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申正時分,會寧閣裏外已經簇擁滿了伺候的人。

宮中尚書內省的正五品林尚儀,帶著司讚、司賓兩位女使早就等候在階下,不慌不忙地看著旁邊一臉焦躁的周尚服。

周尚服嘴裏前兩天已經燎了兩個大泡,這時候更是疼得厲害。申時不到,她就和禮部的官員、入內內侍省的西頭供奉官一起等在閣外了。那邊的吳王早就穿戴好祭服了。這邊的燕王竟然還在沐浴!

這會寧閣的司設和司飾都當的什麽差!真是皇子不急,急死女使!竟然由得燕王殿下自己沐浴,還已經好些年了!敢情這位王司正身為司寢女官,隻是口頭說說就算當好差了?被她腹謗不已的王司正,在一側垂首斂目肅立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周尚服忍不住提裙走上兩層台階。王司正畢竟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實在也不忍心多加斥責。分在燕王殿下這裏的人,眼裏隻有燕王的話才是宮規。整個皇城誰都知道這個不能明說的規矩。

她輕輕歎了口氣,這燕王殿下怕是早就知了人事,麵子薄,不好意思給女使內侍們知曉才這麽別扭的。魯王十四歲時,吳賢妃就奏請聖人,賜了侍寢宮人。去年夏天,太後娘娘親自選了四位侍寢宮人賜給了吳王。這皇子們通曉人事,乃人倫天理,有什麽好別扭和好害臊的!

隻有這位燕王殿下啊!年初聖人親自過問,特地選了四位侍寢宮人,豐滿者有之,纖瘦者有之,豔麗的有,清秀的也有。可陳婕妤卻說不急,過幾年再說,硬是回絕了聖人的好意。那原本被選中的四個宮人別提多失望多傷心了。過幾年?還過幾年再說?過幾年有兩個都該到了出宮的年紀了。

周尚服忍不住朝會寧閣緊閉的大門多張望了幾眼。這樣的才華,這樣的容貌,若不是這樣的脾氣,年輕點的女官哪裏把持得住!想到這件事以後,燕王殿下甚至去聖人那裏,把會寧閣裏稍微有些姿色的女使和宮女都換成了內侍。難怪李尚宮都擔憂燕王殿下由於過於美貌有那個傾向了。真是可惜啊!

終於,會寧閣的門大開。兩個內侍奔了出來:“王司正!殿下好了,快請進來。”

林尚儀的眼風跟刀子一樣劃過去。兩個內侍立刻肅容斂目,垂首靜立不語。

周尚服來不及理會這些細枝末節,匆匆帶著王司正進去監督宮人們為燕王穿著祭服了。

會寧閣裏的趙栩自己沐浴完,身著白羅中單,頭發也已經由宮女熏幹束起。正堂之上,林尚儀親自引導他焚香。焚香完畢後,周尚服指導宮人們趕緊給他穿上繡著山、龍、雉、火、虎蜼五章圖案的青衣,前三幅後四幅,親自上前為他仔細整理好。再著緋色繡了藻、粉米、黼、黻四章的六幅羅裳,宮女將羅裳下擺小心翼翼地對齊,讓之垂落下來。周尚服接過緋色繡山、火二章的蔽膝,替他係好。王司正趕緊為他束上緋白羅大帶,謹記千萬千萬不能碰到燕王殿下的身子!又係上以金塗銀的革帶,佩戴上玉佩和錦綬、青絲網雙玉環,還有玉裝劍。再穿好緋羅襪,套上黑色鑲朱色滾條的木底高靴。

最後趙栩坐正了,由周尚服親自為他戴上塗了金銀花額的九旒冕,插上犀、玳瑁簪導。

周尚服退後兩步,仔細打量過以後,行禮道:“祭服已經穿著好了,請殿下移駕。”

眾人見趙栩身穿祭服,那不似世中人的姿容,軒軒如朝霞舉,不由得紛紛五體投地,心悅誠服。這樣的絕世風姿,才配代官家前往太廟告禰啊!

