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心間藤

“蘇意,你憑什麽確定我忘不掉你。”

楚桐在公司見到蘇意的時候,後者破天荒地化了個極其精致的妝容。詫異的楚桐深感近日蘇意頻繁打破常規的變化,而當她看見她眼底的那抹倦色之後,又有些了然。

很多大事上,蘇意曆來是沒什麽本事和蔣老爺子擰著來的,但她也不會任由自己被壓抑得太過,所以她能掌控的小事上,很少會遂老爺子的意。

自打蘇意第一次正式出現在大眾視線中,外界對於她這個蔣家繼承人便關注頗多。尤其是當她日常出街的服飾和化妝品都要被關注的時候,蘇意煩了,在那之後她除了必須盛裝出席的場合之外,隻化淡妝,穿衣搭配更是怎麽隨意怎麽來。

本以為多少能夠氣壞一波蔣家人,但萬萬沒想到外界給了她一個褒義十足的“接地氣”評價,反倒是蘇意更鬱悶了。

“昨晚不順利?”楚桐問她。

也就隻有在楚桐麵前蘇意能夠泄露些情緒,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其實應該說,是很不順利。傅淮川連介紹我們方案的機會都沒給我。”

多新鮮的一個消息,楚桐心想,這傅淮川倒是很有性格。

“說起來,自打你接手瑞希,慢慢有了些口碑以後,上門求合作的也不少,雖然多半是衝著瑞希背後的蔣氏資本來的,但是這樣直截了當拒絕你,傅淮川算是開創曆史先河了。”

蘇意抿唇,麵上滿是欣賞:“你覺得川行之所以能夠到今天這個高度,除了因為傅淮川他們這一群創始人把握住了先機之外,還有什麽原因?”

早在一年前,楚桐先過來打頭陣的時候,就透徹地研究過川行傳媒的運營模式和發展軌跡,要說別的原因嘛,其實說來也沒有多高深,無非是因為川行曆來奉行的經營原則是“精製”。

比起許多向市場大規模輸送精神文化產品的企業來說,川行早期的產品數量並不占優勢,而是勝在精,前期的很多電視劇作品在衛視上星的概率都達到七成以上,並且每年至少會有一部成為年度佳作。

因此在最開始的時候,傅淮川得到最多的評價是“被觀眾寵愛的幸運兒”。也就是那幾部劇讓川行傳媒的資本不斷累積,成就了今天的傳媒帝國。但這個世界上哪裏來的那麽多幸運兒啊,不過是因為他能夠帶著他的團隊,始終堅守初心罷了。

蘇意起身給自己接了杯水,侃侃分析道:“傅淮川做事低調慣了,但其實他對外的每個合作項目,都是極其慎重的。把瑞希和川行放在一起比較,咱們的形象就像是牆頭野草,而人家是高山雪蓮。一個劣跡斑斑,一個潔身自好。雖然現在我們在努力‘洗白’,但是過去是沒有辦法改寫的。我們錢多不假,但是和川行合作,多少有些沾人家光的意思。大概,在傅淮川還沒有肯定我們變化的時候,不會輕易讓我們借東風。”

“那就難辦咯,”楚桐有些喪,繼而道,“昨晚,蔣魏承八成猜到了你去見傅淮川的目的。”

此話一出,本還淡定的蘇意放下了水杯,一雙美目寫滿震驚:“他知道我去見了傅淮川?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不早說!”

楚桐也愣了:“難道昨晚你們沒碰上?他昨晚要了你新住處的地址。”

蘇意有些頭疼地揉著太陽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楚桐:“你說我現在去剪他的刹車線終結這個隱患,還來得及嗎?”

看著沉默了好久的楚桐,蘇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當真了啊?我可是遵紀守法的新青年。”

“我擔心的是這個?我不過是在想你認識刹車線的可能性有多少罷了。”

楚桐話音一落,兩人相視一笑。比起方才的沉悶,氣氛稍稍緩和了些許。

蘇意當下沒有絲毫辦公的心情,拉著楚桐道:“上周一口氣辭職了好多人,人事部今天不是安排了招聘麵試,一起去看看?”

知人任用,這其實還是蔣老爺子教會蘇意的。她猶記得自己第一次跟著爺爺走進公司,他帶她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正在麵試的會議室。

誰能想得到大企業的老板會來親自麵試呢,明明是一大批簡曆優秀的應聘者,卻都因為麵試的表現,隻有寥寥幾人被留了下來。可也就是那寥寥幾人,刷新了蔣氏升職速度的最快紀錄。

這麽想來,蘇意眯了眯眼,發覺如果不是老爺子的目的性太明顯,她或許真的會十分感恩他這樣盡心栽培自己。

本來還有說有笑的麵試現場,因為蘇意和楚桐的到來變得嚴肅非常。而蘇意好像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低頭看著擺在麵前的簡曆,既不發問,也不說話,十足的旁聽模樣。

虧得麵試官反應及時,及時開始了被中斷的麵試。一心看著簡曆的蘇意,在麵試官提完兩個問題之後,覺察到了那道時不時打量著她的目光,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了過去,兩道視線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呈現出不同的反應。

一個是有些難以置信,而蘇意,是喜憂參半。

“褚小姐,您的事業規劃特別詳細,但是為什麽關於人生的規劃,卻是空白呢?”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正和蘇意對視的褚玉有些猝不及防,她壓下心底的震驚回答完問題。一直到麵試結束,她看著和楚桐走在前頭的蘇意,躊躇了許久,才問了一句:“是……蘇意嗎?”

