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官家思忖了片刻:“眾愛卿意下如何?幾位相公怎麽看?”

蘇瞻立刻出列道:“燕王殿下所言有理,臣願舉薦殿下前往青州招安!”

高太後皺起眉頭正要發話。老定王咳了兩聲道:“老臣也願舉薦燕王往青州招安。”

殿上一靜。

官家點點頭:“那就這麽定了。和重你先和樞密院擬文,將濟南府的那四個人放出來。”

蘇瞻和樞密院支差房的副承旨站起身應了。

官家又問:“六郎,你怎麽看西夏一事?”

趙栩拱手道:“臣不敢妄言戰還是和談,隻是夏乾帝這人弑母殺妻,生性殘暴,他現在求賜《大藏經》,是要向他生母懺悔?還是要超度元配?抑或他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然他想要成佛,那十萬大軍又是做什麽的?”

不等蔡佑開口,趙栩笑著走到趙棣身邊:“爹爹,臣前些時看著五哥缺錢,硬送給他一千兩銀子,畢竟做弟弟的還是要幫哥哥一把。現在臣不高興了,五哥您怎麽能問弟弟要了一千兩銀子呢?為了以後能少給點錢,臣還是先打五哥一頓吧!”

趙棣剛要說自己沒收過他一千兩銀子,見趙栩一拳飛了過來,立刻躲開了三步遠。

趙栩卻隻是虛晃了下拳頭,朝官家說:“爹爹,請問這和西夏先主動進貢一千多匹馬,再出兵求減少進馬有什麽不同呢?”

殿上還無人應答,卻聽到定王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老淚:“六郎原來不隻會打人,還怪會說笑話的。好笑,好笑,真是好笑啊。”

蘇瞻上前道:“燕王殿下所言極是,往年西夏進馬,極少超過百匹,今年以援助我大趙修建皇陵為名進貢了近千匹夏馬,反常即為妖。再者,先帝在位時,西夏也幾次請賜經書,我大趙一直有求必應。何須圍城威脅?臣以為他的上書隻是拖延之策,不可輕信。”

官家正要說話,外間的小黃門大聲唱道:“樞密院副使——太尉陳青到!”

官家精神一振:“快宣!”

殿上眾人都往外看去。

一身戎裝的陳青大步跨入殿內,倒頭就拜。

官家親自離座扶了陳青起來:“漢臣辛勞了,一路可好?”

陳青滿臉胡子渣,雙眼卻依舊明亮犀利,含笑拱手道:“謝官家垂詢,臣返京路上兩次遇刺,兩個時辰前在應天府外第三次遇刺。”

滿殿的人都是一驚,官家更是失色:“漢臣可有受傷?”趙栩趕緊上前幾步細細端詳陳青有無受傷。

陳青朝趙栩微笑著點了點頭,拱手回稟道:“臣隻是受了些許皮肉傷,已經包紮過了。那些刺客所用的都是夏劍,也的確來自西夏,都已當場全部殲滅。官家放心。”

官家這才覺得手上濕漉漉的,一看,剛剛扶起陳青的右手掌上沾了不少血。再看陳青的左手臂,甲胄之下正滲出血來,不由得勃然大怒:“李量元小兒竟敢狡猾如斯!”他疾步回到禦座上,將西夏的上書一把掃落在地:“漢臣!西夏十萬人馬分兩路要進犯渭州,你怎麽看?”

陳青傲然喝道:“他要戰!那就戰!!臣願出戰!!!”

高太後皺起眉頭:“試都不試試和談嗎?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征戰兩浙,耗費巨靡——”

官家臉色潮紅,大喝一聲:“好!戰就戰!太祖有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我身為趙氏子孫,豈能退縮!”

高太後一噎,看向蘇瞻。蘇瞻微笑不語。

定王站了起來,:“陛下英明!用肉喂豺狼,隻能讓畜生更貪心。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大趙西軍北軍也不是花架子。這十幾年沒打過仗,要打就打到底,幹脆打去興慶,端了李量元的老窩。”

殿上再無異議,高太後看官家和二府諸位相公開始調兵遣將,便起身先離去了。

三更梆子敲過去許久了,太尉府後院裏還亮著燈火。

魏氏在羅漢榻上縫著兒子們的冬衣,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兩個從秦州剛到東京的小娘子,身著太尉府的侍女服,坐在旁邊做冬靴,笑著說:“我們秦州是塞外江南,也得到十一二月裏才會下雪,娘子這麽早就把大郎的冬衣冬靴寄了去,大郎收到肯定高興極了。”

