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窗前雪

“他說得沒有錯,我是打算撩你來著。”

蘇意一個下午連發了三通火,等她終於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發現嗓子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

秘書安琦小心謹慎地敲開辦公室的門,遞給蘇意一杯加了蜂蜜的胖大海茶,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自家上司那蓋了厚厚一層粉也僅是勉強遮住的黑眼圈。

不要命,真不要命。

安琦暗自咋舌,天知道這一個多星期她們這群小秘書是怎麽過來的。星期一剛到辦公室,她們就看見蔣副總坐在辦公桌前神采奕奕,她邊上擺了一遝文件,安琦暗自估摸了一下,這像極了她通宵達旦的工作成果。

那以後,秘書室自動自覺提前兩小時到崗,盡管這樣,她們還是悲傷地發現自己沒有早過老板。

安琦想勸蘇意休息的話在嘴邊滾了好幾趟,可看著她馬上又投入狀態的樣子,躊躇著不知道是否應該去打擾她。

正當安琦左右為難的時候,楚桐推門而入,安琦像是看到了救兵,忙走了出去。楚桐麵色不怎麽好,坐在蘇意麵前正經問道:“你究竟是怎麽了?”

蘇意沒有抬頭,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回複著一封全英文郵件:“最近比較有工作的鬥誌。”

回答她的是一聲不信的笑:“你被逼回去的那一年,我見過你最拚命工作的樣子。可是蘇意,那個時候的你,好歹還是惜命的。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用想都知道下場是過勞死。”

蘇意勾起嘴角,因為喉嚨嘶啞,所以聲音很輕:“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你也知道,三爺爺那邊最近給我下了不少絆子,一堆爛攤子要收拾,和川行的合作遲遲沒有進展,離爺爺給的期限隻有九個月了,我沒時間耗下去。而且,我的身體我還不清楚嗎,你放心。”

楚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會被蘇意的話說服,但事實證明,在某些方麵,蘇意的話完全不能相信。

正是喧鬧的下班時刻,救護車急促的聲音在大樓下響起。暈倒的蘇意被匆匆抬上擔架,比這更快的,是不知怎麽得到了消息的媒體。盡管安保嚴密,但是蘇意被救護車拉走的照片還是很快在社交媒體上傳播開來。

一時之間,關於蔣氏繼承人蔣舒窈住院的消息鋪天蓋地,五花八門的傳言也出來了。什麽抑鬱症割腕自殺,什麽身患絕症,什麽目睹未婚夫出軌想不開……

楚桐在病床邊陪護,刷著手機上雜七雜八的通稿,滿臉都是深感荒誕的笑容。不幸躺槍的蔣魏承彼時正在蔣氏莊園和蔣老爺子匯報公司的財務狀況,管家匆匆進門說了這件事,聽完前因後果的蔣成禮麵色複雜。

良久,蔣成禮笑了起來:“這丫頭脾氣挺強,是在和我較勁呢。”他看了眼蔣魏承,“前陣你在那丫頭身邊,你應該知道點什麽吧?”

蔣魏承喉結動了動,開口:“三爺那邊見了她一次,瑞希當下的狀況不是很樂觀,估計是著急了吧。”

蔣成禮鷹隼般的眼睛中寓意不明,他歎了口氣,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魏承,按照你這樣下去,咱們蔣家注定留不住這個丫頭。”

蔣魏承抿了抿唇,道:“您也知道,這婚訂得滑稽,不情不願。您不應該用這種方式逼她。”

“嗬,”蔣成禮嗤笑,“這是你的心裏話?”

“是。”

從始至終,蔣魏承的臉上都沒有多餘的表情,看似不在意但其實一直在觀察他的蔣老爺子握緊了手杖,不由得感慨,眼前這個小子,所有的情緒都藏得極深,果然最適合接他的班。

蘇意是疲勞過度加上低血糖暈倒的,輸了液不多時就醒了過來。她很不喜歡別人看到她脆弱的樣子,所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楚桐回家休息。

深知蘇意脾氣的楚桐確定她沒什麽問題後,囑咐了護士盯著蘇意休息後,離開了醫院。

楚桐轉入醫院過道的時候,正巧看見趙禹縉迎麵走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蘇意惦念了這麽多年的本尊。

趙禹縉行色匆匆,等站定在病房門前,又有些猶豫。內心掙紮良久,他推開了門,確定蜷縮在病**那個瘦弱的人已經陷入睡眠,這才緩了一口氣。

多少有些難以言明的心理活動作祟,得知蘇意入院的消息他第一時間跑了過來,卻又不是很明白自己要怎麽麵對。

睡夢中的蘇意不甚舒服地翻了個身,牽扯到左手的輸液管,血液登時倒流。趙禹縉皺著眉幫她調整,見過更緊張場麵的他也難免手忙腳亂。

在他俯身的片刻,聽見了蘇意的夢囈。病房門前急匆匆推過一張病床,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音,但趙禹縉還是聽清了她的話,她說:“不要丟下我。”

趙禹縉打量著眼前這張熟悉的睡臉,亦像是看著一個謎團。她的一切都讓他無法理解,可他不是一個好奇的人,他希望她能親口說給他聽。

蘇意再醒來時,已經是破曉的清晨。好像她隻是不算安穩地睡了一覺,什麽都沒變,除了床頭多出來的一盞安神的小香薰燈。

楚桐帶著早餐而來,剛一進門就被蘇意十分真誠地吹了一波彩虹屁:“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懂我的女人!我真的是,愛死愛死愛死你了!”