蘇意的背影一頓,慢慢回過了頭。

有人說,世界上之所以會有分別,那是因為老天想要製造無數次重逢。

可此刻坐在日料店的兩個人麵麵相覷,除了沉默以外,誰都不知道要先說些什麽。

過了很久,還是褚玉先開的口:“上次看到新聞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原來真的是你啊。”

蘇意閉口不談其他,笑問褚玉:“過得都挺好嗎?”

距離感是真實存在的,但盡管這樣,褚玉還是希望多少能找回以前一起吃食堂打熱水的熟悉感。

於是她道:“都挺好的,你還記不記得高中咱們班喜歡班長的英語課代表啊?老把你當情敵的那個,現在和以前咱們班的體育委員結婚了。”

在她提起這些人的時候,蘇意多少有些陌生,在腦海中思索了許久,才堪堪浮現出了幾張有些模糊的臉。

到底還是有很多共同記憶的,在褚玉強行找了幾輪話題之後,兩人相處變得自然很多。這時褚玉才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有些小心地開口問:“你……當年是為什麽,會到我們學校來啊?”

她話初一出口,蘇意原本想要端茶杯的手最終收了回來。

見她有些沉默,褚玉隻當自己問了個敏感話題,正想打哈哈笑著過去,在她以為蘇意不會回答的時候,蘇意開了口。

“如果我說,那個時候我是為了去認識趙禹縉才到那個學校的,你會不會相信?”

褚玉認真審視了一下蘇意臉上的表情,帶著幾分笑,卻也帶著幾分認真,讓人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

但思及過往種種,褚玉還是認真地搖了搖頭:“單說高中那個時候,你整天對他冷冰冰的那個樣子,怎麽看,都是他在倒貼你啊。”

蘇意笑了起來,仿佛想起了什麽讓人啼笑皆非的畫麵。

“不過,如果單看你們兩個大學那時候如膠似漆的樣子,我是相信的。”

縱觀蘇意這二十多年來,能稱得上朋友的人,一隻手就可以數得過來。相伴多年的楚桐,高中唯一願意與她深交的褚玉,還有曾經也一起組過很多局的傅和琛。

而這其中,褚玉又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見證過她和趙禹縉感情發展的人。

隻不過自打她徹底消失在大家的世界裏,她就隻剩楚桐這一個知道她所有底細的朋友了。所以今天還能夠這樣麵對麵坐著去回想一些過去的事情,蘇意不知道褚玉會不會信,其實她是很開心的。

既然都有共同認識的人,那麽聊著聊著,自然會不可避免地聊到趙禹縉。褚玉不愧是個編劇,很能琢磨人的內心,把話題的切入點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對蘇意說:“現在大家雖然聯係不多,但是多少都能知道一些消息,你還記不記得傅和琛,大學時候吊兒郎當的樣子,你敢信,他現在穿著白大褂,成了人類健康的守護天使。”

蘇意點點頭:“已經見過了。”

捕捉到褚玉臉上明顯的意外,她繼續補充:“而且,就是那麽巧,趙禹縉現在是我的主治醫生。”

是真的許多年未見了,但很幸運兩個人內心對彼此的印象都停留在多年前美好的時候,通過對話慢慢回歸的熟悉感,讓褚玉很快找回了和蘇意過去的相處和交流模式。

不再覺得拘束的褚玉張大了嘴巴:“我怎麽記得,趙禹縉現在是個牙科醫生。”

“對,一見麵他就拔了我一顆牙。”

蘇意一隻手有些慵懶地撐著頭,褚玉卻沒漏掉她說到趙禹縉時,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溫柔。

這算是愉快的一次敘舊,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

蘇意放在桌麵上的手機閃爍著蔣魏承的名字,蘇意剛一接通,就聽得那頭傳來沒什麽溫度的聲音:“你的位置,我讓林郃去接你。”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的就是蘇意和蔣魏承。匆匆掛斷電話,蘇意有些抱歉地看著褚玉,在紙片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電話:“有時間我們再約,還有,希望你能加入瑞希。”

褚玉方才就瞥見了來電人,自然也知道蔣魏承和蘇意現在的關係,她起身送蘇意,在蘇意將要走出門的時候,她叫住蘇意。

“蘇意,雖然現在你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我覺得,有一件事還是應該要讓你知道。五年前,你突然失蹤的時候,趙禹縉因為找你,沒能見上他外公最後一麵。”

蘇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在原地愣了很久。大概隻有她知道,外公對於趙禹縉來說,是多麽重要的一個人。她到現在都還能回想起老人當年笑眯眯對著自己叫“孩子”時的模樣,忽然就心生了幾分怯意。

良久,她輕聲道:“謝謝你。”

潁川已然入秋,裁剪得體的裙子在秋風中飄動,多少有些難以抵擋涼意。林郃接到蘇意的時候,正見她站在人行道邊有些發抖,待她上了車,趕忙調高了空調的溫度。

她上車時,蔣魏承正在後座閉目養神,但即使這樣,她好似還是能在他的臉上看到“嫌棄”二字。

平常兩個人見麵是都要掐的,可蘇意當下覺得整個人都好累好累。她如今在趙禹縉眼中已經變成一個什麽樣子的人呢?

但好像,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有足夠的理由去厭惡她,就像她現在討厭極了自己一樣。

蘇意也不管身邊還坐著尊隨時都要打起精神對付的黑麵神,側頭靠著車窗窗框縮在一角,眯了一會兒。

也不知車開了多久又停了多久,但時間能讓蘇意稍許平複波動的情緒。她再睜開眼睛時,眸子裏恢複了些神采,她才扭頭看向正拿著平板電腦看匯報的蔣魏承。

“你找我,有何指教?”

