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太尉府的院子裏被旭日照得一片金光。提水的小廝來回跑得歡,偏房裏的漢子們一邊看熱鬧一邊說著笑話,女使和侍女們不時發出驚呼和笑聲,部曲們無事可幹,站立在廊下擦拭起了樸刀、長槍,有人索性把箭袋裏的箭拿出來擦拭。水聲笑聲跑動聲吆喝聲還有馬兒嘶鳴的聲音,和馬廄外牆街道上的叫賣聲,車馬聲混雜在一起,生機勃勃。
杜氏笑著接過孟彥弼手裏的長毛刷:“好了,二郎你去教阿嬋。你們四個哥哥啊,各人照顧好自己的妹妹。阿昉和阿昕跟著我們做。六郎!你可不能丟下阿予不管,她年紀最小呢!還有太初,阿妧就托給你了。”
馬兒們都已經牽到了木欄裏麵,等著被主人們細心伺候。
“這個長毛刷用來刷馬身上的汗漬和泥土。”陳太初溫和地教九娘:“對,可以快一些刷,順著毛刷,它會很舒服。”
九娘刷到馬腰處,抬頭好奇地問:“馬會怕癢嗎?”
陳太初看著她不經意地皺皺小鼻子,模樣實在太可愛,本來想搖頭的,卻伸出手去撓了撓她刷子邊上的“馬腰”。兩個人盯著馬兒看了片刻,對視了一眼搖搖頭,都笑出聲來。
看著九娘刷了一會兒,陳太初伸手替九娘將馬尾上打結的地方梳理開來:“現在可以換那個中毛刷,這個要仔細一些刷遍馬全身。還要記得梳理馬鬃和馬尾。”
理完後,陳太初順手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兒輕輕甩了甩馬尾,似乎在謝謝他。
“原來馬屁還真的能拍啊。”九娘忍俊不禁。又是順毛,又是拍馬屁,這馬兒能和主人感情不好嗎?
陳太初也笑了,洗了洗手,遞給九娘一塊幹淨的布帕。九娘一怔,才覺得自己刷完馬已滿頭大汗,她接過布帕,抬手就要往額頭上擦汗。陳太初極力忍著笑伸手攔住,提起水桶:“這個是用來替馬洗眼睛、鼻孔和嘴的。”
九娘眨眨眼,手停在半空,自己這是犯蠢了嗎?!一回神不由得紅著臉笑出了聲。陳太初從懷裏遞給她自己的帕子:“你用這個擦汗。”他轉過頭悶笑著喊道:“廊下備了幹淨的帕子和清水,你們要是累了,可以去歇一歇洗一洗。”
九娘擦完汗,用那塊大布帕沾了水,細細替馬清洗。馬兒被九娘洗到鼻孔,就噴了個響鼻,不少口水鼻涕流了下來。九娘駭笑著問:“馬都這麽多鼻涕嗎?”
陳太初看她並無嫌棄的神色,遞給她另一塊濕帕子:“嗯,還會吐口水,另外有些調皮的馬,很愛放屁。”
他看到九娘瞪圓了雙眼,忍不住笑起來:“馬兒也很愛偷懶,還愛撞人、撞欄杆,你別害怕,必要的時候記得凶一凶它。大多數馬也會和人一樣欺軟怕硬。你一凶,它就老實了。”
九娘聽出他言下之意,笑道:“我先溫柔一點,它要是還不聽話,我再凶它。不過我可不會學則天女皇用鐵鞭、鐵楇和匕首。”
陳太初笑著點頭:“那也太狠了一些,真是烈性馬,寧死也不會認主的。對了,想好你的馬叫什麽名字了嗎?”
九娘看著自己的這匹馬,馬毛滑順光亮,毛色和陳太初的衣裳一樣是天青色,濕漉漉的大眼睛正看著自己,笑道:“水綠天青不起塵,風光和暖勝三秦。它就叫塵光好了,我也盼著能和其光,同其塵。”
陳太初眼睛一亮:“和光同塵?好名字。你記得多喚喚它的名字,好讓它認主。”
趙栩正仔細指點著趙淺予刷馬毛,在一旁聽到這個,笑道:“和光同塵好,合適阿妧。阿予,你的馬兒要叫什麽名字?”