楚桐一頭霧水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嗯,沒有燒。

蘇意輕拍掉她的手,笑:“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的香薰燈,講真要不是我已婚,我都想以身相許了。”

楚桐明白過來蘇意的誤會,但她多少猜到了蘇意今日不要命工作的原因。左右隻有趙禹縉能有這麽大的影響力,怕她再受刺激,楚桐沒有解釋。

這個時候,病房門再度被敲響,來人令蘇意有些意外,是傅和琛。他吊兒郎當地晃了進來,衝蘇意道:“您老可還走得動?勞煩移駕一趟牙科,你主治醫生記掛著最後一次治療,早完早了。”

相比前兩次一個人形單影隻,這次是楚桐陪著蘇意去的。大概是因為楚桐在一旁事事周到地照料著,再度麵對趙禹縉,蘇意心中那些快要把她吞沒的怯意,消退了不少。

這一次趙禹縉的動作很利落,兩人全程無話,原本總愛借著這個時候偷偷打量他的蘇意,目光始終聚焦在頭頂的日光燈上。

有些刺目的日光燈照得眼睛有些酸澀,終於在一切結束後,蘇意偏了偏頭,藏住了溢滿的眼淚。

費用是楚桐結算的,全程蘇意都安靜地坐在候診休息區,盯著手臂上被針管紮出的瘀青發呆。

整個療程結束,沒有意外的話,兩個人今後的交集大概僅限於小區偶遇。但有些奇怪的是,蘇意好像並沒有很難過,隻是覺得悲哀。

想要努力走進某個人的心裏,卻無能為力的樣子,真悲哀。

辦理完一切手續,蘇意起身,她的嘴唇略有些蒼白,看起來我見猶憐。

溫和的手覆蓋在蘇意肩頭,她轉過去,楚桐正朝她微笑。

那笑容蘇意毫不陌生,曾經無數個冰冷且饑餓的夜晚,是這個笑容陪她一起,熬過那些難熬的時光。

“我道歉,並且承認這次自己在故意作死,是我太衝動了。”她輕聲對楚桐說。

楚桐安慰般地摟了摟她:“阿意,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很篤定,這一次你依舊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你看啊,之前那麽多事情,我們不是都一一擺平了嗎?現在要做的,就是不要著急,一步一步解決每一個問題,是你教我的啊。”

蘇意輕輕點點頭。

餘光看向周圍的時候,趙禹縉正好走了出來,他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一如往昔的光風霽月,仿佛無時無刻不自帶高光。

蘇意到底沒有鬥爭過內心的小人,還是走向了他,走到近前卻又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手指糾結地互掐了許久,才低低開口:“最近這陣子,麻煩你了。”

蘇意身量很高,但此刻趙禹縉覺得麵前這人的樣子可憐極了,他動了動手,最終還是壓製住想要摸摸蘇意頭頂的衝動。

“不管你聽不聽得進去,作為醫生,我還是建議你合理休息,沒有什麽事情比健康更重要。”

下一秒,眼前的人揚起了頭,盡管麵色還帶著疲憊,但眼睛裏光彩熠熠:“好,我會的。”

趙禹縉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方要再說些什麽,一個人影大步走至近前。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楚桐,她的語氣不乏驚訝:“蔣總?”

蔣魏承一看便是長途跋涉而來,或許是因為在公共場合,他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煩,還算溫柔地問蘇意:“好些沒有?”

隻一句,趙禹縉便立馬了然來人是誰,而精明如蔣魏承,也在片刻之間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蘇意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氣氛的尷尬,正欲說點什麽緩解,趙禹縉已經功成身退般走遠,蘇意伸手想拉他的衣角,剛一伸出,臨了還是被理智阻攔。

返程路上,蘇意因為藥物的副作用神情懨懨,蔣魏承也早就卸下來方才的偽裝,公事公辦起來:“老爺子讓我來幫你,明天下午我會召開臨時會議,希望你不要缺席。”

“不用,我可以解決。”

蘇意不知道心裏那股子勁兒是從哪裏湧出來的,想也沒想就出言拒絕。

蔣魏承絲毫沒有被拒的不快,但言語足夠直接:“蘇意,我告訴你一個數據,打你回來的這三個月,瑞希的利潤增幅不到百分之一,按照這個速度,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很滿意和我的婚約。”

“你放……”最後一個字蘇意沒有說出口,但臉上的表情充分體現了她的憤怒,本來還蒼白的臉上氣出了兩坨紅暈。

“嗬,”蔣魏承輕蔑一笑,“那我隻能,祝你好運了。”

一直到下車,蘇意用極為幼稚的“怒砸車門”回應了蔣魏承的挑釁。她抬頭看了看眼前高聳的寫字樓,玻璃幕牆一塵不染,反射著日光。

她兀自笑出了聲,問身邊的楚桐:“你說蔣魏承這招激將法,目的是什麽呢?”

