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從太尉府出來,出鄭門的時候,城門口的唱榜人剛剛開始高聲重複唱榜:“太尉已攻下杭州!房十三一眾反賊逃向歙州和衢州!太尉攻下杭州!房十三……”

牛車裏的小娘子們大喜,趕緊掀開車簾。魏氏和陳太初等人已下馬,匆匆前往皇榜下觀看。原來樞密院今早收到急腳遞的金字牌軍情文書,秋收前一日陳青率軍已攻下杭州。都進奏院趕著印製了諸多皇榜,剛剛張貼了開始唱榜。

趙栩很又驚又喜:“爹爹竟然給了舅舅金字牌!”這個金字牌向來是禦前往前線發出,中書門下和尚書三省以及樞密院都沒有的。官家能直接將金字牌交給陳青,可見毫無猜疑顧忌之心。

陳太初也高興地點點頭:“官家還是很信任爹爹的!爹爹恐怕也想要快點回京!”

杜氏高興地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表哥征途順利,你和太初中秋重陽也就安心多了。”

魏氏笑著告訴車裏的趙淺予:“是的,你舅舅又勝了!已收複杭州!”眾人頓時沸騰起來,高興極了。

一出鄭門,孟彥弼在馬上就高聲唱了起來:“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那鄭門口把守的一眾禁軍見他一身紫寬衫,黃義襴,頭勒紫繡抹額,戴著長腳襆頭。顯然是皇城上八班招箭班的人物,紛紛朝他拱手招呼。再見到汴京聞名的陳太初竟然也在,更是大聲呼喊起來:“太尉安康!早日凱旋!太尉安康!早日凱旋!太尉安康!”

陳太初在馬上笑著一一拱手還禮。路邊的行人百姓知道這就是陳太尉的兒子,更是駐足大喊起來:“太尉安康!早日凱旋!”又見他隨著牛車緩行,認定了牛車裏都是太尉的家眷,更加熱情地高呼起來,有些老嫗甚至走上前來,將手中竹籃裏的菜蔬水果舉起來給陳太初,顫聲道:“太尉安康!”

陳太初連聲道謝不迭。

前邊孟彥弼已高聲唱到:“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歌聲裏卻又多了蘇昉清朗的聲音,還有趙栩激越的聲音。

車內的四個小娘子異口同聲跟著他們低吟道:“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四個人互相看看,胸口起伏,忍不住熱淚盈眶起來,又忍不住歡喜地笑,笑中有淚,淚中帶笑。

隨著趙栩一聲清嘯,牛車周圍的近百部曲隨從也高聲喊道:“太尉安康!早日凱旋!”

車夫眼看出城上了大道,揮動鞭子:“得——駕!”

四個男兒郎並排比肩相視而笑,紛紛伸出馬鞭探身相碰喊道:“凱旋!”

秋天的金明池又和春日不同,因不對士庶開放,清淨了許多。即便如此,因為平時不少宗室子弟也愛呼朋喚友,來金明池賞景喝酒行樂。車內的小娘子們掀開車簾,看到東門也是人車不絕。

門口的一些郎君,見到趙栩和陳太初,紛紛上來行禮。還有些來自南京應天府和西京洛陽的宗室子弟,知道是六皇子趙栩,認識不認識的,都紛紛上來打招呼。趙栩在宗正寺擔了少卿,少不得和他們寒暄幾句。眾人車馬便在東門處停了下來。

路邊停著的牛車裏,不少宗室貴女帶著要好的女伴們來遊玩,聽到聲音,掀開車簾,發現和趙栩在一起的竟然有陳太初和蘇昉,紛紛笑著喊了起來:“陳二郎——!小蘇郎——!”也有和孟彥弼在勾欄瓦舍常遇到的貴女肆無忌憚地大聲喊起來:“孟二!別娶範家的小娘子!——”

孟彥弼嚇得趕緊離親娘遠一點。

汴京貴女們向來不矜持,又知道陳太初和蘇昉是絕不會和宗室聯姻的,更加肆無忌憚地朝馬上的他們投擲荷包香包,好些個直接砸在了他們身上。

趙淺予大怒,探出半個身子就要罵人,被九娘蘇昕笑著拖住了。

九娘看著蘇昉和陳太初習以為常,一邊躲避這些物事,一邊溫和地向那些貴女們拱手行禮道謝,心底十分得意,公子如玉世上有雙!又不免奇怪:“怎麽沒人朝六哥拋卻一番好意和青眼?”畢竟論美色,外麵馬上四人,趙栩當之無愧是最美的一個。

蘇昕笑了:“這個我曉得!六哥和陳太尉是汴京城最不解風情的男子呢。誰朝他拋青眼,得的全是白眼,那些物事還會被當眾丟回去,可不羞死人了?”