太廟門口早早被禁軍團團圍住,各色旗幟招展,庶民士子皆遠遠避讓。

蘇瞻身穿朱衣朱裳的祭服,戴貂蟬冠,佩瑞草地毬路文芳團帶,係金魚袋,穿黑色鑲朱色滾條的木底高靴,手捧牙笏,站在眾臣的最前方,身後是一片身穿緋服的重臣們,靜待吉時。

吉時一到,讚禮唱:“有司謹具!請行事!”

太祝穿祭服沿街而上,開始迎神。他身後跟著祠部的十二位祭師扛著特牲往太廟中敬獻。再有十二位身著褐色祭服的旗手,高舉五方旗肅然跟隨。二十位手持竹帛,身穿朱色祭服的國子監上舍學子依次上前,立於兩側。

太樂一百三十位樂工,奏吹起各自的樂器。另有一百三十人隨著太祝高唱迎神樂曲《靜安》:“鍾石既作,俎豆在前。雲旗飛揚,神光肅然……”鼓樂聲恢弘,歌聲傳出極遠。

六皇子燕王趙栩,一步一步登上高階。

太祝取玉幣放到篚中,將玉帛交給趙栩。趙栩躬身接過玉帛,高舉於頭頂。

趙栩轉身麵對階下眾人,朗聲高誦:“桓桓勖軍旅,將將禦英豪。神武誠無敵,天威詎可逃。王師宣利澤,霈若沃春膏……”。

趙栩讀完祝文,將出征一事敬告祖先,行大禮。在場眾人全都隨著讚禮高喊“拜——興——拜——興——平身!”行跪拜大禮。

趙栩上香進酒,焚祝文,最後接過讚禮手中的祭酒,一飲而盡。他轉過身來,睥睨階下眾人。九旒冕下的少年麵容,燦若朝霞,意氣風發。

蘇瞻垂目,率眾臣再行大禮。心道難怪張子厚和老定王,都主張擁立燕王。比起魯王或吳王,他的確有王者之氣,奈何太過棱角分明,為人君,恐日後很難君臣相得。大趙出過兩位過於霸氣的官家,結局都很悲劇,幾乎是國家的災難啊。如今官家身體正在好轉,更為信重自己,疏遠了蔡佑,如果官家提出要立燕王為皇太子,自己該如何說服官家呢。

禮畢,眾臣簇擁著趙栩出太廟,往宣德樓去會合陳青和吳王。

這日早間,孟府的牛車駛往族學的路上,平日熙熙攘攘的觀音廟前,卻攤販稀少。九娘掀開車簾,淩娘子夫婦的餛飩攤竟然也沒有擺出來。四個小娘子麵麵相覷,歎了口氣。想來明日陳青率軍出征,民眾們恐怕大多都去旗纛街等著看今日陳青和皇子們祭旗的典禮了。

到了學裏,請假多日的張蕊珠倒是早早來了,正在和甲班的其他幾位小娘子在議論今日的幾大祭禮。見孟家四姐妹到了,眾人紛紛問安,又說起年底的考核來。這一年裏,張蕊珠和六娘的幾次考核都不分上下,眼看可以雙雙進宮做公主侍讀。

七娘被程氏指點明白後,也不屑於參加她們的議論,心裏又十分苦惱。想著六娘既然已經是太後娘娘看中要入宮的人,為何不能將這個考核名額讓給自己呢。她看看九娘,覺得隻有讓九娘去說服六娘,自己才能有入宮的機會。

不一會兒,尚儀先生孫娘子笑著進來說:“汴京城幾十年沒有行過軍禮,正好丙班魏先生家的包子鋪就在旗纛街上,今日也不開張。館長說讓我們甲班的小娘子們都去魏先生家中,看一看祃祭。免得每次說到五禮,你們也隻能靠自己想。”

不少小娘子就歡呼起來。九娘心中卻暗歎,這兵禍之苦,不在自己身上,百姓哪裏能夠感同身受。兩浙路的事,似乎離汴京城還有千裏之遠。她們所高興的是能夠看見陳太尉和兩位親王各位宰執重臣,是能夠親眼目睹難得一見的祃祭。哪裏想到今日出征去的軍士有多少人會戰死沙場,又有多少人埋骨他鄉。六娘拍拍九娘的手,也歎了口氣。但是看,還是都要去看的。

