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手中沙

趙禹縉淡淡吐出一句:“也好,這樣兩清。”

十四年前。

潁川的大街尚沒有如今這樣平坦寬闊,矮小的圍牆切割出許許多多縱橫交錯的小巷。姹紫嫣紅的三角梅很是茂盛,從圍牆的頂端垂下,仿佛一簇紫色瀑布。

彼時的趙禹縉絲毫沒有現在的風華,得益於他那廚藝高超的母親,恰逢青春期荷爾蒙爆發的他在母親美食的投喂下,從小時候的白,變成了白白胖胖。雖然底子好,但也挨不過脂肪的魔力,雖然胖嘟嘟有些可愛,但著實不是很討女孩子喜歡。

但他曆來對這種事情,是不大放在心上的。比起成為在班級裏受女同學青睞的男生來說,**更大的,是他父親剛剛入手的一輛電動車。

這一日,趁著父親外派交流,母親執教的學校組織教師團建,在家中稱王的趙禹縉從鞋櫃摸出了電動車的鑰匙,略有些激動地把車推出了自家小院。

“豬肉”倒是真沒吃過,但還是見過豬跑的,趙禹縉看著空無一人的小巷,發動了車子。起初他隻敢輕輕捏著油門把手,眼見著車子又平又穩,他才大了膽子,稍稍提了提速。

但畢竟做賊心虛,本想著過把癮就掉頭回去,但轉彎的時候沒有控製住,眼見迎麵走來個人影,趙禹縉連人帶車如慢動作回放般失去了平衡往一邊倒去。

因為車速較慢,這一倒問題倒是不大,但偏偏走來的人好似也沒有認真看路,直直撞到了趙禹縉的車前,也被帶倒在地上。

趙禹縉慌了神,來不及摸摸自己蹭破皮的手腕,連忙去扶被自己帶倒的少女。少女一頭參差不齊的短發,瘦弱的身形看起來就像是營養不良。趙禹縉不費什麽力氣就把人扶了起來,盯著她前前後後看了一圈,好像沒有明顯傷口。

他聲音暴露著緊張,連聲問:“你有沒有事?對不起啊,很抱歉。”

少女這一摔似乎有些暈,緩了一會兒才彎著眼睛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卻覺得有什麽不對。

趙禹縉看著她唇邊的血沫,腦子裏無數個念頭飛閃過去:完了完了,給人撞吐血了!我是不是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但接下來的一幕,卻又狠狠地將他驚了一驚。隻見少女淡定地從嘴裏吐出一顆牙,摸出書包裏的水瓶漱了個口,再從善如流地把帶著血沫的牙齒認真衝了衝。

全程呆立的趙禹縉還未醒神,就被她大力拍了拍手臂。

少女倒是不惱,依舊眉眼彎彎,道:“想不到我這顆自己拔了一個星期都沒拔下來的牙就這麽交待在了你這裏,謝謝你啊!”

趙禹縉仿佛聽到什麽驚天軼事般看著她,可她繞著四周的兩層小樓張望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那個什麽,聽說牙齒掉了要丟到房頂上……”她比了比自己的個頭,又看了看趙禹縉,“你能不能代勞一下?”

趙禹縉抿著唇接下少女手中的那顆牙齒,隨後按照少女的要求把牙齒丟到房頂。到了這時,沉浸在折磨自己多時的大牙終於離開自己的喜悅中的人才反應過來,自己經曆了什麽。

趙禹縉看著她變臉如翻書,甚至把手背在了身後,一開口就是一股子教育的味道:“我不禁要提醒提醒你,未滿十六周歲騎電動車是違法的,你這蹭到了我,我沒事倒還好一點,但萬一我有事呢?你要怎麽辦?”

的確是自己的錯,趙禹縉無法反駁,除了道歉,好像也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麽。他看了看眼前這個矮自己一個頭的少女,滿臉抱歉道:“你說得很對,我也真的很抱歉。我叫趙禹縉,就住在前麵三十米的那個小院裏,你要是回家後發現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請一定告訴我,我會承擔責任的。”

少女擺擺手,看著他認錯態度誠懇,又強調了句“以後別再騎車啦”,接著轉身就想離開,剛邁了兩步她又回過頭來,看著趙禹縉說了聲:“我叫蘇意。”說完後,她揮了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很快消失在了趙禹縉的視野裏。

平複了心情的趙禹縉看著自己破皮的手腕,滿臉悔意地扶起車子,緩慢往家走去。

發生了這種事情,是不可能逃得過他父母的火眼金睛的,問清楚前因後果之後,很少動怒的父母難得發了大脾氣,將趙禹縉狠狠地教育了一頓,從此他看著院子裏的電動車猶如蛇蠍,青春期唯一萌生出的叛逆也因為這件事被掐死了苗苗。

但他有時候不免會想到被自己撞掉一顆牙的蘇意,不知道她回去後有沒有不舒服。仿佛是心想成真,蘇意倒還真的找上了門來。

不過比起趙禹縉來說,好像更難為情的人是蘇意。她那參差不齊的短發比那日柔順一些,依舊是眉眼彎彎的樣子,但看起來好似多了兩分討好。

蘇意清了清嗓子,道:“你看你上次撞了我,我也沒怪你是不是,那你能不能……不對,那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吃一碗麵條以示歉意!”