楚桐久久不語。

是了,一如她對趙禹縉總是束手無策,麵對蔣魏承的時候,楚桐叱吒職場的本事,也好像統統喪失能力。

“再幫我約傅淮川,不管怎麽樣,我們都要拿下川行的合作。”

蘇意的口吻不容置喙,聽起來更像是給自己下達命令。

所有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稀鬆平常的星期三,秘書室剛剛開啟一天的忙碌,安琦就接到了蘇意的內線。

三小時後,安琦拿著自家老板不知從哪裏搞來的VIP券出現在拍賣行,以極為肉疼的價格,拍下了一塊成色十分上乘的和田玉原石,走的還是蘇意的私人賬戶。麵對這種操作,安琦隻想高呼“財大氣粗”。

和田玉原石被送到蘇意辦公桌上的時候,聽到消息的楚桐正好前來觀摩。她知道蘇意在合作上曆來奉行“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原則,在能夠實現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時候,往往會用肉眼可見的高收益籠絡合作夥伴,但看到拍賣卡上的標價時,她還是忍不住咂舌,果然是下了大手筆。

蘇意正端著水杯潤嗓子,接著抬眸就問:“讓你辦的事情有譜了沒?”

楚桐打開手中的文件夾,拿出蘇意肖想已久的邀請函:“約傅淮川三次都沒約成,最後照著你的那套說辭,果真騙來了這張卡。”

蘇意笑得狡黠:“這怎麽能說是‘騙’呢?為了這張卡,姐們下血本了好不好。”

蘇意看著桌子上那塊大原石,仿佛看著一摞人民幣。

楚桐把蘇意的表情都看在眼裏,繼而想起一件事,不禁好笑:“話說川行國際知道你有意向出席他們的慈善晚宴,倒是立馬發出了消息,不得不說你的號召力還是強的,看來這一次傅淮川能在山區多蓋幾所小學了。”

這倒是在蘇意的意料之中,她並不驚訝:“總歸是一件好事情,晚宴在什麽時候?”

“這周五,你的禮服已經在路上了,和林郃那邊碰了一下,蔣魏承會代表蔣氏出席。”

聽到這兒,蘇意毫無表情的臉上起了些波瀾,看來蔣魏承的幫,並不是說說而已。可蘇意絲毫不想得到他的任何幫助,本來就是勢同水火的兩個人,站在一條船上像什麽樣子。

“那你告訴蔣魏承,那個晚宴我是去談生意的,完全沒興趣陪他演戲,讓他還是樂得清閑好了。”

楚桐麵露為難:“恐怕,蔣魏承也做不了主,是老爺子親自發的話。”

瞧瞧這事情多新鮮,蘇意覺得自己都快被氣笑了。猶記得自己一身反骨都在和老爺子作對那幾年,他也隻是把自己丟到了一個複雜的環境裏由著她自生自滅,既不幫也不踩,現在是怎麽了,頻頻犯規幹預。

偏偏蘇意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放棄治療般往椅子後麵靠:“算了,隨意吧。除了川行以外,其他的項目也緊著點,另外我準備的幾個‘空包彈’你可以放出去了,三爺爺既然想要下絆子,那我親手把機會送給他好了。”

談完正事,楚桐便輕鬆一些,打趣道:“老虎要亮爪子了啊?你這樣子才正常嘛。”

蘇意一笑而過。等辦公室隻剩下她自己一人,她才把目光放在了先前一直不敢看的手機上。盡管信號燈一次都沒有閃過,她還是不死心地解了鎖,打開了信息界麵。

那條她發出的信息形單影隻,沒有絲毫回複,也許是忙吧,她這樣安慰自己。可是又想起了在朋友圈刷到的那張合照,十分明確地知道今天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正和一群白衣天使在快樂地團建。

仿佛是為了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蘇意索性把手機扔進了抽屜。

這個空當,郵箱跳出來一則新郵件,無標題,ID地址卻再熟悉不過,緊接著電話也打了進來。

電話那頭言簡意賅:“目前隻查到這麽多,有新進展我再發給你。”

“好,謝謝。”

回應她的是電話幹脆利落的掛斷聲。

蘇意不禁一嘖,看看人家這丁點不拖泥帶水的交際路子,真帥。

她打開郵件,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份並不陌生的死亡證明書。

蘇意的目光在“死亡”二字上停留許久,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始滑動鼠標滾輪。

姓名:蘇玥

性別:女

年齡:26歲

死亡原因:羊水栓塞引起的多器官衰竭

……

看到這裏,蘇意關掉了頁麵。她偶然看過一個關於羊水栓塞的報道,從描述中大概可以想象那個時候產婦該是多麽痛苦和絕望。

“蘇玥,我給孩子取名蘇意,她是你存在過的意義。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不愛她,可是如果不是她,你一定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埋藏在記憶裏的這句話呼嘯而來,沒來由地讓蘇意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川行國際的慈善晚宴恰好在立冬那天,潁川很突然地降了溫,不過是從室內到車裏短短的十幾秒,身著禮服的蘇意就被凍得打了個哆嗦。

早在川行在社交媒體上公布晚宴來賓名單的時候,今年頗受外界注目的蔣魏承和蔣舒窈這對未婚夫妻會不會一同出席就成了許多媒體關注的噱頭,但熱度沒炒過幾天,蘇意就在偶然的一次采訪中狀似無意地透露出兩個人並不會同行的事實。

雖然蘇意一番話說得滴水不露,但還是給了外界許多遐想的空間,結合前一陣子的新聞,無端又給這場慈善晚宴增添了幾分矚目。

助理把這一情況匯報給傅淮川的時候,難得看他嘴角彎了彎。

傅淮川的反應令人有些意外,他抬頭問助理:“你怎麽看這件事?”