女學的幾輛牛車載著甲班的小娘子們,往城西的旗纛街而去。

禦街兩側的步道上,黑壓壓同樣擠滿了百姓。

宣德樓前,一千身穿黑漆瀕順水山字鐵甲的京畿禁軍騎兵,陣列在場。後麵還有一千身穿步人甲的步軍精兵。旌旗蔽空,兵刃寒光使觀者遍體生涼。

一身金甲的陳青跪在高太後身前。

高太後將金印、虎符、持節、斧鉞一一鄭重地授給陳青。陳青一一接過。

高太後殷殷相托:“就仰仗太尉剿滅反賊了!他日凱旋。官家必會城外親迎!”

陳青跪拜於地,薄唇微啟:“臣當不辱使命!”

他霍然站起身來,紅色盔纓和頸中的朱色領巾揚起,金甲脆響。身邊的令官接過他手中之物。陳青飛身上馬,調轉馬頭,朝著兩千精兵凝眸片刻。忽地拔出佩劍,直指上天,大聲道:“我大趙太平日久,現有房氏反賊,占我城廓!毀我桑田!戮我同袍!兩浙百姓,受兵刀之禍,流離顛沛者眾!今日諸將士隨陳某南下討伐反賊,要還兩浙一個清明,還百姓一個太平,你們可願意!!”陳青大喝一聲:“可願隨陳某同赴生死!???”

兩千將士慷慨激昂高聲應道:“誓隨將軍共生死!!!共生死!!!”其聲如雷,氣勢如虹。

陳青高舉佩劍:“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貞!陳某必與眾將士生死不離!!!”

“生死不離!生死不離!生死不離!!!”眾將士群情激昂,高舉兵器,大聲呼喊。整個開封城似乎都在這兩千人的呼喊中震動起來。禦街兩邊的百姓們也紛紛呼喊起來。那兩千兒郎裏,也有他們的兒子、兄弟、丈夫啊。不少人已拭起淚來,卻依然高喊著生死不離四個字。

趙棣心裏一陣發毛,他第一次領會到陳青為何號稱大趙第一勇將,更體會到太後娘娘對陳青的顧忌是多麽明智。這樣能令將士奮不顧身一呼百應的人,一旦黃袍加身,誰能擋得住他?

趙栩胸口禁不住的起伏,眼中更是酸澀無比,對著陽光,他眯起眼,又是高興又是擔憂。他自然盼望舅舅得勝,平安歸來,天下太平。可也擔心舅舅得勝後,太後娘娘更加猜忌他,隻能期望用人不疑的爹爹身子快些好起來。

隨軍鼓管大樂奏起。殿帥黃旗高高擎起,諸軍再次朝宣德樓呼拜“陛下萬歲!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陳青舉起手來,中軍鳴角。步軍轉身成為前軍,向禦街而行,直向南薰門而去。今晚將在城外六十裏處會合兩千弓弩精兵、三千輜重兵力,紮營安寨,明日大軍正式出征。

陳青向高太後行禮告別,帶著趙栩趙棣、各宰執以及兵部禮部、太常寺眾官員,緩緩跟著騎兵而行。到西門大街後,眾人和騎兵將士們暫別,轉往旗纛街祭旗。

旗纛街兩側早已被內城禁軍站滿,禁軍身後的百姓遠遠看見眾騎緩緩而來,頓時歡聲雷動。喚麵涅將軍的有,喚太尉的有,喚陳將軍的也有。

正靠著旗纛廟的魏氏包子鋪,二樓窗口,孟氏女學的一班小娘子們也紛紛抻長了脖子,興高采烈起來。

六娘九娘和四娘七娘在兩扇窗前,默默看著眾騎越來越近。

陳青依然是冰山似的俊臉,毫無表情,他一手持韁繩,一手壓在身側佩劍的劍柄之上。雖然隻是騎在馬上,圍觀者卻有被泰山壓頂的感受。

陳青身後是一樣毫無表情的趙栩。兩舅甥麵容肖似,引來更多百姓的歡呼。再後麵是吳王趙棣,還有蘇瞻蔡佑帶著諸重臣。旗纛街上各種呼喊“燕王殿下”、“吳王殿下”、“太尉”、“蘇相”的聲音此起彼伏起來。蔡佑在馬上酸溜溜地想,不就是長得好看嘛!不就是年紀輕嘛!真是!東京城的百姓們果然膚淺,隻看臉啊!