她說得底氣不足,但鮮和女孩子打交道的趙禹縉莫名覺得她有些可愛,不自覺彎起了嘴角。

趙禹縉帶上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錢,卻沒想到蘇意把他帶到了這一片價格最親民的路邊小麵館。

小麵館的桌椅染著層厚厚的油漬,家中有一個醫生父親又有一個潔癖母親的趙禹縉,倒是從未在這種環境中吃過飯。蘇意很細心,看出了他麵上隱晦的糾結,毫不拘泥地抽出書包裏的本子,墊在了他的凳子上,而後叫道:“阿姨,兩碗清湯麵。”

趙禹縉看著有些年份的價目表上的清湯麵價格,才三塊錢一碗,心中對蘇意的好感頓時上升許多。他起身走到攤子前低聲說了兩句,等麵上來時,上麵鋪著層誘人的牛肉,還有一顆鹵蛋藏在麵條中間。

蘇意亮亮的眼睛放著光,挑起麵條就往嘴裏送,含混不清地說了句謝謝。趙禹縉看著她那狼吞虎咽仿佛餓了許久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挑起麵條。

一顆牙外加一碗麵的交情,讓向來習慣了一個人的趙禹縉突然多了個朋友,還是個特別神秘的朋友。

兩人不同校,趙禹縉對蘇意知之甚少,隻知道她就住在這一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蘇意很少和趙禹縉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意外的是,對著她的時候,原本話少的趙禹縉總有話可說。

蘇意這個傾聽者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常常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替他答疑解惑,等價交換就是,他請她吃飯。

蘇意吃東西半點不挑,一碗清湯麵就能打發,隻是這個吃起飯來的樣子實在讓趙禹縉意外,回回都像是餓了許久的難民,大有連碗都吞了的氣勢。

一碗湯麵下肚,蘇意覺得自己整個人終於鮮活起來。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小嗝,盯著還剩大半碗麵的趙禹縉審視半晌,道:“你吃飯這麽慢條斯理的,按理說應該不容易長肉呀。”

趙禹縉被湯嗆了嗆,抬頭看著蘇意的眼睛裏一邊寫著無辜,一邊寫著委屈。

蘇意輕快地笑了起來,頗有點馬後炮地補了一句:“我覺得吧,你要是瘦下來,一定是傾國傾城的那一種。”

和蘇意相處的時間長了,她身上那股子灑脫和不羈,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趙禹縉。往常的他聽到這種話,多半是一笑置之的,可此時他十分自然地伸出左手,準確地在蘇意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兒。

“一碗麵都不夠堵上你的嘴嗎?”

蘇意咂咂嘴,有些得寸進尺:“我覺得差了那麽一點點,比如說,加個鹵蛋或許就夠了。”

本也就是一次飯後的無心之說,倒是被趙禹縉放在了心上,打那一天開始,他每天都均出一小時運動,從未斷過。

效果自然是顯著的,隻不過瘦下來之後的快樂,她卻不是第一個和他分享的。

趙禹縉盯著眼前的鏡子冷笑一聲,這可不就是蘇意的一貫作風嘛,從來都不肯從始至終地參與他的人生。

開髓完的蘇意謹遵醫囑,整整十二個小時連口水都沒喝。她大張著嘴對著鏡子裏的自己上下看了看,大牙頂上一塊異樣的白,簡直是這一口大白牙的敗筆。

懂得張弛有度的蘇意從醫院回來,就直接回了住處。酒店套房被收拾得幹淨整潔,唯一有些缺陷的就是整個空間找不到丁點家的味道。

洗漱後,她很是疲憊地仰麵躺在床鋪上,對著天花板上造型別致的吊燈,任由自己出了神。

就某些方麵來說,趙禹縉和她還是很有默契的,就如他白天提到要不要給她換個主治醫生,她知道,他一定也想起了些不甚愉快的過往。

但如果要讓蘇意來回想的話,她覺得她至今做過的最不後悔的一件事情,一定是十三歲的時候,死皮賴臉地賴上趙禹縉,讓他請自己吃了那碗臥著牛肉和鹵蛋的清湯麵。

趙禹縉大概想象不到,那個時候的她,是下了多久的決心,終於在理智被饑餓戰勝的時候,找上他的。

毫不客氣地說,兩人成為朋友的那一年裏,要不是趙禹縉時不時帶她改善夥食,她一定會長成一株麵黃肌瘦的小苦菜花。

那個時候的蘇意,是十分羨慕趙禹縉的。在她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回回從他家門口經過,都能聞到他家裏飄來的飯菜香氣。那種一回到家就有熱湯熱飯的生活,對於蘇意而言,算得上是一種奢求。

但對於單親家庭的孩子來說,其實這種場麵,也不是個例。隻不過她比別人稍稍不同了一點,她沒能和父親愉快地相依為命。幼時的記憶早就模糊非常,但自她有自己的思想開始,她好像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七八歲的時候,父親辭去了機修廠的工作,湊錢買了輛貨車開始跑長途運輸。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家中,大多時候,都是她獨自一人。

簡陋的平房小院裏住著不少人家,蘇意搬著兩把高低凳,就著天黑前最後的自然光寫作業,別人家傳來“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聲響,她吸吸鼻子,就能聞出誰家今天做了什麽好菜。

鄰裏鄰居的,都是些良善人家,看著大家都萬家燈火桌前坐了,隻有蘇意一個人收了作業往黑乎乎的家裏去,任誰都會起惻隱之心。

於是蘇意就這樣,東一家西一家地蹭著飯,勉強填飽肚子。

要說爹媽不在身邊照顧著的利處就是,蘇意懂事得早。曉得這算得上貧民窟的小院子裏誰家都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也不敢多吃,肚子裏多少墊個底,好言好語哄得鄰居們滿麵笑意,總不至於叫人嫌棄她。

她這懂事的樣子,她曾背地裏從別人那聽來個形容,世故。

誰能想到“世故”這詞會被用在個七八歲的孩子身上。彼時的蘇意隻覺得,總歸算不上是什麽好說辭。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在意了,比起大人們覺得她不天真不爛漫,總好過她半夜餓得嘰嘰咕咕拿涼水灌肚子來得強。

蘇意的爹不管她嗎?倒是也不能這麽說。管是管的,可是在蘇意的印象裏,父親慈眉善目的時候總是不多。他次次回來,都像是個來去匆匆的行客,給家裏添置點米,給她備好幹糧再留些錢,就又匆匆走了。