蔣魏承切換界麵,屏幕上頭不知怎的變成了女主角是她的偷拍照。蘇意麵無表情地從頭看到尾,幸好趙禹縉全程沒有被拍到正臉。

“蘇意,如果我是你,偷吃會記得擦幹淨嘴巴。照片要是被送到老爺子那裏,你要不要猜測一下,可能會出現的結果?”

蘇意是討厭極了蔣魏承這種語氣的,但聰明的她很快也反應過來,蔣魏承現在算是替她擋了個麻煩。

可惜她還是對他感激不起來,隻得麵無表情地應他:“別把我們想得那麽不堪,何況我和他的關係現在還算合法。”

蔣魏承輕“嗬”一聲:“你怎麽樣我管不著,但我不想為你惹的麻煩買單。在你還沒有本事完全擺脫蔣家的時候,奉勸你行事還是低調些為好。”

蘇意難得沒有牙尖嘴利地和他嗆嘴,在她打算開門下車的時候,她甚至對蔣魏承淡淡回了一句:“受教。”

蘇意是一步一步走回家的,她需要更多的時間讓自己冷靜一點。她想,仿佛從她可以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想當然地把一些事情理想化了。她的目標尤為明確,她要找回自己的人生,找回自己的愛情,可她沒有問過自己,她的人生本該是什麽樣子的?她的愛情憑什麽五年如一日在原地等她?

褚玉的話重新出現在腦海中:“你……當年是為什麽,會到我們學校來啊?”

她沒有說謊,但正因為沒有說謊,所以才更讓人不安。她拿出手機,躊躇許久,最後還是發送了一行字:“我希望,再細查二十七年前的那件事。”

再一抬頭,已經走回了山水城附近。入目可見一排小吃店,其中一家牢牢抓住了蘇意的眼球。

周邊商鋪變來變去,唯獨這家始終如故。蘇意還算熟門熟路地進了店,對著櫃台輕聲點單:“麻煩給我一碗豬油拌粉,多放辣。”

當頂上堆了一坨大紅剁椒的粉端上桌的時候,蘇意的眼睛有些放光。她挑起一筷子送進嘴裏,感受著整個味蕾被辣味占據,口腔裏的每一個細胞好像都有些無所適從,既刺激又痛苦。

等她覺察到有些不對的時候,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當她捂著牙準備結賬走人的時候,和她的主治醫生在粉店大門撞了個正著。

趙禹縉瞟了一眼蘇意方才坐過的餐桌,便瞬間明白她此時的狀況,大腦神經比平時活躍了幾分,順帶也讓他回想起了早晨她沒皮沒臉的樣子。

因此,在蘇意的視角上看,當下的趙禹縉,倒是沒有先前那麽陌生疏離。但這個時候的蘇意,覺得自己有些沒有膽子麵對他。

她應當是有很多個抱歉要對他說的,但是她現在無法解釋任何事,一句幹巴巴的道歉,別說趙禹縉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毫無誠意。

趙禹縉不知眼前人的心理活動,本著醫者仁心,友情提醒她:“回去之後及時漱口,要是很疼先吃一粒止痛藥,明天你預約了第二次治療,到時候我一起幫你看。”

麵對他的善意叮囑,蘇意心中的鴕鳥陡然複活,所有的羞愧和歉疚齊齊翻騰。她來不及想太多,應了聲“好”就匆匆遁走。

一天的好心情**然無存,趙禹縉看著蘇意走遠,盡管餓了一天的胃此刻在瘋狂叫囂,但再沒了用餐的興趣。

曾幾何時,他自以為是最懂蘇意的人。可現在,她就像是盤踞在他世界中的迷霧,不由分說地闖進來又不由分說地消失,這種感覺就像看電視,她鮮活地存在著,可他伸手才知道兩個人之間還隔著一層屏幕,他無法操控屏幕後的那個世界,因為他像極了觀眾。

可趙禹縉還是明確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不甘,他問自己,是在不甘些什麽呢?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回答,不甘想到蘇意的時候會心痛會思念會擔憂,不甘世界上的好女孩千千萬可他能夠放進心裏的隻有她。

夜幕降臨時,潁川入秋後最大的一場雨突襲整座城市,隔著一片綠化區正對著的兩個窗戶,在這樣一個驟雨夜中,各自亮著一盞燈。

夜深時分,細密的雨緊緊交織,成片黑暗的居民樓,唯有這兩盞燈的光似依偎般存在著,卻又隔著肉眼可見的距離。

蘇意預約的是當日最後一個治療,因為一個已經談成卻被對方臨時毀約的合同,蘇意晚到了十幾分鍾。

她到時,平常人來人往的候診室清靜不少,她抬頭看了看鍾,離趙禹縉下班,不到一個小時。

候診室的中間坐著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因為還不夠高,兩條腿隻能在椅子上晃來晃去。蘇意看著他的時候,他也睜著兩隻黑葡萄一般的眼睛觀察著蘇意。

在兩個人目光對上的時候,小男孩笑了,而後蘇意就聽見他問:“阿姨,你是不是也沒保護好牙齒?”

絲毫不誇張地說,雖然蘇意已經二十七歲“高齡”了,但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稱為“阿姨”。

她誇張地皺了皺眉,蹲在小男孩麵前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其實呢,我覺得你叫我姐姐我可能會更開心一點點。”

而後她眼見著小男孩比她更誇張地翻了個白眼,衝著她身後大喊:“幹爹,這個阿姨欺負我,她讓我叫她姐姐!”

