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

不幾日,眼看著就要秋社了。汴京城也鬧哄哄起來,禦街兩邊八月桂花香,一陣風一層金。高枝上的寒蟬憋足了勁最後一唱大鳴大放,卻無人顧得上它們的淒涼。

這幾天皇榜前麵唱榜人高高興興地說著太尉揮軍南下,會合了江南東路和淮南東路的十萬大軍,已順利收複了湖州,不日就要收複杭州,剿滅房十三一夥指日可待。來往士庶更是喜形於色。那因為戰禍滯留汴京的兩浙百姓,更盼著重陽節前能回鄉。

街上行人手中都提著社糕社酒。那酒家食店,也紛紛擺出了各色社飯,有豬羊肉切片的,有妳房鋪陳的,有肚肺或鴨餅切片的,蓋在飯上,那些家中懶得親自做的婦人們,買了現成的社飯,請客備用。各大寺廟庵堂還有素食的社飯,茹素信佛的人家覺著這是開了光的,紛紛排隊去買。富貴人家更是早早地訂下了京中各色傀儡戲、影戲、雜劇和南戲班子,等著秋收這天招待外甥們上門。

孟府裏也忙得不行。宗族裏眾多長輩家中,都要送上社飯、社糕和社酒。七月裏納民進來的民眾們雖然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下的七八戶人家,也要備齊這些時令物。

按習俗秋社日裏,婦女都要歸寧外家,杜府、呂府都按往年的習慣早早地送了請歸的帖子。杜氏和呂氏都要帶著小郎君們小娘子們去外家拜會,一應時令物和禮品也都不能少。

程大官人八月頭上就送了帖子上門,讓程氏帶著兒女去舅舅家玩耍。程氏硬著頭皮回稟了翠微堂。

梁老夫人笑了:“你怕什麽,隻管去就是,孩子們哪有不進舅家門的道理?這大趙幾百年,哪有強娶強聘的道理?你不點頭,怎麽,你哥哥還能把咱們家的女孩兒留在程家了?”

程氏猶豫著,她心頭壓的事又說不出口。偏偏呂氏笑著問:“難不成如今三弟妹也是官夫人了,就不願認娘家了?”

程氏胸悶得很,隻能回木樨院準備去了。

黃昏時分,木樨院的花園裏,金桂銀桂丹桂各色十多個品種開得正盛,整個孟府帶著隔壁第一甜水巷都聞著甜香甜香的。六娘和九娘帶著玉簪和幾個侍女正在打桂花,在樹底下鋪了白紗,用那竹竿輕輕敲在花枝上,金風叢桂香滿袖,不多時,白紗上頭就薄薄一層桂花鋪滿了。

林姨娘已經能說話了,臉上的傷疤結了紫黑色的痂,她站在廡廊下,沒戴小帷帽,手中捧著一個汝窯天青水仙盆,裏麵已經裝了半盆碎金,眼巴巴地看著九娘。

寶相歎了口氣:“姨娘,讓奴拿吧,您好省些力氣。”

林姨娘搖搖頭,自己拿著心裏多踏實,也讓九娘子看看自己也是賣了力氣的。今夜才好讓她再給自己做那個醪糟桂花浮丸子。一想到九娘每年做的這個甜湯,林姨娘不由自主地開始口水嗒滴。

寶相慢慢轉開眼,默默歎了口氣:“姨娘是想吃浮丸子了吧?”

林姨娘眨巴眨巴了幾下大眼,牽了牽嘴角。九娘子總說什麽“近豬者吃”,靠近豬當然隻會想吃,這靠近桂花當然想著吃桂花浮丸子了。

四娘靠在西暖閣正房的窗口,透過隱約的花樹,默默看著池塘那邊園子裏的熱鬧情形。往年秋收前後,她們總跟著九娘打金桂,一起細細挑揀,用心清洗,親手用幹紗布吸幹水分,攤晾在聽香閣裏。那幾十個小壇子裏,一層白糖一層桂花一層白糖一層桂花細細鋪滿,最後澆上濃濃的蜂蜜。為了讓十一郎搗擷芳園的蜂巢,九娘還給他做了一件罩到手的怪帷帽。她們在擷芳園山坡上的涼亭裏看著十一郎哇哇亂叫,笑得不行。還有七娘總是鋪一層忍不住挖一口吃,引得她們笑著追著撕她的嘴。

那幾十壇桂花蜜,女學的館長也讚好,宗族的族長也讚好,就連蘇昉兄妹、陳太初,宮裏趙栩兄妹年年也都會得上幾壇子。人人都讚她們四姐妹心靈手巧。可這些,其實都是九娘帶著她們做的。往年,她一想到陳太初吃的桂花蜜也有她親手做的,就說不出的甜在心頭。

