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書房中氣氛凝重。孟彥弼在空地上來回兜著圈子,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握握拳,看看親娘憂心忡忡的樣子想要去安慰幾句又不敢上前。趙淺予靠著魏氏和杜氏,努力回想著在陳婕妤宮裏有哪些年紀很大的宮人。
陳太初和六娘、蘇昕靜靜地凝視著畫卷。蘇昉卻看著案頭的鈞窯三足筆洗和一邊的定窯葫蘆形筆覘出神。九娘的視線也落在這兩件物事上頭,這都是阿昉開蒙時,爹爹送的禮物,應該還有一件白玉子母螭鎮紙和一件哥窯筆筒。她思索著怎麽才能啟發他們找到線頭來梳理此事,轉頭一看,那鎮紙正在趙栩手中被細細把玩著,畫卷原先用鎮紙壓著的地方改壓了一個翡翠筆船。
趙栩見九娘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鎮紙上,隨手就遞給了她:“阿昉家的寶貝真多,你要看這個?”
蘇昉看著九娘媲美白玉的手指在那子母螭上輪番點來點去,不自覺地伸出中指在書案上頭敲了幾下。篤,篤篤,篤,篤篤。九娘一怔,抬眼看向蘇昉,心裏酸酸的,阿昉這個敲書案的習慣和蘇瞻一模一樣。
蘇昉忽地眼睛一亮:“有母才有子,有因才有果!既然猜測到阮玉郎想做什麽,我們不如想想,如果他真的要想謀逆,最需要什麽?最先要做什麽?”
眾人聚攏過來,互相看看後,異口同聲道:“錢!”
蘇昉點點頭,又問:“阮玉郎既然是這幾年才和程家搭上的,那麽他以前通過誰弄錢?弄到的錢去哪裏了?會用在什麽地方?”
陳太初和趙栩對視一眼:“養私兵?!購兵器?!”
孟彥弼一拍腿:“養馬!”
六娘輕聲道:“還有養人也要錢。我家裏那些給他傳遞消息的人,七八個,人人一個月可領一貫錢呢。”
趙栩點頭:“不錯,皇城司之所以能確保爹爹對汴京的外城內城皇城了如指掌,是因為有近三千名元客。全皇城裏數皇城司開銷最大。阮玉郎手下刺探消息和所用之人也不會少。他通過程家弄來的錢,除此之外,最多就會用在——”
他們四個指著“程”字異口同聲道:“榷場!馬市!”
趙栩點頭:“他用程氏從海上賺來的錢,應該大部分用在榷場。兵器和戰馬隻能從榷場進來!我們肯定能找出蛛絲馬跡。”
眾人一掃方才的疑慮和無措,振奮起來,想著要合力對抗這太後娘娘和梁老夫人都顧忌的人,更覺得熱血澎湃。孟彥弼更是摩拳擦掌。魏氏和杜氏看著桃源社這八個孩子,年紀最長的孟彥弼也不過才十八歲,現在個個臉上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躍躍欲試的模樣,真是後生可畏。
趙栩笑道:“阿昉你繼續說,九娘,請你把我們說的都記在紙上!咱們回頭再一條條梳理,看看怎麽擊破,現在他在明,我們桃源社在暗,肯定可以打他個措手不及!”
九娘看到蘇昉洞察力敏銳,條理清晰,很為他自豪。再看身邊人個個毫無懼色,心裏由衷地高興,接過六娘和蘇昕遞過來的紙筆,脆生生地應了聲:“好!”
蘇昕生性活潑大膽,又學了些花拳繡腿,能參與這樣的大事,更是興奮不已,索性在一邊磨起墨來。
魏氏和杜氏見他們已經有了章法,就牽了趙淺予坐到邊上的羅漢榻上。魏氏剝起了葡萄皮,才覺得手在抖,她朝趙淺予笑道:“別怕,天塌下來,有哥哥姐姐們頂著呢。”杜氏拍拍她的小手:“先有個子高的舅舅舅母頂著呢。”
蘇昉點了點“程”和“蔡”字:“阮玉郎用程家,就能打著程家的幌子私下運送兵器,甚至通過蔡佑的勢力,可以在榷場私購軍馬。所以蔡佑就是他選中的朝中人,方便他以權謀財。而且把蔡佑跟他牢牢捆在了一起,一旦他謀逆成功,朝中蔡佑怕是第一個會奉他為君的!這一招最是狠辣精準!”
