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正屋西邊種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樹幹粗粗,此時還是鬱鬱蔥蔥,不時傳來寒蟬的鳴叫聲。那高高的枝丫上頭吊著兩個秋千架,長長絲繩紫複碧,嫋嫋橫枝高十尺,正是引起趙淺予尖叫連連的好東西。

蘇昕用力將趙淺予推高。從後院跑出一大兩小三隻狗兒來,直奔秋千架下,圍著裙裾飛揚的趙淺予吠了起來,搖著毛茸茸的尾巴,又轉頭跑到蘇昉和九娘腳下嗅一嗅,歡快地轉個不停,蹭個不停。冷不防不知哪裏又跑出兩隻肥嘟嘟的花貓,也不怕生,湊到蘇昉麵前,甩了甩尾巴,又懶洋洋走去正屋門檻下頭蜷縮著曬起大太陽來了。

趙淺予先是尖叫,跟著又大笑不已:“阿妧!六姐,快來一起**秋千!”這時已經換了趙栩在用力推她,她飛得太高,幾乎要越過西邊的矮牆去了。

九娘站在原地,恍如隔世。前世她辦完爹爹的喪事回來開封後,買下這遭洪水淹過無人搭理的小莊子,免了三年的佃租,親自收拾打理,當時是不是也有一絲期盼?盼著得一知心人,孩子兩三個,貓貓狗狗團團繞,瓜果蔬菜不缺,鄉裏鄉親淳樸,天天醉裏不知時節改,漫隨兒女打秋千。可是最後一年隻帶著蘇昉來過兩回而已。此時毫無準備地驀然回來,心中熱潮翻滾,舊地,故人,阿昉,還有她以前抱回來的小狗都已經生下了小狗。

“阿昉——?”九娘哽咽著喚蘇昉,這一刻,她太想告訴阿昉,娘回來了,你帶著娘回來了。她想站起來,雙腿發軟,站不起來。

蘇昉卻已經挽起袖子,走向槐樹下的秋千架,並未聽見九娘輕聲的低喚。蘇昕笑著喊:“哥哥!哥哥快來!我也要飛得像阿予這麽高!”

陳太初走到九娘身邊,蹲下身子,柔聲問:“阿妧你怎麽了?身上哪裏疼嗎?”自從九娘下車,他就發現她有些不對勁,又知道她是很喜愛這些農家農事的,就擔心她是不是摔下馬還是受了內傷,好強不肯說出口。

九娘淚眼朦朧地轉過頭,看到陳太初關切的眼神,沒人問還好,一有人關心,她卻像崩斷的琴弦似的,立時止不住眼淚,喃喃道:“我——我沒事。”

忽地有人輕輕摟住了她:“沒事就好,想哭的話你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卻是魏氏。她雖然不知道這孩子為何這麽傷心,可看著就心疼得很。

有時候,孩子隻是需要人抱一抱,哭一哭就好了。太初,你真是不懂小娘子啊。

九娘被她一抱,實在忍不住,埋頭在她懷裏哭了起來。秋千架上的趙淺予和蘇昕嚇得趕緊下來,和六娘一起圍著她問長問短,又責怪孟彥弼思慮不周,肯定害得九娘傷了手臂。

趙栩定定地站在槐樹下,看著被一群人淹沒的九娘,任由秋千架晃悠著敲在他腿上,第一次心裏有種說不出滋味的虛空和酸脹,有些疼痛,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秋千漸漸停了,趙栩和被擠到外圍的陳太初目光交會。兩個少年靜靜地互相看著。

被許多人圍著,九娘接過六娘的帕子擦了擦眼淚鼻涕,紅著臉抬頭對蘇昉說:“阿昉哥哥,我隻是想起你娘了,小時候她抱過我幾回,對我很好。我來這裏想到她就有點傷心。”

眾人都靜了下來。蘇昉失笑道:“傻阿妧,我娘抱你的時候,你才生下來三天。我也抱過你的,你怎麽會記得?我隻勉強記得自己兩三歲的事情,其他的都是爹爹娘親告訴我的。”

九娘破涕為笑道:“我周歲的時候,家裏頭沒人記得,你娘還來抱過我,送給我一個黃胖,我一直收得好好的,可惜被十一郎摔斷了一隻右手!”

蘇昉一愣:“你周歲的時候?我五歲,已經入學了,那次應該沒去你家。”

杜氏笑了起來:“她也記不得這些,都是慈姑說的吧。這孩子就是記著別人的好。”

正說著,王婆婆笑著出來招呼:“吃飯了!快進屋來吧。”

翠微堂裏,梁老夫人強壓著午後的犯困,細細打起精神來看著程氏,疑惑道:“你怎麽突然要給阿姍定親?”

