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知更鳥

這個陌生的城市,她總算回來了。

在有著整麵明亮的玻璃牆的辦公室裏足夠俯瞰潁川市中心商業區的全景,此時半扇窗子開著,徐徐的暖風不斷灌進室內。

新布置好的辦公室還很簡單,顯得本就寬敞的屋子更加空曠。蘇意咬著個泡麵叉子,把燒開的水緩緩倒進泡麵桶中,又隨手拿過辦公桌上的一份新文件壓在了上頭。

等麵泡開的間隙,她翻開一份標紅加急的文件,細細看到最後,她頗為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還真是連個喘息的機會都不給她啊。

三分鍾後,藤椒牛肉麵的香味遍布整個房間。蘇意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口湯,那一臉幸福的模樣被推門而入的楚桐看個正著。

楚桐往門外看了看,秘書室的四個秘書正一心做著手頭工作,她這才放下心,對蘇意說道:“我的大小姐,形象管理不要了?想上豪門八卦版嗎?”

蘇意“呼哧呼哧”吃得起勁兒,頭也不抬:“除了你,誰敢這樣闖進我辦公室。”

楚桐點點頭,覺得她這話說得很在理。蔣氏繼承人親自空降,整個子公司上下最近的出勤準點率高達99%,唯一拖了後腿的,還是眼前這個正在吃泡麵的繼承人本尊。楚桐不禁壞壞地想,門口那些秘書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麽反應呢?

最後一口熱湯下肚,蘇意吸了吸莫名其妙開始隱隱作痛的牙齒,利索地整理好眼前的餐盒,問楚桐:“找我什麽事?”

楚桐把抱在懷裏的平板電腦擺在蘇意麵前,點下了視頻的播放鍵。

視頻中的娛樂版主持人臉笑成了一朵大花,仿佛大喜的是她自己,她用輕快的語調簡明扼要地說完新聞詞,緊接著畫麵就切到了一天前蔣氏莊園主題為“純白夢境”的訂婚典禮。

蘇意這才認真地看了看昨天的整個布景,成片的白玫瑰到處都是,奢華係銀色絲帶點綴其中,還有定製版蓋了金色戳印的紙巾,以及臨時調過來嵌了一堆碎鑽的禮服。

低調又奢侈,是蔣家一貫的作風,換句話來說,這種場合曆來是做給商業夥伴和股民大眾看的秀,老爺子的套路蘇意門兒清,所以昨天也算配合地演完全場。

要說唯一不敬業的地方,就是訂婚的男女主角一個隱怒,一個放空,完美詮釋了“包辦婚姻”的不情不願,可惜偏偏誰都覺得這是一對金童玉女。

一個兩個都是睜眼瞎。

“為了避免你一會兒當場爆炸,我先和你預告一下,國內媒體買了昨天的新聞資源,現在視頻正在咱們這棟樓正對麵的超清大屏上播放。並且,網上已經炸開鍋了。好處是,剛剛得到消息,蔣氏股票漲了,我們瑞希因此剛拿下了個大單子,利潤喜人。”

楚桐最後兩個音節往上提了一度,配著她的歪頭一笑,任誰也想不到逼得整個宣傳部人人禿頭的宣傳總監,也會有這樣生動的時候。

一個F打頭的字眼被蘇意生生咽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氣:“老爺子這招真狠,就沒想過我要是破釜沉舟了誰給他搭下來的台階。”

說完,她收起這種這幾年隻會在楚桐麵前露出的活潑,坐回了辦公桌前,認真處理起了眼前這一堆阻礙瑞希發展的沉屙。

楚桐替她倒了杯溫水,說:“說真的,看這布置,我很遺憾自己昨天不在現場。”

蘇意被她嗆了一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心真大。昨天,我,你最好的朋友和你暗戀了十一年的男人訂婚了,你好歹稍微有那麽一點點生氣或者憤怒的情緒好吧?”

楚桐搶白:“哦。那我應該把這杯水潑向你?”

蘇意:“……”

停頓兩秒,兩人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蘇意怎麽可能不窩火,恨不得當場飛回去在老爺子麵前拍桌,質疑他犯規好嗎!

但事實是,即使她真的衝動到了老爺子跟前,她也不敢有任何行動。在蔣家,十年前她被動,五年前她被動,如今依舊被動。

蘇意拍了拍眼前的文件,這些才是她獲得主動權的籌碼。

消了她心中的火,楚桐也認真起來:“這個新聞爆得蠻大的,可能很多人都看見了,他……興許也看見了。”

蘇意正在簽名的手一頓,連貫的字跡斷了一截,牙齒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無奈地笑了一下:“那也沒有辦法,否則我連回來的機會都沒有。而且,這麽多年了,我沒有把握,他還在那裏等我。”

“那……你有把握贏嗎?”

楚桐到底還是在意的,因為她和蘇意一樣,承受不起失敗帶來的後果。

“我,隻能贏。”蘇意神色堅定,但微屈的小指還是透露著她的緊張。

氣氛突然就有些凝固,楚桐安慰般攬了攬蘇意的肩:“為了表示對你的歡迎,我今晚決定拋棄花花世界,為你接風洗塵。”

“很好,請把今晚的火鍋安排一下。”

楚桐出去後,蘇意撐著作痛的牙齒走到了玻璃牆前,一別五年,這座城市迅速變成了陌生的樣子,層層高樓把記憶中的城市擋得密不透風,卻擋不住蘇意心中呼嘯而來的情緒。

總算,回來了。

中午十二點半的南川二院,結束了一上午工作的小護士趁著午飯時間,掏出手機看起了娛樂新聞。

當看到“重磅消息”四個大字的時候,她忍不住拉著身旁整形外科的同事吃起了視頻中男女主角的瓜。

“這男人顏值很高,天然臉,就是表情太生硬,看著有點麵癱。”整形外科的小護士客觀評價道。

原本的小護士點點頭,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轉,餘光看了看半開著門的辦公室裏還在專心研究患者病例的白色身影,繼續問:“那你看,和咱們男神縉比起來,誰更勝一籌?”

