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前方的車隊轉了個彎,村莊就在眼前。

九娘挽著六娘的手,跟著眾人進了院子。

葡萄架下一人笑著站起身來拱手道:“漢臣兄!”他身穿青色寬袖道袍,身姿如鬆,豐神秀玉,宛如謫仙。

陳青笑著回禮:“和重!”

秋千架上一個小女童乍見到湧入這許多人進來,竟嚇得哭了起來。一旁的乳母趕緊抱了她下來見客。

蘇昉蘇昕上前給蘇瞻見禮。蘇昉見乳母抱著的妹妹甚是瑟縮,心中暗歎了口氣。

蘇瞻微微皺了皺眉,他特地約了陳青在此一見,又想著唯一的嫡子和嫡女關係疏遠,便特意將四歲的女兒也帶來莊子上,想讓兩兄妹熟悉親近一二。卻沒想到蘇昉神色淡淡,毫無主動親近之意。而唯一的嫡女竟被王瓔教養得如此膽怯,想起阿昉四歲時的樣子,竟連歎氣都歎不出來。

他要給趙淺予行臣禮。趙淺予趕緊攔了,反行了子侄禮:“我隨阿妧稱呼蘇相您為表舅!”

眾人一一上前給蘇瞻行禮。

九娘看到王瓔和蘇瞻的女兒坐在自己的秋千架上,心裏隱隱有些不樂意。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很是小氣,卻不免將這氣都記在蘇瞻頭上。隻淺淺福了福,淡淡喊了聲“表舅安康”,又把那“舅”字囫圇滾了過去。

蘇瞻還是開寶寺見過九娘一麵。他從蘇昉口中聽過九娘的聰慧和努力,知道他們幾個這幾年很是親近,也知道阮玉郎一事極為重要的幾處疑點,都是這個表外甥女發現的。卻沒想到小九娘竟會美貌至斯。他看了看兒子,若有所思,轉身不動聲色地攜了陳青,帶領眾人進了正屋落座喝茶。

不多時,高似將眾人的部曲隨從一一安置完畢,也進了正屋,悄然立在一邊。九娘默默抬眼瞟了他一眼,高似的目光立刻閃電一般跟了過來。九娘趕緊垂目安坐。

蘇瞻笑著細細打量了孟家的三個孩子和陳太初,歎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錯!”

陳青笑道:“你家大郎也是佼佼者,他日也必然是大趙國之棟梁。”

蘇瞻笑著搖頭道:“阿昉他無意仕途,我也不勉強他。倒是太初年方十五,這次調入殿前司,真是前途無量。”

他們倆也不避諱這些孩子,徑直說起兩浙房十三的戰事來。眾小聽得津津有味。

用完飯後,魏氏和杜氏留在前院。蘇昉帶著桃源社去後院的偏房說話。九娘看著乳母將那小女童抱去偏房睡午覺。那女童不肯,掙紮了幾下,含著淚眼巴巴地看著蘇昉,極輕地喊了聲“哥哥——”,不見蘇昉有回音,就伏在乳母肩頭把極瘦的小臉藏了起來。九娘對著蘇瞻,已經沒什麽感慨,看到這女孩兒,卻不免想多了一些。她要是阿昉,對著這樣來的一個妹妹,大概也做不到好生關愛她,也不想親近她。可不知為何,想起那孩子吃飯時偶爾抬起忽閃的大眼,極小心地瞟一眼蘇昉又極快地低下頭去的模樣,竟然還是會心生憐意。對孩子,她硬不起心腸。

蘇昉看著九娘的神色,淡淡地道:“阿妧不用多想。我對她好,不免有人就想著要利用她,她以後會更難過。”

九娘一怔,細細咀嚼著阿昉的話。自己總想著麵麵俱到,未嚐不是粉飾太平。阿昉比自己,要果敢決斷多了。

“對了,有件奇怪的事。我發現我娘的劄記,少了最後兩本。”蘇昉給眾人的茶盞裏斟了茶。

蘇昉看著眾人吃驚的模樣,特意解釋道:“我娘習慣自己裝幀劄記,不論厚薄,每年四本。熙寧二年我娘病得厲害,沒有記劄記,所以最後兩本就是熙寧元年秋冬天的。”

九娘低聲問:“阿昉哥哥你可仔細找過了?”她明明記得秋天的那本還是她親手裝幀過的!還夾了好幾片紅似火的楓葉!