助理被問得有些突然,斟酌了一下語言,才道:“按照蔣小姐以往的作風,這類沒有意思的新聞,從未見她做出過回應。這次反常地回應了這個話題,雖然和我們無關,但是我們間接成了最大受益方。不僅僅是國內的媒體對這場晚宴產生了關注,國外一直在關注蔣氏家族的媒體,也關注起了咱們的慈善晚會。對於我們開拓國際市場的計劃來說,百利無一害。”

傅淮川讚許地看了助理一眼,卻誇起了另一個人:“是個聰明的姑娘。”

說罷,他起身,披上了被他隨意丟在沙發上的手工西裝,略有些不耐煩地理了理領結。

“走吧,畢竟是我們的主場。”他如是說。

或許是因為今年的這場慈善晚宴來了許多意外有流量的人物,從停車點到宴會廳正門,今年的紅毯好似格外地長,蘇意到的時候紅毯兩邊已經架起了長槍短炮,她的車門不過剛開了一條縫兒,快門聲就沒停止過。

以往這種場合都是楚桐陪她出席,今天也不例外。坐在副駕駛的楚桐穿著一身幹練的職業西裝,下車替蘇意開門,蘇意步入大眾視線的一瞬間,立刻成了焦點。

蘇意保持著自己行走的速度向前,兩邊機位能夠拍到的隻有她的側臉。但是拍過許多人物的攝影師也不禁感慨了一下,到底是在商場上曆練的人,縱然蘇意的五官精致,看起來十足可人,可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場,又仿佛無聲地告訴所有人,她才不是什麽溫室嬌花。

蘇意前腳走進宴會廳,蔣魏承後腳就出現在紅毯前。楚桐還來不及退場,一抬頭,便對上了蔣魏承的眼睛。她不太自然地別過臉,卻看見蔣魏承低頭和林郃低聲交代了幾句。

比起蘇意的目不斜視,蔣魏承對媒體算是友好得多,雖然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味道,但是也還算配合地給了幾個正麵。

待這兩大人物一前一後地走進了宴會廳,後麵的媒體也竊聲討論開來。

“這一對要是論顏值看起來倒是般配,若是論氣場,倒真讓人好奇他們婚後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蔣小姐看起來,可不是會嬌滴滴對蔣先生撒嬌的人。”

“這可說不準了,或許蔣先生就喜歡她那種性格的。”

被林郃攔在一邊的楚桐沒認真聽林郃說了什麽,反倒是把身邊媒體的閑言碎語聽了個齊整,這一分神時間就偷跑了半分鍾,半分鍾後她才恢複工作時候的嚴謹,問林郃:“你剛剛說什麽?”

林郃有些無奈,但還是複述了一遍:“老板讓你今晚擔任他的女伴,為你準備的禮服一會兒就會送到。”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卻轉了個彎重回肚中,理性告訴楚桐現在應該拒絕,心卻滿口答應。

等楚桐少見地身著抹胸長裙出現在晚宴場上的時候,便見著蘇意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和一群豪門闊太聊得正歡。

大概是略喝了點香檳的緣故,蘇意的臉頰微紅,被光彩熠熠的水晶燈一照,就好像自帶光環一般,盡管低調卻也還是不禁讓人多看了幾眼。

蔣魏承不動聲色地走到楚桐身邊,破天荒地誇了一句:“衣服很襯你。”

盡管心已經跳得超速,但楚桐麵上還算是冷靜,語氣也保持著上下級的疏離:“您的這一舉動,令我有些不解,也可能會讓舒窈有些難堪。”

她話剛說完,一邊的蔣魏承就發出一聲冷笑:“難堪?可你看起來倒是也很願意當這個幫凶。”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事實,反倒是楚桐無話可說。她知道蘇意毫不介意,若是事先知道,甚至能把禮服都一並幫自己準備好,但是話經由蔣魏承這麽一說,好像就變了幾分味道。

“你不用想那麽多,你以為她蘇意今天,會缺男伴嗎?”

蔣魏承意有所指地看向某處,一身正裝的東道主傅淮川已經端著一杯香檳,走到了蘇意身旁。

聊得正歡的蘇意似乎還未察覺,到身邊有人輕聲提醒,她才回過頭去,麵上端著四平八穩的笑容,既不諂媚也不客套地問候了一句:“傅總,好久不見。”

從傅淮川的角度看過去,蘇意的眼眸正反射著水晶燈的光芒,有些耀眼。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漏掉她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光。

算不上是狡黠,最多是篤定的某件事情變成現實時的自信。

早在蘇意到場的時候,傅淮川就一邊和合作夥伴寒暄,一邊默默觀察著蘇意。

在這個場合裏她既不張揚,也不自視清高。凡是有人來和她搭話,她一律報以笑容,那個笑也不公式化,起碼看起來很是真誠。就這樣左一句右一句,悄無聲息地,這個還未正式開始的宴會場,就形成了一個以蘇意為中心的小格局。

想到這裏,傅淮川嘴角的笑容帶上些許玩味:“助理和我說了幾次你的邀請,奈何實在分身乏術,失禮。”

見傅淮川客套,蘇意也陪著他客套:“到底還是有求於人的人急促一些,沒有打擾了您才好。”

沒想到蘇意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在他什麽鋪墊都還沒開始的時候,就把窗戶紙捅破了開來。

隨即,傅淮川失笑,顧左右而言他:“前陣子路過辦公區,偶然聽到員工調侃自己是社畜,這樣看看,哪裏有我們操勞,什麽場麵也還是需要自己出馬才行。”

蘇意暗暗咬了咬牙,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現在傅淮川有些刻意地想要挑起她的情緒。潛台詞多麽明了——你手下的人還是不行啊,辦不成事,所以需要你親自出馬。

蘇意明眸一轉,順著他的話接下去:“這麽說倒是不太準確,畢竟員工都自稱社畜,我們這些決策者若是不努力一點,怎麽對得起兢兢業業的下屬呢?更何況,傅總的時間寶貴,見的定然也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吧。”

牙尖嘴利。他正欲再說點什麽,門口穿著講究的小肉團就飛奔而來,跑到傅淮川跟前才停下,本意想要伸手抱上大腿,但最終還是遲疑了一下,怯生生喊了一句:“爸爸。”

一旁的蘇意被這一句“爸爸”喊得一愣,以她知道的情報,怎麽從沒聽說傅淮川已婚已育?

