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信天翁

他的理智在命令自己放棄,但情感總是占據上風。

自十三歲那一年沒有說再見地別過後,蘇意重新出現在趙禹縉的世界裏,是十八歲那年的春天。

彼時正值潁川的倒春寒肆虐,進入高考衝刺階段的高三九班,自開學後就沉悶了一個多月的氣氛,因為轉校生的到來,變得活躍非常。

那天的畫麵有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美好,窗外正飄著大朵雪花,室內水汽成霜,覆蓋在玻璃上,早自習英語聽力練習剛念完最後一個選項“Have a reunion”,緊接著被推開的教室門吸引了埋頭苦讀學子的注意。嚴肅有加但靈魂有趣的班主任老汪掛著笑站在門口,引進了跟在他身後的女孩。

女孩一頭長發黑直乖巧,襯得膚色越發白皙幹淨,洋氣的牛角扣毛呢大衣長度剛好,裏麵是雪色針織衫和英倫風百褶裙,長筒靴帶著點跟,讓她看起來身量纖長。那種美好在這個被蘑菇頭、藍校服束縛住的教室裏,顯得格外突出。

男生們的“哇”聲此起彼伏,女生們竊竊私語頻頻打量,眼中多少帶著點欣賞與羨慕。

趙禹縉的反應不同一些,他愣住了。不再是一頭雜亂的短發,單眼皮變成了標致的雙眼皮,臉小了,下巴尖了,鼻梁挺拔了,皮膚更白了,但不妨礙他認出她來,隻是不敢肯定。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接下來會和大家一起衝刺高考的新同學,她叫蘇意。蘇意,和大家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吧。”老汪說道。

“大家好,我叫蘇意。”蘇意說完,徑自走到了教室最末尾的空位坐下。

當真是簡短的介紹,配上她涼意十足的口吻,不過半日,九班轉來了一個冰山美人的消息,就在整個高三蔓延開來。

但與此同時,大家也開始發現,新來的這個轉校生,似乎並不是非常願意同大家交流。不是沒有熱情的同學和她搭訕,但她往往簡單幾個詞終結話題,更多的時候,是沉默。

不論是否與性格有關,這樣不合群的交際方式,注定了她被冠上“驕傲”的帽子。

好看又驕傲,不是原罪,但絕對不招人喜歡。

但蘇意好像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她沒閑情逸致和小姐妹手挽著手去廁所,幾乎是把百分之九十九的在校時間都用在了桌麵的課本上,餘下的那百分之一,是思維放空的間隙打量趙禹縉。

枯燥的生活加一點傳言調劑最是恰當,尤其是當事人還都各有光芒。

上了高中的趙禹縉像抽條的柳樹,高高瘦瘦,清雋非常。縱然為人內斂低調,但成績總在年級紅榜上怒刷存在感。有女生學習之餘討論過他,一致認定他最符合校園小說裏幹淨帥氣的男主人設。

唯一的缺陷大概是他每天不是在學習,就是在準備學習。

冰美人暗戀學霸男神,這標題一看就是濃濃的八卦味道。深陷傳言的當事人倒像事不關己,一個依舊一心學習,另一個一心學習之餘,照看不誤。

不得已摻和進八卦漩渦,歸根究底是因為一場借筆風波。

趙禹縉寫得一手好字,但有個臭毛病,那就是寫字時對筆芯油墨的要求高得變態,他隻用自己習慣的那一款,但那一款在一眾貧窮高三黨的世界裏價格有些小資。

正巧他沒有了新的替換芯,而馬上又是一場要緊的隨堂測驗,趙禹縉不得已,隻得向班上唯一和他用同款筆芯的蘇意借。

蘇意倒是大方,不僅借了,還對他笑了。

這一笑,偷摸流傳的八卦開始見光。但蘇意還是反應平平,倒是趙禹縉不甚自然,偶爾麵部還會異常升溫。

但從這次借筆開始,趙禹縉成了整個年段,蘇意唯一會說上幾句話的人。

少年舊友的變化,一直以來調動著趙禹縉為數不多的好奇心,很多時候他不免想,究竟蘇意還記不記得自己,認沒認出自己。

恰好座位調動,兩人成為前後桌,趙禹縉做了件很少年氣概的事情,用筆戳了戳她的肩膀,問她:“你到底記不記得我?”

蘇意微微側了半邊臉,語氣依舊平平:“那不然,我理你做什麽?”

這一回趙禹縉算是實際體會到同學們所說的冰美人是怎樣個高冷法了,但他不否認,其實很開心,起碼說明自己和其他人比起來,有那麽一丁點特別。

這算是舊友相認了,趙禹縉對蘇意也就主動熱絡了起來。

作為孕育一流學子搖籃的重點高中,為了避免學生的時間浪費,潁川二中的學生中午都是在學校食堂用餐。

因得趙禹縉的主動,蘇意每天午餐時,也就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們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絕對是吸睛的,同時也簡直就像是在佐證傳言。

喧鬧的食堂裏,蘇意正小口吸溜著麵條,早找不到當年那狼吞虎咽的樣子。趙禹縉坐在她對麵,一邊吃一邊問她:“一點都不在乎被議論?”

蘇意咬了口荷包蛋,回:“你有女朋友?”

趙禹縉被噎了噎,搖頭。

蘇意再問:“想和我處對象?”

趙禹縉再沒繃住,被嗆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平複了咳嗽,語氣簡直義正詞嚴:“我想好好學習!”

蘇意從容地喝了口湯,這才不緊不慢道:“所以為什麽要在乎?”