告完狀,小正太狡黠地衝蘇意眨眨眼。蘇意有些尷尬,被他這麽一說,也不曉得他的家長會不會把她當成奇葩。

身後腳步聲逼近,蘇意窘得不知道現在是低頭當鵪鶉好,還是抬頭打個招呼好。

緊接著她就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你遲到了二十分鍾。”

小正太現在倒是十分開心,跳下椅子就想去抱趙禹縉的腿,趙禹縉摸了摸小正太的頭,極其溫柔地說道:“幹爹先給這個阿姨做治療,你先在外麵坐著等等我。”

小正太歪頭,藏住了狡黠並天真無邪地問道:“那我可以坐在裏麵嗎?”

蘇意覺得自己有些酸了,雖然不是趙禹縉的親兒子,但是他對小家夥溫溫柔柔的模樣,她簡直羨慕得要死。

蘇意幼稚了,她截了趙禹縉的話,十分孩子氣地回了一句:“不可以。”

小正太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為什麽?”

蘇意張牙舞爪:“因為阿姨一會兒張大嘴,就會變成大老虎。”

托了這個小家夥的福,蘇意那種既想見到趙禹縉但是又不知道要怎麽和他相處的複雜心情得到幾分紓解。

但蘇意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也就四五歲的小家夥居然也有叛逆心,聽完蘇意那麽一“嚇唬”,自己搬了個凳子坐在不會影響趙禹縉的角落,好像就等著看蘇意怎麽變成大老虎。

結果當然是,打臉了。

別說老虎了,蘇意覺得自己現在像是隻病貓。本來還做好了十分堅固的心理建設,可當她又躺在治療**的時候,她不可控地又慌了。

趙禹縉進入工作狀態,整個人的氣場就變了很多。他戴上口罩,先是調整了治療床的高度,蘇意也是想不通,為什麽看起來這麽精密的一個儀器,調整水平高度的時候還會抖上一抖。

這一抖不要緊,原本精神就有些緊張的蘇意沒忍住,號了一嗓子。

安靜的診室因為這一嗓子,氣氛有些凝滯。過了幾分鍾,蘇意才聽到角落傳來小家夥的竊笑,而後他越笑越開心。而趙禹縉,蘇意眯了眯眼,篤定他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情緒,也確然是笑意。

蘇意覺得自己有點想自閉,但當下隻能認命地讓這倆“父子”盡情笑話自己,誰讓她是真的怕呢。

趙禹縉把之前堵住的開髓口重新打開,蘇意渾身都高度緊繃著,唯有視線無處安放。因為治療的緣故,趙禹縉和她湊得很近,她隻要稍稍掀開眼皮,就能夠對上他的眼睛。

他專注地盯著手下的作業,蘇意看過去的時候,從他的眼中隻能看到認真和謹慎。這本來就是件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工作,但奈何這道視線存在感過於強烈,好不容易把在蘇意大牙上開的洞重新打開,趙禹縉的額頭上就肉眼可見地出了一層薄汗。

工具一離開蘇意的口腔,趙禹縉就聽到她長舒一口氣的聲音,覺得有些無奈又好笑。可眼前這雙有些氤氳的眼睛裏,分明寫著“我好慌”三個大字。

在趙禹縉準備清髓的時候,還是出聲安慰了她:“不用緊張,失活劑已經放了一個多星期,理論上是已經起作用了的,所以不會疼。”

這似乎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用這種還算溫柔的語氣和她說了這麽一大句話。

蘇意微怔,來不及給他回應,趙禹縉已經開始了下一步工作。

他的動作細致且溫柔,因為角度問題,他身子俯得更低,蘇意的眼睛四周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他的襯衫衣領上。

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覺得很安心,安心得有些想伸手,擁抱住他。

這個想法隻在腦子裏轉了三秒,緊接著就是一股子刺痛從牙齒傳來。蘇意當即清醒,口齒含糊地說了聲:“疼。”

這一疼,她眼角就滾了兩粒珠子出來。雖然在趙禹縉的從業生涯裏,失活劑沒能在一周內殺死牙神經也不是什麽少見的事情,但當下他開始存著十分的耐心輕輕道:“忍一忍。”

坐在角落的小家夥早就按捺不住,從椅子上蹦下來走到了蘇意身邊。大概是蘇意淚汪汪的樣子實在有些可憐,小家夥奶聲奶氣地對她說:“阿姨,沒關係不疼的。你看,”他咧開嘴,指著自己的牙齒,“幹爹剛剛也幫我治療牙齒了哦,雖然有點疼,不過我都忍住了。”

還不如個孩子的蘇意沉默了,她開始反思,其實這麽多年過來,她的確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脆弱到讓人覺得矯情。以往都能忍住的害怕,怎麽到了這裏,回回都會爆發呢?

想來想去,她想到了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她真的對醫院心存過多陰影;另一個更真實一些,她在趙禹縉麵前,早就習慣了撒嬌和依賴。

可現在,她其實,沒有資格這樣。

想到這裏,蘇意整個人平靜下來,安靜地配合著趙禹縉的治療,強忍著內心的緊張,再不發一語。

她現下的淡定讓趙禹縉有些不適應,忍了忍還是說道:“如果不舒服,舉左手示意。”

蘇意輕輕頷首,雖然拔髓時候的刺痛感間歇來襲,但她的左手最終還是沒再舉過。

這一次治療結束,離趙禹縉的下班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他開始收拾手邊的東西,蘇意坐起了身,才發現自己後背已經沁出了汗。蘇意正坐著緩和方才的緊張,就看見趙禹縉的幹兒子扯了張麵巾紙遞給她。

蘇意笑著接過,順手摸了摸小家夥的頭,軟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家夥落落大方地介紹著自己:“我叫傅予禎,但是大家都叫我豆包。”

“傅予禎?”蘇意品了品小家夥的名字,有些意外地問趙禹縉,“這不會是傅和琛的兒子吧?”