小肉團順勢也看了一眼蘇意,反應比蘇意直接得多:“咦,牙疼阿姨,你怎麽也在?”

眼前這孩子可不就是偶然見過一麵的傅予禎,蘇意吸了一口氣,朝他跑來的方向看去,隻見趙禹縉和傅和琛一左一右陪同著兩位衣著講究的老人,緩緩走了過來。

說起來,這還是蘇意第一次見趙禹縉穿如此正式的西裝,依稀記得大學的時候,她去看他打辯論賽,那時他穿著白襯衫黑褲子,一開腔就妙語連珠,把對方二辯說得張了半天嘴但一個論點也講不出。

那時候的他渾身透著書生氣,很是清雋,而現下這人,衣著低調卻挺括,沒了當年的青澀和活力,卻沉穩到讓人滿心踏實。

自第一次在新聞上看到蘇意後,就再不關注花邊新聞的趙禹縉顯然沒料到蘇意的出現。從她鑽進眼裏開始,趙禹縉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天氣都這麽冷了,她也不知道加一個披肩”。

傅淮川見自己的父母已經到了現場,上前安置好兩位老人,示意晚宴主持,可以正式開始了。

傅淮川當然也沒錯過自趙禹縉出現以後,蘇意周身氣場的變化,結合自家弟弟傅和琛在趙禹縉身邊擠眉弄眼,他琢磨出了一點意思。

陪著父母坐在主桌,傅和琛挑著主持人說話的空當在趙禹縉耳邊嘀咕:“這麽一看你眼光確實不錯,蘇意今晚可以算是秒殺全場。”

趙禹縉一臉冷漠,說起話來也毫不留情:“沒想到你這麽膚淺。”

傅和琛送到嘴邊的一口香檳差點噴了出來,膚淺?他說的是自己嗎?要不是怕一刀戳在趙禹縉心上,傅和琛真的有點想同他回憶回憶。當初他問趙禹縉為什麽會喜歡蘇意,趙禹縉怎麽回答的來著?

——她笑起來很好看。

嗬,男人。

傅醫生心中百轉千回,隻剩下這麽一句話。

兩人你來我往這幾句的工夫,主持人說完了開場。傅淮川站定在台上致辭:“非常感謝各位今晚的蒞臨,今晚除了慈善拍賣,同時也是家父家母的結婚三十五周年慶典……”

後麵傅淮川說了什麽,蘇意就沒有認真聽了。她目光雖然放在台上,餘光卻止不住往趙禹縉的方向掃去。

其實她心裏很是抗拒在這樣的場合見到趙禹縉,總覺得戴著重重麵具的她,不配出現在真實的他麵前。

蘇意這有些失態的模樣,早被蔣魏承悉數望進眼中。他看著蘇意,對楚桐問道:“她和你關係最好,依你看,她今晚能不能忍住,像個陌生人一樣,和那個醫生一句話都不說。”

“舒窈不是分不清場合的人,否則她今天就不會在這裏了。”

蔣魏承輕笑:“有點意思,蔣舒窈。你一遍一遍地這麽稱呼她,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提醒你自己?”

楚桐不卑不亢:“您心裏會有定論的。”

傅淮川致辭結束後,慈善晚宴的重頭戲就開始了。慈善拍賣是川行國際幾年來這個場合都會辦的流程,不同於以往的是,今天的這場拍賣會拍品明顯貴重於往年。

蘇意對這場拍賣興致缺缺,看著各類拍品和一輪又一輪的競價,她始終未能入戲。珠寶、瓷器、名畫,曾經這些東西對她來說過分奢侈,如今亦然。

與蘇意一同是這場拍賣會看客的還有趙禹縉,他的位置坐得極巧,抬眼望向台上的同時,也能把蘇意所有的動作和表情盡收眼底。

隻見她百無聊賴地叉著手抵住下巴,手指幹幹淨淨,指甲是最原始的顏色。可她周身上下,哪怕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耳墜都價值不菲,美好得失了真。

一個巴掌毫無征兆地輕拍在趙禹縉後背,繼而他聽見了傅和琛幸災樂禍的笑聲,側頭一看,身邊的老太太果然是嗔怪的樣子。

傅夫人語氣帶著埋怨,但眼中充滿寵愛:“讓你來選喜歡的姑娘,你盯著人家有未婚夫的女孩子看幹什麽?”

趙禹縉麵不改色地說謊:“您誤會了,我是看上頭那塊和田玉原石不錯,您二老的心頭好不是?”