被問的小護士就差沒有拍案而起:“那當然……”意識到自己情緒有點激動,她壓低了點嗓門,“那當然無條件支持我們男神啊!敬業愛崗就不多說了,年紀輕輕就是主治醫師,高學曆高顏值高技能,不抽煙不喝酒沒女友,遺憾的是實在不好撩。”小護士無辜攤手。

問話的小護士戳戳她:“單身不好撩的趙醫生剛剛被你的聲音吸引,正盯著我們。”

小護士抬頭,果然對上趙禹縉有些清冷的目光,默默做鵪鶉狀低下了頭。

趙醫生確然是帥氣的,如刀鋒般俊秀的眉毛,深深的雙眼皮,雖然總是目光嚴肅但是有很好看的桃花眼,還有高挺的鼻梁,薄薄的淺粉色嘴唇在他臉上不僅不違和,反倒是襯得他整個人儒雅俊逸。更不要說那一副溫溫和和的嗓音和那一雙手指纖長、指節分明的手。

但凡還有那麽丁點少女心,都不可能不為趙醫生心動。護士站的護士們私底下討論過,如果趙醫生去上某檔相親節目,學曆顏值加人品,一定能夠創造全場爆燈的奇跡。

不過此時,趙醫生的目光明顯不太溫柔,八卦的兩個小護士有些緊張,忙繼續看向手機,轉移話題。

“哎,你再看看這個訂婚女主,果然老天是不公平的,有錢,有顏,有人疼,這樣的豪門公主啊,真叫人羨慕嫉妒。”

一雙手突然出現,抽出了小護士手中的手機,緊接著傅和琛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讓我看看是什麽讓我們護士站兩朵花高呼羨慕,”他粗粗掃了一眼標題,“倆富二代訂婚給你們激動成這樣?”

“傅醫生,請你看臉!”小護士插科打諢。

於是,傅和琛仔仔細細把屏幕上的臉看了好幾遍,先前掛在臉上的笑被嚴肅取代,他非常正經地說:“這個,別給你們趙醫生看見。”

兩個小護士一頭霧水,傅和琛口中的正主已經走到了跟前:“什麽不能給我看?”

趙禹縉拿過手機看了過去,本還刮著冷風的臉一愣,驟然覆上霜雪,深鎖的眉頭和一雙寫滿了讓人讀不懂的情緒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非常陌生。

小護士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樣的表情怎麽可能出現在趙醫生臉上,等要細看過去的時候,趙禹縉已經麵無表情地遞還了手機,拍拍傅和琛的肩示意他一起去醫院食堂。

傅和琛撓著頭,欲言又止:“可能就是長得有點像……”

“是她。”

趙禹縉的聲音說不上來的寒涼,更令他惱怒的是自己居然仍能夠一眼認出那人,還是在這種場合。

“那你現在……”

趙禹縉麵色不豫:“如你所見,心情複雜。”

傅和琛挺他:“祝賀趙醫生回歸紅塵,願你早日覓得良人,實在找不到,那我吃點虧和你湊合湊合。”

“神經。”

趙禹縉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邁著大步朝前走去。

犧牲了自己想要活躍活躍好兄弟心情的傅和琛站在原地摸了摸鼻梁,很是頭痛地感慨:“自古紅顏多禍水,古人誠不欺我。”

一個下午的時間,蘇意瘋狂投入工作,耗不起的時間迫使她必須高度緊繃著神經,等她看完那一遝混亂的文件之後,窗外早已經夜幕降臨。

蘇意閉上了滿是刺痛感的眼睛,仰頭靠在老板椅上休息了一會兒。當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時,她一秒鍾找回狀態,坐直了身體說了一聲:“進。”

秘書室主管安琦抱著一遝文件走了進來,笑意盈盈地說:“大小姐,這是您要的企劃部近兩年來經費超過七位數的企劃案。”

蘇意沒有說話,目光直視著已經察覺到氣氛不對的安琦,大開隻有在商業談判室才會顯露出的氣場,說:“在公司,你可以叫我蔣總,如果害怕叫混,你也可以叫我副總裁。”

畢竟是在職場浸**多年的老人,安琦腦子轉得快,連忙道歉:“抱歉,副總裁。”

其實對於這一幕,蘇意已經見怪不怪。三年前,她入職蔣氏集團的時候,全公司上下隻當她是來體驗職場的蔣家大小姐,哪怕她的職位是營銷總監,依舊隻管她叫大小姐。可她用兩年的時間,改變了整個集團的看法,讓人心服口服地叫她蔣總,不可否認,那個時候的她十分有成就感,同時,也十分自嘲。

瑞希的賬,實在算得上是一本爛賬。原本的負責人是蔣家表親,仗著天高皇帝遠,做盡了欺上瞞下的事情。本來國內形勢一片大好,正是發展的黃金時間,卻被一顆老鼠屎拖垮了瑞希上市的所有節奏。

越看越心煩,蘇意合上財務報表,接了楚桐的內線。

十分鍾後,蘇意在地下停車場上了楚桐的車。

“下午我幫你找了幾處房子,晚上把視頻都發給你,你抽空看看。”

蘇意擺擺手:“不用,酒店住得挺舒服的,暫時先住著,省得老爺子還得費盡心思找人定期匯報我的動態。”

楚桐無奈地苦笑,轉移了話題:“行吧,你住的酒店附近有一家火鍋很不錯,去那兒吃吧。”

蘇意的確是累了,閉著眼睛靠在副駕駛後靠上養神:“你定。”

楚桐早蘇意一年回國,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那也是楚桐第一次回國。可現在看來,她這個真華裔比起蘇意這個實實在在在國內生活了十多年的人來說,要對國內的一切熟悉得多。

車子停穩的時候,蘇意睜開了眼睛。小憩過後,她精神許多,下車拉著楚桐的手就要往商場四樓的就餐區走。

點餐時,蘇意幾乎要把自己這幾年覬覦多時的食物都點了個遍,等點餐平板電腦到達楚桐手上的時候,楚桐笑著搖搖頭,開始認真地做著刪減。

“我爸說你最近在喝補血鐵劑,所以這些高蛋白的我給你去掉。最近還上火對吧,油條和炸豆皮你也別吃了。”

蘇意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幾乎以為你是被楚叔附體,看在我終於回來的分上,放過我,OK?”