久而久之,小院子裏也有了風言風語,說蘇意的爹早在外麵有了嬌妻孝子,隻她這個原配生的女兒,見不得光而已。

隻一件事讓蘇意覺得,雖然父親對自己不大上心,但心底還是把自己當閨女看的。

那又是個涼風習習適合在院子裏碎嘴的下午,偶然歸家的父親親耳聽到了鄰裏的閑話,額角氣得都起了青筋,怒喝著衝上去,就要撕了那些個長舌婦的嘴。拉扯著拉扯著,也不知怎麽就變成院子裏的男人們打成一堆。

這就算是撕破了臉,小院是住不下去了,蘇意她爹重新找了地方安了家,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在外頭隻是掙錢,最愛的女人還是蘇意的母親。交代完以後,又匆匆走了,這一次蘇意的爹大抵氣得有些糊塗,連生活費都忘了留。

沒有生活費,又再沒有鄰裏的接濟,趙禹縉請的那一碗麵,是蘇意那一個星期,吃得最好的一頓。

他算得上是她活了小十來年遇到的最好的人,年紀不大,但是周身的修養氣度就讓人舒服得緊。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話也不多,但總是可以妥妥帖帖地把她需要的一切都周全顧好。最讓蘇意記著他的好的是,趙禹縉從不問她的家事,也從不拿她打趣。

他像是丁點不介意那一頓頓飯花了多少錢,亦從未表露出半點要她知恩圖報的心。蘇意知道,趙禹縉和那些小院的阿姨鄰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當然,她也不是沒有感恩的心,但她總覺得,明明她都記下了恩情,卻總有人要在耳朵邊時刻提醒她,你今日承了我多少恩,來日要還我多少情,雖然理所應當,但她總覺得詭異。

都是些善良的人,但免不了在衣食住行裏沾染市儈,所以比起他們,她還是喜歡翩翩少年一樣的趙禹縉。

被他帶著吃吃喝喝的那近一年,蘇意如今回想起來都會覺得,或許算得上是最恣意的時光了。

他們會在周五放學後紮進書店裏看一整個傍晚的書,會在攤油餅的老爺爺出攤後一人捧著一個油餅蹲在街邊飛速啃完,還會悄悄跑去新建的機場鐵網邊看飛機騰空而去,順帶和從異國來的華人姑娘閑聊幾句。

那個時候啊,有人無條件包容她的張牙舞爪,她不用覥著臉堆著笑,開心就開心,不開心……從來沒有不開心。

她有時就會想,要是趙禹縉瘦下來啊,一定能把自己學校每周一升旗台上發言的那個“校草”比下去。

不過她又是怎麽和趙禹縉告別的呢?蘇意眯了眯眼,好像那個時候她說的是:“我爸爸認識了個很不錯的阿姨,要把我送到姥姥家去。”

過度沉迷往事的後果,就是本該安睡到天明,卻在半夜驚醒。分針要走到天亮還得在表盤上再走兩圈,四下安靜又漆黑的屋子裏,隻有鼻尖白色被子上消毒水的味道異常清晰。

好像,是該在潁川找一處房子。她費了那麽大的力氣終於回到這裏,不就是找回那個被她不得已落下的家嗎?

蘇意披衣坐起,打開隨手放在床頭的筆記本電腦,細細地把上午要安排的工作安排下去。加班到淩晨的職工看到公司係統裏CEO又更新了待辦事項,琢磨著自己好像終於知道了為什麽蔣家的家業能夠這麽大而穩固。

蔣家人工作起來簡直不要命!

用睡覺的時間做完了上班時的事,待上班高峰期一過,蘇意目的明確地走到了房屋中介公司,點名要租山水城的房子。

中介小哥年紀不大但閱人無數,看著眼前這個名牌加身隻露了半張臉的年輕女子,有些好奇她為什麽偏愛一個房齡十多年的老式小區。

租房意料之外地順利,蘇意站在自己新租下還有些雜亂的房子裏,望著對麵那棟種了一陽台花草的溫馨小屋,麵上是難得的放鬆表情。

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來了,調休在家的趙禹縉剛端著個花灑壺走到陽台,對麵的熟悉身影就撞進了他的眼中。

接著,對麵的陽台關上了門,拉起了簾。蘇意咬著唇撇嘴,這人真小氣。

窗簾後的趙禹縉手上還端著花灑壺,他愣怔了片刻,而後幹了件令他自己也詫異非常的事情,他偷偷把窗簾掀開了個縫。

對麵的陽台上已經空了,讓他覺得,剛才的那一眼仿佛隻是錯覺。心底驟然有些空洞,無法掩飾的失落蔓延開來,卻在看到那個身影出現在另一扇窗子前立即得到安慰。

趙禹縉苦笑自己不長出息,再沒了侍弄花草的閑情。明明他今天講課的時間是在下午,但他還是選擇離開舒適的家,轉而在學校的辦公室中靜坐。

傅和琛哼著小調吊兒郎當地在走廊上走著,此時的他既沒有操刀時的穩重自持,也沒有講課時的不苟言笑,但這樣隨性散漫的他,其實才最真實。

餘光習慣性地瞥了眼趙禹縉的辦公室,隻見半開的門裏,趙禹縉點了盞酒精燈,深邃的目光注視著橙黃的火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傅和琛屈指敲了敲門,自顧自走了進來。

“你不是下午的課嗎,這麽著急過來?我聽說昨晚你可是和主任熬一台手術熬到淩晨四點才回的家。”

趙禹縉現下不大有閑聊的興致,他蓋上酒精燈後翻開了手邊的教案,上頭早寫滿了先前準備的知識點,倒還真是無事可做。

傅和琛隨手從他桌麵上疊放整齊的一堆書裏抽出來一本《口腔頜麵外科學》,他眯了眯眼,這才想起來大學時趙禹縉的主修方向一直是口腔頜麵外科學。趙禹縉向來在學醫方麵很有天賦,在噩夢般的期末考折磨下,麵對摞起來足足一米高的複習課本,別的人哀聲連天,隻有他還有旁的心思把牙體牙髓病學也學了個透。

可最後他把主次顛倒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了口腔內科醫生。

傅和琛咂摸著嘴品了品,突然品出了些味道來。如今趙禹縉仍時常被主任抓去手術室操刀,可見他其實還是熱愛的,那麽能讓他拋下熱愛的原因,以傅和琛多年來對趙禹縉的了解來看,有且隻有蘇意一個。

男人啊,尤其是被拋棄了的男人……

傅和琛同情地看了趙禹縉一眼,眼見後者眼中已經騰起幾分六親不認的架勢,他嘿嘿一笑,決定保命要緊。

傅和琛剛起了個身,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門邊冒出來一張不施粉黛的臉。

傅和琛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調侃道:“喲,這不是我們語霏妹妹嘛,翹班送溫暖啊?”