程氏抿了抿唇:“娘,昨日我哥哥說了,已經給大郎進納了開封府陳留縣主簿的官職,雖是進納的,也是個正經的八品官。家裏怕他不安下心來好好做事,想給兩個孩子先定下親事。過個三年,看著他確實洗心革麵好生過日子了,再行納征請期之禮。”

程氏頓了頓:“正好我爹娘過了年也要來汴京,日後有他們照應阿姍,我也放心多了。”

梁老夫人沉默了會兒,摸了摸手中的數珠:“老三怎麽說?”

程氏垂目道:“昨夜和三郎商量了,他覺得先行納吉,三年後再納征請期的法子蠻好。兩家本是至親,不對外張揚也沒人知道。萬一大郎實在不爭氣,三年後阿姍也才十五歲,大可以退親再議。再說阿姍這次闖了大禍,也是她心太大的緣故,現在定下來,她也就死心了,留在家裏我也好多陪陪她。”

梁老夫人一怔,歎了口氣:“你和娘家親上加親,本來也是件好事。隻是如今有個阮玉郎摻和在裏頭,你哥哥未必知道裏頭的厲害,若是被他綁上了船,萬一以後有個——”

程氏恭謹地回道:“昨日媳婦和哥哥說了此事。哥哥說那阮玉郎對阿嫻做的事,不過是想費心討好蔡相,為的是西北要新開四個榷場的生意。家裏也隻是和他有生意往來,並無別的往來。”

老夫人皺起眉:“朝廷要在西北新開榷場?”

程氏點了點頭:“就是表哥四年前就定下來的那些地方。這幾年一直拖著,聽說重陽前後就要開了。”

老夫人定定地看著程氏好一會兒,才淡淡地道:“既然你和老三都覺得好,就這麽辦吧。反正還能再好好看上三年。”

程氏又說:“還有三房嫡子的事也拖了這許多年,我和三郎商量定了,眼下也就十一郎讀書還像樣,就把十一郎記到我名下做三房的嫡子。就是青玉堂那邊——”

老夫人想了想:“既然老三能下定決心,我去請族長出麵就是。你們想什麽時候辦?”

程氏思忖了片刻說:“冬至祭祖前如果能改名重入家譜就最好了。還有,我想把阿妧一起記到我名下來,以後和陳家結親,兩邊麵子上都好看。”

老夫人暗暗吃驚:“這兩件都是大事,你想清楚了嗎?”多出一個嫡子一個嫡女,程氏的嫁妝原本是都給七娘的,現在要分成三份了。這阿程什麽時候這麽大方了?

程氏點了點頭:“其實也就是我那點嫁妝的事,不算什麽。三房就盼著十一郎以後讀書爭氣,能考個進士回來,好替阿姍撐腰。也想著阿林和阿妧別再記恨阿姍了。這些日子阿妧對阿姍不理不睬的,阿姍不知道一天要哭幾回,唉。”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把阿妧也記到你名下,自然是件好事,也是你心胸寬廣。最好她們姐妹幾個能和好如初。阿妧和十一郎日後也感念你這個嫡母的賢德,必定好生孝順你,也能照顧到阿姍。陳家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會謝謝你這份心思的。”老夫人何嚐不知道程氏的打算,多了陳太初這個嫡親的連襟,程家再有錢,程之才也不敢再七娘跟前蹦躂。

老夫人喝了口熱茶:“阿嬋和我說了好多次,她舍不得阿妧也入宮,我也想著把阿妧留在家裏。我看不如這樣,等過了年開了春,把她們姐妹倆的親事一起定了。魏氏不是也等著回複嗎?若是陳青家能等個四年,也同樣先納彩問名納吉好了,這樣大家都避開明年的采選,定定心心。”

程氏想了想:“娘說的有理。媳婦就這麽回複魏氏。”

“你也要和你哥哥說清楚,眉州程氏不隻是和我孟家三房結親,也等於是和太尉府結了親。萬事需謹慎為先,若能和阮玉郎撇清關係的,早日撇清關係才好。我看阮玉郎不隻是為了謀財討好蔡相。那四個榷場,是你表哥蘇瞻以前所提的,如今能重開,肯定也是他一力主張。你哥哥與其繞著彎子通過阮玉郎走蔡相的門路,還不如好好想辦法去和蘇瞻重修舊好,畢竟是骨肉至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總比那來曆不明的外人可靠。你也不妨試著兩邊牽牽線。”梁老夫人緩聲一一道來。

程氏站起身恭謹地應了:“是,我姑母也一直盼著蘇程兩家重新交好呢。”