“不行,我爸知道了,會說我的。”

楚桐算得上和蘇意一起長大,背地裏兩人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在蘇意的生活上,她總是盡職盡責地履行著她父親給她的囑托,更像是蘇意的管家。

蘇意從楚桐手中抽出平板電腦,遞給一旁的侍應,滿臉真誠地看著楚桐:“小桐,你知道的,在我這裏首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其次你是和我一起打天下的戰友。楚叔對我來說,是一直尊敬的長輩,這一切和他是不是蔣家的總管,和你是不是從小住在蔣家菲傭房沒有任何關係。”

楚桐滿臉笑意地看了蘇意一眼,掠過這個話題,把應侍剛剛送上來的香檳倒好,對蘇意舉杯:“我隻是想說,蘇意,恭喜你回來。”

一頓飯吃得蘇意滿足非常,麻辣的火鍋湯底讓她整張臉都浮出紅暈,顯得整個人都柔和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味刺激,深夜十一點半,剛入睡不到半小時的蘇意被牙齒的劇烈疼痛痛醒。她把所有能查到的偏方一一嚐試了個遍,淩晨三點,她帶著止痛藥也不能緩解的牙疼,坐上了去醫院的出租車。

夜晚的醫院急診室仍舊忙碌,蘇意到市中心醫院的時候,麵對著陌生的環境整個人都有點迷茫。

“我們這裏沒有牙科的急診,你得去南川二院。”

被牙疼折磨到頭痛的蘇意聽完護士這句話簡直崩潰,等她再度到達南川二院的時候,她已經疼得不想說話。

南川二院算是潁川綜合性最強的醫院,所以整個急診病區到處都是人。好不容易走完了掛號流程,見到急診醫生的時候,蘇意感覺自己幾乎要落下淚來。

醫生詢問了所有症狀,檢查了蘇意那兩顆作痛的大牙,然後得出結論。

“初診判斷是急性牙髓炎,不過需要拍片才能確診。”說完,他無奈地笑笑,“急診這邊條件有限,得明天去診室進一步檢查,你先用手機掛個號吧,口腔內科。”

急診醫生在病曆本上寫著病例,捂著半邊臉的蘇意卻遲遲沒有動作。醫生不解地抬頭,蘇意卻有些尷尬:“我,不太懂怎麽操作。”

一直到急診醫生拿著蘇意的手機幫她掛號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這麽多年來,她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深夜掛急診,獨自把所有的流程跑了個遍,感覺實在有些糟糕。

“你的名字是?”醫生突然問道。

“蔣……蘇意,我叫蘇意。”

再回到酒店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蘇意了無睡意,哪怕自己已經疲憊得不行,可牙齒的疼痛一直在持續,她隻能靠含冰水緩解。

明明正值夏季,她卻因為長時間接觸冰水,整個人都是冰涼的。

七點一刻,算好楚桐已經起床,蘇意發了條短信簡明地說完情況,又一次出發前往醫院。

到達醫院時,正好趕上上班時間,她不欲和一群人擠扶梯,隻身走進了樓梯間朝四樓走去。

剛走到三樓時,側門裏跑出來個急匆匆的白色身影,蘇意躲閃不及,和來人撞個正著。戴著口罩的醫生對她說了一聲抱歉,掃過她的臉時明顯錯愕幾秒,最終還是跑上了樓。

一個小插曲導致蘇意晚了幾分鍾到內科診室,幾間診室中每個醫生都不得空。蘇意隻好在候診區坐下,方才想起看一看自己究竟掛了誰的號。

熟悉的臉映入眼簾的時候,蘇意整個人僵在原地。她反複把主治醫生的所有信息全部看了個遍,疼痛的牙齒正提醒著她,她不是在做夢。

大概是近鄉情更怯,蘇意深覺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碰麵。在她正打算一走了之的時候,隻聽護士在門口叫了一句:“蘇意來了沒有?”

原本正在安排初診病人拍片的人動作一頓,說得流暢的話語霎時卡住。病人不解其意,卻隻聽醫生交代了身邊的實習生兩句,就大步走出了診室。

蘇意起身就要走,沒想到昨晚的急診醫生迎麵走來。

認出是她,醫生很是熱情:“你來啦,我帶你去趙醫生診室。”說完,他看了看蘇意身後,“趙老師,這個患者掛的是你的號。”

蘇意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那雙恨不得將她盯出個洞的眼睛讓蘇意感受到了一股從沒有過的壓迫感。

蘇意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手足無措,她用指甲摳疼了自己的手指,這才勉強露了個笑容,開口道:“你好,趙醫生。”

趙禹縉此時揭下口罩的臉諷刺意味十足,他戴回口罩,音色冷漠:“護士叫了你幾遍,不想看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蘇意亦步亦趨地跟在趙禹縉身後走進診室,一直到診室的門合上,站在導診台後麵的護士小餘拍著胸口走到先前的醫生跟前:“感受到男神身上的殺氣沒有,你們今天誰犯事兒了?”

小醫生摸不著頭腦:“就算犯事兒,趙老師也從沒有這副樣子過啊。”

兩人說話的當口,隨診護士丁雨霏端著一盤器材走來:“你們倆嘀咕什麽呢?”

小餘神秘兮兮:“圍觀男神在口腔內科的發怒首秀。”

然而正麵感受趙禹縉情緒的人,麵臨的氣氛遠沒有小餘八卦時那麽輕鬆。蘇意幾乎算是呆愣地站在趙禹縉麵前,他不開口,她也沉默。

許久,趙禹縉輕嗤一聲:“等人把你抱上治療床?”