小豆包笑得燦爛:“才不是,那是我二叔啦。”

幾句話的工夫,趙禹縉收拾好了東西,也寫好了病例。

他把病曆本遞到蘇意手上,囑咐道:“再過一周過來把牙齒補好,治療就結束了。和上次一樣,十二小時內不要進食不要喝水,之後,也暫時避免辛辣吧。”

蘇意點點頭,想了想還是看著他,說了一聲:“謝謝。”

趙禹縉沒再看她,脫下白大褂抱起了傅予禎:“讓你二叔來接你,還是我把你送去你奶奶家?”

傅予禎搖頭:“奶奶今晚給二叔安排了相親,不讓我去摻和。幹奶奶說你最近沒有好好吃飯老是胃疼,讓我纏著你陪我去吃好吃的。”

趙禹縉失笑,輕輕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現在是幫著你的兩個奶奶來看著我和你二叔的?”

“我也想看著爸爸啊,但我也好久沒見到爸爸了。”

這是小朋友的一樁難過心事,大人們都看在眼裏,可除了多疼疼他,誰也沒轍去改變什麽。

趙禹縉摸了摸傅予禎的頭,很耐心地哄他:“除了吃最想吃的大螃蟹,還想幹什麽?”

“看動畫片!吃爆米花!”

“好,那我們再去電影院看動畫片!”

蘇意看著眼前溫柔的趙禹縉,也不禁揚起一抹笑。她早就知道,他是個對孩子很溫柔很有耐心的人。

那笑過後,便是失落。這樣美好的畫麵,讓她不敢再看,隻好匆匆離開。

趙禹縉餘光看著她消失在視線中。

蘇意走出醫院大樓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北半球的秋冬,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

七月裏的落日時分居然和十月的皓月初升是同一個時間點。

沐浴在昏黃路燈下的蘇意不過是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就突然想起來這句傻得冒泡的話。她有點煩躁,下意識就想用舌頭去頂剛堵上洞的牙齒,末了又想起趙禹縉說不能碰水,忍住了。

趙禹縉開車帶著傅予禎小朋友剛行至主幹道等紅燈的時候,就看到在人行道龜速前進的蘇意。隻看了幾眼趙禹縉就知道,她一定是因為鞋子不合腳,又蹭破了皮。

這一點倒是沒有變過,擰巴,又愛強求。

大學時候也不知道她受了什麽刺激,一直覺得自己38碼的腳太大,愣是買了好多37碼的鞋子強塞進去。她忍著痛還要努力跟上他腳步的樣子,總讓他聯想到童話故事裏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的小美人魚。

想到這裏,趙禹縉不覺輕笑一聲。傅予禎小朋友大概好奇自家幹爹反常的樣子,從副駕駛和駕駛座的空隙處探了個圓滾滾的腦袋出來,奶聲問道:“幹爹,你在笑什麽?”

趙禹縉輕咳一聲,剛想回答,就見著蘇意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一輛瑪莎拉蒂,而她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恰逢綠燈亮起,右拐的車很快消失在視線裏。或許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趙禹縉瞬間明了來接她的人是誰。

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蔣魏承最近頻繁出現在蘇意的視線之中,回回找她都不是什麽好事,所以說實在的,她現在看到這輛瑪莎拉蒂,就有心理陰影。

可是避不過,蘇意再不情願,現在也隻能老老實實坐在後座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豎起耳朵從蔣魏承那裏接收噩耗。

“這不可能!”

隨手滑過幾頁之後,蘇意滿臉寫著不信,可她又知道,關於蔣氏的事情,蔣魏承沒必要誆她。

蔣魏承的口吻十分公事公辦:“如你所見,一周內,先前那些你耗費大量心力談成的合作,出現了三成的違約,並且是特別願意賠錢的那種違約。”

全部看完的蘇意有些頭疼地熄了屏,一根食指有意無意地在屏幕上輕輕觸碰:“違約的這幾家,你看出來了吧?是……三爺爺那邊去接洽了?”

蔣魏承冷哼一聲:“老爺子前陣子去度了個假,那一邊就散了消息,說老爺子生病了,比起我和你,到底還是那邊看起來更值得巴結一些。”

蘇意不屑地笑了:“老爺子那身子骨,每天早晨一套五禽戲下來大氣都不喘一聲,倒是三爺爺,年年白瞎我好多貴重補品。”

蔣魏承別有深意地看了蘇意一眼,在她察覺到之前,又不著痕跡地挪了開來。

他沒接她的話,另說道:“你大概也知道過幾天是什麽日子,老爺子照例會去古佛寺住一個星期,諸事不理。想來,你肯定是不會回去陪老爺子吃齋了,那邊懷疑我和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沉不住氣,要麽對付你,要麽上門嚇唬你,你自己小心。”

真是活得久了什麽都見得到,居然還能聽到蔣魏承心平氣和一口氣說這麽長一段話,聽起來還是在為她考慮。

蘇意笑不達眼底,但到底有了點心情敷衍他:“放心吧,該幫你擋的刀子,一刀我都不會漏掉。”

蔣魏承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想說的話最終咽回了肚子裏。

一大早接完電話後,蘇意想起一句俗語,叫“好的不靈壞的靈”。在烏鴉嘴這方麵,蔣魏承真的從來沒有輸過。

周日的大好時光,連潁川這種一入冬就開始陰沉的城市都難得露出了太陽,她怎麽就這麽點背地要去赴鴻門宴呢?!