被他這話說的,丁語霏提著一袋子水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間咬了咬牙,臉上發燙道:“我大學同學捎來幾箱火參果,太多了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今天輪休,想著你倆有課,剛好送過來。”

到底是要送給誰傅和琛心中門兒清,看破不說破,傅和琛笑吟吟地接下了丁語霏手中的袋子,隨即看了一眼眼睛沒離過電腦的趙禹縉,就差沒擠眉弄眼告訴他:喂,你的追求者都送到門口了,你看都不看人家一眼是不是不太好。

趙禹縉恰巧在為學生解答疑惑,還停留在理論學習階段的學生突然提出了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問題,趙禹縉驚訝之餘也萌生了討論欲。

他瘦長的手指剛劈裏啪啦打了很長一段字,從天而降的一袋子水果砸在鍵盤上,好巧不巧砸中了快捷鍵,整段清空。

玩過了頭,傅和琛尷尬笑笑。趙禹縉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這才注意到丁語霏。他看了看兩人,當即明白過來現在是個什麽情況,隨後客氣有禮但略帶疏離地道:“謝謝你。不過我怕酸又對蜂蜜過敏,這個火參果看來是要便宜和琛了。”

眼見著滿心期待的小姑娘失魂落魄地離開,要不是見過趙禹縉黏黏膩膩的模樣,傅和琛差一點就信了他真的不解風情。

“哎呀,也不知道是誰,大學喝了整整四年的蜂蜜柚子茶啊。”

十分欠揍的語調,配合傅和琛那張欠揍的臉,趙禹縉“嘖”了一聲,睨他。後者從善如流地撈起一個火參果,看了看袋子裏齊全的開果器、蜂蜜和吸管,兀自吃了起來。

酸甜中和,入口清香。傅和琛吃得心滿意足,滿足之餘又有些替丁語霏可惜,多善解人意的一個小姑娘啊,就是喜歡錯了人。

別看趙禹縉見到蘇意時那冷淡的樣子,傅和琛又哪裏會不知道,這個人這麽多年,一心撲在醫院和學校,不是真的看破紅塵,而是給自己一個借口等她罷了。

他是很氣,但他氣的不是蘇意一聲不響地離開,氣的是她這麽久才回來。

傅和琛心中一動,選了個恰好能拍到趙禹縉獎牌的角度,手極其做作地捏著個火參果拍了張照片並配文“還是趙醫生幸福啊”,隨後屏蔽了同事分組,高調地上傳到了社交平台。

眼見著牆上分針又偷跑了五分鍾,趙禹縉這才抬眼提醒正笑得得逞又嘚瑟的傅和琛:“我聽說,你今天上午的課,在知行樓307?”

他話音剛落,傅和琛幾乎是奪門而出。

什麽叫損友?這就是!都上課五分鍾了才提醒,還敢再沒人性一點嗎?

於是那一天,南川大學醫學係的傅和琛老師奔跑於教學樓間的照片被做成了一組十分喜感的表情包。某個大三的學生悄咪咪發了一張,而後發現曆來隻可遠觀的趙禹縉老師破天荒地點了個讚。

趙禹縉帶教的三個班都是大一的,正是打基礎的時候。剛入學的少年少女們尚且還不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多麽偉大又多麽辛苦的道路,每一張朝氣磅礴的臉上都寫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趙禹縉有時不免感慨自己也有過他們這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甚至還有些羨慕,但當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麵對著一張張尚有些稚嫩的臉龐,他想起了自己當年讀書時,頭發花白的教授笑得和藹,告訴他們,他們捧著的這些書,其實是生命的重量。

可他是為什麽走上這條路的呢?他略微晃了晃神,然後阻止了自己繼續想下去。

蘇意剛甩著手上的水從休息室出來,辦公室的敲門聲剛好響起。

蘇意隨手抽了張紙擦幹水又在辦公桌後坐定,才不急不緩地喊了一聲:“進。”

楚桐臉上掛著幾分揶揄的笑意。看見是她,蘇意才放鬆了有些正襟危坐的身體,嘟囔了一句:“不早說是你。”

到底沒忍住,楚桐徹底笑出了聲。她揚了揚手上的盒子:“這不是謹遵聖旨給您送您點名要的東西來了嘛,埋怨我來得不是時候啊,那我改個時間再來?”

“是是是,是我對不起楚總監,我小人之心了。”

蘇意一邊道著歉,另一邊手也沒閑著,搶下了楚桐手裏的手機盒,拉開抽屜找出了一部款式顯舊的手機,卸下了SIM卡,裝在了新手機上。

楚桐看著她一通操作,問:“你這是打算正式找回過去了?”