蘇意臉上一燙,乖覺地走到治療床邊,坐下躺平。她幾乎都快忘了,趙禹縉一直都是個很毒舌的人。以前她總是圍觀趙禹縉和傅和琛互懟,鼓足勁兒地起哄,沒料到如今趙禹縉這樣冷冰冰地對自己,她居然有點玻璃心。

她下意識把放在肚子上的包抱得更緊,細細的鏈條勒得手指泛紅,下一秒就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把她的包拿起,放在了整潔的桌上。

蘇意“啊”了一聲,緊接著就聽到冷冰冰的聲音再度響起:“沒人要搶你的包。”

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衝動,蘇意心平氣和地開口:“趙……”

沒想到趙禹縉完全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戴上手套就把儀器挪了過來。

“哪顆牙疼?”

“右下的智齒,右下六也有點隱隱作痛。”

仿佛聽到趙禹縉哼笑一聲,蘇意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個還算專業的詞,而這個說法,正是眼前人告訴她的。

一陣刺痛傳來,蘇意忍不住驚呼,罪魁禍首卻很習以為常:“敲擊有痛感是吧?具體什麽症狀?入夜後疼痛加劇?熱脹冷緩解?”

蘇意疼得說不出話,默默點了兩下頭。

冰冷的口鏡和探針在嘴裏遊走,趙禹縉的頭很低,低到蘇意覺得自己幾乎可以聞到他頭發上熟悉的洗發水的味道。她飄忽的眼睛最終還是望進了趙禹縉眼中,漆黑的眼眸裏有她大張著嘴的影子。

想也知道,醜爆了。

一股說不上來的挫敗感席卷蘇意全身,她沒有化妝,純素顏,眼睛周圍還有昨晚沒睡好留下的黑眼圈。反觀他,周身風華,舉手投足都帶著白衣天使的從容和優雅。

“應該是急性牙髓炎,下樓拍個片子再上來。你右下的智齒有深齲,不建議保留。”

這會兒他的聲音倒是沒有方才那麽冷淡了,但是陌生得緊,就像是醫生對素未謀麵的病人交代病情,沒有丁點旁的情緒。

蘇意走出診室之後,還沒做什麽精細治療的趙禹縉走到洗手池前,就著冷水洗了個臉。

她叫他什麽?趙醫生?趙禹縉自嘲一笑,擋住了那張會暴露情緒的臉。

拔牙這種事,蘇意二十多年來頭一遭體驗,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尤其操刀的還是她這個時候不太想麵對的趙禹縉。

明明打了麻藥,可是智齒脫離身體的瞬間,蘇意卻覺得有一股子疼從牙齦開始一直往下鑽,直到鑽進心裏,密集地刺痛著整顆心髒。

蘇意咬著棉球,覺得眼眶濕濕的,抬手一摸,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流出了眼淚。剛拔掉她牙齒的男人抱著手臂睨著她,眼中諷刺毫不掩飾。

蘇意驚覺,他好像是恨她的。

這個認知讓她倏而感到恐慌,可她無計可施,隻能對著趙禹縉的冷眼,不讓自己的情緒泄露分毫。

“一周後來複診,你右下六的牙齒有一個鄰麵齲,髓腔壓力過大,建議根管治療。”

他唰唰幾筆寫完病例,病曆本上的字跡卻意外工整清晰。

無數的話湧到嘴邊,蘇意最終卻說不出來,她神色不明,好似疲憊非常,聲音很輕:“麻煩你了……趙醫生。”

一直到蘇意的腳步聲再聽不見,心中騰起一股煩躁的趙禹縉丟下手中的筆奪門而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小餘還沒來得及回神,就聽到趙禹縉急切地開口:“剛才拔牙的那個病人往哪裏走了?”

“樓梯間……”

話剛說完,眼前的人已經大步跑遠。小餘看著趙醫生反常的背影,無解地搖了搖頭。

蘇意剛下完一層樓梯,就聽見身後急匆匆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避讓開來,卻被一股重力摁在牆上。

有一隻大手擋在背後,想象中的疼痛沒有襲來,她卻清晰地聽見了骨頭撞擊牆壁的鈍聲。

“趙禹縉……”

素來清澈的眼睛泛著紅絲,蘇意讀出了其中的憤怒,所以隻敢輕聲叫他。

趙禹縉終於冷笑出聲,低著頭質問:“蘇意,你怎麽敢,就這樣出現在我麵前!”

她被困在他和牆壁之間,一隻手抵在他胸前,清楚地感受著他急速的心跳。

如果忽略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旁人看了隻道是溫情一幕。高大英俊的男人把女人逼到牆角,含情脈脈,仿佛下一刻就要低頭親吻。

現實是,蘇意覺得他下一秒就要咬死她。

“對不起……”

“對不起?”趙禹縉怒極反笑,“蘇意,你對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去了,你這句算是為哪件事道歉?”

一陣慌亂席卷心頭,難道……他都知道了?

蘇意渾身輕微顫抖,她緊咬著牙關,剛止住了血的牙齦又滲出血來,沿著嘴角緩緩流出。趙禹縉明明恨不得掐死她,卻又在看到她流血的時候心軟成一片。

趙禹縉挫敗地欲往牆上猛砸一拳,卻有一雙柔軟的手先他一步擋在牆前,白皙的手紅了一大片,沒有任何首飾的裝點,依舊刺眼非常。

鈍痛讓蘇意皺緊了眉頭,她鬆開了咬著的唇,笑道:“你下午還有工作,不要傷著手。”

明明十分善解人意的一句溫言,卻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紮進心髒,讓曆來光風霽月的男人呼吸困難。

趙禹縉深吸一口氣,滿臉倦色地淡淡道:“蘇意,我寧可你從未出現過。”

直到趙禹縉離開之後很久,樓梯間來來往往走過幾批人,蘇意還是維持著剛才的樣子。隻是身後沒有了寬厚的手掌擋著,牆壁的冷意侵入全身。

她揩了揩嘴角的血跡,無聲地笑笑,再疲憊地走遠。

“沒影了,別看了。”

四樓樓梯的轉彎處,傅和琛拍了拍趙禹縉,好似安慰。

“知道狠話出口傷自己更多,你又何苦講。再說了,為了一個一句交代都沒有就下落不明的前女友傷神這麽多年,不值得。”