趙淺予看看自己這匹棕色馬,歪了歪頭:“我的馬兒就叫大象好了。爹爹總不讓我騎象,我就當它是象。大象——大象——你要認得我阿予是你的主人!”
趙栩停下手,走到馬兒前麵:“大象?你就是臉長而已,哪裏鼻子長了?”
九娘和六娘還有蘇昕都笑著過來看“大象”。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九娘笑著捏捏趙淺予氣鼓鼓的小臉:“我看阿予這個名字取得妙!”
蘇昉笑道:“道隱無名,阿予這個名字真取得好!你們一個和光同塵,一個大象無形。阿昕和六娘要給馬兒取什麽名字?”
“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雲。”六娘笑著說:“我和九娘是姐妹,她的馬兒叫塵光,我的就叫潛翼吧。”
趙栩長舒了口氣:“啊呀,你的馬兒真是走運,終於能有一個像樣的名字了!”他看看一臉無辜的“大象”,替它擦了擦鼻孔:“你鼻子也不短啊。”
“大象”噴了個響鼻,趙栩看著自己一手的馬鼻涕,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趙淺予原地蹦了起來,哈哈大笑:“六哥!大象可真喜歡你啊!”
一旁的蘇昉忍著笑將水桶拎了起來:“來,快洗一下手。”
眾人笑得不行,又去問蘇昕。蘇昕說:“我偷個懶,跟著六娘,就叫風雲好了。”
九娘六娘拍手稱好。趙淺予想了想,悄聲問蘇昉:“阿昉哥哥,我的大象真的好嗎?”看到蘇昉認真地點點頭,她才心滿意足地去嘲笑還在洗手的親哥哥了。
魏氏笑道:“好名字!你們這四匹馬的名字都好!我的小灰肯定很羨慕。告訴你們啊,我們剛回汴京時,我不懂騎馬,給太初買了匹小馬,太初給它取名叫小魚!”
院子裏刹那靜了片刻,孟彥弼拍著陳太初的肩膀,笑得捂住肚子:“一匹馬你管它叫魚?”
陳太初冷不防被親娘賣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幹脆紅著臉走到九娘的塵光側邊上,抬起塵光的馬蹄,用蹄鉤替它仔細清理起蹄丫來。
九娘倒覺得兒時的陳太初可愛又溫柔,她一邊認真看他清理蹄丫的手勢,一邊好奇地低聲問他:“為什麽表叔母說不懂騎馬才會買小馬?”
陳太初點頭道:“是我爹爹說的,再小的孩子,學騎馬也不能用小馬,就得從大馬開始學著伺候馬,互相熟悉,讓馬認主,才能騎得好,日子久了才能人馬合一。”
九娘若有所思。魏氏笑道:“後來那小馬送給了阿予,阿予還記得嗎?”
趙栩哈哈笑起來:“說到那匹小魚啊!我告訴你們,被阿予——”趙淺予立刻撲了上去,一把從背後捂住了他的嘴:“不許說!不許說!六哥你敢說?把從我這裏搶走的桂花蜜還給我!還有蜜餞!還有醪糟!統統還給我!!!”
趙栩一彎腰,背起趙淺予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反手彈了她一臉的水。惹得眾人都笑個不停。
杜氏拍著“將軍”的腦袋笑道:“老將軍,看看他們,是不是連我們也回到幾十年前了?”
蘇昉感歎:“太尉果然是內行,真正精於此道!”
九娘暗歎了口氣。前世是她被爹娘去世傷到了,不曾定心留意,若是後來能好好請教一下高似,應該就不會給阿昉用小馬學騎馬,最可惜的是若能陪著阿昉一起給馬刷毛洗澡,該多有趣啊!
