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趙栩送他們出了城門,看著時辰還早,索性去了宗正寺。

自從九娘疑心阮玉郎是崇王趙瑜後,趙栩就開始翻閱厚厚幾大冊的舊檔。從來不和親王郡王多來往的他,現在遇到三十歲朝上的宗室就要隨口搭訕幾句。這幾日他都在翻閱《宗藩慶係錄》。宗正寺修纂牒、譜、圖、籍,各有不同規定。一歲進錄,三歲進圖,十歲才能進牒、譜、籍。他細細翻著這幾十年各親王的子孫圖錄,將稍有可疑之處的名字另行摘錄,那些早夭永遠停在圖、錄上,更是特別注明,派人一一核實死因。

越查,趙栩自己都越來越有點怕。大趙至今已六世,自百餘年前太祖黃袍加身,繼而一統長江南北,豐功偉績自不用多說。到太宗弟繼兄位,朝堂百姓多有疑義,什麽夜闖禁宮、牽機藥、斧聲燭影,謠言紛紛。太祖一脈自此變成了宗室親王。太宗滅吳越,收漳、泉二州,亡北漢,雖然兩次北伐契丹失利,也算是戰功卓著。到了德宗無子的時候,朝上也有重臣勸諫過繼太祖一脈,然而被官家和太後嚴厲駁回,最後過繼了德宗堂弟濮王的兒子為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武宗皇帝,娶妻曹皇後。

武宗皇帝曾經三次入宮被作為皇子撫養,又兩次因德宗後宮生出了皇子而被遣返回濮王身邊。若不是德宗兩位親子都不滿周歲而病故,還輪不到武宗做太子。在宮內磕磕碰碰長大的趙栩,略一想,就覺得這兩位皇子死得太是時候。作為武宗的親曾孫,他熟悉的是史官記載:武宗仁厚,哭著留在濮王府,不肯入宮登基為帝,是被二府的相公們綁著抬到宮裏,由太後給他親自戴了冠冕,這才勉強登基為帝的。

武宗皇帝登基時都已經三十多歲了,皇子眾多。可惜先是長子忽然發瘋,接著二子元禧太子又暴病而亡,才輪到娶了曹皇後姨侄女高氏的成宗帝當上了太子。趙栩看著右邊厚厚一本記載著男女宗婦、族姓婚姻及官爵遷敘及其功罪、生死的《仙源類譜》,歎了口氣:自己的親翁翁成宗帝,運氣實在也太好了。

趙栩將成宗帝兩位命實在不好的兄長一脈的子孫名字一一抄錄,才發現,那位發瘋的兆王子孫倒很昌盛,而元禧太子一脈,竟然止於圖,沒有能活過十歲的。他搖搖頭,歎了口氣,將名單折了起來放入袖袋中,看了看漏刻,帶人走出宗正寺。自有那伺候的幾個小吏將他所用的圖錄一一歸置回原位,還忍不住議論一二:這《仙源類譜》、《宗藩慶係錄》、《仙源積慶圖》看得人可真不多。其他幾位少卿大人在任上,都隻盯著玉牒鑽研,大不了看看各籍。燕王殿下真是盡責!

五寺三監走出來不遠,就是小甜水巷。趙栩沒走幾步,就覺得有人在跟著自己。他直往斜對麵潘樓街路口那家鷹店而去,全汴京,這家鷹店排第二,沒人敢自稱第一的。

掌櫃的正在陪著兩個北方來的客商選鷹,小夥計跟著趙栩轉了一圈,看出來這位就是瞎轉轉,沒有買鷹的心思,也就自去收拾了。

趙栩走著走著,在一個大雕籠前停了下來。那裏頭放著一個大木盆,裏麵還有零星的羊肉碎屑。籠子外掛著一個小木桶,裝著小半桶新鮮羊肉,插著一杆鐵夾子,看來是留給客人試著喂養。一隻老鷹正懶洋洋站在籠內的幹樹丫上,看見趙栩,傲氣不減,歪著腦袋睥睨著趙栩,似乎在說你愛喂不喂。

趙栩站定在雕籠前,和那鷹對視著彼此。旁邊有人輕聲喚他:“燕王殿下?”