傅和琛苦口婆心地勸著,隻聽得沉默了很久的男人緩緩說道:“我們結婚了,五年前,她失蹤的二十二小時前。”

蘇意走出醫院大樓的瞬間,被玻璃門隔絕在外的城市熱浪撲麵而來,近午時的熱風刮在臉上,莫名有些灼人。

來往的行人略有些詫異地看著直直站定的蘇意,目光裏有探究,也有誤解後的同情。蘇意掏出隨身帶著的鏡子一看,原來嘴角的血跡沒有擦幹淨,臉上掛著一道已經幹涸的血痕,乍一看,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樣子。

蘇意倒是希望,趙禹縉真能狠下心給她一巴掌。可這人啊,她太了解了。他雖很少生氣,可也不是沒有脾氣的,但他隻把生氣當成是自己的事情,默默地消化了,從來不肯傷及旁人,所以他生氣起來,也其實,很難哄得好。

想到這裏,蘇意又是無奈一笑。她仰頭看了看天色,刺目的陽光直直鑽進眼中,讓她整個人又思緒清明起來。

手機上的留言已經積了一茬,蘇意再沒有耽擱,隨手攔了輛出租車,往公司奔去。

進了瑞希的大樓,忙碌嚴謹的工作氣氛充斥上下。早上出門急,又顧慮了許多,蘇意隻穿了件不太符合工作形象的私服,消弭了幾分她在工作中的強勢和嚴肅,以至於此時前台姑娘看向蘇意的目光多了幾分詫異。

蘇意一個眼神掃過去,前台的姑娘無端縮了縮,心道自己剛剛哪裏來的錯覺,竟然覺得蔣副總身上披著些柔和,這眼神看上去,明明是一如既往地冷嘛!

不出蘇意所料,僅三個小時不在,辦公桌上就已經堆了好幾份待她處理的文件。

倒了杯溫水送服了止痛藥,蘇意隨手翻開了最上頭的一份企劃部交上來的項目新方案。

蔣家的產業很多,家族幾代人積攢下來的老本,起初多數用於金融投資,涉及的範圍也十分廣闊,熟悉行業又有了足夠的資本之後,再建立起自己的行業品牌,慢慢做大做強。子公司瑞希主營的項目也是投資,不過投資的範圍不算廣,主投行業是文娛,因此資金的流水量並不小。

先前看了瑞希這幾年的投資曆史,蘇意哭笑不得。以前初中考英語的時候,一溜兒下來二十道單選題,她哪怕隨機填答案,都能蒙對個百分之四十,但顯然瑞希的前任決策者運氣不咋樣,投啥賠啥。

起初她倒還真想過這興許和人品掛鉤,但現在看來,果然還是因為能力太差。

蘇意撥通秘書室的內線,交代道:“十五分鍾後,讓各部門負責人到會議室開會。”

說完,她推開了休息室的門。

楚桐的辦事效率一貫極高,此時不到十五平方米的休息室裏,床鋪被褥一應俱全,整麵牆的大衣櫃已經塞滿了她工作各個場合需要用到的服裝及配飾。

蘇意隨手拎了套衣服出來換上,心想著,得找個機會給楚桐漲工資,要麽幹脆給蔣家所有員工都漲個工資,揮霍完老爺子的家底算了,省得她這麽鞠躬盡瘁還處處受限。

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驚到,蘇意兀自笑了起來。她一點都不排斥這樣的自己,因為這樣的自己,她才覺得鮮活一些。

從休息室換裝出來,蘇意看著辦公桌上金色塗料描繪出的“蔣舒窈”三個楷體大字,登時斂起了表情。蘇意可以幼稚,但是蔣舒窈不行。這句話,才是真正刻在她心裏的那一句。

會議室裏人坐了個大概滿,秘書室早按照蘇意交代的,把座椅按人頭擺放,這樣一來,少了幾個人未到,蘇意一目了然。

楚桐坐在右邊第一個,見蘇意此時精神還算好,這才放下心來。

“本來,我應該一上任,就和大家見一麵。不過我們公司的情況,讓我覺得比起和你們見一麵,更要緊的,是算算這幾年,公司虧損了多少錢。”

蘇意說這句話的時候,算不得嚴肅,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可其間的諷刺意味沒人聽不出來,心裏有數的早已默默低下了頭,心存僥幸的卻還沾沾自喜,心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就是做個樣子唬一唬人。

曾經被老爺子帶著在各種場合混跡過的蘇意此時看破不說破,她把帶來的文件在桌麵上一一攤開,慢條斯理地逐一說了起來:“瑞希第一筆超過七位數的投資,實際金額三千五百萬,投資的是部青春喜劇電影,作為第二大投資商,不僅投入了資本,還順帶捧了位新人。電影上映前一周,因為這位新人被實錘的負麵新聞,電影臨時撤檔,待播至今。第二筆投資,金額七千萬,投資的還是部青春喜劇電影,倒是順利上映了,網絡評分跌破2.8,被譽為三年來最‘智障’電影,瑞希被連帶上了三天的熱搜,被主演的粉絲追著罵了小半年,公關費都花了不小的數目。我特別想問問,在座的各位,對這些隻賠不賺的項目,究竟有什麽執念?”

全場靜默,大家深諳這種時候誰先開口誰炮灰的真理,集體低頭裝死。蘇意也不惱,打開投屏把剛剛收到的新項目方案放了上去。

她點名企劃部部長道:“劉部長,我想請問您,企劃部認為這個新項目的優勢和可行性體現在什麽地方?”

