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梁老夫人回到翠微堂的時候,快亥正時分了。
杜氏三妯娌得了信,帶著四個小娘子到二門迎接老夫人。眾人見到老夫人殘淚猶存,不由得都心中一沉。
進了翠微堂,老夫人扶著六娘的手,淚已經落了下來。
六娘嚇了一跳:“婆婆!難道四姐的事?”
四娘嚇得心怦怦亂跳。
老夫人牽了六娘的手坐到榻上,搖頭道:“阿嫻沒事了,那阮玉郎也無需理會。隻是阿嬋你——”那句年後就要入宮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來,隻覺哽咽難當。
四娘提著的心一放。九娘卻怔住了,上前幾步輕聲問道:“婆婆,太後娘娘是要六姐入宮嗎?”
呂氏頓時眼前一黑,天都塌了似的,踉踉蹌蹌地走到榻前,低聲道:“阿嬋!你三表哥願意娶你,我們明日就下定好不好?不不不,我今夜就去找你二舅母,今夜就下定!娘!媳婦求求您,求您了!您不是說來得及嗎?!定親了就不用入宮了對不對?”
呂氏壓抑著的低泣聲絕望苦楚。九娘默默扶住呂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太後娘娘要的可不隻是一個女使,而是一個孫媳婦,甚至是皇太子妃,未來的大趙一國之母。她看中的人,誰又敢不從?誰又敢娶?
七娘依偎著程氏,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有一些悵然,有一些羨慕,不太明白為何她們個個傷心至此。能被太後看重難道不是好事情嗎?能嫁給皇子不好嗎?日後做親王妃不好嗎?為什麽婆婆和二嬸要這麽傷心呢。
程氏和杜氏默默拭淚不語。
六娘輕輕俯下身,環住老夫人的腰,靠在老夫人胸口道:“婆婆別哭,娘也別哭。隻是入宮而已,你們別哭啊。再說太後娘娘和聖人都對我那麽好,你們不要難過。也不是就真的見不到了,對不對?”說著自己卻也忍不住哽咽了起來。真到了這一刻,她當然也害怕,也不舍,她也不喜歡宮中的規矩,刻板的生活。隻是,她不能說不。
九娘先前還強忍著,這時聽到年僅十三歲的少女顫聲說出這番話,再也忍不住淚水,想把六娘摟入懷裏,卻想不出能說什麽話安慰她。
呂氏上前幾步,一把將女兒摟在懷裏,終於嚎啕大哭起來。六娘伏在母親的懷中,聞著她身上的香氣,肩頭**,也哭出聲來。翠微堂裏一片哀聲。
等貞娘親自打了水來伺候她們幾個淨了麵,又讓人上了茶,眾人才緩過神來。老夫人千言萬語,無從訴起,看著六娘紅腫的雙眼,替她理了理鬢角,柔聲道:“好孩子,娘娘說了,明年開春選女使和宮女的時候,把你也列上名冊。到時候你就在慈寧殿裏當差,好好地伺候娘娘。旁的不要多想,娘娘說什麽,你就做什麽,知道嗎?”說罷又哽咽起來。
六娘點了點頭:“阿嬋知道。”
老夫人說:“逢年過節呢,我就和你娘一起上折子。若是能覲見太後娘娘和聖人,總也能見上你一麵,萬一沒法子好好說上幾句話,你別難過,還是可以寫信回來的知道嗎?”
六娘抬手用帕子替老夫人印去淚痕:“婆婆放心,六娘省得。你們記得常來看我。若是能夠,把姊妹們也帶來讓我瞧瞧。”
七娘此時忽然心一酸,倒頭撲在程氏懷裏嚎啕起來:“這——這算什麽啊?怎麽跟生離死別似的!怎麽就見都不好見麵了呢?難道太後娘娘和聖人都不見娘家人嗎?”
九娘黯然神傷。這次倒被七娘說中了。太後娘娘自律甚嚴,輕易不見娘家人。向皇後就更不說了,她前世常出入宮中的兩三年,從未聽說皇後單獨召見過家人。
呂氏剛剛收住的淚,又一下子崩了。六娘趕緊起身去給呂氏拭淚,又強笑著對說:“哪有阿姍說得這麽嚇人。再說了,這不還有大半年嘛。娘,別哭了。你一哭,婆婆也忍不住,女兒也忍不住要哭了。”
杜氏和程氏也過來勸慰呂氏。
六娘轉身到榻前跪坐在老夫人膝下,仰起小臉,笑著問:“婆婆,這大半年我想要阿妧搬來綠綺閣陪我住可好?”