蘇意點了點頭,明亮的眼睛中除了篤定,還有些惴惴。新手機開機的鈴聲一過,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短信提醒。手機自帶的提示音有些尖銳,蘇意調了振動,而後任由手機在桌麵上振個不停。

楚桐替她收拾著空盒,思量片刻,道:“今天我爸說,蔣老先生已經知道你住進山水城的事情了。”

“不知道才奇怪,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瞞著。”蘇意不以為意地笑笑,隨即又說,“今天總部那邊發布了新的人事任命,蔣魏承算是正式接管蔣氏的半壁江山了,以後他可能會經常過來監工。”

“按你這麽說,蔣老先生是已經在準備退休了?”楚桐聽到這個消息略有些詫異,盡管兩個人很早就討論出過大致結果,但是沒想到比預計的快了許多。

隨手撥了撥桌麵的風車擺件,蘇意看向她:“按照現在的趨勢看,咱們先前打下的江山,應該也會逐漸易主了。依你看,如果我們隻守著瑞希,單槍匹馬闖的話,翻盤的概率,會有幾成?”

楚桐幾乎都不需要思考,伸手就在她麵前比了一個“0”。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自暴自棄,蘇意搖頭失笑。

“可真是親爺爺啊,坑起孫女來,半點不手軟。桐,幫我約川行的老板吃個飯吧?”

理解了她的意思,楚桐應聲後出了門。想來,蘇意這幾年的本事老爺子也都是看在眼裏的,祖孫倆的這一場博弈,倒是爺爺有些慌了神,所以急急忙忙打壓蘇意的後援,隻等著她繳械投降。

辦公室重歸寂靜後,蘇意轉著手上的鋼筆,目光在新手機上流連。過了很久,她仿佛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後,點亮屏幕。收件箱裏躺著來自同一個手機號的一千條短信,最後一條發於四年前。

寥寥幾個字瞬間就讓她慌了神,那條短信的內容是:你再不回來,我就不等你了。

她幾乎是飛快地打開了社交軟件,對著聯係人列表上上下下看了很多很多遍,果然,沒見著那個人。

倒是傅和琛的頭像還躺在裏頭,蘇意一眼就認了出來,一張騷包至極的自拍。

三分鍾後,秘書小姐眼見著自家老板頗有些急忙地從辦公室走出來,又風風火火地站定在自己麵前。

“今天,是不是有一個拍攝會在南川大學取景?”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蘇意語速極快地道:“通知行政安排司機,你和我過去看看。”

安琦和其他秘書大眼瞪小眼對視片刻,各自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詫異和不解。詫異是想不到每天都忙得連軸轉的老板居然連一個小小的拍攝安排都了然於心,不解是不過是一個連楚總監都不必親自盯著的拍攝,蔣副總竟然要親自去?

坐到車裏之後,蘇意才算完全讓自己鎮靜下來。先前無數種可能在她腦子裏匆匆掠過,讓她慌得簡直六神無主。

後悔過很多次,唯獨這一次最讓人崩潰,如果她真的回來得太晚了呢?

蘇意搖了搖頭,撐著頭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心裏頭再度浮現前陣子和蔣魏承針鋒相對時他說過的話,一時之間,覺得自己疲累到了極點。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蘇意一看,是楚桐。

“和川行聯係了,他們老板傅淮川明天下午出差一星期,隻有今晚有時間,所以我給你約了今晚。還有就是,林郃剛剛聯係我,蔣魏承今晚的飛機飛潁川。”

講完電話,車子已經穩穩停在了南川大學的停車場。安琦下車正打算給蘇意引路,卻發現蘇意已經明確找到了方向。

潁川大大小小的大學和學院,加起來十來所,除了自己讀過的大學,蘇意唯一熟悉的就是南川。

“蔣總,咱們取景地在醫學係的生物園,現在就過去吧?”

拍攝現場已經圍了不少圍觀的同學,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緘默,沒有為拍攝帶來絲毫雜音。蘇意掏出墨鏡擋了半邊臉,扭頭看見曆來端著的安琦臉上少見地浮現了幾分小雀躍。

“主演的顏值,還挺高的。”蘇意淡淡開口。

“對呀,畢竟是偶像團體出身的,聽說為了涉足影視他還特地學了幾年表演,算是有天賦又很努力的演員了。”

把人誇上了天,安琦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和蘇意說話,霎時有些尷尬,暗怪自己暴露了迷妹屬性。

不過蘇意倒是沒說什麽,她在人群後靜靜看了會兒拍攝,又看了看手表,道:“你一會兒訂一些水果以公司的名義送過去,然後就可以下班了。我今晚約了川行傳媒的老板吃飯,你通知秘書室一小時內把和川行合作的相關資料發給我。”

看著蘇意瀟灑離開的背影,安琦隻能用一頭霧水來形容自己當下的心境。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蘇意輕車熟路地走到了自己來南川大學真正的目的地,果不其然,看到了講台前穿著襯衫侃侃而談的趙禹縉。

偷窺不過片刻,她就被人抓了現行。傅和琛看到摘下墨鏡後的那張臉,樂了,毫不掩飾敵意地說道:“怎麽,想來學校上演一出偶遇大戲啊?”

蘇意能這樣順利地掌握趙禹縉的行蹤,愛發動態的傅和琛功不可沒,所以盡管麵對他不善的語氣,蘇意還是好脾氣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見。”

傅和琛笑得有些鄙夷,話裏刀刀帶刺:“蔣大小姐如今名利雙收,又有風流倜儻的未婚夫在側,可千萬別告訴我出現在這裏,是對他舊情難忘。”

下課鈴聲響得及時,解了蘇意不知道怎麽回答的窘境。傅和琛意有所指地看向她身後,她回頭,就看見一個看上去十分溫柔的姑娘正向麵帶笑意的趙禹縉走去。

蘇意僵立片刻,就聽到身後的趙禹縉叫了一聲“老傅”。她反應過來,急忙繞過傅和琛大步離開。

趙禹縉走近,隻看見個模糊身影匆匆消失在牆角,問了句:“剛和誰說話呢?”

傅和琛笑得有些欠揍,仿佛剛才替好友抱不平的是另一個人:“疑似想找你再續前緣的你前妻,追嗎?”