時隔五年,趙禹縉再一次舉起心裏的小白旗,是自己輸了。

因為蘇意,趙禹縉每天都在題海掙紮的高三生活,總算是有了除高考之外的期盼。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那顆一心隻讀聖賢書的腦子,也越發活絡起來。

接觸得越深,趙禹縉也察覺到,蘇意並不是真的高冷,她總是會在他的課桌裏丟一袋溫度正好的鮮奶,也會給她的同桌女孩偷偷塞一片必需品替其解圍。

慢慢地,趙禹縉成了十分了解蘇意的人,知道她所有的小習慣和喜好,能及時解讀她每一個表情所表達的心情。

隻除了極少數的時候,他看不懂她看向自己那像是糾結又像是躊躇的目光,到底蘊含什麽意義。

見她又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趙禹縉玩心大起,拎起她鼓囊囊的書包然後鬆手,她因為向下的重力整個人打了個趔趄。

這下她看著趙禹縉的表情豐富了不少,像是惱怒,握起粉拳不輕不重地捶在他肩頭。

趙禹縉早已樂不可支,滿臉寫著得逞的笑意,俊朗的臉霎時有些欠揍。

“一直沒問你,你打算考哪個大學,學什麽專業啊?”

趙禹縉適時轉移話題。

蘇意咬了咬嘴唇,很少見地笑了,眼睛裏眸光燦爛:“東大舞蹈係,芭蕾舞專業,你覺得怎麽樣?”

趙禹縉愣了愣,藝考早就結束了,卻沒想到她這麽說。

蘇意卸下書包丟給他,雙手擺起姿勢,縱然鞋子不太適宜,但她不過跳了幾個簡單的動作,看著還真就是那麽一回事兒。

蘇意收了動作,重新背上書包,情緒突然沉了下去。

兩個人沉默地往前走了好久,蘇意才又開口:“逗你的,我打算考潁大,金融係。你呢?”

趙禹縉表情慎重,像是真的思考了很久,才道:“其實我還不知道,你覺得我應該去學什麽專業?”

蘇意對上他的視線,口氣認真不像是隨便建議:“學醫吧。”

原本流暢向前的步伐生生頓住,趙禹縉擰起的眉頭仿佛在說“這真是一個糟糕至極的建議”。

兩個人默默對視。

幾分鍾後,趙禹縉問:“你覺得,我適合當醫生嗎?”

蘇意淡淡地笑著,說:“我希望你成為醫生。”

趙禹縉陷入沉默,本來高漲的情緒霎時有些萎靡。蘇意側頭看他,正見他微仰著頭注視正在下沉的夕陽。

“我想一想。”趙禹縉如是說。

那天之後,關於大學誌願的話題,兩個人都沒有再提起過。蘇意不知道的是,因為誌願,趙禹縉和家裏爆發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爭執。

高三生活緊張刺激,但凡有理想有目標的,都恨不得把一分鍾過出三百秒,教室裏不一樣的風景,可能隻存在於蘇意方圓50厘米。

黑板上數學老師的板書已經寫了整整一麵,趙禹縉扭頭看了好幾次,蘇意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放在黑板上。很多時候,她有意無意地轉著筆,心事重重。

直到自己的書桌被敲響,趙禹縉才從開小差中醒了過來。數學老師是個極其貧嘴的男人,見他這樣,眼睛一眯語氣玩味:“趙同學,老師有個問題需要你解答一下。老師的板書不好看嗎?沒有蘇同學好看嗎?你連一眼都不舍得給我,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也不知道數學老師是不是情景喜劇看得有點多,反正此言一出周圍笑倒一片,被點名站起來的趙禹縉好歹也是校長時常掛在嘴邊的優秀學生代表,什麽時候經曆過這種尷尬的場麵,登時臉就不受控製地紅了。

因為走神還沒搞清楚現狀的蘇意回過神時,就看見趙禹縉整張臉都透著淡淡的粉色,周圍同學或笑或花癡,氣氛倒是沒有往日那麽緊繃。

瞥見趙禹縉無處安放的手,蘇意後知後覺地有些想笑,不過剛剛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音,卻不防趙禹縉突然看過來,登時全班“噓”聲更大。

本是調侃著提醒的數學老師正準備嚴肅控場,隻聽趙禹縉清了清嗓子,道:“老師,你寫的解題步驟,第四行的步驟其實可以再簡化一下,X的係數分子分母位移相除,後續的計算會更簡便。”

周遭突然安靜了下來,數學老師用麵部表情充分詮釋了什麽叫“心好累”,吃瓜同學也趕緊就著趙禹縉的思路去驗算。

下課後,趙禹縉附近已經圍了一圈拿著書本虛心求助的同學,蘇意看著自己空白的習題冊,搖搖頭,開始動筆。

題剛解完三道,班主任老汪踏著步子走了進來。被他教過幾年的學生都知道,一般老汪這種表情,那必然是準備了什麽驚喜的。

看著底下期待的目光,老汪賣了個關子。先是不緊不慢地布置了作業,等有人憋不住開了口了,老汪這才道:“學校覺得你們這群高三黨最近學習壓力過大,年級主任和各個班主任一合計,我們百日誓師大會前一天,抽一個下午,年段在禮堂辦個小活動,一個班出一個節目,玩一玩鬧一鬧。我有言在先啊,節目也不用特別花心思準備,我們減壓為主。這次放鬆以後,剩下的一百天大家都要把腦袋裏的弦繃緊了,加油,你們都是最‘胖’的!”

老汪自己鼓舞到了自己,有些意外講台下沒有他意料中的歡呼。他繼續道:“咱們班有沒有人毛遂自薦表演節目的?”

這時,有人弱弱舉起了手。

老汪眼前一亮,滿意點頭:“你有什麽節目?”

“老師,我是想問能不去參與嗎?一個下午我可以寫三張模擬卷,太浪費時間了。”

此話一出,周圍有人附和。老汪覺得自己很感動,但還是很率真地開口:“我覺得不能,學習講究勞逸結合,給自己一個下午的時間放鬆放鬆。好了,哪位同學要自告奮勇?”