老夫人想起她倆小時候那段同吃同睡同進同出的日子,不由得又老淚縱橫起來,連連點頭:“娘娘對你真是最慈愛不過的,還說要是你怕孤單,也可以帶著阿妧一起去,在宮裏陪你兩年。”
滿堂上的人又愣住了。七娘又抱住程氏哭了起來。為什麽不選她陪著進宮呢!她想去啊!九娘剛要說話,六娘已經搖頭道:“不用。婆婆我不怕。那種地方,我一個人去就夠了,怎麽能讓阿妧也去過那種日子呢!阿妧生性疏朗,不拘小節,年紀又小,還那麽好學。我可盼著咱們孟家也能出一位孟夫人,日後著作等身,為我們女學揚眉吐氣呢。”
九娘搖著頭說:“婆婆,阿妧願意陪著六姐進宮!”有她在,總會好一些的。
老夫人抱著六娘,看著九娘點點頭:“你們都是好孩子,阿嬋說的對。不要緊,婆婆還有些知交好友在宮中,總能照拂一二。你們也別太擔心了。”在太後眼前,起碼還能太平幾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老夫人在心中琢磨著要準備的人和物事,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阿嬋重蹈向皇後的覆轍,一點點疏忽就是一輩子的遺憾。曆來大趙的後宮就沒有太平過,太宗五個兒子,隻活了一個。成宗當年的大哥忽然發瘋,二哥元禧太子一朝暴斃,才輪到他被立為太子。但也是娶了當今太後高氏後,由曹太後親自宣讀遺詔,才登基為帝的。就算如今有高太後坐鎮,今上的後宮二十幾年來也已經死了八個皇子。
程氏卻想起魏氏的話,勸說道:“阿妧你要聽婆婆和你六姐的話。阿嬋,明日三嬸就讓阿妧搬過來陪你。”
九娘跪倒六娘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強忍著淚點頭。
六娘想了想,又笑道:“婆婆,我在家裏可隻剩下這八九個月逍遙日子了,您可不許再限製著我們。表叔母還要教我們騎馬呢。我和阿妧都想學騎馬!四姐,阿姍,你們要不要一起學?”
老夫人連連點頭,哽咽著說道:“都依你!都依你!你想做什麽都行!”
七娘卻哭著搖頭:“我不要騎馬,我要去看戲去喝茶去買東西還要去吃夜市。要和六姐一起玩一起吃。”四娘也含著淚搖頭不語。
程氏拍著七娘的背,低聲嗬斥道:“你就知道胡鬧!”
呂氏卻哭著說:“怎麽就是胡鬧了?都去都去!你們一起去!想買什麽買什麽,想看什麽戲都行,想吃什麽讓你們二哥帶著你們去,去瓦子裏、夜市裏玩一整夜都不要緊。還有登高、看燈你們盡管陪著阿嬋去。明年三月三你們都陪著阿嬋去金明池踏歌!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踏歌過呢!就是——就是趕不上端午節看龍舟了——”說到這裏,哪裏還說的下去,側身掩麵大哭起來。
老夫人摟著六娘:“都怪婆婆管得太緊了,你娘說得對,你盡管去看去玩去吃去買,都去都去啊。隻管開心就好。”
翠微堂又哭成了一片。
月色如水,照在琉璃瓦上,雖是夏夜,卻十分冰涼。
幾天後,就是立秋,汴京百姓們高高興興地在街上了買了楸葉,家裏的女子和孩童們剪成花樣,戴在頭上或身上。市井裏各種瓜果梨棗豐盛之極。
宮裏淑慧公主賜了好幾籃子的靈棗、牙棗、青州棗和亳州棗到孟府。九娘已經搬到了綠綺閣住,就讓玉簪帶著侍女將棗子分了十幾份,送往各房去。到了晚間,還沒用飯,孟彥弼又差人送了兩盒吃食來。打開一看,是京城最有名的“李和記”家白嫩的雞頭包在荷葉裏,清香撲鼻。另有一包是李和炒栗子,還是溫熱的。
九娘又差人去請四娘七娘過來嚐鮮。程氏幹脆讓人把她們兩個的晚飯也送來綠綺閣。
六娘高高興興地嚐了雞頭和栗子,問她們:“過兩天表叔出征,表叔母下帖子約我們一同去送行,婆婆已經肯了,大伯娘和二哥會帶著我們去。四姐和阿姍去嗎?”
七娘問:“要去哪裏送行?禦街嗎?看狀元遊街那樣?”
六娘笑道:“不是,表叔母要騎馬去城外六十裏送行,二哥租賃了馬車帶我們一起去。”
七娘搖頭道:“我不去。馬車顛死人,骨頭都會散架的,再說也沒什麽好看的。聽說這次是燕王殿下代官家去太廟造禰,隻可惜我們百姓也看不到。”
四娘咬了咬唇,還是搖搖頭:“我也不去了。”她害怕再見到陳太初。
四個人用完飯,又說了會話就散了。
夜裏六娘心中有事,半天也睡不著。九娘輕聲問她:“你在想什麽?”
