望,會有人一直這樣對你,天真不是這麽用的。”

電話那頭,老人的聲音隔了很久才傳來:“是,也不是。我有的是選擇,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別人。不過,爺爺有私心,想成全那孩子的遺願。”

“對她來說,您是個好爺爺。”

她肯定的語氣,讓老人笑出聲來:“你的意思是說,對你,我是個壞爺爺了。”

蘇意輕輕發了個鼻音:“不管是對我,還是對蔣魏承,您都很嚴厲,少有溫情,教會我們的都是當斷則斷,鐵血手段,從不問我們願不願意學,強加給我們很多東西。”

她頓了頓,在老人正心情複雜的時候,補充道:“但我現在知道了,您這麽做,是在教我們自保。”

老人會心笑出聲來,雖然沒有往日那麽有氣勢,卻更像是溫柔的長輩:“你能這麽想,我很欣慰。魏承應該把東西都給了你,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整個蔣氏都會為你撐腰。”

還以為到最後,自己都很難和他們和解呢,蘇意悄悄落下一滴淚,這種時候,竟然會在心底裏有那麽一點點舍不得割舍這種半路親情,她搖搖頭,以孫輩的口吻,關心道:“您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健健康康的。”

次日,蘇意沒給蔣晟任何反應的機會,在公開平台實名舉報蔣晟的公司存在重大偷稅漏稅行為。

消息一出,外界一片嘩然。盡管很多小報都曾報道過,蔣成禮、蔣厲行兩兄弟關係不和多年,但真正鬧到明麵上,這是第一次。沒有人相信,小輩之間的鬥爭背後,沒有長輩的授意。一時之間,吃瓜的人多了起來。

但是求錘得錘,蘇意前腳舉報,後腳所有的鐵證就迫使蔣晟上演一曲鐵窗淚。籠統算算,也就是半天的事。

這邊孫女發難,那邊爺爺也沒閑著,十多年前蔣氏夫婦遇難的事情也被翻了出來,諸多證據直接指向他們的親叔叔蔣厲行。

當下,許多人也就琢磨出味道來了,這出年度大戲,分明是豪門的複仇。

蘇意著急扳倒蔣厲行一脈,除了這一家人是真的壞,更深的理由是怕自己沒了庇佑以後,過不了平靜的生活。

但她不忍揭開老人心中愈合不了的傷疤,所以把選擇權交給了他們自家人。

聽到蔣厲行被氣到中風,蘇意並不開心,反倒擔憂起自己的爺爺,一把年紀了,發現令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罪魁禍首,是自己的親弟弟,隻怕任何人都難以承受吧。

蘇意不知道怎麽安慰老人,把自己又淘了好久才集齊的茶葉,交給了要回去的蔣魏承。

蔣厲行的公司岌岌可危,本來就是從蔣氏帝國裏分出去的,現下,想要回歸的呼聲越發高漲。

蔣晟一家兩把交椅,爺爺中風意識模糊,孫子數罪並罰,哪一年出來還是未知。

她看著馬上就要傾覆的高樓,心情放鬆地和楚桐感慨:“所以人啊,就不應該做那麽多虧心的事情,倘若當年三爺爺知足一點,守著他分到的幾家公司好好經營,現在安享晚年,該多樂嗬。”

解決完家中大事,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私人問題。

蘇意轉身,看著楚桐眨了眨眼:“你在想什麽呢?”

楚桐哂笑,一直維持在臉上的善良麵具忽然崩塌:“我在想,你真虛偽。”

以前有多要好,現在攤牌起來,就有多讓人感慨。但蘇意曆來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環起雙手,審視楚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讓我猜猜,是川行的那次晚宴以後吧?”

既然撕破了臉,楚桐隻想把心裏的話說個痛快:“蘇意,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你憑什麽?憑什麽擁有現在的一切?憑什麽被那麽多人護著?憑什麽是他的未婚妻!”

蘇意的眉頭皺了起來,很好笑地反問她:“這麽多年,我有多抗拒這一切,你不知道嗎?”

“這才是你最虛偽的地方,送到你麵前的,你不要,那是別人怎麽求都求不來的。”

有一瞬間,蘇意覺得自己從來不曾認識過真正的楚桐。原來一直把什麽事情都優先告訴她,現在看來,在她心裏未必會覺得這是信任,可能更像是炫耀?

“對你來說是鑽石的東西,在我看來可能就是個破石頭。楚桐,你終究被浮華的事物迷失了本心啊。”

比蘇意還矮一點的楚桐好像被她的話蜇到,大步逼近怒視著她:“你高尚,你無欲無求,但是你怎麽想的呢?如果整個蔣氏最終都會交給你,你會拒絕嗎?”

“哦,”蘇意恍然大悟,“你怕的,是我會搶走蔣魏承的東西?怕他因為繼承人的身份,離不開我嗎?”

一擊即中,蘇意的話狠狠戳進楚桐心中。

“你是這麽想的對吧,你怎麽會舍得放棄萬貫家財,甘於平凡,你恨蔣魏承不是嗎,如果能搶走他的一切,你會甘心放棄?我隻不過希望你永遠消失在這個圈子而已,你卻像是狗皮膏藥,撕不掉。”

楚桐現下哪還有平日的氣質,扭曲的思維讓蘇意很難把往日的好友,和麵前這個難辨是非的女人聯係在一起。

蘇意冷了聲調:“你錯了,我不喜歡蔣魏承,但我也不恨他。蔣氏的財富的確讓我過得很好,但是我有心,是不是我的,我分得清。”

蘇意把書架上兩個人還在少女時代的合影,當著楚桐的麵丟進了垃圾桶:“我感激你雖然幫了蔣晟害我,但不該讓他知道的事情,你一句沒說。或許你還是為了保護蔣魏承,但是我承你的情。不過我身邊從來不留信不過的人,我已經和總部打過報告,你明天就可以收拾東西回去了。至於蔣魏承會怎麽對你,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蘇意,隻有這一點你像極了蔣家人,你狠起來的時候,是真的刀刀致命。”

蘇意滿臉透露著可惜,話到嘴邊,有一些苦澀:“或許吧,我可能也不算是什麽善良的人。但原本,我對你很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