蘇昉點點頭:“絕對不會錯的,因為王婆婆今年曬書時數的劄記總數量和我這幾天點出來的一模一樣。所以應該是我搬來莊子前就丟了!”

孟彥弼趕緊問:“搬來之前放在哪裏的?”

蘇昉無奈地歎了口氣:“都和我娘的遺物堆放在一間後罩房裏。”他看看蘇昕和九娘:“對,就是我家暖房酒那天,你們躲著偷聽我姨母說話的那間。”

孟彥弼想到炭張家的事,立刻張嘴就問:“會不會你娘早就發現你姨母和你爹那個?記在了劄記上,所以才被害死了?劄記也被毀屍滅跡了?”陳太初尷尬地趕緊捂住他的嘴,向蘇昉致歉。趙淺予和六娘都目瞪口呆地看向蘇昉,又看向翻著白眼看天的蘇昕。

蘇昉麵色蒼白,抿唇不語。

九娘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蘇昉:“阿昉哥哥,你剛才說你娘最後幾個月病得厲害,沒有記劄記,那劄記是她自己裝幀的還是別人幫她裝幀的?”

蘇昉一震。

“熙寧元年冬天,我娘陪著太後去鞏義祭掃皇陵了。我娘最後一本劄記,一直疊在她書案上頭。那最後的一疊,是我娘去了以後,她的兩個女使收拾遺物時,代為裝幀的——”蘇昉口齒間都覺得艱澀起來。

陳太初霍然抬頭。

蘇昉看著陳太初,一字一字地說:“晚詩和晚詞兩位姐姐正是替我娘收拾遺物的人。”

“然後她們就被誣陷成偷盜主家財物,從而趕出了蘇家?變為了賤籍?”陳太初接口道。

“那就肯定不是丟了,而是被偷了!”孟彥弼弓起身子低低地說:“阿昉,你娘一定記下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或者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蘇昉吸了口氣,勉強笑道:“算了,我娘過世已久,劄記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已經想到娘的病和去世會不會也和這不翼而飛的兩本劄記有關了。還有被張子厚收留的晚詞,還在不在汴京?她們有沒有看到過什麽?但這不是桃源社的事,和阮玉郎案無關,無需拿出來和他們商討。

陳太初溫和地道:“阿昉,當初我們結識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娘往日的女使。不隻是孟家的事、阮玉郎的事才是事。二哥的親事也是我們的事。六郎的家事也是我們的事。你的事、你娘的事,自然也是我們桃源社一眾兄弟姐妹的事。你要是有什麽猜度和線索,盡管說出來,我們人多,可以一起幫著你想。若是需要找那個晚詞或者張子厚,我和六郎也能幫得上忙。”

蘇昉看著陳太初片刻,用力點了點頭,想了會兒,忽地壓低了嗓子湊近陳太初說:“其實我有些懷疑高似——噓!他聽力極佳,我們輕些說。”

眾人大吃一驚,紛紛湊過頭來。

“當初我娘的藥,爹爹說不可能有問題,因為有高似暗中盯著。可我看姨母的神情,分明是極有問題的。所以我不相信高似。這次阮玉郎的事我告訴爹爹後,才知道高似四年前就在查阮玉郎這個人了,而且還查出了泉州案。可偏偏沒有什麽大的收獲。”蘇昉以更低的聲音道:“錢!主犯!都不見了。我總覺得我爹爹太過信任他了,我們都能想得到阮玉郎的錢流去何處,他那麽厲害的人,怎麽會四年裏毫無所察?”

陳太初想了想:“他當年就不讓你和晚詞接觸,在相國寺攔過你!”

孟彥弼壓低了嗓子道:“小李廣帶禦器械高似啊——我打不過他。太初?我們兩個能把他拿下嗎?對了,要不趁著表叔在這裏,直接拿下審吧,太可疑了。萬一他再和阮玉郎有什麽關係,我們可被他一鍋端了!”

蘇昕看看這個孟二哥:“如果他和阮玉郎有關係,我大伯該死了幾百幾千次了吧?!”