四娘捂住嘴,眼淚止也止不住。她不明白,事情怎麽就一步步變成了這樣。這些日子,九娘的話像詛咒一樣,時時出現在她耳邊。她隻要一停下來,似乎就聽見那刀劍一般的言辭,割得她生疼。她想到了千句萬句反駁的話,可當時竟然一句也說不出口。她不是亂家之女,她不是存心使壞,可似乎連她自己都不敢深想下去。

她想回到從前,回到她們身邊,一起打桂花,做桂花蜜。她們會挖出以前做的桂花蜜和醪糟,一起在木樨院的小廚房裏做醪糟桂花浮丸子送給各房。這也是九娘教她們的,說是從明州傳來的做法。七娘每次都把糯米粉弄得滿臉滿頭,九娘也會調皮地把那豬油和霜糖拌的黑芝麻糊抹在唇邊充胡子。以前她總是嫌棄地躲開,冷言冷語地嘲諷九娘。可她現在想回到以前了。她不會再那樣了,她也願意做白娘子,哪怕弄得一頭一臉的白糯米粉,也願意抹黑胡子了,每次婆婆見到都會笑得不行。

前幾年的木樨院,她喜歡的,她其實真的喜歡,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其實從來都沒有能和她說話的人。

西暖閣的侍女們都避到了廡廊下,這些天,四娘子哭了歇,歇了哭,日也哭夜也哭。眾人也都習慣了,取雞蛋的取雞蛋,取冰銀匙的取冰銀匙,打水的打水。木樨院今年風水不好,府裏的人都知道,這七月裏,被禁足了三個,連家廟老供奉錢婆婆都被請到了木樨院,肯定是為了壓邪的。

七娘一聽說要去程家,就想上前抱著程氏鬧騰,被錢婆婆眯著眼看了一看,嚇得趕緊站好了。

不過短短十來天,七娘嚐夠了錢婆婆的厲害。每日裏要讀的書要寫的字要背的規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比起女學裏的尚儀娘子,錢婆婆是戒尺不離手,規矩不離口。如今的木樨院,白日裏總是靜悄悄的。現在明知道九娘六娘在後院花園裏打金桂,可是她也不敢去找她們。

夜裏,九娘和六娘在木樨園小廚房裏,帶著玉簪幾個,做了近百個黑芝麻餡的浮丸子。小廚房的燒火娘子在大鍋裏煮熟了,用竹笊籬撈出來,放入一碗碗醪糟裏。

六娘看著一個大碗中泡著的紅色小果子,往年沒見到過,問九娘:“這是枸杞?”

九娘正讓玉簪幫她理一理襻膊,聞言笑道:“是表叔母前幾日送來的甘州枸杞。前兩年她放在醪糟裏配著吃,大夫說枸杞能養肝滋腎潤肺,配著活血祛瘀潤膚的醪糟,特別好。今年我也試試這麽搭配著吃。”

六娘看著她往小碗裏撒幾粒朱紅枸杞,再配上金色桂花蜜,笑道:“這白的白,紅的紅,金的金,格外喜氣好看。再咬一口軟糯糯甜滋滋香噴噴的浮丸子,呀,我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先給你姨娘送吧?她肯定眼巴巴地等得芙蓉花都要謝了吧?”

正巧寶相拎著食籃進了廚房:“九娘子!姨娘等不及了,讓奴自己來取呢。”

廚房裏的眾人都大笑起來。六娘笑得倒在九娘身上,見眉不見眼。廚房裏的掌事娘子趕忙安排把各房的食籃都一一送了出去。

九娘將六娘送出木樨院,回轉東小院時,看見四娘和七娘在東廡廊下垂首站著,身前一個矮矮的老婆婆正在說些什麽。

慈姑輕聲道:“那是家廟的供奉錢婆婆。”

九娘肯定四年前自己被罰跪的時候沒見過這位老供奉,隻是聽說過她的大名。她剛要問,慈姑已推開東小院的門,輕聲道:“錢婆婆以前是曹太後殿內的尚宮娘子,當年高太後和老夫人都是由錢婆婆負責教導的。她是和老夫人一起出宮的,後來老夫人請她來家廟做供奉,如今該有七十歲了。”

九娘腳下一滯,她前世的劄記裏,那位掖庭裏的老宮人說起過,高太後怒打郭貴妃時,就是因為有這位錢尚宮同在,福寧殿裏竟然無人敢攔阻!