魏氏才回了神,笑道:“其實我娘現在還硬要給大郎做棉衣呢。我不做的話我心裏也會難受。畢竟這麽多年都沒照顧到他——唉。”

兩個侍女笑了:“娘子放心!我們七月裏離開秦州的時候,大郎特地讓我們多陪陪您,讓您別多想呢。他好著呢!就是休沐日不怎麽敢出門,那些個小娘子成群結隊騎著馬在門口等著堵他!要和他比騎馬,還有要比射箭的,連要比喝酒的都有。聽說這三樣隻要能有一樣贏了大郎,就能嫁給大郎呢。”

魏氏笑得合不攏嘴:“你們就會說這些哄我開心!”笑完又不免歎口氣,長子的親事也還沒個著落呢。

寂靜的院子裏傳來腳步聲,魏氏手一抖,針戳了手指,她趕緊含在嘴裏吮了一口,放下針線站起身來。

門簾一掀,陳青大步跨了進來:“我回來了。你怎麽這麽晚還在做針線?太傷眼睛了。”語氣輕鬆自在,仿佛他不是出征了一個月,隻不過是去了樞密院一天而已。

魏氏趕緊讓兩個侍女去吩咐廚下備點吃的,淨房備好水。兩個侍女行了禮,笑著退出去了。

“太初呢?”魏氏問他。

“我讓他先回房歇息了,他說明日是你們桃源社的社日?”陳青已自己解開胸前的勒帛,搭在衣架上頭,轉身笑道:“阿魏來幫我解腰帶。”

魏氏走過去:“是,你都知道了?明日給他多睡會兒,我帶孩子們伺候馬兒就行。”她站在丈夫身前,彎腰低頭替他解開腰帶,再把抱肚、護腰、腹甲一層層卸了下來,雙手都快要拿不住了,卻不先放好,又去解腿甲。

陳青輕笑了一聲:“嗯,我陪你。”他垂眸看著妻子鴉青的烏發有好幾縷掛在自己胸甲上,便出手替她理了出來,帶著薄繭的手指順勢伸到她頸後,摩挲了幾下,眼看著那一片雪白的肌膚在指下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忍不住勾起嘴角。

魏氏一顫,滿手的鎧甲配件呼喇喇散了一地。自從回汴京後陳青就沒怎麽出征過,這次她實在是日夜憂心。

被魏氏一抱,正好壓在傷口上,陳青胳膊一抖。

魏氏趕緊鬆開他:“你受傷了?”

陳青讓她解開臂褠:“沒事,皮外傷,剛才在宮裏已經又包紮過了。”

夫妻二人四目對視。陳青又沉聲說了一句:“我沒事。”話音低沉,似有回響。

近五更天的時分,內室裏徹夜的絮語才漸停,紙帳內的氣息纏繞,忽地曖昧起來,漸漸又響起低低的喘息聲。

女人輕呼了一聲:“哎!你的傷!”

“我沒事……”

“頭發纏住了……”

“不管了。”男人忽地“嘶”了一聲:“嬌嬌,快把頭發解開來——”

“嗯,啊!你別動啊……”

“那不行——”男人忍著笑。

後廚的雞舍裏,慢慢踱出一隻趾高氣昂的雄雞,抖了抖尾羽,上了一塊石頭,看了兩眼還黑黑的院子,扯起嗓子高唱了起來。

各大城門的守衛開始準備開城門,僧人們開始敲起鐵牌或木魚,蠟燭、火炬代替了星光,照亮了汴京的大街小巷,不少鋪子攤檔都開始賣粥飯點心,灌肺炒肝的香味慢慢彌漫開來,煎茶湯和煎藥的攤鋪也生起了火。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正是桃源社第二次社日。眾人來到太尉府的馬廄,卻沒看到陳太初。魏氏笑著告訴他們:“太初昨日去應天府接他爹爹回京,今早才從宮裏回來。我讓他再睡一會兒。咱們先一起伺候這些馬兒可好?”

除了趙栩,眾人大喜,紛紛喊著:“太好了!”似乎上一次社日所有人的許願都得到了應驗,九娘心底一直擔憂著孟建的軍糧之事,聽到陳青安然歸來,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孟彥弼更是將馬鞭甩得劈裏啪啦響,被杜氏的眼神鎮住了才沒來幾個後空翻。

九娘上前笑著問魏氏:“表叔可安好?”