蘇昉和陳太初麵麵相覷。蘇昕的話難聽,卻也有道理。

六娘和趙淺予屏息以待,幾乎不敢出聲,聽了蘇昕的話,都看向九娘。

九娘卻在苦苦思索著,熙寧元年的秋冬天,她到底記下了什麽?秋天節日多,立秋、秋社、中秋、重陽、天寧節、太後壽辰,她常出入宮,受過趙栩娘親的特意感謝,也聽到了郭太妃的秘事。然後冬天最大的事莫過於她陪著太後去鞏義祭掃皇陵,五帝六陵,十幾座皇後陵,百座親王宗室墓,名將勳臣墓,連著十多天,方圓六十裏,車駕人馬不停,祭掃香火不斷,人人都精疲力竭。她有些什麽感慨,也隻是稍作記錄而已,但她就是從鞏義回京後才生病的。這兩本劄記和她的病有無關係?和二房前來“幫忙”又有無關係?晚詩和晚詞又因此遭殃。

九娘現在絕不會認為那兩本劄記是“丟”了。可能看到她劄記的,應該隻有家裏的人。

九娘轉過頭,想起剛才書房門口似鐵塔一般的高大身影。高似,當時已經是家裏的人吧?想起當年蘇瞻所說的高似入獄的原因,九娘柔聲問蘇昉:“阿昉哥哥,不知可方便讓阿妧翻閱一下表舅母的劄記?”

蘇昉略一思忖:“阿妧你隨我來。”

蘇瞻帶著陳青進了書房。陳青背著手,細細在書房裏轉了幾圈,點了點頭:“和重你還有這樣一個好地方,真是讓我羨慕不已。你這院子、仆從、這間書房,都剛剛好,待我解甲歸田,無非也就是想有一處桃花源而已。”

蘇瞻苦笑道:“慚愧,這裏都是阿昉他娘以前帶著人打理的,多虧了幾位忠仆得力。這些年我也隻來過幾次。”

兩人落座後直奔主題。

“高似明日就出發去女真部幫忙,隻要契丹一亂,無暇挑釁,漢臣兄你隻需專注掌控西夏戰事即可。”蘇瞻坦然相告:“阮玉郎一案,太過驚世駭俗,高似暫時不在,還請漢臣兄派兩個親信可用之人給我。”

陳青點頭:“我有個可用之人,叫章叔夜,已經下令讓他從杭州趕回來。隻是和重,你這般挑起女真和契丹的戰事,可千萬要謹慎,畢竟契丹是我大趙的盟國,這等毀諾之事”

蘇瞻端起茶盞:“壽昌帝年歲已高,契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都是雄心勃勃之人。皇太孫雖然入宮撫養,卻始終未明確繼位之人。這兩年榷場爭端也多,為了契丹馬,出了好幾條人命,都硬壓下去了。虎狼在側,蘇某隻能未雨綢繆不擇手段了。”

陳青歎了口氣:“阮玉郎的身份,待六郎去了上京,應該就能推斷出來了。”

“對了,高似明日北上,正好可以先護送燕王殿下去青州。”

陳青點點頭:“我也派了些親兵護送他,有高似在,自然更是穩妥。和重兄可想過和張子厚攜手——?”

蘇瞻笑著搖搖頭:“他和我,私怨頗深,如今政見也不同。但我自然還是希望燕王殿下能把他平安帶回來。不瞞漢臣兄,和重私心頗重,推薦孟在去北軍,建議你交出兵權,也是希望順遂了太後的心,緩解一下太後和官家兩宮之間最近越來越尖銳的矛盾。實際上,你退,燕王也才有一爭之力。”

陳青抬起眼,笑了:“我記得你是上書擁立吳王的。”

蘇瞻也笑了:“現在我也還是擁立吳王,以後也是。”

陳青不語。

“昔日太祖雪夜問策,太宗三請趙相,德宗對寇相、包龍圖言聽計從。漢臣兄,吳王他日不會左右二府文武國策,可你外甥燕王,卻是眼高於頂桀驁不馴的人哪。”蘇瞻坦然相告:“今日和重雖和漢臣攜手相商,若漢臣執意要為燕王鋪路,他日難免各走各路。”

陳青站起身,撣了撣袖角,笑道:“無妨,且走且看,且想且定吧。也許有朝一日,你會變了主意。六郎的性子,若是你所說的這樣,那八個孩子恐怕結不成社。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清楚,你家大郎隻怕也比你清楚。反正我陳漢臣是不可能改主意的。我這個人呢,愛護短,燕王是我外甥,他想做什麽就做,想爭什麽就爭,我這個舅舅總會幫他到底!今日我們叨擾了,告辭!”

蘇瞻沒想到陳青為了趙栩竟然一言不合就拔腿走人,剛要出言挽留。陳青卻已走到門口,笑著回頭道:“還有什麽事,咱們到都堂說就行。”

蘇瞻才發現,陳青這人,真不好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