趙淺予卻咬著唇,她不喜歡蘇昉和陳太初對那些女子和氣的樣子:“阿昉哥哥和太初哥哥就應該和我六哥一樣才好!”

蘇昕笑得不行:“六哥素來特立獨行,猖狂名士作派,這般無情倒也算了。我哥哥他們兩個性子溫和,若也變成這樣,這汴京城裏大半小娘子們可要傷心死了。太初社和東閣社的小娘子們怕能哭倒開寶寺的鐵塔呢。”

九娘看著趙栩窗外挺直的背影,不知怎麽想起前世,那時候汴京蘇郎的名頭天下聞名,就算帶著她和阿昉一同出入,也會被那些熱情膽大的小娘子們故意投擲私物。他也總是盡量避開,拱手謝過。是不是隻有陳青和趙栩這樣性格的人呢,才會肆無忌憚將自己真正所想表現在外呢。

進了金明池,眾人牽了馬沿著東岸往南岸走。池上秋水連波,波上雖然沒有寒煙翠,襯著碧雲天和岸邊黃葉地,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一早池中已經有些輕舟漂浮,遠遠的能看到西岸已有人在垂釣。東岸依舊有不少酒家,門半掩,社酒壇子堆在門口,顯示出秋社日金明池裏的熱鬧非凡。

到了南岸,穿過一片樹林,就是金明池的射殿。每年春天,官家都會駕幸射殿射弓。招箭班的孟彥弼駕輕就熟,帶著眾人牽了馬繞過射殿到了騎馬場。騎馬場地勢開闊,綠草茵茵,不遠處就是綿延開的山丘,山丘下麵也有供射箭用的一排垛子,山丘上鬆柏聳立。

守衛的禁軍早得了消息,小跑過來給趙栩等人行禮問安。部曲們按部就班地去各處守衛著。侍女們抱著一應事物,跟著射殿的內侍去偏房準備熱水茶點浴桶熏香去了。玉簪跟著趙淺予的兩位女使,帶著其他女使在場外候著。她們心裏比進去的小娘子們緊張多了,就怕萬一誰摔下來。

隨著日頭漸中,騎馬場裏依然充斥著大呼小叫和笑鬧聲。

六娘和九娘都各摔下馬一次,幸虧緊記著哥哥們的叮囑隻能從左邊滾下馬,還必須屁股先著地,兩人都是平沙落雁,沒被馬鐙掛住。

六娘是在走圈的時候重心不穩,歪著歪著就滑了下來。孟彥弼一手把她拉了起來,上下看看,大大咧咧地笑:“哪有學遊水的不喝水?學騎馬的不摔?咱們招箭班被箭插過的不知道多少人呢!沒事沒事,這裏的地鬆軟得很。來,繼續學!”六娘咬咬牙,又爬上了馬。

九娘學起坐倒是學得很快,騎感也好,半個時辰就求著陳太初放開韁繩,讓她跟著趙淺予和蘇昕轉大圈。不料塵光看著溫順,卻越走越快,直往前躥,最後竟小跑了起來,無論怎麽壓韁繩都不肯慢下來。九娘實在堅持不住,不得已從左邊滑下了馬,把趙栩和陳太初嚇得半死。

兩個人飛奔過去。九娘卻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身上沾了碎草,擦了把汗,轉頭就朝他們大喊:“快!快!幫我停住塵光!”

趙栩和陳太初默默地看著她鼻子上和臉頰上被汗水黏著的幾根青草屑。

“阿妧,你動動腿揮揮手,走幾步,我們看看你有沒有摔傷。”趙栩柔聲道。

陳太初忍著笑:“別急,摔下馬記得先檢查自己,骨頭受傷的話就糟糕了。”

九娘愣了愣,原地跳了跳:“我沒事!看!”她對著趙栩揮揮手:“看!我手沒事腿沒事,能跑能跳。”

蘇昉替她把塵光牽了回來,看看九娘,伸手替她把臉上的草屑拿下來,笑道:“他們倆個在看你笑話呢,來,繼續上馬。罰他們輪流替你牽著韁繩。”

一個時辰後,八個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喂著馬,一邊說著方才的趣事。魏氏和杜氏策馬從他們身邊飛馳了過去,往那山丘上去了。遠遠地,傳來魏氏悠揚的歌聲:“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