趙栩側頭,看旁邊一個美人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正含蓄有禮地看著自己。

趙栩瞥了她一眼,又轉頭看鷹,還是鷹更好看些。

那女子也不惱,朝他福了一福:“民女張蕊珠拜見燕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趙栩揮手讓上來的幾個隨從退了下去,也不看張蕊珠,隻問:“一路跟著我來的就是你吧?”

張蕊珠的確是早早就等在五寺三監門口,一路跟過來的,便點了點頭:“聽聞殿下將赴青州招安,家父身陷囹圄,還求殿下救家父於水火之中,蕊珠不勝感激。”

趙栩點點了頭,淡然道:“本王職責所在,自當盡力而為。無需客氣。”

張蕊珠又深深福了一福,麵帶憂色,似有話要說卻思慮要不要說出口。

趙栩看著鷹:“你有信要帶給你爹爹還是有話要本王轉告?”

張蕊珠泫然欲泣,咬了咬唇,看向趙栩:“還請殿下轉告爹爹,蕊珠在家日夜盼著爹爹平安歸來,請他保重自己。”

趙栩還沒來得及點頭,聽那婉轉嬌聲含著哽咽聲又道:“也請殿下此去珍重千金之體——”

趙栩一愣,微微側過頭去。

張蕊珠一雙眼中滿是淚光,似鼓勵,似擔憂,似多情,似含羞,凝視著趙栩,櫻唇半張,剩下的半句話含在口中又咽了回去。她對著鏡子練習過很多次,堪稱美目藏琥珀,玉音婉轉流,秀靨比花嬌,訴盡千萬種。

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張蕊珠第一次發現燕王殿下傾國傾城貌的威力,被他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深深看著,麵上不由得飛起一片嬌羞粉紅。

趙栩卻忽地噗嗤笑出聲來:“你說完了?”

張蕊珠一呆。

趙栩卻又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自以為長得還不錯?”

張蕊珠一愣,笑容僵在臉上,微微皺了皺眉頭。這位燕王性子乖張暴戾,說起話來果然讓人不舒服……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無禮過,簡直是市井粗漢!

結果就聽見趙栩說:“仗著一兩分姿色,就來大街上勾引男子。怪不得你爹爹都氣得留在青州不肯回來了。”

你!——張蕊珠眼前一黑,這才想起來趙棣說過他這六弟毒舌起來能氣死人。

趙栩走近了她,垂目俯視著張蕊珠,唇角慢慢地勾了起來:“有那漁人捕魚,隻管先撒下大片漁網,坐等魚兒們撞進去。張娘子撒得一手好網,是想要逮住幾條魚?”

張蕊珠被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隻覺得遍體生寒。

“你在趙棣麵前,想來是一副嬌怯怯受了委屈的模樣,說不定還要抱怨幾句被趙檀糾纏的事?肯定還得哭上一哭。趙棣一見美人垂淚,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是嗎?”趙栩笑了笑。

他身後的鷹籠裏的老鷹忽地盤旋了兩圈,又飛了回去。

張蕊珠好像被人當頭砸了一悶棍,竟有些頭暈眼花。這個妖孽!趙棣說得一點也不錯!

趙栩伸出玉雕般的修長手指,似乎要捏住張蕊珠的下巴。張蕊珠嚇了一跳,咬咬牙又忍住了,隻斂目靜候,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趙栩卻隻是虛晃一招,似乎隻是伸展了一下手臂而已,空中劃了個半圓,拿起那木桶中的鐵夾子,夾起幾塊羊肉,往籠子裏的木盆中放了。

你!!——張蕊珠又羞又惱,她長這麽大,還從未遭受過這般羞辱。明明自己還比趙栩長上好幾歲,此刻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了。

那老鷹卻不飛下來,抬了抬頭,看了看趙栩,又看了看木盆裏的羊肉,似乎在衡量一番。

趙栩笑著說:“對了,你在趙檀麵前,必然又是一副貞靜淑女的模樣,淩然不可侵犯?他最愛豔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娘子了。”

你!!!——張蕊珠這時才想起爹爹再三交待過,絕不允許再接近幾位皇子,她後悔莫及,隻想快快逃離此地,甚至覺得自己就像趙栩剛才鐵夾子上夾著的肉,鮮血淋淋。

趙栩看著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轉身而去,背影還在發抖,搖了搖頭:“你爹爹心是大了些,手段也不光明,倒算是個真小人。怎麽生了個你這樣上不了台麵的女兒,奇怪啊。”

張蕊珠身軀一震,霍地轉過身來,滿麵通紅地道:“蕊珠心念爹爹,來感謝殿下,卻遭殿下這般羞辱!殿下對待女子如此無禮,真枉費他人一片冰心!”