趙禹縉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來蘇意在那天黃昏下的那一小段芭蕾,從那天她的神情中,他看得出來她是熱愛的,或許,多少可以讓她實現一點點夢想?

“老師,蘇意跳舞好。”

話一說完,趙禹縉的凳子就被蘇意踢了一下。

老汪正愁下不來台,聞言當即拍板:“蘇意,我看好你哦!”

趙禹縉被蘇意踢得整個人晃了晃,可見姑娘用了多大的力氣。他也不惱,笑似春風地看著她。

但顯然蘇意生氣了,低著頭把所有的注意力又放回了桌麵。趙禹縉討了個沒趣,摸摸鼻梁,坐好了。

在同班幾年的同學眼中,身負“美貌”但一心學習的趙禹縉,顯然是一個很有風華的人物,他謙和有禮,與人相處總保持著恰當的距離,惹人生氣這方麵,別說看過了,根本想都沒有人想過。

但趙禹縉自己也想不到,他在惹人生氣這一塊,這麽有天賦。整整一天過去,蘇意別說和他一起去食堂了,連個眼神都再沒給過他。

藏在課桌裏的手機振了振,蘇意不過瞄了一眼內容,就煩躁地把手機丟回抽屜。

忍了一天的趙禹縉聽見動靜再沒有忍住,輕輕拍了拍蘇意永遠保持柔順的頭發:“別氣了,放學請你吃大餐好不好?”

說這話時他臉上還掛著笑,不料蘇意看向他,眼中好似簇著冰團,莫名讓人感到寒涼。

“不好。”

沒什麽溫度的回答伴著放學鈴聲一同響起,蘇意連課本都沒收拾,隨意拉上書包的拉鏈,第一個走出了教室。

趙禹縉飛快地收完東西就去追她,再看見她時,她正走向一輛黑色轎車,車邊站立的人朝她略恭敬地彎了彎腰,拉開車門護著她的頭頂讓她坐了進去。

那天以後很久,蘇意又變回了初見時高冷的模樣。聯歡會上她放了全年段的鴿子,幾乎成為全班公敵卻不以為意,一個人形單影隻地做著高考前的備戰,拒絕任何熱情與靠近。

直到高考落下帷幕,班級的所有聚會她都不曾參與,仿佛這個班級對於她而言,沒有絲毫感情。

就在趙禹縉以為,他和蘇意這一次是真的友盡的時候,他卻又意外地在自己的大學看見了她。

南川大學校慶晚會上,黑色幕布點綴亮片,像是暗夜星河,冷色追光打在台上,身著芭蕾舞裙的蘇意,像是暗夜裏被施了魔法的天鵝,輕而易舉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趙禹縉也是回寢室後聽舍友談論起來才知道,蘇意是藝術團從隔壁的潁大請來的外援。

原來隻隔著一條街,但趙禹縉一整晚都在猶豫,自己該不該去找蘇意,讓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裏來。

讓趙禹縉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居然會在寢室樓下看到蘇意。

好像一個暑假過去,夏天的陽光融化了她身上所有的冰淩,她幾乎是帶著所有的熱情靠近他的。

就那樣,在日日可見的相處裏,她從朋友變成了女朋友,又從女朋友變成了妻子,然後徹底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回憶在大腦裏橫衝直撞,趴在辦公桌上的趙禹縉,最終是被辦公室裏外人闖入的聲音吵醒的。

見他被吵醒,始作俑者傅和琛沒有絲毫抱歉,露出一副追八卦追到爆點時的表情,好整以暇地問他:“這是被哪家妖精勾了魂呢,你竟然請了兩天假?”

趙禹縉揉著臉醒了醒神,嘴毒道:“又是色誘了我們科室哪個小姑娘得來的消息,請你和我保持距離,我可不想被你拉著成為休息室八卦對象之一。”

“啊呸!要不是看在你被你前妻惹得失魂落魄的分上……”

傅和琛及時止聲,懊惱自己說話不過腦子。不過趙禹縉辜負了他的想象,撈起椅子後頭的大衣,完全沒有丁點深沉的表情。

“等會兒記得幫我關門。”說罷,他大步往外走。

傅和琛在後頭喊:“哎,你幹嗎去?”

“休假。”

或許是真的想通了什麽,趙禹縉覺得自己回家的步履較之以前輕鬆很多。他拋開一切足足睡到下午兩點,以往總把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的趙禹縉,第一次覺得適當地打破常規,不失為一種放鬆的方式。

他正盤算著合理利用接下來的時間,卻不想一天到晚不幹好事的傅和琛帶著不太情願的傅予禎登門拜訪。

趙禹縉環著手看向杵在門口的傅和琛,詢問意味明顯,後者一臉為難,但是很正經:“出了點事,我媽的意思是讓這小家夥在你這裏住一晚上。”

雖然傅予禎常年被養在奶奶家,但是偶爾也跟著傅和琛,情況特殊時送到趙禹縉這裏也不是沒有過。趙禹縉點點頭,算是答應。

傅和琛匆匆走了,趙禹縉把情緒顯然不高的小朋友提溜進屋裏,問:“說說吧,今天打算怎麽過?”

傅予禎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委屈極了,眼裏含著包淚將落未落。

趙禹縉想了想,還是打算多給他一點空間讓他自我消化,於是把聲音放得更柔:“幹爹去書房準備教案,你要是餓了就來找我,要是困了自己去臥室睡覺,好不好?”