趙禹縉好看的眉微皺,開口說的卻是完全不相關的內容:“聽說你今晚有夜班,祝你好運。”

蘇意漫無目的地走在開滿了鳳凰木的長街上,從頭走到尾,最後停在了有些熟悉的校門前。

她往前邁了幾步,眼見樓房間的太陽慢慢變成橙黃色,許多青春靚麗的麵孔談笑著與她擦肩而過,蘇意收回了步子,攔了輛車回到了她應該出現的地方。

經過近一個月的磨合和高壓,瑞希上下總算恢複了正常工作節奏,蘇意曆來是個張弛有度的人,看到一切逐步走上正軌,對內的管理就寬鬆了許多。

已過了下班時間,瑞希的辦公樓裏的燈火比以前稀鬆不少,但是鐵打的加班小分隊隊長楚桐依然在崗位堅守。

蘇意路過她的辦公室,屈指敲了敲門。

楚桐尚在接電話,見來人,心道果真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蔣魏承到了。她向蘇意比唇語。

蘇意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但絲毫不為所動。她不緊不慢地回了休息室換了身衣服,對著鏡子補了個妝,打算去赴今晚的飯局。

“爺爺最近是恨不得我沒有還手之力,蔣魏承又是個唯命是從的,和川行的合作沒有落實,還是先別讓他們知道為好。你今晚,幫我擋一擋蔣魏承吧,別讓他察覺到咱們的計劃。”

看著楚桐,蘇意一臉笑意盈盈,語氣坦然得不行。可楚桐哪裏會不知道她想的是什麽。

楚桐無情拆穿:“其實你隻是不想見他吧?”

蘇意路過她的時候頗有幾分輕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有些刻意地眨了眨眼:“愛人,我以為你會明白,其實我的目的是盼望著你的美人計早日成功,不求為我方拉到一個盟友,但求為我方,減少一個對手。”

向來公私分明的楚桐不出意料地紅了臉,蘇意霎時覺得心情好了那麽一些些,踩著高跟鞋去赴宴的步子也優雅又從容。

估摸著蘇意已經和傅淮川碰上了頭,楚桐這才下車到了蔣魏承一行入住的酒店。林郃來開的門,門開後涼風直直吹來,半開的窗子前那個端著杯酒看著窗外的身影,輕鬆映進她的眼中。

“蔣……先生。”

細數起來,他們大概隔了整整一年半沒碰過麵,縱然幼時曾在同一個莊園生活多年,但是此刻楚桐還是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無形的距離感。

“她呢?”

蔣魏承連頭都沒回,深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窗外五光十色的燈光裏。

楚桐緊了緊捏著包的手:“舒窈她不大舒服,在家休息。”

蔣魏承側頭,看向她:“她讓你這麽說的?”

明明他語調平平,麵上也沒什麽表情,可楚桐就是覺得有些發怵。說起來,認識蔣魏承也有十來個年頭,好像每一次他給她的感覺,都是站在高台上運籌帷幄,而她就像是牆角的一隻螞蟻,努力爬啊爬,卻隻能縮短聊勝於無的寸步距離。

楚桐用指甲摳了摳手心,這才掛起工作中公式化的笑容:“她回來這小一個月裏,平均日睡眠時間不到五個半小時,哪怕是您,也不可能完全扛得住吧?”

蔣魏承擱下手中的酒杯,從沙發邊提起一個袋子遞了過來:“杜姨讓帶給你的。其實我認為,你不必事事都替蘇意打掩護。蘇意或許天真許多,但你心裏肯定清楚,這麽多年,老爺子有過哪個決定被誰動搖過嗎?”

楚桐突然了悟為什麽有時候蘇意提起蔣魏承會恨得牙根癢癢,這人實在太懂挑別人軟肋下手。

她有些挫敗,接過東西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問道:“那蔣先生呢?為了蔣老先生的決定,甘願犧牲自己的婚姻?”

“我為什麽要犧牲?”

蔣魏承挑眉反問,楚桐登時啞口無言。也是,不管怎麽看,他的勝算都比蘇意的大些。

她欠身告辭:“祝您好夢。”

大約是因為姐妹同心,這邊的楚桐節節敗退,另一邊的蘇意和傅淮川的飯局也不如想象中那般順風順水。

他涉足在不算低調的行業,但為人低調得緊。乍一見麵,蘇意幾乎沒有辦法把一身休閑裝的他和他們公司官網那西裝革履的宣傳照聯係在一起。相比之下,她倒是顯得有些盛裝出席。

不過傅淮川卻是十分紳士,沒有讓蘇意感受到半分拘謹,明明是己方有求於人,對方卻事事周全照顧得麵麵俱到。這樣一來,蘇意先前打好的腹稿,就有些用不上了。

傅淮川文質彬彬地吃完一小塊牛排,喝了口紅酒潤喉,笑道:“蔣小姐算是華裔,剛回國還算習慣吧?”

“談不上習不習慣,每天都是公司家裏兩點一線,餐飲隨意,說起來還沒能好好逛過潁川。”

傅淮川“唔”了一聲,滴水不漏地道:“早前確實聽說過瑞希一些消息,能讓蔣小姐親自坐鎮,看來之前的情況的確有些嚴重。不過工作和生活還是要有界限的,你還年輕,或許感覺不到,我到這個年紀,就已經開始感覺力不從心了。”

不愧是自己摸爬滾打闖天下的人,蘇意暗道一聲佩服。她本意是先抑後揚,鋪墊不過是為了引出後續瑞希的樂觀趨勢,沒想到他在前頭就截了胡,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言下之意就是,你們公司太菜了,我覺得不行。

兩人這樣一來二去過招了好幾回合,飯吃得倒還算舒坦,可惜蘇意醞釀了一晚上的合作草案,沒派上絲毫用場。

笑吟吟地目送傅淮川離席,蘇意點了瓶酒,喝出了幾分消愁的氣勢。

和川行的合作是一定要有的,要不然,她靠什麽贏?要是不贏,那基本就是徹底和過去永別了。

可其實她不想永別的統共不過一個人,那個人,如今對她嫌棄得要死。

這樣看來,她今天不應該叫蘇意,叫失意貼切得多。

好在傅淮川訂的是個私密性極好的餐廳,蘇意隻管在這裏一杯接一杯喝得痛快,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她。