趙栩笑道:“阿昉,我在福寧殿聽過你爹爹說蔡佑是那虹橋上的‘五兩’。不錯。蔡佑此人毫無節操,貪財之極,阮玉郎必然處處迎合他,還會替他賺取許多銀錢。”
九娘想起四娘隱晦的話中意思,便略微暗示道:“對了,四姐說起那夜見到蔡相父子和阮玉郎的模樣,似乎那阮玉郎和蔡相的兒子有點怪怪的——”
趙栩陳太初蘇昉都一呆。孟彥弼已經跳了起來:“這個阮玉郎一定還賣屁股了!這——得多大仇啊!那他就算謀逆成了,也是那——”還沒說完已經被陳太初紅著臉捂住了嘴:“二哥,你!有些事不用說,妹妹們都在呢。”孟彥弼那些軍營裏沒邊的葷話蹦出來,簡直能汙濁整條汴河。
杜氏氣得滿臉通紅,葡萄都捏碎在手裏,汁液直滴下來,恨不得撕了孟彥弼的嘴。
趙栩和蘇昉都不免臉上一紅。蘇昕大大咧咧地揮手道:“不就是斷袖分桃嘛,我們沒見過真人,可也讀過史,我知道漢哀帝和衛靈公!”
六娘羞紅了臉轉身去一旁的茶幾上倒茶。九娘瞪大了美目看著眼前臉頰微紅的三個美少年。心底偷笑起來,哈哈,原來他們三個竟然會因為這個害羞啊!
趙栩抬眼看見她芙蓉麵上兩顆黑水銀般的瞳孔轉來轉去,唇角還露出一絲壞笑,臉上更熱了,伸指就在她額頭上一彈:“想什麽呢你!不許想!”
九娘“嘶”了一聲,瞪了趙栩一眼就轉身去端茶,心裏卻嘀咕著自己怎麽就忽然開始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了,這忽然被西風壓倒的滋味不太好受,是不是太久沒讓趙栩吃癟了?
六娘嗔道:“阿妧莫調皮!你還小呢,不許聽二哥胡說!”
九娘趕緊點頭不迭。
眾人都喝了一盞茶,又精神抖擻地回到長案前麵。
陳太初點了點畫卷:“阿妧剛才說到程家這兩年海上生意做得很大。你們還記得蔡佑罷相不就是因為泉州抵擋所案嗎?泉州抵擋所案,正是因為造船以及海運生意引發的。會不會是四年前泉州的被抓了,阮玉郎才改找了程家呢?”