傅予禎還是悶著,趙禹縉也不逼問,很有耐心地蹲在他麵前等著,直到犯強脾氣的小家夥點了點頭,這才摸了摸他的腦袋,走進了書房。

安靜的環境讓精神高度集中的趙禹縉效率高了很多,其間他走到外麵看了看傅予禎,小家夥枕著抱枕就睡在了沙發上,他抱了床小被子給小家夥蓋上,這才放心地重新走回書房。

他剛回到書桌前坐下,電話就響了起來。

大學同學來電,兩個人隔著電話討論起共同關注了很久的一個醫學研究,一投機就說了一個多小時。

收線時天色漸晚,已經到了飯點。趙禹縉琢磨著小家夥也該餓了,起身想把他叫醒,卻沒想到客廳早就沒有了小家夥的影子。

傅予禎偶爾是個很愛躲在角落的小孩兒,可趙禹縉找遍了家裏的角落,都沒看到他的身影,直到發現家門口的小鞋子不在原地,這才肯定傅予禎悄悄出了門。

傅予禎從未做過這種事情,思維嚴謹的趙禹縉聯係到下午時傅和琛的欲言又止,心下有了些許判斷。

孩子不見了是大事,他連外套都顧不上穿,拿著手機匆匆跑了出去。他邊四處找著傅予禎,邊打電話。但今天傅家一家好像說好了似的,電話統一保持關機狀態。唯一沒有關機的傅和琛,正在手術室跟一台大手術,分身乏術。

蘇意下班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街頭還是很喧囂,嘈雜的車聲,接踵而行的路人,莫名讓她感覺有些壓抑。

她覺得自己算是個比較拎得清的人,起碼能夠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區分開來。可每當她從忙碌的狀態抽身以後,鋪天蓋地的迷茫和空虛就洶湧而來。

趙禹縉攤牌過後,讓她對回家產生了些恐懼。一進門就可以透過客廳的落地窗看到對麵,他的燈光可以在某一瞬間暖到她,但那以後她需要用很大的自製力去克製自己,阻止自己萌生出靠近那束光的想法。

她太害怕了,她怕但凡她表現出一絲絲想要靠近的信息,他就會嚴防死守所有縫隙,將她完全隔絕開。

蘇意用寬寬的圍巾擋住了半邊臉,這才放心大步在街頭遊走。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坐在街邊公園的長椅上,看著人來人往,燈火闌珊。

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萌生了一點點妥協的想法,如果所有的執著,都是無法改變現實的自我折磨,那她到底該不該一條道走到黑呢?

蘇意把頭埋進雙膝,不得不承認,有一點點想哭。

突然,有細微的啜泣聲自暗處傳來,蘇意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人影,可聲音不曾消失。

蘇意大著膽子循聲而去,樹叢下躲著個小影子,發著抖在哭。她輕輕叫了一聲:“小朋友,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小身影沒有回答,悄悄往裏頭又挪了挪。

蘇意哪裏見過這種場麵,她一貫在麵對孩子的時候毫無辦法,隻好想到什麽說什麽。

“其實,樹叢裏有很多蟲,譬如說毛毛蟲、大蜘蛛,你要不要……”出來一點?

蘇意話還沒說完,小孩子好像被嚇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往前衝的時候沒收住勁兒,被地上的石頭一絆,要不是蘇意攔得及時,小朋友指定會摔著。

但蘇意沒注意前麵的路略有些起伏,細高跟跟不上她的速度,實打實把腳給崴了。

一大一小倒在地上,蘇意沒忘護著手裏的孩子,但腳踝的痛讓她短時間內不大站得起來。

或許是她這一護著,讓小朋友得到了一點安全感,總算肯抬頭。

兩個人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眼,小奶音先響起:“牙疼阿姨,怎麽又是你?”

這是個什麽緣分,蘇意也很想笑。

看著眼前小哭包淚眼婆娑的樣子,蘇意掏出紙巾給他擦了擦臉,問他:“你一個人躲在這裏幹什麽?和家人走丟了?”

仿佛是戳到傅予禎的傷心處,眼看著他又要哭,蘇意趕緊抱起他哄:“哎哎,你別哭呀,阿姨最不會哄小孩子了。這樣,你緩一緩,不那麽難受了再告訴我可以嗎?”

傅予禎顯然正是脆弱的時候,被蘇意抱著,把小包子臉埋在她肩上,小一會兒才甕聲甕氣道:“爸爸不讓我見媽媽,把我送去幹爹家,我出來找媽媽,但是找不到她。”

一句話傅予禎抽抽噎噎好久才說清楚。蘇意略有些吃驚,倒是想不到傅淮川會做出這種事情。

傅予禎的情緒蘇意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安撫地拍了拍小朋友的後背,哄他:“阿姨帶你去找你幹爹好不好?”

本以為小朋友會欣然應允,卻不想他掙紮著就要脫離蘇意的懷抱,反應激烈:“不要!我不去!”

蘇意腳踝疼,本就不是很有力,更怕這一來二去傅予禎再給摔著,忙安撫他的情緒:“好,不去不去。那你是不是餓了呀,阿姨帶你去吃大雞腿好不好?”

好像還在別扭著,但畢竟還是孩子,傅予禎終究沒有抵抗住**,點了點頭。

蘇意帶著傅予禎到了肯德基,趁著小朋友在大快朵頤的時候給傅淮川打電話,關機。她又給傅和琛發消息,沒人理。最後,她隻好各種留言發短信,盼著擔心傅予禎的家人早點看見。

蘇意歎口氣,偏偏她已經沒有了趙禹縉的聯係方式。

小朋友大概是有些累,明明吃飽喝足都開始想瞌睡了,卻還是一直嘀咕著:“不回家,要找媽媽。”

蘇意哭笑不得,隻得陪他在街頭慢慢走著。想也知道他家裏現在會有多著急,蘇意現在隻想趕緊把他送回趙禹縉那裏。

傅予禎小朋友明顯已經累了,但是執拗得很,一旦蘇意有了想要打車的念頭,他就開始哭鬧。蘇意無奈,隻好哄著不認路的小家夥和自己一道慢慢走回家。

路沒走太久,蘇意的袖子就被揪了揪,小家夥說:“阿姨,我們可以休息一會兒嗎,我腳有點酸。”