慈姑輕輕關上東小院的門,扶住九娘:“錢婆婆的父親和祖父,以前都是司天監的監事,可惜到了她這一輩,隻有她一個嫡女,不能進司天監,才入了宮的。”

九娘暗暗歎了口氣,恐怕又是一位和郭貴妃相關的舊人。婆婆將她請出家廟,請到木樨院壓陣,恐怕不隻是為了教導四娘和七娘。

外間圓桌邊,林姨娘看著自己麵前空空的小碗,眼巴巴地看著食籃裏另外兩碗,還蓋著碗蓋。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漏刻,問裏間的寶相:“寶相,都快亥時了,十一郎不會過來了吧?”

正在鋪床的寶相吸了口氣,大聲道:“十一郎早間特地交待了千萬千萬要留著他的那碗浮丸子,說那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說了三遍呢!”

九娘進門笑道:“姨娘你可不能再吃了,前夜的藕餅你多吃了三個,難受了一夜呢。這糯米浮丸子看著小,可會脹開來的。”

林姨娘從來沒覺得自己受傷原來是件大好事,這十幾天裏,九娘子變著法子做了許多好吃的,她一吃就忘記自己臉上有傷了。

九娘自己一碗吃了幾口,實在看不得林姨娘那小眼神,分了一些到她碗裏:“就這些了!不能再多了。”

門口就傳來十一郎的聲音:“姨娘!我看你不像是九姐的姨娘,九姐倒像是你的娘!我的那碗你沒動吧?!”

慈姑和玉簪都笑了起來,如今的十一郎,說一句就能讓人笑半天,聽著還真有理。

三人圍著圓桌吃丸子,十一郎就說起秋收要去程家的事:“九郎十郎都高興得很,他們已經去過了。說舅舅在報慈寺街買的大宅子極好,還請了戲班子。聽說程家的表哥要求娶七姐呢。”

林姨娘嚇了一跳:“不是說要求娶四娘子嗎?”

十一郎搖搖大腦袋,滿臉不屑:“程之才不是好東西,誰嫁誰倒黴。”不過無論四姐還是七姐,誰嫁誰活該。這話他沒敢說,怕挨九姐拍腦袋。

林姨娘點點頭:“你剛進族學的時候,就是他帶著九郎十郎欺負你吧?你每天才帶十文錢,他們也要搶!你九姐縫的書袋他們也要踩!都是壞東西!”

十一郎啊嗚一口吞下一個浮丸子:“要我說啊,九姐你早就該動手收拾四姐和七姐了,你以前幫我打九郎十郎的時候那個爽利!啊——”

九娘拍了十一郎一巴掌,看著目瞪口呆的林姨娘笑嘻嘻:“他發瘋說胡話呢,姨娘你什麽都沒聽見。”

林姨娘嘴唇翕了翕,低頭刮了刮空碗:“老夫人最厭惡動手打人了——”又抬起頭來輕聲叮囑姐弟兩個:“你們要是打了人被告到老夫人那裏去,千萬別承認!還有啊,擰這兒最疼還看不出!”她伸出手在十一郎胳膊內側的軟肉上一擰:“諾,記得就是這裏!”

十一郎哀嚎起來:“姨娘!你真擰啊你!”

等十一郎哇哇叫著去請安告退了,九娘也要去正屋裏請安。**的林姨娘忽然拉住她的手:“九娘子——”

九娘一愣,坐了下來,柔聲問她:“姨娘?”

林氏想了想,輕聲問:“你庫房裏的,真的很多都是燕王殿下送的?還有你頭上這個簪子——?”

九娘笑道:“燕王殿下沒說過,就都是淑慧公主殿下所賜,姨娘到底想說什麽?”

林氏鬆了口氣:“九娘子,姨娘不會說話,你聽了別生氣啊。”她看了看一邊的慈姑,輕聲說:“你自然是千好萬好的小娘子,長得好,學問好,人也好,誰能不喜歡你呢?可是你命不好,托生在奴肚子裏頭了,是個庶出的命。三郎君又是庶出的,咱們怎麽也攀不上宗室親王。要是燕王殿下萬一真喜歡你,你可千萬別答應他什麽。老夫人的話總歸是對的,孟家的小娘子,不管嫡庶,總歸要做正頭娘子的。你現在看著還小,可再過兩年娘子也要給你定親事了。你千萬把老夫人的話記在心裏頭,別想著親王府——啊!”

九娘一頭紮進她懷裏,抱住她:“我知道的,姨娘,你放心,我年紀小,人可不糊塗。你放心就是。”這大概是林姨娘至今說過的最正經的話了吧。

慈姑眼中濕濕的,誰能想到有一天草包阿林也長了腦子看得這麽長遠了呢,真是近朱者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