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福寧殿寢殿中幔帳低垂,伺候的眾人都退了出去。

官家看著太後:“娘娘,我說了此時不宜立儲,你又何必著急呢?”

高太後坐到他床邊,給他掖了掖絲被:“之前你要立四郎,我再不喜歡,也都答應了,為的是全了咱們的母子之情。如今五郎純孝,性子和順,看著也是個福厚的孩子,比起四郎不知好了多少,你又擔心什麽呢?”

官家歎了口氣:“娘娘,是兒子惹您擔憂操心了。自從開始服用丹藥,我總有些昏沉沉的,精神也不好。原先看著這些年四郎有了不少長進,做的文章也還看得過去,人也算謙遜懂禮。這才想著立長也好。哪裏想到他私下做了那許多不仁不義不孝的事情。”

官家搖搖頭:“如今剩下的幾個孩子,總想著還得多看看,讓他們都去曆練一番,才知道他們究竟怎麽樣。五郎呢,實在太過懦弱了些。”

高太後沉吟了片刻問:“我知道,這次你能醒來,六郎立了大功。但他性情乖張,狂傲猖獗,不是為君的品性。曆來我大趙的皇帝,不怕柔弱。畢竟有二府各位宰相決議國事。就怕性子固執乃至剛愎自用。難道你忘記當年太宗皇帝執意禦駕親征契丹,最終大敗而歸乃至受傷駕崩的事了?五郎尚能守業,可六郎一個不慎就會敗家!”

官家長歎了口氣:“娘娘,六郎秉性火熱,愛恨分明。他小時候吃了不少苦頭,才這麽暴性子。但論手段,論見識,他比五郎要強出許多來。”

不等高太後說話,他看向自己的母親:“娘娘,立儲一事,我意已決,不急在一時。咱們日後再議吧。倒是郭真人所出,在契丹做質子的三弟,如今去了那苦寒之地已經二十五年,郭真人既然已經仙逝了,我想接三弟回歸故土。”

官家看到太後麵容上漸漸顯露的怒氣,不由得流下淚來:“郭氏她人都死了,娘娘也該放下心結了。如果三弟就此終老在契丹,不能娶妻生子,隻怕爹爹也不安心!”

高太後閉了閉眼,強忍著怒氣,拿了帕子給官家拭淚:“這事老身不能應承陛下!”口氣已經不複母子閑聊的親切。

官家握住太後的手,悲泣道:“我昏迷了這些天,時常看見爹爹說想讓三弟回來。還有小娘娘,她在瑤華宮裏瘦成那樣。如今她去世了好些日子,三弟都不能回來磕個頭。娘娘——你不想見到他,我就讓他去西京或南京可好?哪怕去鞏義給列祖列宗守陵也好——”

“大郎!”高太後的聲音驟然拔高起來,有些刺耳。

母子倆一時都沉默下來。

高太後疲憊地歎了口氣:“你身子才好了一些,別操心太多事。你三弟的事,等我和皇叔同二府商量了再說。有些事,不是人死就燈滅的。你的心啊,過於柔善了。”

官家歎口氣閉上了眼,眼角止不住有淚滲出。

高太後看著他,想了想,柔聲說道:“好了,大郎,不管是選五郎還是六郎做皇太子,如今你身子一點點變好,正當盛年。咱們就依了你,不著急,慢慢再商量。”

官家睜開眼,點點頭,有些意外。

高太後說:“隻是我屬意孟家的六娘做太子妃,這個你得依了我。那孩子是阿梁親自教養,這些年我看著長大的,也考校過她幾回。她秉性純良,溫和端莊,心胸寬廣,有忠義之心,難得的是柔中帶剛,敢於直諫。無論嫁給五郎還是六郎,日後有什麽大事,她能擔得起重擔。”

官家想了想問道:“是那年金明池救了阿予的孩子嗎?年紀小小有俠義之心,倒是不錯。”

高太後一怔:“不是,那個是孟家的九娘,也是個不錯的孩子,隻可惜是孟家三房的庶女。六娘是常跟著阿梁來宮裏陪我說話的,孟存的嫡女,喚作阿嬋。”

官家想了想,問道:“五娘可知道此事?”

高太後笑著點點頭:“阿嬋呢,和五娘也投緣。雖說五娘沒有親生的孩子,但畢竟是正經的婆婆。將來她們婆媳相處,必然也融洽得很。”

官家就道:“既然娘娘和五娘都說好,想必是個好孩子。有勞娘娘費心了。”他看著太後麵容上細碎的皺紋,伸手握住太後的手,含淚道:“都是兒子的錯,讓娘娘這般操心了幾十年。連孫媳婦恐怕都要請娘娘親自教導。等我身子好了,就宣召那孩子進宮來,讓我也見上一見。”

高太後反握住官家的手,垂淚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了。我還有幾年可活呢?若是能把這些事都定了,我也走得安心,好去見你爹爹和趙家列祖列宗。”

官家聽了這話,揪心之至,想著母親從做皇後開始,不知道為自己操了多少心,更是潸然淚下。

高太後哭了會兒,拭了淚:“等你見過那孩子就放心了。年底五娘正好要放一些到了年紀的女使宮女出宮。待明年開了春,讓禮部選上百來號人,將那孩子選進來,放在我身邊。我替你們好好教導她幾年。五郎六郎年紀還小,過兩三年定下太子之位以後,再成親也不遲。”

官家看著太後。心想不管如何,他要說的幾件事,總算立儲一事太後這裏算是說通了,於是點了點頭合上了眼休憩。

慈寧殿的偏殿裏,秦供奉官看著按品級大妝的梁老夫人笑問:“怎麽忽地上折子了?過些日子立秋,娘娘還給六娘子留著不少楸葉,等她來剪花樣呢。”

梁老夫人笑道:“官家不適。娘娘聽政,一定倍加辛勞。前些時原本就想進宮問安的,怕耽擱了娘娘休息,沒敢來。等立秋再帶六娘來,好好地陪娘娘說說話。對了——”

秦供奉官趕緊彎腰湊近了來。

梁老夫人輕聲問道:“瑤華宮的那一位,去世前可有留下什麽話?”