臨近廟門口,趙栩忽然聽見有清脆的聲音喊道:“燕王殿下——!”卻是個小娘子的聲音。跟著就有不少小娘子笑著也大喊起來:“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趙栩心中一動,側頭望去,卻見寬闊的街對麵二樓有扇窗口站著四個小娘子,隔得這麽遠,他也看得清楚。是阿妧啊!

六娘和九娘瞠目結舌地看著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七娘。魏先生卻哈哈笑著拍著七娘的肩膀也大喊了聲:“太尉!——陳太尉!”

包子鋪二樓炸了鍋,平日溫文爾雅守禮的小娘子們紛紛喊了起來。就連張蕊珠也朝著吳王矚目,暗暗喊了一聲殿下。孫尚儀歎了口氣,世風日下啊,好好的軍禮,這汴京百姓竟然追逐起兩代美男子起來!

原來阿妧也來看祃祭啊,或者,是來看自己的吧。這軍禮有什麽可看的。趙栩想著,看著九娘所在的方向,禁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心裏高興得很。

江漢春風起,冰霜刹那除。他這略一展顏,明明剛入秋,卻似春風一般不知道發了多少人心頭的枝上花。

九娘不敢多看,默默轉開眼,卻發現後麵的蘇瞻遠遠看上去似乎比起四年前開寶寺時消瘦了許多,身姿依舊如鬆,氣韻依舊似玉,恐怕是操心國事太甚了。九娘就想起來還沒問過阿昉,明年他會不會下場參加大比,殿試後會不會入仕。如果她還在,肯定是不讚成的,阿昉明年才十六歲,正是該天南海北遊曆考察拜師交友的年齡,三年後十九歲,大比以後,才合適成親生子,外放為官,有了對民情的了解,也才適合做一方父母官。隻是,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替他細細計劃,也不知道阿昉在國子監上舍,如今是不是排在最前麵幾位會被直接授官。可是她做娘的,私心裏卻不那麽希望阿昉為官,隻可惜蘇家、蘇瞻怎麽也不可能允許他去做一個書院的院長。

陳青眾人,在太常寺官員引導下,迎神,三獻禮,飲福、徹豆、送神、望燎。祭祀過蚩尤戰神和旗頭大將、六纛大將、五方旗神、金鼓角之神、弓弩飛槍飛石之神、陣前陣後神祗五昌神眾。圍觀者鴉雀無聲,誠心誠意禱祝陳青馬到成功早日凱旋。

女學眾人一邊聽著孫尚儀的細細講解,一邊默記著祭祀的各項細節。九娘遠遠看著陳青等人的身影,想起前不久還在州西瓦子裏對自己親切笑談的他,明日就將奔赴沙場,血戰他鄉。她兩世來都活在太平年代,此刻不由得黯然失神。

待禮畢,今日各大祭祀才算全部結束了。眾人紛紛向陳青道別後,鬆了一口氣,各自返回衙門。一名年輕的武將給陳青牽過馬來,在一聲聲百姓歡呼的“太尉”聲,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要是魏娘子在,恐怕喊得最是響亮!”

陳青唇角微勾,手中馬鞭輕輕抽在他屁股上:“多嘴!”

章叔夜咧開嘴笑得更歡了,飛身上馬,朝趙栩等人一拱手,持韁跟著陳青緩慢而行。

看到此人陽光下的笑容,六娘才想起,這個一身甲胄頭戴黑盔頸係紅巾的小將,就是那天福田院用劍鞘扶住自己的年輕人。

原來一個人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大笑啊,還不難看。六娘默默祝禱他能平安歸來,莫讓他的弟弟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