他話題轉移得順利,傅夫人的目光果真被玉石吸引過去。蘇意是做了功課的,曉得傅家二老喜歡,說是捐贈慈善,其實是變相討巧。

果不其然,眾人眼見晚宴主角對這塊石頭有興趣,也就都打住了競價的念頭,一塊蘇意在別的拍賣會上高價拍下的石頭,到了這個場合,幾乎是對折再對折地被傅淮川的父母拍下。

她這一招不著痕跡,承情的人心知肚明,算是捆綁了一個人情。

錘子落定,蘇意舉著杯子朝傅淮川揚了揚,後者給麵子地對她點了點頭,但那笑容有些難懂。

比起拍賣會那略有些嚴肅的場合,結束後的正式晚宴就輕鬆許多。一直在同一個場合兀自交際的蔣魏承也終於走到了蘇意身邊。

蘇意對於他的靠近內心毫無波瀾,反倒是看見打扮一新的楚桐,悄悄對她眨了眨眼睛。

楚桐頓時覺得心裏有一些悶,灌下好大一口酒。

“看起來,傅淮川比你想象中要難搞得多。”蔣魏承毫不客氣地潑她冷水。

蘇意看了一眼傅淮川所在的位置,他正侃侃而談,而同他交流的對象,恰好是蔣厲行那邊安排的競爭對手。

蘇意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也不是沒有這個合作我就會一蹶不振。”

被她嘴硬的樣子逗笑,蔣魏承挑挑眉,口氣依舊欠揍:“那麽,祝你好運。”

他話說完,身邊喝下冰冷香檳的楚桐就不受控製地抖了抖。

蔣魏承雖然看著不像是什麽好人,但該有的紳士風度還是沒有落下,他果斷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罩在楚桐肩上。意料之外的溫暖讓楚桐有些愣神,而他這一舉動早已引來不少目光。

“哇哦,我覺得這個情況,我不是很看得懂了,果然我們還是適合手術室那種比較單純的環境。”

傅和琛由衷地發出一聲感慨,卻沒注意到趙禹縉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被各種目光盯著的蘇意揚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容,當著眾人的麵把手裏的杯子擱在蔣魏承手心,在旁人看來,這場景就像是蔣魏承故意引自己的未婚妻吃醋,而未婚妻很配合地酸了,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情趣。

蘇意踩著細高跟優雅得體地走到一旁,算是晾了她小半個晚上的傅淮川終於敗給了蘇意的耐心,主動朝她走了過來。

他微微欠身,做出邀請的姿勢,蘇意莞爾一笑,把手搭了上去。

音樂漸起,到了女士們裙擺翻飛的時刻。

蘇意和傅淮川保持著十分禮貌的距離,她不打算放過這麽一個好時機,直截了當地開口:“也許現在傅總有興趣給我們一個合作的機會?”

傅淮川拒絕得也幹脆:“蔣小姐連家父家母的喜好都一清二楚,應該更知道我從不喜歡和風險打交道。”

“唔,不然這樣,你給風險一個機會,重新評估一下它的係數?”

傅淮川略略思考了幾秒,沒有拒絕。在蘇意舒了口氣準備一舞終了功成身退的時候,她聽見傅淮川問:“比起合作,我當下倒是有些好奇,蔣小姐的目光為什麽頻頻往家中弟弟的方向看去?”

“原來那邊兩位是傅總的弟弟,看著有些麵善,這下好了,您可以為我引薦一下。”

是以,當蘇意跟著傅淮川一齊走向趙禹縉麵前的時候,趙禹縉身邊的傅和琛恨不能掏出手機記錄下這一幕,這是什麽精彩的時刻,蘇意難道要借著舊愛報複她的未婚夫了嗎?!

蘇意走到近前,趙禹縉才終於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地把她完整看了一遍。她今天用的是正紅色的口紅,搭配著精致的妝容,眼角眼線微挑,一雙眸子水光盈盈,一襲長裙剪裁巧妙,完美勾勒出她身材的曲線,這裏就像是她的主場。

明明很好看,卻陌生極了,這種感覺給趙禹縉的不是驚豔,而是說不出口的隱怒。

“自我介紹一下,二位好,我是蔣舒窈。”

她終於直直對上趙禹縉的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像是這一眼就要望進他的心裏。

趙禹縉不動聲色地避開蘇意的目光,極其疏離地回了三個字:“趙禹縉。”

說罷,他把手裏的杯子擱在路過應侍端著的盤子裏,先行離開。

傅和琛滿臉看好戲的樣子,似乎十分樂見蘇意吃癟,末了道了一聲:“失陪。”

顧及著蘇意的麵子,傅淮川隻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到底是她最近的表現讓傅淮川有些改觀,傅淮川思索片刻,對她道:“蔣小姐若是方便的話,改日一起用餐。那麽你自便,我也失陪了。”

傅淮川走遠,蘇意渾身的勁兒算是卸下一半。和川行的合作,總算是看到了一些希望。

而她自在這個場合看到趙禹縉那一瞬間騰起的想法,在心中反複發酵過後,也算是有了去踐行的決心。

她沿著方才趙禹縉和傅和琛離開的方向追去,方才蔣魏承那一出,旁人都道她現在或許心情不佳,難得沒人再打擾,她脫身得順利。

可這宴會的場地有些複雜,蘇意往側門處走,眼前出現好幾條岔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在她正躊躇的時候,裙子被輕輕拉了拉,她低頭一看,傅予禎小朋友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身邊,仰著頭眨著又大又圓的小眼睛天真地問她:“牙疼阿姨,你躲在這裏做什麽?”

蘇意沒有漏掉角落地板上的幾節小火車,看一眼就曉得這小朋友方才肯定也在角落玩,於是她反問道:“那你躲在角落裏幹什麽呢?捉迷藏嗎?”