眼見酒瓶空了,蘇意滿足地打了個“嗝”,認為當下這種微醺的狀態最適合回家睡個地老天荒。

事事都盤算好了的蘇意獨獨算漏了兩點,一是自以為酒量很好的她從沒有想過其實自己今天喝的酒後勁十足,而且早已過量;二是想不到潁川的出租車司機不僅不像自家司機那樣開得穩如泰山,還會令人在暈得七葷八素的基礎上再暈個七葷八素。

連車費找零都來不及收的蘇意見車一停穩就衝出了車,眼見著眼前萬物都開始有了疊影,她目光鎖定樓下的路燈杆,踩著曲線過去牢牢抱住。

潛意識告訴自己,現在其實應該撐著一口氣,上樓進門,然後抱著馬桶狂吐。可她看著一級一級晃來晃去的樓梯,她覺得所謂刀山,不過如此。萬一她沒能崩住醉倒在誰家門口,明天會不會上社會新聞呢?

大晚上提著新花灑往家走的趙禹縉,見著的就是個女酒鬼抱著電線杆傻笑的樣子。

蘇意這人吧,有很多異於常人的地方,譬如有的人喝酒麵不紅氣不喘,有的人喝酒像是菜市場的大番茄。而她呢,也上臉,但更像是打了個天然腮紅,配著波光瀲灩的眼睛,哪怕笑裏透著傻氣,也蓋不住眼睛中無意間透出來的媚。

趙禹縉覺得有些煩,看了她兩眼,繞過她走上了樓。

不過上了一層台階,心裏說著往前走,可這步子就是半天也邁不出去。他黑著一張臉又走了回去,看了看抱著路燈杆打瞌睡的蘇意,冷聲道:“醒醒,回家睡去。”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蘇意半眯著眼睛睨他一眼,然後字正腔圓地回了一句:“我不!”

趙禹縉的臉更黑了,是了,他差點忘了,醉酒的蘇意曾經被封過一個實至名歸的稱號——“無賴之王”。

這具體表現為,她喝醉之後,最喜歡反其道而為,越不讓她幹什麽,她越要幹什麽,道理說不通,生氣不管用,隻能溫聲細語慢慢哄。

可他如今沒有半分哄她的興致,隻是稍微放輕了幾分聲音問:“鑰匙呢?”

蘇意腦袋往後一仰,睜開了眼睛,一隻手牢牢抱著路燈杆,一隻手在包裏掏來掏去。片刻後,她拎出一串鑰匙,笑出一口白牙:“鐺鐺鐺鐺!”

預料到她下一刻要做什麽,趙禹縉眼疾手快地出手,卻還是被她搶了先。

她酒後力氣大得不行,輕鬆一甩,鑰匙圈不偏不倚,正正被甩上了不遠處的樹叢中,連聲落地的響都沒能發出。

蘇意得意地搖頭晃腦:“我才不給你呢!”

趙禹縉這下連臉都懶得黑了,隻覺得頭疼。若不是心裏過不去,真想就把人丟在這裏算了。

或許到底還是有些不忍心的,趙禹縉把貼在路燈杆上的人扒了下來,攔腰扛起就往樓上走。

胃硌在趙禹縉肩頭,蘇意整個人都不好了。她捶著趙禹縉的背號著:“趙禹縉你放我下來,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去買兩個全新的搓衣板擺在客廳!”

這樣張牙舞爪言語不忌,趙禹縉是真的確定,她徹底醉了。

把人像卸麻袋一樣卸到**,出了一身汗的趙禹縉整個人都煩躁起來,也不知道這話說出去會不會有人信。當年患者家屬的手指都快戳上腦門卻還能鎮定自若寫病曆的人,現在為了個女酒鬼煩到看自己都極不順眼。

一連喝了兩杯冰水,趙禹縉覺得自己冷靜了幾分,打算去處理處理蘇意,不料先響起的是浴室的水聲。

哦,趙禹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出門的目的是買花灑,家裏的花灑壞了,一開就水花四濺。

他推開浴室的門,壞掉的花灑還在花式灑水,澆成落湯雞的人抱著馬桶睡得正酣。他想,傅和琛有句話說得還是很對的,這就是個禍害。

鼻尖敏感地嗅到薄荷草的味道,蘇意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其實應該在被窩裏挺屍裝死。然而很有節奏的敲門聲沒有如她所願,半點沒有落下的宿醉記憶明目張膽地在她腦中鑽來鑽去。

蘇意抬手在腦門上用力一拍,這和上門送人頭有什麽區別,她就差在身上掛個寫著“趙禹縉請趕緊來嘲笑我”的牌子了。

“蘇意,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自己進來了。”

清清冷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蘇意用頭發絲兒都想得到,此刻趙禹縉臉上的表情一定叫作“我很不爽”。

“來了來了。”

蘇意手腳並用地起身,“謔”的一聲打開門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個多麽糟糕的形象。

也是很巧,客廳斜對著蘇意的牆角就擺著一麵全身鏡,蘇意餘光一瞟,內心隻想死一死,鏡子裏那個蓬頭垢麵、麵容浮腫的女人是誰啊!

本來醞釀了好幾句犀利話的趙禹縉對著蘇意穿著的睡衣走了會兒神,蘇意低頭,然後就再也不想抬頭了。

果不其然,她清晰地聽見趙禹縉發出一聲冷笑,繼而聲音也冷了八度:“給你十分鍾,離開我家。”

蘇意藏在拖鞋裏的腳指頭無意識地動著,而後她低低應了一聲:“哦。”

房門再度關上以後,蘇意腦門頂著門板,一張臉上寫滿了苦色。什麽叫作自己坑自己?她簡直就是這方麵的專家!