企劃部長劉競看著投屏上略有些陌生的方案,難得地心慌了慌。昨天這個空降的大小姐上任,對企劃部就隻吩咐了一件事:今天之內要看到新的項目方案。

這幾年來,企劃部哪個項目不是磨洋工磨了小半年才做出來的,別說新方案了,就是舊的備選方案也挖不出一個來,就今天這個,還是整個部門熬了一晚上臨時想出來湊數的。

劉競覺得很委屈,委屈之餘分外想念那個帶著大家不幹正事混日子的前任上司。要是個隨隨便便的空降兵,他也就應付過去了,可心裏又跟明鏡兒似的,知道現在問自己的這個年輕丫頭,不多時就會變成蔣氏真正的掌舵人,得罪她無疑自砸飯碗。本來還僥幸想著興許這個大小姐也就是個花花架子,沒想到眼光倒是毒辣得很。

沒辦法,劉競隻好硬著頭皮胡謅:“關於這個項目的題材,就目前來看,在國內的發掘度較低,市場空間還比較大,投入成本相對而言也比較保守……”

好不容易說完,劉競隻覺得自己那高高的發際線下的額頭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他悄悄打量了一眼蘇意的表情,隻見蘇意了然般開口問道:“所以你們部門曆來有把項目優勢和可行性藏在自己腦子裏,而讓決策者隻看方案然後自己提煉要點的習慣?”

此言一出,終於有人繃不住笑了出來。

緊接著,在座諸位又聽蘇意說道:“這個項目,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就以往的投資項目來看,這一個,倒是有眼光了一些。下周一,請企劃部提交完整的項目策劃,以及各部門,下周一給我上交一份‘預辭退’職員名單。今後每周管理層在同一時間點召開例會,散會。”

“嘖,殺雞儆猴啊?你這個‘預辭退’名單一出來,估計一撥人會戰戰兢兢,另一撥人會忙著找下家了。”

會議結束後,楚桐跟著蘇意進了辦公室,品著她方才會議上的那一出。

蘇意舌頭下意識頂了頂拔牙的地方,邊看著文件,邊回她:“我還怕有人舍不得走呢!現在的瑞希,就像是背著幾十斤書包的小孩兒,包裏囤著一堆空白待寫、錯題待改的作業,沒人做,那我留著這群人做什麽?若是能激著大家調動工作積極性,那當然還是有工作經驗的老員工用起來更好,要是都老油條慣了,也是時候大換血了。”

楚桐讚同地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樹根壞了,光抓葉子上的蟲確實沒什麽用。”

“你順道替我向後勤部捎個話,最近這陣子,茶水間除茶水咖啡外,新增夜宵和水果,供應加班員工。”

楚桐應下,知道這是蘇意一貫的作風,明麵上總會被誤解,但私底下又替別人想很多。楚桐微微揚唇,繼而看了看蘇意,問道:“你牙好些了?”

不提這事,蘇意幾乎是要忘了這茬,可這一提起來,那些被遺忘的疼痛神經也醒了。她無奈地捂了捂臉:“拔牙了,下周還得去治療。”

說完,她又有些惆悵地歎了一口氣:“你要不猜猜我的主治醫生是誰?”

都這麽問了,楚桐自然明白。她安慰般拍了拍蘇意的肩,道:“看來老天爺也在替你倆找機會再續前緣啊。”

蘇意嗤地一笑,心下一片苦澀,末了低聲道:“但願吧。”

一牆之隔,就是間還算舒適的休息室,但對於蘇意來說,有些形同虛設。一整天唯一冒出來過的那陣困意,也被她用濃到發苦的紅茶壓下,等她再度從工作中回神,又已經是明月高懸的時候了。

蘇意捏了捏發酸的鼻梁,略略伸了個懶腰,提起小挎包關燈下樓。等電梯的間隙,安靜了一下午的手機驟然響起,係統自帶的鈴聲簡單幹脆,在空曠的廊道裏擴散。

蘇意接起電話,清了清嗓,叫了聲:“爺爺。”

比起她帶著疲憊的嗓音,老爺子的聲音就顯得中氣十足:“我聽說,你生病了。”

仿佛就是在問一件日常工作,老爺子的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掛念。蘇意順手別了別耳畔的碎發,有些好笑自己突如其來的委屈。

“牙髓炎,不怎麽嚴重。”

電話那頭稍稍停頓兩秒,繼而道:“你和魏承的訂婚消息一經公布,短期內會有多方目光聚焦在你們身上。很多事情,不用我說你也明白,這個時候,我不想見到類似‘蔣氏繼承人’深夜就醫的新聞。”

蘇意正對著電梯裏整麵清澈的鏡子,她看見自己笑得牽強又諷刺:“您不用擔心,生病的人是蘇意,和蔣舒窈沒有關係。”

明明知道這句話大概算得上是拂了老爺子的逆鱗,可蘇意就是抑製不住發痛的反骨,不管不顧地說了出來。果然,回應她的是電話被幹脆利落掛斷的聲音。

再幾分鍾後,楚桐父親的消息悄悄發了過來:“窈窈,其實老爺還是擔心你的,你別多想,注意身體。”

適時電梯剛好落地,蘇意收起手機,還能想象到楚叔此時皺著眉頭兩方掛心的樣子,夾在他們這一組爺孫中間,也真的是辛苦了。

離深夜還有一段時間,大路上車水馬龍,還算熱鬧。蘇意蹬著細細的高跟鞋,每走一步就是清脆一聲,沒來由地讓人有些煩膩。算起來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像這樣安靜地走在這座城市裏了,不知怎麽的,她就想起了以前腳踏平底鞋,步履輕快的自己,仿佛是偷來的那幾年,卻活得恣意萬分。

沒有勇氣踩著這麽折磨人的鞋子回酒店,蘇意走到了公司大樓前的人行道邊,剛打算攔出租車,隻聽一聲喇叭響,一輛黑色低奢的瑪莎拉蒂緩緩滑至跟前。

後座的玻璃窗降了一半,蘇意側頭看了看,本該在大洋彼岸和董事會鬥智鬥勇的蔣魏承正像尊黑麵神一樣坐在裏頭。

他的助理自駕駛室下來,拉開後座的車門,對蘇意說道:“小姐,請上車。”

得,省了一筆打車費,這便宜不占白不占吧。蘇意難得好脾氣地上了車,倒是蔣魏承的助理林郃驚了一驚。跟在這兩位身邊多年的人沒有誰不知道,他們兩個的關係完全可以用勢同水火來形容。以前別說是同乘一輛車了,就是同框的次數都少得可憐。