她話問出口,眼見著傅予禎有些失落,小半天才訥訥道:“才不會有人來找我。”

他這委屈的樣子,勾起了蘇意內心深處的丁點情緒。

她輕輕摸了摸傅予禎的頭,哄他:“其實啊,阿姨在和你幹爹還有小叔玩捉迷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他們?不過你得保密哦。”

說罷,她又在小手袋裏掏了半天,找出幾顆預防突然低血糖的水果糖,放在了傅予禎的小胖手裏:“喏,這是封口費。”

單純爛漫的小朋友輕車熟路地拉著蘇意的手就把她往後花園帶去。

她對著傅予禎比了個噓聲,一大一小兩個人很厚臉皮地偷聽起別人說話。

傅和琛手肘頂了頂趙禹縉,說:“瞧著蘇意今晚的架勢,好像是要撩你啊?”

趙禹縉輕嗬一聲:“明天剛好眼科高主任門診,我替你掛一個專家號?”

傅和琛不正經地擠了個眉,緊接著就聽見樹後麵傳來蘇意清脆的聲音:“他說得沒有錯,我是打算撩你來著。”

一聲輕佻的口哨從傅和琛嘴裏發出,他起身牽過傅予禎的小手,語氣欠揍:“大侄兒,小叔帶你去看些小朋友能看的場麵。”

等後花園靜得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趙禹縉這才開腔:“蘇意,你還清醒嗎?”

盡管他語氣冷淡,額上還跳動著憤怒的青筋,但蘇意恍若未覺,笑得溫柔:“我很清醒,我有很想對你說的話……”

趙禹縉環起雙手,目光帶著審視:“說什麽?是見著未婚夫對別的女人關懷備至心存委屈,想來找我這個舊愛尋求安慰,還是想告訴我,我是你的預備出軌對象?我不管你如今的生活有多複雜,但是你想用我來當你反擊別人的工具,很抱歉,我沒興趣。”

少見他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氣,蘇意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想也沒想就回道:“你以前,從不會說這種話。”

時間靜止了三秒,而後趙禹縉說:“或許因為,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

蘇意感覺自己的心被蜇了一下,下意識地往趙禹縉麵前走了兩步。鞋跟高的緣故,當下的她看起來和趙禹縉身高相差不大,感受到眼前人的呼吸已經可以打在自己臉上,她才反應過來兩個人現在靠得有多近。

剛好是,一抬頭就能吻上的距離。

氣氛旖旎曖昧得剛好,不知道這個花園的園丁費了多少心思,過季的玫瑰依舊開得絢爛,濃鬱的香味直往趙禹縉鼻腔裏鑽。

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仍然保持著理智和清醒。他往後退了兩步,重新拉回方才的距離。

“蘇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他的聲音更冷了,冷得蘇意渾身有些瑟縮,心中那種像是踏在雲上飄忽不定的感覺席卷而來。蘇意沉默了,良久才敢問他:“所以,你已經徹底斬斷過去了嗎?”

這句話就像是引燃油田的火柴,趙禹縉的克製終於決堤,他恨恨地盯著蘇意,幾乎是在咬字:“我們的過去,難道不是你親手斬斷的嗎?需要我帶你,重新看一看,你是怎麽斬斷這過去的嗎?”

說罷,那個從來都是用暖和手掌溫柔拉著她的手的男人,強勢地握住她的手臂,大力將她往外拽去。

大步走時,初冬的冷風迎麵吹來,撲在趙禹縉臉上,總算讓發燙的大腦冷卻了幾分。他不用回頭也知道,被高跟鞋折磨著的蘇意,要費多大力氣才勉強跟上他的腳步。

行至人流量較少的小道上,趙禹縉攔了一輛車。和他並排坐進了車裏,蘇意才想起來要問:“去哪裏?”

趙禹縉又找回了他那疏離的語調,透著幾分疲憊道:“蘇意,我們徹底地做一個了斷吧。”

“嘀”的一聲,是出租車開始計費的提示音,蘇意慌了神,拽住趙禹縉的袖口,口氣帶著些乞求:“我想下車。”

回應她的是沉默。

一直到車在蘇意熟悉的校園大路邊停穩。離開了車內不過幾分鍾,不善的冬風讓穿著禮服的蘇意凍到麻木,趙禹縉的手還緊緊箍著蘇意的手腕,那也是她唯一接收到熱度的地方。

溫暖不過片刻,趙禹縉放開了手。蘇意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去,保安認得在校執教的趙禹縉,十分痛快地放了行,看到蘇意的時候多打量了幾眼,不為別的,就這樣子看起來,太像是老師逮回來一個犯了錯的學生。

兩人最終站定在已經禿了頭的銀杏樹下,光禿禿的枝丫乍一看有些蕭條,這個地方蘇意丁點都不陌生,八年前,她在這棵樹下告白,五年前,他在這棵樹下求婚。

趙禹縉抿了抿幹澀的嘴唇,仿佛是下定了決心,緩緩說:“從八年前到現在,這棵樹雖然還在,但它高了,壯了,也變了。今天站在樹下的你和我,穿著西裝、禮服,不再是T恤和牛仔褲,也變了。我不願意忘記過去,是因為記憶裏存著想起來依舊美好的東西,但是現在它們也變了。先招惹我的是你,讓我念念不忘的也是你,今天還是因為你,讓我想下定決心忘記你。蘇意,我們以後見麵都不必寒暄,你好好地去過自己的日子吧。”

