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黃昏時分,自南往北,離大趙南京應天府最近的驛站不遠處,有一個茶寮,賣的茶水茶飯蒸餅,比驛站裏的要便宜一些。不少往來的客商都愛在這裏歇個腳再往應天府去。

陳太初午後奉召入宮,接了官家旨意,持金字牌來應天府外等候父親。一路奔襲兩百裏,才喝了杯茶湯,看這茶寮裏坐滿了八成客人,還以為有什麽口味獨到的吃食,現在靜靜坐在長條凳上,看著麵前的一碗茶飯。那娘子喜愛他,生生挖了一勺豬油拌在裏麵,此時漂浮著一層油花,已可照見桌邊少年初如青纈。

茶寮娘子看這個美少年微微皺起了眉頭並不動箸,趕緊走過來笑問:“小郎君,不合口味嗎?”

陳太初方一抬頭,遠遠看見官道前麵塵土飛揚,幾十騎正飛奔而來。他從荷包裏取出二十文錢放在桌上,解開馬韁,難以抑製心中激動,縱身上馬迎了上去。茶寮娘子看著那碗倒映著自己臉龐的豬油茶飯,搖搖頭:“可惜了那勺好豬油!”

陳太初在驛站停了馬,靜候陳青。驛站的官員小吏們見他出示了金字牌,趕殷勤地牽了他的馬進去喝水喂草。那驛站的小官見他麵容清冷,也不敢多搭訕,陪著他站於道旁。

片刻後,風塵仆仆一臉胡子渣的陳青勒停了馬,高聲喊道:“太初?!”

陳太初笑著上前倒頭就拜:“爹爹安康!兒子見過爹爹!”

陳青躍下馬,將陳太初拉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官家命你來的?”

陳太初點了點頭,趕緊取出懷中的金字牌。陳青和身後眾人、驛站的官員和一應軍卒,趕緊都跪了下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傳吾口諭,太尉陳青,速至福寧殿見駕,沿途驛站不得怠慢!”陳太初傳完口諭,趕緊請爹爹進驛站稍作歇息。

驛站眾軍吏不少人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陳太尉,個個喜形於色,立刻忙活了起來,雖然還沒到飯點,廚下立刻開始生火做飯。幾十匹戰馬被軍卒們帶去後麵刷馬喂草,清理馬蹄。

“兒子出宮的時候,二府各位相公、幾位宗室親王,還有各部重臣,都已經聚在福寧殿商議青州一事了。”陳太初低聲道。

陳青皺起眉:“青州怎麽了?”

“原本青州的反賊已經被招安了,不知為何,前幾日又拘押了張子厚大人,拒絕了朝廷招安。張子厚大人寫了信回來。”

陳青咕嚕咕嚕連喝了三碗茶,抹了抹嘴:“張子厚也會這麽倒黴?西夏如何?”

“我出來的時候,六郎特地等在宮門口,說夏乾帝上了書,請官家賜《大藏經》,減少他們進貢夏馬的數量,還要每年多賜給他五萬兩白銀,十萬絹帛,就願意撤兵。”陳太初皺起眉頭。

陳青冷笑了兩聲:“放屁!他想得美!”

陳太初低聲說:“爹爹,我們幾個發現蔡佑門下的阮玉郎——”

陳青擺了擺手:“這事我已經知道了,蘇瞻前些時特地派人送了秘信給我,還要問我借人。”

“借人?”

“他手下的人大概不夠用吧。”陳青幾口吃了一碗茶飯,讓陳太初也快點吃。

幾十人用完茶水粗飯,馬兒也都已經準備妥當送到了門外。陳青陳太初輕聲說著話走出驛站大門,迎麵來了十幾個旅商之人,其中不乏女人孩子。陳青一揮手,眾人同往邊上避讓,讓百姓先進。

那抱著孩子的女子走得很慢,藍布頭巾粗布衫,一手拍著還在大哭的嬰孩的背,一邊輕聲哄著。

倏地劍光閃過,那女子的頭巾已被陳青斬落,一頭青絲披散下來。陳青已劈手搶過她懷中的嬰孩,遞給了陳太初:“接住!”

陳太初接過嬰孩,往右前方空地上飛奔出去,到了驛站軍卒之間,再回過頭看。

陳青一眾已經在驛站門口那方寸之地和十幾個刺客戰得難分難舍。不時就有尖叫聲,還有鮮血四濺在驛站門上牆上。

刺客雖然很彪悍,卻不敵陳青和貼身親軍。不多時就開始想退。

陳青冷聲道:“殺無赦——!”

“是——!殺——無——赦——!”

四十多名親軍倒先退後了七八步,紛紛飛身躍上驛站外牆上頭。所剩下的七八個刺客見勢不妙,往後速退。

陳青追出門外,抬手:“殺——!!!”

牆上的親兵們齊刷刷一拉,剛才吃飯喝茶也不鬆開的斜背著的長包上的藍色布已經飄落在地。他們即刻反手抽出一物托在左手臂上。

陳太初眼睛一亮,喊道:“驛站人員全部退後!”

袖弩!也是袖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弩箭破空聲不斷,慘呼聲不斷。刺客幾瞬已全部倒地。

驛站軍卒裏膽小的,已經扶著馬屁股吐了起來,這血腥彌漫的修羅場,那殺無赦的冷凝喝聲,喊得人膽寒心悸。

陳青緩緩走至剛才還抱著嬰孩的女刺客身邊:“西夏梁氏連我大趙的小小嬰兒也要利用,你等死有餘辜!”