六娘被老夫人私下細細交待過後,難免也關心起朝廷動態來。她也知道九娘一貫都喜歡這些,就側身問她:“你說官家這次讓燕王殿下去太廟造禰,會不會是要定他——?”
九娘笑道:“官家身體還沒完全好,怎麽會現在定下皇太子呢。吳王殿下不是要去城外類祭嗎?祭天祭地和告廟造禰,我看差不多重要。這次皇榜上不是說,太後娘娘在宣德樓點將授印嗎。快睡吧。馬車那麽顛,我們這幾天可要休息好。”
六娘在暗夜裏依稀看見九娘的長睫輕顫,不由得心裏歎了一口氣。今日那些棗子,八成是燕王殿下讓四公主送來的。還有那雞頭、栗子,肯定是陳太初去買的。萬一官家選了燕王殿下做皇太子,萬一太後真的要她嫁,她又怎麽麵對燕王呢。九娘又會喜歡哪一個呢,若是陳太初,倒也是一樁好姻緣。若是九娘喜歡燕王殿下,她這個姐姐又如何自處呢。
九娘似乎聽見了她的歎息聲,睜開眼,側過半張芙蓉麵,笑著說:“六姐你別多想了!我啊,誰也不喜歡,隻喜歡你。”
“啊?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六娘詫異地問她。
九娘這幾夜聽著六娘總要輾轉反側到子時後才勉強睡著,幹脆側過身,抬手枕在頸下道:“太後娘娘若隻是要個女使,婆婆可不會這麽難過。娘娘必然是要你去做孫媳婦的,甚至是要讓你做皇太子妃。婆婆才傷心以後和你見不著麵說不上話了。你呢,看著我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有過生死交情,這幾年又來往不斷,肯定擔心殿下和我有什麽,更擔心萬一娘娘要把你嫁給燕王怎麽辦,所以才憂心忡忡幾夜都睡不好,我猜的可對?”
六娘瞪著她:“你——!”多智近妖,慧極必傷。阿妧就是這個讓她最放心不下。
九娘笑盈盈地道:“所以呢,六姐你放心。難道世間就隻有這兩個男子了不成?四姐喜歡陳太初,就以為我也喜歡他。七姐喜歡燕王殿下,就也隨意猜度。他們就是天下最好的男兒郎,我孟妧也未必就放在心上!”
六娘輕歎了口氣:“她倆也可憐,人的一顆心,如果由得自己,倒好了。你是還小,不懂這些,才口氣這麽大。隻是對著姊妹,你這些聰明才智,揣摩時事和人心的本領,顯露了倒沒什麽。在外頭可千萬藏著掖著。婆婆一直說——”
九娘滾進她懷裏笑道:“人前我給足你麵子聽你大道理一堆,私下裏我可要說句老實話,知道了知道了,求求你別念叨了!”
兩姐妹說開了,鬧了一會就安歇了。
九娘在夢裏卻又夢到了趙栩,自己飄**在水中,看著他遠遠地遊過來,一聲聲阿妧,有時撕心裂肺,有時又魅惑人心。一雙眸子似水似霧,似遠似近,似喜似嗔,忽地就湊到極近。
九娘從夢裏倏地驚醒,隻覺得唇幹舌燥,心跳得極快。看了看身邊的六娘,兩手交疊正睡得安穩。她輕輕掀開絲被,起身套了繡鞋。屏風外榻上值夜的玉簪卻也已經睡得迷糊了,紈扇都掉落在腳踏上。
長案上香冷金猊,琉璃燈還燃著。九娘倒了一盞冷茶,咕嚕咕嚕一口氣飲盡了,才覺得喉嚨裏火燒一樣的感覺好受了一些。心裏卻很是羞慚,怎麽又夢到趙栩了!他日後很有可能會是自己的六姐夫呢。九娘趕緊想再倒一盞茶,茶壺裏卻隻剩下幾滴。她一仰脖子,那幾滴也滑落喉中,帶著一絲絲的苦意。
這立秋的深夜,並不涼爽。九娘輕輕推開窗,見廊下叢叢芭蕉,微微夜風中闊葉輕顫。那廊燈邊繞著幾隻小飛蟲,在紗網上直撞。若沒有紗網,你們豈不被那火燒死了?九娘凝視著那幾隻飛蟲,希望自己的心能恢複到無喜無悲,無欲無求。
原來很久都沒有夢到有人喚阿玞了。也許,她重生一世,就是來看看阿昉終於成為了一個有擔當的君子,就是來體會姊妹之情的。
院子裏有值夜的婆子提燈經過,遠遠的來,又遠遠的去了。
綠綺閣的琉璃燈下,九娘手中拿著六娘那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列女傳》,久久也沒有翻動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