蘇意很無助,認命地蹲下身:“好吧,阿姨背你一會兒。”

小朋友趴在蘇意的背上睡了過去,好在現在離家已經不是很遠。蘇意腳踝疼得不行,慢慢挪著步子,但無奈高跟鞋很不稱腳,傅予禎又很有分量,才走了沒幾分鍾,她額頭就布著一層細密的汗。

趙禹縉報了警,幾個小時裏和警察一起把周圍跑了個遍,卻一無所獲,正是焦急的時候。他雙手叉腰站在路口,眉頭死死皺著,內心滿是不安。

“趙禹縉。”

蘇意在路口看到他簡直驚喜,天知道她真的是一步都走不動了,腳踝就像有針紮一樣,疼得很紮實。

趙禹縉看清蘇意背著的是誰後,忙大步走向她。一大一小站在人流中很是打眼,小的那個睡得安逸,大的這個有些狼狽,臉頰的發絲都被汗水打成了一縷。

趙禹縉接過蘇意背著的小家夥,安妥地抱著。蘇意卸了力,放鬆地喘了口氣。

先前光顧著著急沒想太多,現在把人送回去了,她才恍然意識到兩個人昨天有多不愉快的記憶。

蘇意一時也不知道說點什麽好,拖著已經不太能用上勁的腳,慢慢跟在他身後。

過路口的時候,蘇意沒留心前頭,一腦門撞在趙禹縉後背,撞得鼻梁生疼。她摸著鼻子有些發愣,卻沒想到身前的男人突然對她伸出了一隻手讓她扶著。

蘇意有些訕訕,不知道是扶還是不扶。綠燈亮時,趙禹縉顯然也沒了耐心,大掌握住她的胳膊,讓她借力。

“你一隻手抱他……”

他一個眼神看過來,蘇意的氣勢就弱了幾分,誰能想得到呢,她蘇意也會有這麽一天。

“別吵醒他。”

趙禹縉的聲音有些啞,蘇意這才注意到他隻穿了件針織衫,連外套都沒有。她心中一動,解開自己的圍巾蓋到趙禹縉懷裏,很多此一舉地補了一句:“小屁孩這麽睡容易感冒。”

趙禹縉沒再理她,一隻手抱著傅予禎,一隻手攙著她,把兩個人帶到小區門口,和出勤的幹警解釋完情況後,三人一同往小區裏走。

潁川入冬後就多陰天,雖然沒有月亮,但是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從身後看,倒像是一家三口在寒冷的夜裏,一同返回溫暖的家。

到了單元樓下,蘇意輕輕掙開了趙禹縉的手,向他道歉:“抱歉,本來應該早點帶他回來的,但是他又哭又鬧,我給傅淮川打電話沒人接,我……也沒有你的手機號。”

“139××××××××。”他不急不緩地報了一遍數字。

“哈?”

蘇意呆了呆,忙翻出手機,奈何就是沒有那個過耳不忘的腦子,隻好再問他:“可以再說一遍嗎?”

趙禹縉沒回答他這個,反而問她:“能不能再麻煩一下你,我出門急沒帶鑰匙。等……”

“可以的,我家能住。”

“等我讓家人送鑰匙過來,我就帶他回去。”

趙禹縉說完自己被蘇意打斷的話,蘇意已經在暗地裏咬自己的舌尖了。奈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再害羞再懊惱,不過是自己難堪。

蘇意的家比趙禹縉想象中的簡單得多,一水兒的冷色係,要多簡單有多簡單,看著不大像是住所,準確點來說,是沒什麽人氣。

蘇意對著自己的鞋櫃麵露尷尬,裏麵有且隻有一雙女式居家拖鞋。

“要不你直接穿鞋子進來吧。”

趙禹縉的心情莫名愉悅了幾分,不動聲色地脫了鞋穿著襪子踩在冷冰冰的地麵上。

看著趙禹縉抱著傅予禎有些無從下手,蘇意一瘸一拐地抱了被子到客臥,很熟練地鋪好了床,示意趙禹縉把他放上頭睡。

“你先安置他,我去燒點開水給你。”

想必他衣著單薄地在冷風中吹了很久,一往在冬天也如暖爐般的人,方才攙著她的時候,隔著衣服她都感覺到了他手的冰冷。

趙禹縉很快把傅予禎放進了軟和的被子中,在蘇意經過沙發的時候,拉住了她:“我看看你的腳。”

蘇意把扭著的腳往後藏了藏,她方才自己偷偷看過了,這大抵已經不太能稱作腳,用豬蹄來比喻顯然恰當。

這是什麽酷刑啊,明明她今天助人為樂做好事,上天都不給點獎勵的嗎?蘇意心有戚戚,從上一次大張著嘴毫無美感,到這次腫得老高的“豬蹄”,好像她自打回來出現在他麵前,不是丟臉,就是在醞釀著丟臉。

看著她糾結的麵色,趙禹縉就猜得到她的心理活動。

醫生最怕遇到不聽話的病人,趙禹縉沒給她更多想七想八的時間,輕輕一抱把人放在了沙發上。

乍一失重的蘇意下意識前傾,嘴唇毫無預告地擦過他的嘴角。趙禹縉僵了僵,蘇意更是想把腦袋埋進沙發裏。鴕鳥星人蘇意安慰自己:穩住,別慌,這一切都是錯覺。

可不承想,她今天的鑽光口紅有些掉色,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吊燈下趙禹縉的嘴角正發出細碎的光芒。

光風霽月的男人最終不自然地咳了咳:“冰箱裏有沒有冰塊,毛巾在浴室?”