縱使心裏萬分不情願,她還是早早拾掇好了自己,在等待出門的時間裏,把大早上看的一篇純英文商務報道背了個滾瓜爛熟。

這是她的一個老毛病,一旦緊張,扯著什麽就開始背。

楚桐來接人的時候,就看見蘇意像是金魚進食一樣張合。

“蔣先生現在也在往那邊去了,我爸說,蔣老先生昨晚在靜室沒有出來,怕是,不便打擾。”

楚桐看起來比蘇意緊張得多,早幾年蘇意在蔣三叔那兒吃過大虧,要不是那個時候蔣魏承及時去解了圍……

現在想起來,楚桐都有些心有餘悸。好在這幾年雖然蔣三叔一直在試探蘇意,到底什麽證據都沒有拿到。

到達目的地的瞬間,蘇意就調整好了狀態。此時她的眼神高度聚焦,注意力極度集中,眼睛裏淬著一層冷銳,將蔣舒窈的架子端了個十成十。

選定的午餐地,是潁川一個不算高級但有些名氣的家常菜館。蘇意被大堂接待引著往前走,身後一個腳步聲快步趕上來,是蔣魏承。

平日裏像是被表情格式化過的蔣魏承現在微皺著眉頭,這樣的表情在他臉上很是難得,蘇意猜,可能他也沒有麵上那麽雲淡風輕。

身邊的人朝她伸了伸彎曲的左手肘,蘇意略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挽了上去。她現在一門心思都在想著今天要怎麽和包房裏的老狐狸唱大戲,自然沒有注意到打她出現在這家家常菜館裏,就有一道目光牢牢鎖定了她。

趙禹縉是被傅和琛拉來救場的。傅和琛的母親大人最近剛剛退休,恰好可以過上在家裏逗逗小孫子養養老的晚年生活,可他們家四個男人,隻有一個傅予禎小朋友能夠陪在老太太身邊,偌大的家裏,著實有些冷清。

老太太合計半天,覺得家裏要是多幾個小朋友,估摸著能夠熱鬧一些,於是過慣了單身日子的傅和琛開始被勒令相親。

以往他也就糊弄過去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老太太改變了策略,為了提高他的相親效率,竟然一口氣安排了兩個小姑娘。不想被圍觀群眾詬病的傅和琛死皮賴臉求了趙禹縉半天,才說動這尊大神救他一命。

方才那郎才女貌的一幕,傅和琛當然也是看見了的,瞥見自家兄弟越發深沉的表情,他其實內心非常想號一句:“老天啊,你這是要玩死我嗎?!”

在傅和琛打起精神關注趙禹縉的時候,趙禹縉已經不動聲色地挪回了目光。兩個人先前的打算,是見個麵,替兩位女士買完單就說明無意相親然後先行離場。可傅和琛沒想到,趙禹縉拿起菜單很誠懇地建議道:“他們家的特色菜,味道還挺不錯的。”

畢竟是多年同窗好友,傅和琛敢肯定他改變主意的原因肯定不是想要繼續這場相親局,但,就算他坐在這裏一直等到蘇意出來,好像也隻是更膈應自己而已。

蘇意和蔣魏承一進包廂,蔣厲行就已經含著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看著她了。

蘇意提出一早帶來的白參酒,笑著叫了聲:“三爺爺。”

蔣厲行斂了眼底那道精明的光,語氣很是親切地道:“舒丫頭,要不是前些日子看到你上了電視,我還不知道你回國了。怎麽,回國了也不來看看三爺爺,讓人寒心啊。”

自打兩人進來,蔣魏承似乎就一直被無視,蘇意心底明了,這是蔣厲行在給下馬威。

她打著哈哈:“三爺爺可是錯怪我了,蔣氏早早定下了子公司的上市計劃,其他分區都提前實現目標,就瑞希現在拖著後腿,畢竟這是我們開拓整個內地市場的第一步,我也是被爺爺下了命令,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實在是分身乏術。”

蔣厲行彎彎嘴角,卻不是真的在笑。到底年長蘇意幾十歲,哪裏會不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什麽。雖然他和蔣成禮兩兄弟約摸二十年前就已經鬧到了不相往來的地步,但到底他這個哥哥還是給他在蔣氏留了一塊地。按理說,瑞希原本也是歸在他手下的,隻可惜,被敗得不得不把控製權交了回去。

“舒丫頭如今的口才是真的好,三爺爺老了,說不過你嘍。瑞希的情況,我倒是也了解了一些,總歸一家小小的瑞希還不足以影響整個蔣氏,你也別太拚了。”蔣厲行不動聲色地撇著關係。

蘇意拉著蔣魏承入了座,對著蔣厲行搖了搖頭:“年初爺爺就說,是時候要把蔣氏交給我掌家了,我可不敢鬆懈,您也知道,董事會那麽多雙眼睛盯著,要不是魏承替我擋著,我怕是早就被嚇哭了。”

聽見蘇意把所有的矛頭都往自己身上攬,原本隻是定定盯著某一處的蔣魏承,目光略有些動搖。他餘光掃了蘇意一眼,隻見她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笑容,既看不出破綻,亦看不出靈魂。

蔣厲行這才賞賜般地看了蔣魏承一眼,語氣略嚴肅起來:“蔣家收養了他這麽多年,如今你們兩個又訂了婚,他護著你也是應該的。”

蘇意嗬嗬笑:“我倒是不希望他因為我受太多委屈。”

蔣厲行想要大聲笑,可咳嗽先一步到來,好不容易等他平了喘,才道:“我們舒丫頭長大了,會心疼人了。你們也餓了吧,趁著菜熱,開吃吧。”