林郃回到駕駛座,從後視鏡悄悄看了眼後座上沉默的兩人,心想,要不是自己知道內情,隻怕會以為是兩人坦然接受了婚約。

“要是沒本事照顧好自己,就幹脆回蔣家莊園接受老爺子的安排,找個門當戶對的繼承人嫁了,省得拔了顆牙還得連累別人長途跋涉來看望你。”

連軸轉了一天加上老爺子的那通電話,蘇意的戾氣幾乎是在聽到蔣魏承這番話後全麵爆發。隻不過她有個毛病,越是怒火中燒,麵色越是平靜。

她不屑地嗬笑出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牙尖嘴利:“自己沒本事抗衡老爺子的指令,跑來我這裏耍什麽威風。你不願意來,大可以親口對老爺子說‘不’啊。可惜,你不敢。”

有那麽一瞬間,蔣魏承恨不得掐死眼前這個笑得像朵罌粟花的女人,但多年積攢的隱忍讓他很快冷靜下來,輕飄飄的話中藏著利刃:“怎麽,怕我出現在潁川影響你和那個醫學生再續前緣?哦,他現在應該已經是個醫生了吧,難怪你病得這麽巧。故人重逢的感覺怎麽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蘇意和蔣魏承的相處常態變成了互相插刀。蘇意掐得自己大腿上的那塊肉都快掉了,才忍住洶湧而至的憤怒。

她反常地柔和一笑,整個人的眉眼霎時溫婉動人:“這麽好奇?可惜你不知道什麽叫愛,因為……沒有人愛你。”

不就是紮心嗎,誰不會啊?蔣魏承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難道她就不知道他的?

林郃感受著車內越發緊張的氣氛,眼見酒店出現在視野當中,方才稍稍放下自己懸著的心。他提了些車速,而後迅速在酒店門前停了車。

不知哪裏傳出去的消息,酒店門前蹲守著不少媒體,看這架勢,像是專門在門口蹲這兩人的。

蘇意暗罵一聲該死,她實在是非常不樂意和蔣魏承一起出現在娛樂版麵。

坐在身邊的人在蘇意想要阻止前打開了車門,繼而端著一派少見的溫和笑容,十分紳士地替她拉開了車門。

若不是顧念著最近漲勢明顯的股價,蘇意保證她是絕對不會下車的,偏偏蔣魏承蛇打七寸。蘇意覺得自己的笑看起來一定很咬牙切齒,這一不小心就觸動了剛剛被拔過牙的神經,牙齦一痛,腳下的步子亂了幾分,整個人作勢要摔倒。

蔣魏承倒是記著現在在演戲,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餘光瞥過周圍端著相機在拍照的媒體,他笑得和風細雨,順勢就給了蘇意一個擁抱。

他用蘇意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分貝頗大地說道:“這麽大的人了,這樣不小心,讓我怎麽放心回去?”

任誰看了,都道這是一幅未婚夫妻難舍難分的離別場麵,可當事人蘇意覺得,自己昨晚吃的火鍋好像快要吐出來了。

她在暗處的手使勁推著蔣魏承,他也放開得痛快。在蔣魏承手心觸碰到的溫暖散去的同時,蘇意聽到他在耳邊低聲卻惡劣地問了自己一句:“你就敢確信,還有人愛著你嗎?”

“轟”的一聲,蘇意覺得自己心中築起的那座名曰勇氣的城牆坍塌了一塊。她任由蔣魏承故作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她任由周圍的快門聲不停不歇,失魂落魄地走回酒店。

難怪老爺子總誇蔣魏承是天生的商人,真狠。

蘇意無力地環抱住自己蹲了下來,她隔著皮膚摸了摸缺了顆智齒的位置,然後深深埋下了頭。

如意料中的那樣,蔣魏承的出現給原本漸漸消下去的熱度添了把火,蘇意被迫又在潁川的娛樂八卦版上掛了幾天。

雖然很不順她的心,但是也算不得全是弊處。一來二去,倒是讓她這個人慢慢在潁川的諸多經紀公司中有了些認知度。也不知是哪家媒體下足了功夫,竟然挖出了許多她前幾年在蔣氏集團雷厲風行的舉措。

一時之間,找上門尋求合作的或者還在觀望中的商業夥伴,倒是多了不少。同樣,瑞希上下的工作量,也隨之增加。或許是預辭退名單起了激勵作用,最讓楚桐感覺到變化的,要數最近各部門高效率的辦公狀態。

起表率的當然還是掌舵人蘇意,楚桐粗粗數了數,一周內,蘇意竟然在辦公室住了四晚,偏巧自己出差這幾天沒人盯著她吃飯,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她這副樣子楚桐再熟悉不過,不要命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會說蔣家繼承人實至名歸。

蘇意確實勞心勞神地熬了好多天,當她看著大屏上條理清晰的規劃時,總算覺得自己可以短暫地舒一口氣。

楚桐從善如流地將瑞希的半年規劃講了個全,蘇意抿了口清水,接過了她的話:“如各位所見,就目前而言,瑞希麵臨的最大問題不是資金,而是口碑。在大市場形勢愈加緊迫的現在,隻有快速建立起口碑,瑞希才能被更多的合作方看到。所以,我們的第一仗,不在於戰線的長度,而在於戰局的贏麵。我希望,接下來的這些時間裏,瑞希上下能夠爭取到川行傳媒新開發的項目合作……”

她話說了一半,平躺在筆記本電腦邊的手機不合時宜地發出一聲振動。她下意識瞄了一眼,破天荒地走了個神。

歸屬地為潁川的陌生號碼,發來一條簡明扼要的短信,隻有短短幾個字:“下午三點半,第一次根管治療。”

不知怎的,蘇意隱隱覺得,這條短信應該是趙禹縉發的,可她不免又想起那次糟糕的重逢,舌頭頂著發疼的牙齒,打消了這種期待。

耗時較長的會議結束後,蘇意早就忘記了自己還有條已讀待回的信息,一門心思都放在了下午即將和趙禹縉再度見麵的事上。

“小桐,我下午去醫院,你……有沒有空,陪我去趟商場?”