“呃……”

蘇意的腦子顯然還不在線,趙禹縉放棄問她,自己找了起來。

好在這麽多年過去,她的習慣始終未變,每個物品都待在固定的地方。蘇意看著他熟門熟路好像就是在自己家,有些羨慕這樣的時刻。

趙禹縉拿齊東西,坐定在蘇意麵前。

蘇意看著他用手拿冰塊,手被凍得通紅,有些心疼:“我自己來吧,你應該也挺冷的,要不先去衝個熱水澡?”

果然,話音剛落趙禹縉就抬頭看她,那表情怎麽說,仔細品品有點像是被調戲了的良家婦男。

蘇意實在是被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氣到,咬咬牙很紙老虎地說了一句:“對,我就是叫你去洗澡的意思!”

一晚上麵露疲憊的趙禹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暗地偷笑,臉色柔和很多。雖然不再同蘇意交流,趙禹縉還是很溫柔地握住了她的腳掌,一點一點地冰敷起她的“豬蹄”。

冰塊是冰的,趙禹縉的手也是冰的。可不知道為什麽,蘇意卻覺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溫暖。

冰敷結束,趙禹縉借了蘇意的手機輸入自己的號碼,備注很是官方——“趙禹縉”。

蘇意抱著手機傻樂,看著這個男人起身繼續操持,很沒羞沒臊地把他的電話備注改成了“我男人”。

到底是他晚上的溫柔給了她繼續糾纏的勇氣,起碼她可以確定,他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她。

手機“叮”的一聲傳來提示,趙禹縉掏出手機一看,忙著手裏的事背對著蘇意道:“蘇意,不要得寸進尺。”

紙老虎也是虎,蘇意膽子大了很多:“別這麽小氣嘛,微信聯係用流量,省話費。”

下一秒,蘇意的手機傳來提示:對方拒絕了您的請求。

蘇意丟了手機開始耍無賴:“那好的吧,那我委屈委屈自己,多發幾條好了。”

熟悉的語氣和套路,但好像還算奏效,趙禹縉這回沒再拒絕。

蘇意秉著能不吃虧就不吃虧的原則,開始窺探趙禹縉的朋友圈,沒想到他魔高一丈,裏頭空空如也。

“小氣鬼。”

蘇意小聲嘀咕,坐在沙發上一邊用平板電腦刷著新聞,一邊用餘光看著趙禹縉從熱氣騰騰的浴室走出來。

他進去什麽樣出來還是什麽樣,除了擦到半幹的頭發。

“我還沒買吹風機,你要不再拿塊幹毛巾擦一擦。”

趙禹縉頭也不回地走進客臥,在門口時回過頭看了看她,道:“抱歉,今晚麻煩你了。”說完,關門聲幹幹脆脆。

蘇意磨磨牙,在心中呐喊:“你瞅瞅你這是麻煩人的態度嗎!”

但奈何她生怕張牙舞爪把人逼走,天知道她多珍惜和趙禹縉近距離相處的時間。

傅予禎已經睡成小豬,趙禹縉給傅淮川發了個報平安的消息,抵不住發昏的大腦,在熟悉的味道裏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趙禹縉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有太陽光鑽進了房間。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還在低燒,但比昨晚的狀態好了很多。

身邊的傅予禎早已不見蹤影,等他打開房門,客廳傳來兩串笑聲。兩個人頭上戴著彩色小船帽,用四個字形容,傻不愣登。

趙禹縉的心突然抽了抽,有了些不切實際的假想,比如說“如果蘇意一直在的話,那麽現在,他們是不是也會有一個這麽大的小朋友了”。

傅予禎先察覺到門邊的動靜,也不記得自己昨天闖了多大的禍了,很開心地蹦躂到趙禹縉跟前:“幹爹,牙疼阿姨給我做的小帽子好不好看?”

趙禹縉抿抿唇:“去收拾好自己的書包,我洗漱完送你回奶奶家。”

傅予禎嘟起嘴:“牙疼阿姨在給我蒸小豬包哎,我可以吃完再走嗎?”

蘇意私心想要多留他們一會兒,趕在趙禹縉拒絕前道:“我蒸了三個人的份,而且看在我昨天江湖救急的分上,你讓我蹭個車唄。”

她伸了伸自己稍稍消了點腫的“豬蹄”,表情慘兮兮。

趙禹縉最終沒有拒絕,洗漱完後走到廚房幫蘇意擺放碗碟。廚房有個小窗子,漏了點光進來,不曉得怎麽回事晃了晃他的眼睛。

他半蹲著往地上看去,餐桌腳下墊著個大鑽戒,正熠熠生輝。

客廳裏,傅予禎正攀著書架拿蘇意許諾送給他的小飛機擺件,拿的時候他沒站穩,帶著邊上的盒子一起掉了下來。

趙禹縉聽見動靜以為他摔了跤,忙跑過去看,小家夥沒什麽事,倒是把蘇意盒子裏的東西撒了一地。

但其實裏麵也沒太多東西,一個到了一定時候人人都會有的紅本本,還有一枚再簡單不過,連個小鑽石都沒有的鉑金戒指。

“幹爹,這是你和牙疼阿姨的合照嗎?”傅予禎懵懂地看向趙禹縉。

蘇意到底是順利地蹭了趙禹縉的車,臨下車前,她同和自己一起坐在後排的傅予禎耳語幾句,而後滿麵笑意地同趙禹縉揮了揮手。

車子開出一小段路,等紅燈的間隙,傅予禎攀上駕駛座,從空隙中探出小腦袋,獻寶似的遞給趙禹縉一盒感冒靈。

“蘇意阿姨說你感冒了,讓我盯著你喝。”