身中多箭的女刺客笑著抬起頭,:“太尉一點都不記得奴了?當年奴給您端過茶的,奴是梁氏芃芃啊……”突然她身前飛起一片寒光。

陳太初大喝:“爹爹小心!”他看著爹爹明明絕對可以躲閃開的,可陳青卻忽然慢了一刹,左手臂前擋,血光一現。

“爹爹!”陳太初大驚。

陳青已手起劍落,一顆青絲散亂的頭顱滾了幾滾,停在邊上一個驛站軍士的腳旁。那軍士臉色慘白,強忍住胃裏翻騰,不去看那頭顱。

陳太初將嬰孩放入驛站驛使懷中:“報至應天府去,好生尋找這孩子的爹娘。”

他疾步衝上前:“爹爹——?!”

陳青卻按住傷口,止住陳太初,輕聲對他說:“沒事,一點皮外傷,我故意的。”

陳太初一怔。

陳青拍拍他的肩膀:“官家性子柔和,不見血光,不會想戰。”陳太初默默看著父親,陳青笑著點點頭。

“來人——”陳青轉身吩咐:“收回弩箭!將刺客的兵器全部帶回東京,交應天府查驗屍體和來曆!回京——!!!”

塵土飛揚,眾騎遠去。驛站一眾人等高喊著:“陳太尉安康——!!!”激動過後,轉身對著十幾具死得很淒慘的屍體,滿地血跡,不少人終於忍不住開始狂吐。

這夜亥正已過,趙栩趕到福寧殿時,見蘇瞻、蔡佑、趙昪等二府各部重臣和幾位宗室親王也都在,個個臉色凝重,正在商議著什麽。隻有老定王似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官家恢複了一個月有餘,雖然已能坐朝,精力還是不夠,麵有倦色。太後因為一直沒撤簾,端著一盞燕窩坐在官家左下首仔細聽他們說話。

趙栩剛落座,趙棣也來了。

官家問蘇瞻:“你們商討了半天。既然房十三餘黨所剩無幾,就讓江南東路和兩浙的將領去剿滅。倒是張子厚被反賊拘押起來這事情,和重你看,該派誰去剿匪救他?”

趙栩垂下眼簾。

蘇瞻起身拱手道:“臣請陛下三思!如今西夏正要圍攻渭州。房十三還未盡滅,若是青州再起戰火,恐怕難以兼顧。不如另選一人前去招安,子厚來信也說了,這些盜匪原來也都是良民,隻是怕招安後再遭刑罰,才再三猶豫搖擺不定的。”

蔡佑站了起來:“不妥!張子厚連吐蕃羌族都能說服,可見他的口才和謀略決斷,已經是眾官員裏的佼佼者。青州的悍匪,出爾反爾,連天使都敢拘押!若沒有王兵雷霆之勢,隻會白白再折進去一人,而且還會冷了朝臣們的心啊。陛下!既然太尉已經歸來,不如請太尉率兵前往青州滅匪!西夏一事,今日樞密院不是收到加急文書?夏乾帝說隻求賜下《大藏經》,減少進貢馬匹,多謝銀兩絹帛,就會退兵。能用錢物解決的,為何要動兵刀?臣以為應當與西夏和談,青州當出兵!”

殿上眾臣立刻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了起來。

不多時,官家更覺得疲憊,他擺擺手:“好了,都先歇一歇。五郎六郎,你們如今也都任了官職,說說你們心裏怎麽想的。”

趙棣站了起來:“臣以為,蔡相所言甚是。我大趙這十幾年沒有戰亂兵禍,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太平。西夏蠻夷,如果能賜經減馬就能換來西北太平,何樂而不為之?青州乃古九州之一,地處渤海和泰山之間,是京東東路的要塞,如今被盜賊所占,當重兵出擊,救回張大人才是!”

官家點了點頭,看向趙栩。

趙栩上前三步,環視殿上眾人一番,朝禦座上的官家拜倒:“臣願親往青州招安,救回張子厚大人!請陛下應允!”

老定王刷地抬起褶子重重的眼皮,混濁的眼神回複了幾分清明。高太後的燕窩盞也定在了手間。蘇瞻也一怔。

官家頗為意外:“六郎起來說話,你?你要去招安?可有把握?”

趙栩謝了恩,站了起來:“陛下。前幾日鏵子山的反賊接受了招安,結果到了濟南府,士卒被整編進了廂軍,原先允諾四個匪首的都監官職不僅沒有兌現,還直接被下了濟南府大獄。臣雖不懂主事之人為何食言,但青州的盜匪,肯定是因此唇亡齒寒,才會出爾反爾,扣押了張大人。若是臣,臣也不敢接受這樣的招安之計策,又丟手下還丟性命啊。”

官家微微皺起眉看向蔡佑。蔡佑上前拱手道:“濟南府一事,全因那四個匪首嫌棄都監隻有正八品,竟然肖想換成那從五品的團練使!這才先將那四人軟禁起來,待押送來京處置的。”

趙栩笑道:“團練使雖然是從五品,卻是虛銜、寄祿官,無職掌又不帶兵,還不在本州駐紮。倘若沒有都監、副都總管這樣的武職階官,隻封一個團練使又有什麽用那些個盜匪,隻看品級卻不懂利害關係。為何主事之人不能好好說清楚呢?”他揚聲道:“陛下!若能先免除濟南府那四人的牢獄之災,賜下團練使的職銜。臣再以皇子之名前去青州招安,天下皆知朝廷誠意,何愁青州盜匪不識時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