隻有人在下定了決心的時候,說出來的話才會冷靜如斯,蘇意深諳這個道理。今晚存著的那另一半勁兒,沒有被卸下,但被趙禹縉三言兩語就打散了。

蘇意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音調已經帶了哭腔,她有些不願相信地問他:“如果我現在和你解釋呢?解釋我不見的那幾年,解釋你想知道的所有,你還願不願意……”

就像是怕被她的話再動搖,趙禹縉第一次沒風度地打斷了她:“不願意,也沒必要再知道了。再見,蘇意。”

不知道趙禹縉是什麽時候離開的,蘇意覺得自己疲憊極了,也不管身上這條裙子多昂貴,她頹然地往地上坐去,每眨一次眼睛,眼淚就多掉下幾顆。

難過是騙不了人的,躲在角落並未離去的趙禹縉,切身地感受到了蘇意的難過。可那又如何呢,失蹤五年的妻子回來之後,卻讓他變成了預備“出軌對象”,一想到這個設定,趙禹縉就覺得有一把大火,在焦灼他的心。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蘇意手包裏的來電鈴音打破風聲。

電話那頭蔣魏承的聲音冷漠,蘇意四下看看,有些意外看到他正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正點著一根煙睨她。

蘇意肢體凍得發僵,起身費了些勁兒,待她站直身子時,蔣魏承也連同他身上的煙草味一同到了近前。

蘇意下意識地擰眉,她實在厭惡煙草的味道,偏偏又是對氣味極其敏感的人,想當年趙禹縉還少年心性時,偷偷玩過一根煙,嚴格來說隻是吸了幾口尚未過肺,就被她嫌棄得一整晚都和他保持兩米距離。

心情不佳,口氣自然不好,尤其麵前站著的,還是現狀的幫凶。

“來看我笑話?”她質問,目光犀利。

蔣魏承懶得同蘇意見識,隨手遞過來一塊厚實的披肩,不說話。

蘇意視若無睹,動了腳要同他錯身,擦肩的時候,就被拽住了手腕。

樹影後始終沒有離開的趙禹縉看到這一幕,握著拳頭的手鬆了又緊。

蘇意掙脫鉗製,仰著頭看蔣魏承,脖頸纖長,看上去像隻高傲的白天鵝。

“利用一個真心仰慕你的人去迷惑對手,你這樣的做法,實在令人不齒,你沒想過她從短暫的歡喜中回過神來,會有多傷心難過嗎?”

忍了很久,蘇意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桐或許沉陷在蔣魏承有意架構的溫柔幻夢裏,但是她清楚明了,今晚這一出絕對不是蔣魏承為了氣自己,其實是做給三爺爺的人看罷了。

如果說蔣家有人樂見她和蔣魏承的婚約無效,那這個人一定是蔣厲行,蔣魏承想給他下套,並已經開始行動。

不得不說,論大腦的靈敏度,蔣魏承還是很欣賞蘇意的。他不過是剛有些動作,別人都雲裏霧裏,她卻一眼看穿真相。

蔣魏承滅了手裏的煙,道:“你既然知道,就千萬不要被抓住把柄。除非你和我主動解除這該死的婚約,如果是旁人出手,方法無非兩個,毀掉我,或者毀掉你。如果被毀的人是你,蘇意,你猜猜老爺子會不會還給你庇護?”

明明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硬是被綁在了一艘船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狀況莫過於當下。恨不得和對方同歸於盡,卻又不得不顧及翻船。

蘇意恨聲道:“用不著你來提醒,先顧好你自己吧。我的事情,我知道分寸。”

蔣魏承完全是看好戲的樣子:“我以為你已經急得不行,生怕錯過破鏡重圓的時機,但看起來,好像已經錯過最佳時機了。”

以蔣魏承那副世界毀滅都好像與他無關的冷漠性子,聽他嘴裏說出這種屁話實在是顛覆蘇意對他的認知。但偏偏他這話陳述了現實,不僅無法反駁還很紮心。

蘇意怒了,想都沒想就把人往外用力一推。不防蘇意這一下,蔣魏承被推開幾步,站穩身子的時候,就見蘇意抱著手臂大步離開。

圍觀了一場大戲的趙禹縉對這個局麵滿是疑惑,但不可否認,原本擰在一起的心髒因為兩個人的對話和劍拔弩張的氣勢緩和許多。

可也是這樣,一整晚包裹著他的低壓醞釀發酵,讓他大腦裏的認知越發深刻起來。

從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讓趙禹縉切身感受到,蘇意和自己的世界,相隔有多遠。她在聚光燈下優雅從容,時時刻刻都能做到侃侃而談,沒有破綻,完美無瑕。而她倉促跑向自己的樣子,像極了心生叛逆的豪門公主,執拗地想闖進平凡人的世界看看。

這個世界現在是新鮮的,但新鮮勁過了,公主就會懷念貴族的生活。

久站的趙禹縉抬眼又看了銀杏樹一眼,隨即轉身,往早已沒有燈火的辦公樓走去。

他向來是對時間規劃精確到分鍾的人,除了特殊情況外,甚少有需要他加班加點完成的任務。但他現在隻想找點事情,打發大腦不受控製總去揣測的時間。

電腦的液晶顯示屏發出柔和舒適的光,和暖色調的台燈光芒暗自交疊。鼠標在屏幕上遊走,不過是走神了那麽幾秒鍾,就鬼使神差地打開了被命名為“YI”的文件夾。

文件夾的條目按時間和事件整理得清清楚楚,趙禹縉數了數,一共有五年,嚴格一點說,是四年半。

那是,她闖入普通人世界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