蘇意借著側頭盛湯的機會悄悄舒了口氣,不管怎麽樣,她今天要傳遞給蔣厲行的信號已經傳達出去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是的,我就是繼承人,對付我吧。

這場“鴻門宴”最終還是在蔣厲行有些疲累的時候結束了,蘇意把戲做得很足,陪同著蔣厲行一起離席。

她稍落在蔣厲行身後半步,像是個畢恭畢敬的晚輩。可沒走幾步,就發現身前擋著個陰影,一抬頭,隻看見傅和琛站在她麵前,而趙禹縉就坐在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

搶在他說話前,蘇意開了口:“先生,不好意思,您擋著我的路了。”

完全就是同陌生人說話的口氣,傅和琛從未見過蘇意的這一麵,登時有些錯愕。他下意識地去看趙禹縉,後者目光幽深,臉色有些難看。

蔣厲行對這個小插曲有了些注意,問蘇意:“熟人?”

回答他的是蘇意的肯定句:“並不認識。”

一直到蔣厲行乘車離開,蘇意才徹底放鬆下來。她打算再等等就攔輛車回去補補精力,這頓飯吃得太傷腦子。

“上車,順路送你。”

蔣魏承的聲音淡淡響起,蘇意轉頭就見他已經為她開好了車門。

蘇意心想,看來今天自己這個擋刀者非常討蔣總的歡心,難得他會對她做出這種紳士舉動。

蘇意也不矯情,樂得占他這個便宜。有些興味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正好在上車的刹那,她的目光和走出大門的趙禹縉對上。

那目光,蘇意打了個哆嗦,真冷啊。

她現在謹記自己在回到家之前,都是蔣舒窈,哪怕心裏恨不得衝到趙禹縉麵前解釋一番,但最後還是認命地在後排坐穩等著林郃開車。

“其實,你沒必要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你自己身上,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安靜了很久的車廂裏,蔣魏承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蘇意不以為意,隨口道:“替你擋了這麽多年刀,你現在說這句話,是不是有點亡羊補牢?”

與生俱來的理性讓蔣魏承很快從方才那細微的觸動中脫身,他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內心的惻隱,與此同時還察覺到了對自己的怒意。

於是,他轉而又冷笑一聲:“也是,我忘記了,這事也由不得你。”

蘇意聳了聳肩,沒再說話。

她既懷念,又羨慕。

回到家的蘇意把自己砸在浴缸裏泡了個澡,周日難得閑暇的工夫,她給陽台添了張躺椅,躺在上頭的時候,一側頭就可以透過趙禹縉家的陽台看到他的開放式廚房。

蘇意懶得花時間去吹幹濕漉漉的頭發,索性躺在躺椅上等它自然風幹。

很多事情就是這麽巧,明明現在她和趙禹縉的關係十分緊張,她已經是在薄冰上試探了,偏偏今天這一出“裝不認識”的戲碼就像是橫空一腳,一踏,好了,薄冰也沒有了,隻剩下一片不曉得長寬幾何的海了。

要不,去解釋一下?

蘇意甩著濕頭發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行性,最終決定,解釋總比什麽都不說好。

隻是找個什麽借口上門好一些呢?蘇意在家環顧一周,最終撈了一包方便麵隨行。

門鈴按了五六聲,趙禹縉的家門才緩緩打開。他早就知道門口杵著個蘇意,本來不打算開的,但還是沒忍住。

現在的蘇意,又不是中午那個時候的陌生樣子了。

她看起來有些小心翼翼,語氣帶著些討好,問得客氣:“我家開水壺壞了,天然氣還沒通,能不能借你家廚房煮個麵?”

她晃了晃手中的方便麵包裝袋,自以為找了個不錯的理由。

但她沒想到,趙禹縉拒絕得很幹脆:“不借。”

趕在他關門的時候,蘇意伸手攔了攔,得虧他及時收力,不然她的手隻怕會被狠夾一下。

趙禹縉覺得自己腦門上的筋跳得有點難受,冷聲道:“蘇小姐,請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蘇意下意識咬緊了嘴唇,整個人都有些不自在起來,聲音也弱了幾分:“我……就是餓了,想吃個方便麵……這個小區,也就認識你。”

一聲冷笑,趙禹縉最終還是讓了身,蘇意借勢就進了門。

為了讓自己的借口看起來沒有那麽蹩腳,她進門後果真有模有樣地走到了灶台前正經煮麵。

趙禹縉抱著手臂靠在流理台邊,在蘇意接好水後,有些好笑地出聲:“沒記錯的話,蘇小姐在四個半小時前,曾當著很多人的麵說過不認識我們。”

“哐當”一聲,蘇意沒拿穩手中的鍋,水灑了一地。

看著她笨手笨腳地收拾了一番,又半天打不著火,趙禹縉覺得自己腦袋有點疼。他輕輕把蘇意往邊上一推,接過了她手裏的東西,熟練地替她把麵煮上。

一直到蘇意抱著一碗麵坐在趙禹縉家餐桌上,兩個人再沒有交流。

蘇意看著碗裏藏著青菜和雞蛋的方便麵,覺得心裏很溫暖,抬頭看見趙禹縉完全看著陌生人的目光,她的心又有點慌。

這個家的擺設沒有變過,蘇意還算熟悉,她就要起身往玄關邊的飲水機走去。趙禹縉先她一步站了起來,在幫她接水的時候,還不知道把什麽東西往櫃子和地板的間隙中踢了踢。

接過趙禹縉遞來的水,蘇意對他說:“對不起啊,今天……”

趙禹縉不帶感情地看著她,字字戳心:“蘇意,你覺得現在很有意思嗎?我們的關係,是你可以這樣隨意找上門來的?你是怎麽做到這麽坦然的?”