九娘幾個小臉都曬得通紅,聽見魏氏的歌聲,不由得都出了神。

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真是纏綿悱惻啊。九娘羨慕陳青夫妻毫不掩飾的恩愛和真情,心裏悵然不已。

待山坡上的魏氏和杜氏策馬回轉,就看見場中孟彥弼陳太初和趙栩在策馬疾奔,人人手上一張弓,朝那垛子上連珠箭齊發。四個小娘子跟著蘇昉退到場外拍手鼓勁。那些外麵的禁衛和部曲,女使們也紛紛叫好。一問蘇昉,四個女孩兒竟沒有一個拉得開五鬥的弓,孟彥弼還得回去改訂四個三鬥的弓。笑得魏氏和杜氏不行。孟彥弼厚著臉皮抱著杜氏的胳膊求親娘支援點銀錢,又挨了好幾個毛栗子。

日正當午,西北金曜門外的官道上,騎馬的少年神采飛揚,高歌不斷。牛車上的小娘子們嘻嘻哈哈間或也跟著哥哥們唱上幾句,後麵的部曲侍女隨從們也都精神抖擻。

蘇昉當頭,領著眾人沿著官道向西拐上一條土路,又走了兩刻鍾,就進了一個小村莊裏,好些扛著農具回來吃飯的農夫農婦們和蘇昉打起了招呼。

“大郎回來啦!”

兩邊的農家瓦舍中紛紛走出來好些老人們,在門口笑著朝蘇昉揮手:“大郎——大郎安好!”

也有好些孩子已經跑得飛快:“王翁翁!王婆婆——大郎哥哥來啦——!”

九娘掀開窗簾,一愣。這裏是她前世留給阿昉的小田莊啊!王翁翁?王婆婆?難道?

車馬最後慢慢停在曬穀場西邊的一堵土牆前麵。

九娘下了牛車,一眼看見那大門口站著兩位神清氣爽的老人家,正是青神王氏長房的內外兩位老管家!他們身後的七八個仆婦部曲已經上前來替蘇昉他們牽馬,也都是長房的舊人。

蘇昉笑道:“翁翁!婆婆!我們來了!”他轉向魏氏她們:“六郎說今日有要事相商,最好找一個清淨的地方。正好我娘給我的這個小田莊離金明池不遠,所以就帶大家來吃些粗茶淡飯,還望叔母們妹妹們不要嫌棄。”

魏氏笑道:“是我們叨擾了兩位老人家,給他們添麻煩了。大郎莫要客套。”

趙淺予喊了起來:“好極了!這裏好!我從來沒來過田莊!阿昉哥哥,有雞鴨嗎?我想抓一隻雞玩!”她又皺起眉頭:“都怪二哥給我們用五鬥的弓!弓沒拉開,我手臂疼得不行!啊呀,看!連阿妧都疼哭了!”

九娘拭了拭淚,笑道:“是的,很疼很疼,從來沒想過開弓這麽難!真疼!不過不怪二哥!”

趙栩等人下了馬上前客氣地給兩位老人家見禮,見兩位老人家行止進退有禮有節,應答自如,安排這近百人的車馬隊也井井有條,不由得很是訝異。蘇昉笑著告訴他們:“四年前,表姑父去青神幫我外家辦理了絕戶,這些是青神王氏長房的老仆和部曲,因為放心不下我,都跟著表姑父來了汴梁,就落戶在此。”

眾人進了院子。這農家的院子裏沒有他們日常熟悉的花園假山池塘小橋,一條寬敞的青石路通向正屋,兩邊整整齊齊地種著各色瓜果蔬菜。六娘笑著指著院牆邊的一排已經結了果子的花椒樹:“看!阿妧!這裏竟然也有花椒樹!”

蘇昉笑著說:“那些還是我娘以前親手種的,我就隻管澆水了。”

正屋前頭是寬敞的廣場,鋪了青磚地。東頭的井邊上搭著葡萄架。孟彥弼伸手摘了一顆大葡萄塞入嘴裏,囫圇不清地說:“阿昉,你家這個院子,倒和阿妧的小院子很像,她也種了葡萄,你們果然有緣,都隻想著吃的!”

早有仆婦招呼魏氏杜氏等人坐到葡萄架下,嚐那洗幹淨的紫寶石般的葡萄,還有金黃的甜瓜。

蘇昉笑著看向九娘,見她眼中淚光隱隱,恐怕是手臂酸疼之極,這些年難得看到她這麽嬌弱,倒是很意外。

蘇昕因來過兩回,熟門熟路,已經牽著尖叫著趙淺予直奔西邊去了。

六娘一看,也笑著輕呼道:“阿妧,快看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