趙禹縉接過盒子看了一眼,藥效主治風熱感冒,對他這種風寒感冒而言,除了加重以外沒有別的實質性作用。

但他還是笑了起來,堵車堵到寸步難行都毫不煩躁。

走路不大利索的蘇意一進公司就在大廳遇到褚玉,褚玉看著眼前這個“傷殘人士”眉眼含笑的模樣,給她搭了把手後開始發揮職業八卦。

蘇意但笑不語,很快整理好表情恢複到往常的精幹。隻是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她用唇語對褚玉道:“晚上約飯。”

可俯瞰城市的空中餐廳裏,蘇意喝了兩杯低度香檳後開始傻笑。褚玉摸不著頭腦,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個大傻子。

在聽八卦這種事情上,褚玉向來很有耐心,她由著蘇意先樂嗬著,自己則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著微信消息。

蘇意確然是心情輕快的,但是也清醒,從她的角度看過去,褚玉就差在臉上寫上“熱戀中”三個大字。

她在褚玉麵前晃晃手:“哪家兒郎勾走了我們大編劇的魂?”

褚玉抬頭嗤她:“也不知道是誰少女懷春。”

蘇意樂嗬嗬,笑了笑,又像是自我懷疑般冷靜下來,問:“以你執筆多年的經驗來看,一個男人對傷了他心的女人很照顧,但是又保持冷漠,那這個男的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褚玉嚼了嚼牛排,答:“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唄。”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心裏還是恨這個女人的,但是又欠了人情不好不還,所以照顧了些?”

褚玉撐頭看她:“我建議你完整敘述事情經過,以便分析。”

在這種時候半點不精明的蘇意把昨晚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說了個透。

褚玉聽完但笑不語,看了蘇意好久。

蘇意急道:“你別光笑啊,我這心裏還七上八下的呢。”

“蘇小姐,根據你的描述,我大概可以給你兩個參考點。趙禹縉應該是對你舊情難忘的,但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來說,我覺得你對他實在很不公平,很過分,他要是恨你,也在情理之中。”

聽完褚玉的分析,蘇意也分不清是開心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未說出的話變成一口長歎,和杯中酒一起吞入腹中。

蘇意把玩著酒杯,很無奈:“我想過解釋的,他拒絕了我,事後我冷靜下來,更明白有些話還不到時候是沒辦法說的,代價有多大,我也不知道。”

褚玉很讚同地點了點頭:“我和你高中同班半年,大學同寢室四年,想知道我對你最直觀的感覺是什麽嗎?你這個人太神秘了。這一點,我想和你更親密的趙禹縉,在那段時間裏感觸應該深得多。”

她頓了頓,又接著道:“哪怕你是真的有難言之隱,在相處時,或是在離開的時候,你但凡多給他一點點提示,他或許都會比現在好受得多。”

這算是褚玉的肺腑之言了,蘇意知道,她說的句句在理,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複雜的前情。

用餐過半,蘇意去了趟洗手間,回座位時路過餐廳柱子,仿佛看見楚桐和三爺爺的長孫一同走進VIP間,再要確定時,人已經進了門。

蘇意回到自己的餐區時,對麵的褚玉表情和先前完全是兩個樣子了。她的手機關了靜音,電話卻不停地打進來。

“不接?”

“無關緊要。”

話雖然這麽說,但是接下來蘇意明顯感覺到了褚玉的心不在焉。

其實她已經吃到七分飽,於是問褚玉:“換個地方續攤,還是各回各家?”

“回家吧,社畜明天也是要搬磚的一天。”褚玉故作輕鬆。

蘇意想打岔她的壞情緒,故意活躍氣氛:“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在暗示我什麽。”

褚玉起身朝蘇意飛吻一個:“我正經暗示你一下,再晚五分鍾下樓,有驚喜也說不定。”

褚玉先行一步,走到電梯間終於忍不住接通了電話,十分暴躁地吼向電話那頭:“你到底想要怎樣?!”

蘇意不解其意,手機上開始倒計時,一直到五分鍾走完,她結賬買單,沒抱太多期待地到達樓下。

果不其然,樓下空空。

蘇意勾唇一笑,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身後車喇叭摁了三下她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扭頭一看,早上搭乘的那輛私家車,正緩緩滑至跟前。

趙禹縉看到站在自己副駕駛窗前笑靨如花的姑娘,就知道自己被褚玉誆了。

十多分鍾前他收到褚玉的消息,本來開車往父母家走,陰錯陽差就在路口掉了頭。

蘇意眼見來人,心中暗暗稱讚褚玉上道,她笑彎了眼睛,問趙禹縉:“這麽巧啊?”

趙禹縉抿著唇,有些不自然:“路過。”

就在趙禹縉還沒想好自己是請人上車還是直接開走的時候,蘇意很自覺地拉開了車門,上車,關門,係安全帶,一氣嗬成。

她全程用餘光偷偷打量趙禹縉的表情,見他並不排斥,最終放下心來。

“沒想到晚上還能蹭到你的車啊,你吃過飯了嗎?”

“蘇意。”趙禹縉的聲音毫無起伏。

“嗯?”蘇意帶著些期待地看向他。

“你很吵。”

蘇意的右手悄悄揪了揪自己腿側一塊肉,褚玉所言不假,要讓這個男人消氣並且原諒自己,道阻且長。

兩個人一路無話一直到了小區樓下,車停下時,蘇意的目光還落在趙禹縉扶著方向盤的那雙修長的手上。

車停了兩三分鍾,趙禹縉扭頭看她:“下車。”

蘇意才不願意承認自己看他的手出了神,強行狡辯道:“我是確認一下周圍有沒有人偷拍。”

趙禹縉喉結動了動,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關愛”:“你今年是二十八歲,不是十八歲。”

蘇意一聽,皺起了眉,懟他:“你知不知道女性的年齡和體重,是完全不可提及的兩大雷區?”