“我……”

蘇意緊緊捏著一次性紙杯,杯子變形,有水溢出,淌了她一手。

她深吸一口氣:“我,那個時候,不是故意消失的,我……”

“你這幾年,被限製自由了?”

“沒有。”

“不能和外界溝通?”

“不是。”

趙禹縉往椅子後依靠,笑容諷刺地看著她:“那就是說,你可以聯係到我,但是你沒有。”

蘇意有時候真是恨極了他如此縝密的思維能力,隻能無力辯白:“我以後,會和你解釋的。”

趙禹縉抱著手,緩緩道:“好,你現在解釋。”

蘇意抬眸看他,目光中有些猶疑和矛盾:“現在,還不行。”

趙禹縉又恢複了他那沒有感情的口氣:“蘇意,我承認要忘記你對我來說,挺難的。但不是完全忘不掉,一個星期,我能接診一百來號患者,會和無數人擦肩而過,在我生命裏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你為什麽會成為走不出去的那一個?”

蘇意是失魂落魄地從趙禹縉家離開的,一直到她走,那碗麵終究一筷子都沒被動過。趙禹縉把麵挪到了自己麵前,冷掉的麵已經吸幹了湯坨在一起,他挑了一口,難吃極了。

他坐著的地方剛好可以看見被他踢進櫃子底下那雙蘇意的高跟鞋,他嘲諷地暗罵一句:“趙禹縉,你真是自找的!”

打那一天起,蘇意算是消失在了趙禹縉的世界裏。距離她第二次治療已經過去了十天,她預約了第三次治療,卻沒有任何征兆地放了鴿子。

顧及著她那顆牙現在脆弱得不行,不盡快補上恐怕難逃被拔掉的命運。趙禹縉交代隨診護士打電話給蘇意好幾次,都被自稱是她助理的人接了,每回回答的詞都沒變過,簡簡單單兩個字“沒空”。

醫者仁心,或者心底還有些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不忍,趙禹縉最後自己打了個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依舊不是蘇意本人。

楚桐看著在會議室裏氣得整張臉都泛著紅的蘇意,隻好對電話那頭說道:“蘇意現在在開會,這周可能抽不出空,您看下周約個什麽時間比較好?”

掛斷了電話,趙禹縉覺得自己有些挫敗。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醫生碰到了一個不遵醫囑的病人時正常的無奈和生氣,但思緒總是不受控製地隔三岔五開小差往蘇意身上跑去。

在他們醫學生被期末考折磨得恨不得拔一撮頭發變一群分身一起背知識點的時候,她為了賴在他身邊陪他背書,捧著本厚厚的《經濟法》和他一起泡在南川大學的圖書館裏。

明明是個陪讀的,到最後背得比他還投入,硬是拉著他讀了個通宵。結果喜人,她跟打了雞血似的寫出了她們經管係第一張經濟法滿分試卷,而他因為休息不夠精力不足,第二天的考試發揮失常。

傅和琛站在趙禹縉辦公室門前待了大概一分鍾,眼見著趙禹縉臉上的表情從生氣到柔軟,完全顛覆他對這幾年的趙禹縉的認知。

他這一感慨的工夫,趙禹縉也看到他人了。

傅和琛很自覺地拉了張椅子坐在趙禹縉對麵,隨手丟給他一張印著牡丹暗紋的大紅色邀請卡。

“老頭老太太結婚三十五周年慶典。我家老太太說了,當天一定美女雲集,我想著這種好事可不是得帶上你嘛,夠義氣吧?”傅和琛蹺著二郎腿,衝趙禹縉擠眉弄眼。

趙禹縉深知他的德行,收了邀請卡,不留情麵地拆穿他的說辭:“怕是給你和大哥準備的相親局吧?”

“相親?趙醫生你要去相親?”

正巧丁雨霏端著器械進來,聽話聽了小半截,震驚地問趙禹縉。

趙禹縉整理著桌麵上的問診記錄,下巴朝傅和琛抬了抬:“那才是相親男主角。”

丁雨霏放下了心中的石頭,輕鬆笑開,順著趙禹縉的話說下去:“咱們傅醫生看來又要去禍害良家少女了啊。”

無辜躺槍的傅和琛不樂意了,忙著反駁:“這個帽子可別亂扣,論禍害誰比得過你們趙醫生。我記得大二的時候,好多無知少女就是被招生宣傳上他的照片吸引,積極報考南川醫學係。從此姑娘們那些本該可以逛街追劇的時間,不是在背講義就是在去背講義的路上,害人吧?”

丁雨霏認同地點點頭,私心想要知道更多關於趙禹縉大學時候的故事,忙問道:“後來呢?”

傅和琛撩了撩往後梳的頭發,笑:“後來啊,姑娘們在圖書館背講義的時候,還能吃一嘴趙醫生撒的狗糧。”

話說到這裏,傅和琛方反應過來自己嘴快,暗罵了自己一聲,忙岔開話題。被議論的當事人倒是全程沒參與討論,連個眼神都不曾投來,仿佛說的不是他的故事一樣。

丁雨霏離開後,傅和琛湊到趙禹縉麵前,正經問他:“蘇意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聽褚玉說,她住你對樓了?”

“嗯。”

趙禹縉簡單應了一聲,顯然不打算再說什麽。傅和琛也識趣,沒再問,他知道和蘇意有關的事都是趙禹縉心裏的刺。

“行,你記得到時候來啊,我媽是真囑咐了,讓咱們人模狗樣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