趙栩饒有意味地道:“你爹爹?他恐怕隻會命令你不許再同幾位皇子接觸吧?張子厚可不是自作聰明之人。你以為你夜奔開寶寺私會吳王,太後娘娘會不知道?”

張蕊珠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嘴唇翕了翕,竟說不出話來。

趙栩嗬嗬一笑,看著那鷹盤旋了幾下,立到木盆邊,利爪一伸,已帶起幾塊肉飛回樹枝上,悠然自得地吃了起來。

趙栩看了看張蕊珠,疑惑道:“傳聞張大人喪妻後廣納姬妾,卻連一個兒子都沒有,隻有你一個女兒,難道你是抱養來的不成?”他點了點腦子:“諾,這裏實在不像親生的啊——”

趙栩的幾個隨從在鷹店門口看著一位小娘子掩麵哭著奔了出來,互相看了一眼,點點頭。自從殿下來宗正寺就任後,五寺三監門口早晚總圍繞著不少小娘子,這樣哭著走的,還是頭一個。不過她還能和殿下說這麽久的話,算幸運的了。嘖嘖嘖。

過了半個時辰,趙栩才慢悠悠地從鷹店裏踱了出來,身後的掌櫃笑嘻嘻地跟著:“殿下請放心,這鷹啊,小民都是有專人伺候著的。明日早上一定連鷹奴和鷹一起送到太尉府上。”

桃源社眾人在馬場看完陳青指點蘇昉箭術,情緒高昂。六娘都暗歎,可惜孟彥弼的新弓還沒拿到,失去了極好的學射箭的機會。不過她們四個看著自己手上的虎骨韘,又開心起來,幾次三番地謝過陳太初。

眾人離開金明池還往蘇昉的莊子去吃飯歇息。孟彥弼和陳太初騎著馬在最後麵押陣,因為陳青也在,兩人馬上的弓都上了弦,箭袋滿裝,各自掛了金槍銀槍,長劍。

孟彥弼忽地靠近了一把搭上了陳太初的肩膀,酸溜溜地說:“她們四個弓都拉不開,白瞎了這麽好的韘!你可別把老婆本全花了啊?”

陳太初笑道:“那倒不至於,不過二哥你是藏慣了私房錢的。要不我和叔母說說,每個月多發給你些月錢?”

孟彥弼一把勒住他的脖子:“你敢!”他湊到陳太初耳邊輕聲笑道:“你偷偷送給阿妧一個人不就行了?傻子!”

陳太初扒開他的手,臉一紅:“那怎麽行!”

孟彥弼歎氣:“你啊!白白在軍營裏待了這麽多年,還這麽酸腐文人氣!君子頂個屁用!你這樣怎麽搶得過六郎呢?那就是隻狼啊!哎,二哥我可是站你的!我家阿妧可不能給親王做個什麽妾侍,呸!”

陳太初手上一勒韁繩,轉過頭正色道:“二哥你想錯了!六郎不會這麽待阿妧的。”

孟彥弼一愣:“你怎麽知道?”

陳太初坦然道:“我們談過此事了。二哥不用操心,還早呢,過幾年再說。倒是你的親事,請期了嗎?”

孟彥弼嗬嗬了兩聲:“過什麽幾年啊,我婆婆都和三嬸說了明年要給你和阿妧先定親呢。”

陳太初一怔。

孟彥弼捅了捅他:“不是我偏心啊,宮裏啊宗室啊也太糟心了。就衝著表叔和表叔母,我家阿妧嫁給你,我當哥哥的都一百二十個放心。你可別犯傻啊。六郎又不是不講理的人,好好告訴他就行了。”

陳太初皺了皺眉,看向不遠處的牛車。車上依稀可聽到趙淺予和九娘歡快大笑的聲音。

阿妧的心事,他們還不知道呢。還有六郎,又怎麽會是告訴他就行的人?六郎以誠待他,他自然也以誠待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