一個時辰後,貞娘聽著老夫人還在**翻來覆去,上前輕輕替她捶起腿來。

安息香雖然綿延悠長,老夫人還是心裏亂成了麻。

貞娘輕聲道:“您別太擔心了,若不先趁了他的意,又怎麽知道他還會做什麽呢。”

老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老三家的啊,心裏頭藏著事呢,還是件大事。你讓老大晚上來趟翠微堂吧。”

酒足飯飽後,王婆婆引著眾人進了後院。後院裏種著幾株木樨,沿著院牆種著果樹,石榴已經掛了果,還沒泛紅。

後院的東廂房三間是書房,沿牆的三排書架上堆滿了書。九娘一排排看過去。這些是前世爹爹收藏的書籍,跟著她從青神帶來開封的。如今,都是阿昉的了,真好。

臨窗的長案上,紙墨筆硯都已備齊。趙栩也不囉嗦,讓隨從將一副長畫卷送進來鋪在長案上。

眾人眼見屋外雁翅排列開幾十個帶著兵器的隨從,都心知茲事體大,上前細看。畫卷上麵丹青水墨,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樹根向上,分成三支,中間寫了一個“趙”字,左側那根寫了“高”,右側那根寫了“郭”。再往上枝丫交錯,有粗有細。

九娘站到案前,福了一福:“多謝六哥費心,這事情雖然是孟家的家事,卻眼看著要把各家牽扯進來,所以借著社日,一並告知,請各位哥哥姐姐們都心中有數,一同商議對策。”

九娘就把中元節第一次見到阮玉郎開始,直到昨日秋收在程家所見所聞,都細細告訴了眾人。也將趙栩和她上次的商討全盤托出。隨著她一步步的敘述,趙栩的描邊筆在各枝丫上添上了孟、程、阮、蘇和崇王、定王、蔡相、西夏、契丹等字。

待九娘說完,魏氏和杜氏及孟彥弼所知最少,三人大吃一驚,細細想來,不免心驚肉跳。趙淺予一臉迷茫,看著畫卷更加稀裏糊塗。

孟彥弼霍地就往外走:“我去抓了那阮玉郎來,問個清楚!要敢不答,就好好嚐嚐我孟二郎的拳頭!”

杜氏喝了一聲:“糊塗!你難道還能去蔡相府上找人?”孟彥弼一愣幾步垮回書案前問杜氏:“娘!我孟家和阮家有什麽仇?姨奶奶和阮玉郎為何非要盯著三叔房裏?”杜氏搖頭不語。

蘇昉心思敏捷,立即指向樹根處的郭和阮:“這個阮玉郎的真正身份最是關鍵,他應該不是你家阮姨娘的親兄長,如果不是崇王,他和郭真人究竟是何關係呢?”

趙栩指著阮氏那裏:“我從宗正寺和尚書內省的舊檔裏查到,先帝登基那年,大阮氏是隨郭氏一起進宮的。奇怪的是郭氏當年入宮的時候隻是正五品的才人,隻一年,雖然台諫三次諫言,她還是升成了正一品的貴妃。”

蘇昕咋舌不已:“她會不會——是因為生育了皇子?”可就算生育了皇子也不能這般升法啊,這是在明晃晃打皇後的臉。

趙栩搖頭:“她在這一年裏並沒有懷孕生子。而且宮中舊檔,隻記載了她是代北應州金城人以及她爹爹的姓名。至於她怎麽入宮的,又怎麽能帶著自己的女使入宮的,一概沒有線索。從她入宮到瑤華宮內去世,郭家也從來無人遞折子請見。甚至郭家沒有人加官進爵過,隻有她爹爹追贈為太尉,她娘追贈為國夫人。”

六娘和九娘齊聲說道:“難道她和先帝以前就認識?”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為何能夠一入宮就寵冠後宮了。

陳太初指了指定王二字:“那麽郭真人的來曆也變得很關鍵了,會不會定王殿下和郭真人以前也認識?還有為什麽她一年裏升成貴妃,宗室和禮部都不說話?定王會維護大阮氏肯定也是因為郭真人。”

趙栩想了想:“從大阮氏的話來看,阮玉郎肯定和郭真人關係匪淺。無論他是不是我三叔,無論他有沒有遺詔。眼下我大膽猜測,他為的恐怕都是——”

孟彥弼脫口而出:“謀逆?!”

眾人都噤聲無語,不寒而栗。

九娘低聲道:“大趙立國以來,律法遠不如唐律嚴苛。《大趙刑統》卷十七賊盜律有言:諸謀反及大逆者皆斬,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祖孫兄弟姊妹部曲資財田宅並沒官。”

眾人麵麵相覷苦笑起來。阮玉郎無論是不是崇王,事敗的話,看來都隻會死他一個。他要是自己不怕死,還真幹得出謀逆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