楚桐抱著手臂看著方才還獨當一麵的女人方寸大亂的模樣,有些好笑地替手忙腳亂補妝的蘇意旋開了口紅:“你就想想一會兒自己大張著嘴麵對他的模樣,你會發現其實化不化妝,穿不穿好看的衣服沒什麽差別。”

私下楚桐對蘇意就隨意多了,她毫不客氣地拆穿蘇意的自我安慰:“起碼在我的認知裏,還沒有哪個被單方麵宣布離婚的男人,見到負心妻子能做到心如止水,除非他根本就沒有愛過你。”

見眼前已經是一張放大了的苦瓜臉,楚桐略有些唏噓地拍了拍她的肩:“不過,就你們上次那驚心動魄的重逢來看,我起碼可以肯定,他沒有放下你。”

即使有楚桐的安慰,可當蘇意真的出現在趙禹縉的診療室時,還是缺了那麽幾分直視他的勇氣。

不過好在這個男人現下大半張臉都藏在了口罩後麵,蘇意起碼不用擔心會在他臉上看到厭惡的表情。趁著趙禹縉還在給前一個病人寫病曆的間隙,蘇意悄悄地偷看著他。

記得讀書的時候,自己做筆記總是寫著寫著,筆記本就會隨著手腕的角度發生傾斜,可趙禹縉寫字,本子和字都端端正正,像極了他做事一絲不苟的風格。

患者似乎也沒想到,這個醫生這麽認真,把病曆本寫得清晰又好看,不由得對趙禹縉又尊敬幾分。繼而她看到了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但光彩照人的蘇意,不禁八卦地開口搭話道:“趙醫生,您女朋友真有氣質啊。”

趙禹縉抬眼睨了睨蘇意,寫完最後一個字收筆,回了句:“她不是。”

不大的診療室裏,除了趙禹縉,另外兩人神色各異,蘇意心裏一個“咯噔”,女患者則滿臉尷尬。她剛才看著蘇意走進來,熟稔地把鏈條包放在桌子的空位上,還以為……

蘇意清晰地聽到女患者走出診療室時長舒了一口氣,可她當下心緒紛亂,好多種猜想在腦子裏繞來繞去。

直到身下的治療床抖了抖,蘇意才醒了神,隨手拽住了手邊的衣角。這一拽力度頗大,本打算去取幹淨工具的趙禹縉被拽得止了步,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蘇意一眼。

蘇意悻悻地鬆了手,像是要找回場子般小聲說了句:“我怕疼。”

話一說完,她恨不得反手就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蘇意,你還敢再丟人一點嗎?!

趙禹縉沒有接她的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在口罩下揚起了嘴角,從前被A4紙割破點皮都要號上半天的人,這會兒可不得怕嘛。

回憶令他沉醉,同時也讓他清醒,因為是過去式,所以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他想當成臆想的存在。

等趙禹縉坐在凳子上的時候,他才回了蘇意的話:“今天隻是開髓,正常情況下患者不會有痛感。你還有什麽疑惑,可以一起提出來。”

蘇意看著他的眼睛,雙眼皮還是那麽令人嫉妒。

趙禹縉像是想起了什麽的樣子,皺起了眉頭。

牆上的秒針“哢噠哢噠”走了一整圈,蘇意才聽到他說:“已經被當作醫療廢物處理了。”

蘇意鼻頭一酸,兩滴眼淚不受控製地流了出來,恰逢隨診護士走進來,看到這架勢略有些意外,隻當是蘇意被治療嚇哭,好言安慰道:“你別擔心,趙醫生每天治療的牙髓炎患者多達十幾個,在這方麵他是權威。”

蘇意閉上了眼睛遏製失控的淚腺,破罐子破摔般甕聲回了句:“我隻是和你們趙醫生告白被拒,心裏有些難過而已。”

年過三十的護士姐姐受到衝擊,麵上滿是驚疑。趙禹縉被這熟悉的蘇意式無賴弄得好氣又好笑,趁她閉著眼睛的時候抽了張紙,擦去了她側臉那滴礙眼的淚珠。

圍觀全程的護士姐姐覺得自己仿佛見證了一幕很了不得的事情,在接下來的治療過程中目光不停在兩人身上流轉。最後她發現,明明以往一個開髓隻要二十分鍾就能搞定的趙醫生,這次多用了一倍的時間。

畢竟是兒女雙全的過來人,隨診護士心下多少有了些判斷。她看著開髓完整個人都有些蔫兒的蘇意,趁著趙禹縉走開的間隙,好心地出聲安慰:“這麽多年也沒聽說有誰和趙醫生告白成功過,你……不要灰心。”

蘇意咧嘴笑笑,後知後覺地有些不好意思。

護士看著她眉眼動人的笑意,道:“你看著,還挺麵熟的。”

趙禹縉適時進來,護士善解人意地把空間留給了二人。

蘇意心想,要是自己這個時候是醉酒狀態該有多好,起碼還能給腦子發熱找個借口。果然隻有遇上他時,饒是自己多麽冷靜理智,都會在他麵前丟盔棄甲。

趙禹縉此時摘下了口罩,但是麵上仍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他淡聲開口:“下周做第二次治療,一會兒你找護士約時間……”他沉默片刻,仿佛下了個決心,“蘇意,要不,我給你換一個主治醫生吧?”

如果蘇意當下抬頭,多少能在他臉上看到些類似糾結的情愫,可蘇意埋頭捏著手指,好一會兒才道:“我記得,你曆來是個喜歡善始善終的人。”

桌上沒放穩的筆終於滾落到了地上,“嘎嗒”一聲,不知敲在了誰的心上。

夜深,口腔內科VIP區,隻有趙禹縉的辦公室還亮著盞燈,電腦上是蘇意拍的片,一口端端正正的牙齒,上下各有個缺。

趙禹縉拿出口袋中的小玻璃瓶子,裏頭一顆被洗得白白淨淨的牙齒撞著瓶身聲音清脆。

這是他弄掉的,她的第二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