趙禹縉不再看她,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你成熟一點。”

仿佛找回了幾年前兩個人鬧騰時候的些微狀態,你來我往幾句後,兩個人俱是一愣。

蘇意洗漱完回到臥室,想到方才的一幕還是控製不住臉上的笑意。她在被窩裏滾了三圈,想了想又拿起手機,給自己掛了一個南川二院的號。

趙禹縉在車裏坐了小半個小時,才下車回家。

他沒打開家裏的燈,洞開的落地門把外頭的燈光都收納進來,最近最亮的,就是正對著的蘇意家的。

趙禹縉就這樣默默注視了她家半晌,直到對麵熄燈,他打開了家裏久久不開一次的電視。

這電視還是當年蘇意精挑細選了好久才選定的,價格恰好花完了他本科生涯拿到的最後一筆獎學金。

電視裏正放著紀錄片《地球脈動》,開完電視,趙禹縉靠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思緒還來不及放空,電視中的旁白解說,就鑽進耳中:

“一隻雄性新西蘭信天翁正在等待它的配偶,每年它們都有六個月彼此分離,遠渡重洋。它們在此處重聚並繁殖,但今年,雌性信天翁遲到了……”

趙禹縉看過去,屏幕中海島鳥類成雙成對飛來往去,紛紛自得自樂。隻有那隻還沒有等到伴侶的信天翁,站在懸崖邊緣孤獨守望。

再後來,不遠處的天際逐漸出現另一隻信天翁滑翔的身影,它等到了。

看著兩隻鳥從互相扭捏,到交頸起舞,趙禹縉又避無可避地想起了蘇意。

他終於不再否認自己的內心,在這漫長的分離時光裏,他沒有哪一刻放棄等待過,直到現在。即使理智在命令自己放棄,但情感總是占據上風。

而他心裏的扭捏,他卻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跨過去。

蘇意睡到半夜,被枕邊的“叮”聲吵醒。

縱然在蔣家時家庭醫生建議過她無數次,休息時最好不要把手機放在枕邊,但她始終改不了這個習慣。

蘇意趕了趕困意,在思維逐漸蘇醒的時候,打開了郵件。

屏幕的冷光靜靜打在蘇意臉上,她逐字逐句地讀完,指甲掐痛了手掌。

她一直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並不順利。

從母親蘇玥肚子疼開始,便在醫院整整住了三天。明明預產期已經過去了兩周,但是蘇玥肚子裏的蘇意始終沒有要和這個世界打招呼的跡象。

蘇玥懷她的時候,身體非常虛弱,自打懷孕後,蘇玥就沒有辦法出去工作,養家的重擔全部壓在丈夫一個人身上。

但命運好像就是很喜歡捉弄這個本就貧瘠的家庭,還在跑車的丈夫聽說蘇玥進醫院的消息,著急忙慌趕回來的時候在路上出了點小事故,雖然人沒有事,但是一個月的收入全部賠給了對方,還被扣下了車。

一麵是高昂的住院費用,一麵是毫無進項的家庭收入。雙重打擊讓這對年輕夫婦心中的愁多過新生命即將誕生的喜。

後麵的故事,蘇意十幾歲時調查過一次。

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藏著的過去,讓她想要張開渾身的刀子,淬滿劇毒,狠狠搗向元凶。

因為難產,蘇玥痛了三天,終於在主治醫生的建議下注射了催產素,小小一支催產素,終於讓蘇意呱呱墜地,但最終也導致蘇玥死於羊水栓塞。

這件事在當年鬧出了不小的動靜,社會影響很大。醫院介入調查以後,判定是主治醫生趙紳彥在催產素的使用上,存在劑量過度的失誤,最終導致產婦死亡。

再後來,聽說趙紳彥不再行醫。

那時候蘇意認定,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源於這個醫生的錯誤。倘若不是他的話,她會在完整的家庭長大,哪怕生活清苦,卻起碼是可以有依靠與港灣的。

而這個叫趙紳彥的醫生,更像是命運開好的玩笑,他是趙禹縉的父親。

蘇意承認,幼年的相識是偶然。可她在知道真相後毅然回國,轉學到趙禹縉的班上,確實是奔著報複來的。

她關注趙家好幾個月,深知這個獨子對於趙紳彥來說有多麽不同尋常的意義,他不希望趙禹縉走自己的老路,她就故意告訴趙禹縉自己希望他成為醫生。明明知道蔣家早就安排好了她未來所有的一切,她偏偏要去招惹趙禹縉,讓他愛上她,再讓他失去她。

那時候,她是從黑暗中自己撕裂口子逃出來的,她想世界上所有的陽光和煦都不會同她再有關係。

但是她錯了,她開始貪戀他的溫柔,他的好,像是枕風宿雪多年的行腳客終於在無邊雪原裏找到了可以遮風避雨的屋子,推開門就是人間美好。

她以為無法原諒的那種恨意,終於在愛上趙禹縉的一瞬間被軟化,然後在日複一日的愛情裏,漸淡,消弭。

沒有責難,但是有整整半年的豪華牢籠。她用盡法子,得到了一個談判的機會,一賭就是這麽多年。

可現在,蘇意看著新到手的,大體相同卻小有差異的調查報告。

除了苦笑,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麽。

“你確定嗎?真正的問題不是催產素的劑量,而是我母親本身的體質?”蘇意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空洞。

“我查到的的確是這樣,雖然這種概率非常非常小,但是很不幸,發生在你母親身上。並且,當年的醫生事後好像也知道了這個真相。”

蘇意不解:“如果他也是受害者,為什麽他不繼續從醫?”

電話那頭的人笑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話蘇意這個問題提得幼稚:“或許因為那時千夫所指,無辜的醫生在還沒被科學定罪的時候,輿論就已經‘殺死’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