蘇昉輕籲了口氣,伸手替蘇昕的風雲洗了洗眼睛,笑道:“可惜我娘也不太懂騎馬還有這樣的秘訣,要不她一定會陪著我給馬刷毛洗澡喂食。”
趙淺予擦幹淨臉,聞言湊過來仰起小臉輕聲說:“一定會的!阿昉哥哥,你有全天下最好玩的娘親,不過你要小心!她說不定也會像六哥那樣甩你一臉水哦。”
蘇昉一怔,麵上忽然一涼,側頭一看,卻是九娘笑嘻嘻地甩了他半臉的水:“阿昉——哥哥!我甩你半臉就好了!”
蘇昉呆了一呆,彎腰往木桶裏一撈,揚手甩了回去:“好你個阿妧!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暗器!”
九娘哈哈笑著躲到陳太初身後。陳太初強忍住要躲閃的本能反應,硬生生被蘇昉灑了一臉的水。
九娘正笑得高興,一隻濕手卻從背後抹了她一把:“阿妧,我也隻抹你半臉!”卻是蘇昕為兄報仇來了。
蘇昕躲到蘇昉身後看著滿臉滴水的九娘和陳太初笑得前俯後仰,冷不防又被六娘悄悄從後麵甩了一頭的水。院子裏頓時亂了套,你追我趕,嬌呼尖叫大笑不止。連剛剛刷好毛的馬兒們也長嘶起來湊熱鬧。
趙栩看著在勸和,卻把九娘護在身後。六娘牽著九娘的手,笑得頭巾都歪了。趙淺予和蘇昕躲在蘇昉身後,盯著趙栩一頓胡亂甩水。陳太初一個人東拉西勸哭笑不得。唯恐天下不亂的孟彥弼卻趁亂盯著陳太初,不停朝他身上臉上亂灑水,一邊還扯著嗓子唱:“陳太初——今日他——冰肌玉骨——啊呀——好清涼全是水!汴京的小娘子們,快來看!快來看!五文錢看一看!買定就能看!——啊呀親娘啊——”
卻是他被杜氏一巴掌拍在腦袋上。院子裏那些女使侍女們部曲們都已經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魏氏抱著小灰的頭,隻覺得臉都笑抽了。就連她這個做娘的,也是頭一次看見陳太初有這麽狼狽的模樣。
可她的太初啊,怎麽看,還是那麽好看,氣定神閑。滿頭滿臉的水漬,毫不掩其風華。
笑著鬧了好一會兒,眾人才一身濕噠噠地去給馬清理蹄子,又給馬兒們喂草。虧得八月秋日裏,太陽曬著,也沒人覺得冷。等馬兒們吃飽了,魏氏和杜氏趕緊催她們都去後院洗浴換衣裳。
等四個小娘子收拾停當,換了騎裝和馬靴回到馬廄。院子裏的人都一呆,紛雜的聲音立刻靜了下來。連蘇昉都覺得她們實在太耀眼了。趙淺予一身火紅騎裝,蘇昕一身鵝黃,六娘一身青翠,三人都是鮮亮的顏色。隻有九娘一身丁香色,跟小小紫丁香一般,嬌柔淡雅。
孟彥弼兩隻手搭在趙栩和陳太初肩膀上,問蘇昉:“阿昉,你要有這樣的四個妹妹,能放心嗎?簡直要為她們操碎了心啊!”
蘇昉笑著說:“二哥家裏好像還有兩個妹妹吧?你的心可得小心嘍。”
孟彥弼歎了口氣,湊近陳太初笑著問:“哎,太初啊,要不分你一個兩個,幫幫二哥?”
陳太初含笑點頭:“好!”
魏氏笑著招手:“來這邊,拿你們的漂亮馬鞍。有點重,哥哥們也過來,幫上一幫。”
趙栩看著九娘,覺得替她挑的這套鎏銀鏨牡丹花紋馬鞍,和她穿的騎裝很襯,又想起那白玉牡丹釵,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