九娘輕聲提醒:“他找程家會不會也有報複蘇家的意思?畢竟泉州案是表舅負責的。”
蘇昉略一思索,指著自家的蘇字那根分枝,沉聲說道:“六郎,太初,不瞞你們,我翁翁一直身體康健,六十歲還赤足在田間健步如飛,胃口也一向好得很。去世前半個月我們還收到他的平安信,他在信裏說自己走了十二裏山路去看他一個老朋友一點都不累。所以我爹爹和二叔當初一直懷疑翁翁的死因。爹爹派高似帶著人在眉州查了三個月,還特地又去了成都、泉州等地,毫無線索。不知道會不會和這個阮玉郎有什麽關係。”
他一語即出,石破天驚。眾人齊齊看向蘇昉。九娘更是大吃一驚。
趙栩皺起眉頭:“如果真是阮玉郎所為,那真是一石三鳥。既報複了泉州一案,又害得你爹爹丁憂,更使得蔡佑順利起複!此人心機手段,實在深沉毒辣之極!而且就我所知,泉州案涉及兩億貫,最後繳回國庫的,不過一千多萬貫……”
陳太初也皺起了眉頭,露出些憂慮之色。
九娘看他們士氣又低落下來,便朗聲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阮玉郎看來已經伺機而伏十數年,不惜賣身為優伶,勾結蔡佑,心機深沉,行事狠辣無度,就是泉州抵擋所一案,若不是表舅,誰能想到那小小抵擋所竟然能牽扯出億萬貫?可你們看,我們現在能從他逼嫁四姐到猜測他要謀逆,其實全因為我四姐不肯聽他擺布。自古以來,人心最難謀算。他敢在表舅和表叔麵前帶四姐去見蔡相,可見他為人極其自大自傲,行事也愛大膽冒險。一步錯就會步步錯,阮玉郎肯定還會露出更多漏洞來。剛才六哥說的榷場是一個,程家也是一個,還有阮姨奶奶,也是一個漏洞!他利用的人越多,漏洞就越多!”
趙栩揚眉擊掌道:“阿妧說得對!來!阿昉,接著說!”
蘇昉沉聲道:“阿妧說得不錯,但阮玉郎如果是害死我翁翁之人,他就是一石四鳥,他還禍國殃民!”
眾人一凜,看向蘇昉。羅漢榻上的趙淺予更是星星眼閃爍。阿昉哥哥這汴京小蘇郎名不虛傳!
蘇昉麵容沉重,緩緩道來:“熙寧六年初,爹爹成為首相後,四個月內推行了十二項變革舉措:整頓吏治;減輕賦稅;盤查各州庫銀;廢除差役法;廢除青苗法;廢除保甲法;全國重新清丈土地,按婺州的方法重造魚鱗圖冊;設置各州貢院增設院試選拔貢生;增設大理西夏契丹的四處榷場;增設明州密州等地的四處市舶司;西北各路馬場擴大;和女真、吐蕃開通馬市。”
眾人細細咀嚼著這十二項變革,當時皇榜一經頒布,尤其是科舉上的變革,和精簡龐冗的各衙門等項,引來士庶歡呼,深覺大趙中興有望。
蘇昉扼腕道:“可惜因為翁翁的去世,爹爹不得不丁憂,蔡佑起複後,這十二項推行了不到一年,就幾乎被全盤推翻。隨後蔡佑鑄大錢,繼續推行差役法保甲法青苗法,增賦稅,關閉新開的榷場,倒行逆施,害得百姓流離失所者眾,私鑄大錢者眾,逃避差役法者眾、逃避強貸欠債者眾!甚至舉旗造反者眾!”
趙栩露出讚賞之色:“阿昉,你真不該去做什麽教書先生,實在大材小用了。你說得不錯。還有,蔡佑起複後,新設的榷場和馬市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和阮玉郎的勢力插不進手,才索性強行關閉的。那次導致大趙和吐蕃契丹女真的關係十分緊張。阮玉郎既然是要謀逆,自然要先禍國!他想使我大趙越亂越好,最好民不聊生,他才能名正言順地跳出來救萬民於水火!幸虧當年有張子厚出使,大趙和吐蕃羌族結盟了。”
陳太初皺起眉:“對了,張子厚也是蔡相的人!他上書擁立六郎你會不會有什麽陰謀,會不會和阮玉郎有什麽關係?”
趙栩點頭:“張子厚上書前找過我。如果有陰謀,也無非是要我和老五鬥,最後阮玉郎好收漁翁之利。不過張子厚是個真小人,應該不至於如此。他說蔡佑這兩年十分貪財,處處伸手,背離了楊相公的變法之道。所以他和舊黨的一些人十分不滿。還有,他很看不上老五。”
聽出他語氣中還帶著些微孩子氣的得意,六娘和九娘幾個不禁偷笑了起來。
張子厚是真小人?難道趙栩心裏還有誰是偽君子不成?九娘暗暗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