她看著自己身上這件好多年前拉著趙禹縉買的唯一一套情侶睡衣,真是一通完美引爆趙禹縉雷區的操作。

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輕車熟路搜出這件睡衣的樣子,蘇意也不知道是該慶幸趙禹縉這麽多年連衣櫃的擺放順序都沒有變過,還是該笑話自己臭不要臉。

洗了把臉醒了神,蘇意看了眼浴室牆角那幾件混合著嘔吐物的衣服,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一分鍾後,她明目張膽地拉開了趙禹縉的衣櫥,一排男裝掛得整齊有序,清一色的淺藍淺白,幹淨的顏色像極了本尊。

她仔細看了一圈,擰眉,原來衣櫥裏關於她的東西統共隻有兩件,一件是她身上的睡衣,另一件……

是他們領結婚證時,她穿的連衣裙。

蘇意走出房間的時候,趙禹縉已經坐在餐廳享用他的單人份早餐,他隻看了蘇意一眼立刻黑臉,生氣的信號極其明顯。

明明知道自己理虧,可蘇意覺得自己心裏憋著一股子莫名的氣,她搶在他開口前輕佻一笑:“看來這幾年我身材維護得很好,還這麽合身。”

以蘇意對趙禹縉的了解,他現下應該到了情緒不快的巔峰。明明這樣做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可她卻想著寧可讓趙禹縉對自己發火,也不想看他那種冷冰冰的樣子。起碼動怒的他,生動一些。

蘇意醞釀了半天的情緒梗在胸腔,上不去下不來,末了隻能幹巴巴地說:“在你還是我的主治醫生前,似乎還沒辦法兩清吧。”

清雋帥氣的男人倏忽一笑,笑得莫名,他做了個“請”的動作,完敗的蘇意隻得往大門走去。

正當她把高跟鞋穿得“噔噔”響時,身後趙禹縉又傳來一句:“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昨晚你把你家的鑰匙,甩進了綠化區。”

什麽叫作嘲笑一個人的最高境界?被虐得體無完膚的蘇意心裏默默流淚,臉上卻端著一股子淡定,氣勢很足地應了一句:“不用送了。”

隨著大門的落鎖,室內重歸寂靜,平日裏吃習慣的食物當下有些索然無味。趙禹縉端進廚房倒了個幹淨,順便把讓他猶豫了一早晨的另一份早餐和一杯蜂蜜水,也一並倒了個幹淨。

趙禹縉看了看牆上的掛鍾,這個時間,或許適合去陽台澆澆花。

心裏暗示自己現在是來澆花的,可當眼睛捕捉到某個正在一片綠化區中埋頭搜索的身影時,目光就有些不受控製地頻頻望去。

蘇意咬唇掃視草叢樹梢,想著幸好現在還算早,來往的人並不多。陽台上的趙禹縉放下了花壺,看著這個熟悉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已經弄不懂活潑生動的蘇意和新聞裏矜貴冷漠的蘇意,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大概是她先前有些淒慘,老天也不大忍心,在找鑰匙這方麵沒怎麽為難她。自以為轉運了,蘇意回家的步子輕快了一些,然而不偏不倚卡進井蓋的鞋跟幸災樂禍地告訴她:想轉運,嗬,不存在的。

蘇意毫無征兆地仰頭回望,躲避不及的趙禹縉和她正麵對上目光。但在臨場應變這方麵,蘇意曆來是比不過趙禹縉的,所以當她看清他的臉時,瞬間又萎了精神。

蘇意,你不要麵子的嗎?!蘇意在心底質問自己!而後,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回答了她:不,你沒有麵子。

昨晚加上今早,她的麵子早不知道在泥地裏掉了多少回了。

蘇意一咬牙,幹脆不要鞋子,光腳消失在了另一個樓道裏。

看著她愣是把短短幾步路走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什麽歡喜的趙禹縉,微微彎起了嘴角。

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隻小型寵物犬,對著蘇意留在原地的高跟鞋表現出了極高的興趣,眼見著狗狗要對鞋子下口,趙禹縉下了樓。

本就可愛的嬌小狗狗對著個一米八幾的男人興許有些怵,委屈巴巴地“嗷嗚”兩聲,不情不願往後退了幾步。

趙禹縉不曉得自己吃錯了什麽藥,反應過來時手已經握著被蘇意遺棄的高跟鞋扭轉了一下,順利把鞋跟從井蓋上解救。

譬如一雙不便宜的鞋,譬如一段被人視若珍寶的感情。

“喲,小趙,這麽早就要去上班啦?”

熟悉的鄰裏大媽熱切地和趙禹縉打起招呼,可愛的狗狗見到主人來了,當即繞著大媽的腳轉了個圈,然後兩眼汪汪地看著趙禹縉好像在無聲控訴:主人,就是他搶走了我的玩具。

趙禹縉不動聲色地背過手,把鞋子藏在了身後,禮貌地回答了大媽,轉身往家走去。

可他低估了大媽的好眼力和一顆八卦的心,大媽不僅清楚地看著他拎了雙高跟鞋回家,還順帶在小區傳播了“住三棟的那個帥小夥子趙醫生,可能戀愛了”的消息。

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某個樹蔭下,停了輛外觀低調但是價格和這個小區格格不入的車。林郃有些忐忑地從後視鏡打量著蔣魏承的表情,想著撞見這種尷尬場麵的自己,會不會被老板發配到別的地方去。

蔣魏承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他伸手拿起了一旁的文件,低聲道:“開車,今天的這些事情,不要讓老爺子知道。”

林郃應了聲“明白”,正要發動車子,忽而想起後備廂那些滿滿當當的東西,試探性地問道:“咱們帶來的那些東西……”

蔣魏承抬眼,銳利的目光讓林郃開始後悔自己的多嘴,緊接著林郃聽見他說:“便宜你了。”

果然,即使沒有感情,但是看到自己未婚妻徹夜未歸並在大清早從別的男人家出來,換成誰會不生氣。摸準了老板脾氣的林郃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讚,當即決定今天要做一個堅決不踩老板雷區的好特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