魏氏點點頭:“他受了點輕傷,不礙事。來,咱們今天不隻要給馬刷毛,還要給馬洗個澡。”

馬廄裏歡聲笑語。趙栩幫著趙淺予和九娘兩個給馬洗澡,一再警告她們:“天涼下來了,可不許再像上次那樣胡鬧!”

趙淺予放下正要圖謀不軌的小手,嘟起嘴:“哥哥你最沒勁了。”蘇昉笑著替趙栩說話:“六郎說得對,要是萬一著涼了,說不定下次社日沒得出來玩。”

趙淺予點點頭:“好吧,阿昉哥哥說得對,這樣可不劃算。”趙栩瞪了她兩眼,她隻裝作沒看見。

陳青披了件涼衫,從後院走進垂花門,幹脆斜斜靠在廊下,笑著看這群小兒女熱火朝天的樣子。

孟彥弼看見了陳青立刻跑了過來喊道:“表叔!我要去打西夏!你把我從招箭班弄出來吧!讓我和元初哥分到一起行不行!我也想去秦鳳軍!”這幾天皇榜都在說西夏進犯一事,汴京城人心惶惶。孟彥弼卻熱血沸騰,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正當時。

陳青失笑:“我聽說你的婚事定在年底?你不想成親了?”

孟彥弼一愣,腦袋已被杜氏濕漉漉的手拍了一巴掌。杜氏從來沒覺得兒子這麽缺心眼,明明看起來挺聰明的一個人,真不愧是孟在親生的!

魏氏抬起頭,和丈夫相視而笑。

陳青揚聲問趙栩:“六郎,你不是要去青州招安?何時出發?”

九娘幾個都一愣,麵麵相覷。她們隻知道趙栩要去契丹迎接崇王,怎麽又變成去青州了?

趙栩手下不停,舀起一瓢水澆在“塵光”身上:“明日一早就走,今日趁機再逍遙半天,午後還要回宗正寺一趟。”

陳青笑著點點頭:“記得多帶些人手,還有,今日你有空去給我買上幾隻鷹,要連著鷹奴一起買。西北行軍能用上。”這汴京城裏買什麽好東西,隻有趙栩最清楚。

趙栩爽利地應了,轉頭看到九娘眸中的訝意,笑道:“阿妧想養鷹嗎?我給你也買一隻?”這主意太好了,自己北上契丹,應該能靠鷹和她互通消息吧。不然靠急腳遞,又慢又容易泄露行蹤。

九娘低聲問:“青州出事了嗎?前幾天皇榜上不是還說張大人招安了反賊?”

趙栩將事情簡單說了說,略遺憾地說:“我今日就不能和你們吃午飯了,還得早點回去領旨領衣裳。我這次又做了個宣諭使,爹爹還賜給我一柄尚方寶劍。”

九娘想了想:“太初哥哥和你一起去嗎?”不知為什麽,似乎他們兩個在一起,什麽困難都難不倒。

趙栩搖頭:“太初恐怕會調入殿前司。”

“殿前司?那我大伯是要外調嗎?”九娘一驚,看向前方的杜氏。

身後陳太初沉靜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大伯要去北軍,任永興軍承宣使,戰西夏!”

永興軍承宣使,正四品。若能平安歸來,就是要往樞密院副使的位置走了。

九娘看向陳太初。陳太初點了點頭:“是蘇相舉薦的,若是你大伯回來,應該會進樞密院。我爹爹就打算辭官了。”

九娘一怔。蘇瞻!這是徹底站到高太後和吳王那邊去了嗎?非要解除陳青的軍權才放心吧!畢竟孟在是六娘的親大伯,又是陳青嫡親的表弟,他去樞密院,既能讓陳青讓賢,又能讓高太後放心。

陳太初似乎知道她想些什麽,笑著搖搖頭:“爹爹和蘇相應該商量過。”

他們三個看向陳青,陳青卻正在低頭陪魏氏清理馬蹄。

趙栩忽地低聲道:“舅舅是為了我嗎?”他想上前去問一問,腿上卻好像有千斤重。

陳太初拍了拍趙栩的肩膀:“不,爹爹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娘,也為了他自己。”

九娘看著他們兩個。陳太初接過她手裏的毛刷,笑著問:“阿妧今天可仔細一些,別再摔下來了。”

九娘用力點點頭:“嗯!我今天拍過塵光的馬屁了,它會對我好一點吧?”她從荷包裏拿出一顆糖給塵光:“你會乖的吧?”

陳太初和趙栩都笑了。

陳青抬起頭,看著妻子和這群小兒女忙忙碌碌。要是四個兒子都在身邊,其實也不煩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