秦供奉官一個哆嗦,趕緊壓低了聲音說:“我的老姐姐,你可真敢問啊!”他看了看不遠處靜立的宮女們,湊到老夫人耳邊低聲道:“官家去見過那位,隻知道兩人說了小半夜的話,但說些什麽,連娘娘都不知道。”

梁老夫人隻覺得背上一寒。

女使進來通傳,請梁老夫人移步正殿。

梁老夫人行過跪拜大禮。高太後讓她在下首的繡墩上坐了:“怎麽了?好些日子了,你也不帶阿嬋來看我。”

梁老夫人又起身跪了下去:“臣妾管教不當,特來請罪。”

高太後一愣,讓女使扶她起來:“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梁老夫人看看左右。高太後揮手摒退眾人。

正殿大門緩緩關了起來,隻餘檀香味飄了出來。

秦供奉官緩步在正殿門口踱來踱去。上一回慈寧殿正殿緊閉,還是二十五前的事。門一開,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年方九歲的崇王趙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質子。

這次開門以後,不知道輪到誰會倒黴。

慈寧殿中靜悄悄的。高太後坐在塌上,聽梁老夫人將前後事細細說了,時間一長,腰背就隱隱有些酸痛。梁老夫人趕緊上前疊了兩個隱枕給她靠著,碰了碰案上的茶盞,還是溫的,便遞了茶盞敬上。

高太後接過茶盞抿了一口,皺著眉問:“那做伶人的阮玉郎,自稱是小阮氏的哥哥?”

梁老夫人點了點頭:“臣妾唯恐此人圖謀深遠,不敢擅專。特來請娘娘示下。”

高太後沉吟片刻:“那阮玉郎多大年紀了?”

“孫女們眼拙,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委實看不切實。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至少也該三十五歲朝上了。”梁老夫人謹慎小心地答道。

高太後的茶盞碗蓋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梁老夫人趕緊接過茶盞擱回案上。

高太後忽地長歎了一口氣,不提阮玉郎一事,反而說道:“阿梁,你知道嗎?剛才官家竟然同我說想把三郎從契丹接回來。”

梁老夫人悚然一驚。

高太後苦笑道:“大郎自幼心善,你是知道的。他五歲的時候用膳嚼到沙子,自己偷偷吐出來,還囑咐隨侍之人千萬別聲張,免得有人丟了性命。”

梁老夫人微笑道:“此事史官有記載。陛下仁厚。臣妾記得。”

高太後出了神:“我生下大郎後,又有了孕。郭氏她那時還沒有孩子,待大郎極好,我一度還很感激她。”

梁老夫人垂目不語。

高太後冷笑道:“誰想她包藏禍心,溺愛大郎是為了離間我們母子之情。她為了自己的兒子,無所不用其極。大郎卻還信她敬她親近她。甚至後來——唉!”她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千防萬防,人心沒法防。我像前世裏欠了大郎的債一樣,操心了幾十年,還沒完沒了。”

梁老夫人不敢接話,背後滲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大禮服層層疊疊,又重又厚,此時更覺得千斤重壓在身上,隻盼著太後不要再說下去了。

高太後卻繼續道:“自從郭氏病了,大郎就開始尋那些個道士回來,煉丹、修仙,幾近不擇手段。名聲、仁義都不管了,整個人瘋魔了一般。郭氏死前,他還要去見她一麵,說了半夜的話。那可是他的庶母!出家修真的道姑!!他連禮法都顧不上了。郭氏一死,竟好像把他的魂也一起帶走了!當初那陳青的妹子,有些像她,他不顧名聲和門第,也要納入宮來。二十幾年過去了,他竟然心裏還牽記著郭氏這個妖孽!”

高太後聲音發抖,麵露深惡痛絕之色,難掩痛心和失望。

梁老夫人看著高太後濕潤的眼眶,說不出的心痛,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後心裏的苦澀了。她斟酌了片刻才道:“郭太妃天人之姿,見者忘俗,宮中無人能媲美。她又一直處心積慮親近陛下。陛下年少,心地宅厚純善,感恩她幼時的照顧,憐憫她和崇王殿下,這是陛下的仁德,也是娘娘教導有方。”

高太後閉了閉眼,似乎也覺得自己方才一時激憤,有些失言。聽著梁老夫人的話,麵上就露出厭棄的神色:“郭氏以色侍人,心機深沉,做了太妃還不知足!若不是她存心要害大郎身敗名裂,我又何至於逼她出家?放逐她的兒子?為了這事,定王為了此事心裏可不舒服了幾十年,我還擔了個不慈的惡名。更害得我母子失和多年!真正死有餘辜!”

梁老夫人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她知道當年沒有官家護著,郭太妃已經被三尺白綾絞殺,早就剩一抷黃土了。

隔了半晌,梁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那娘娘的意思是?”

高太後點點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郭氏人雖然死了,她身後那些人恐怕還不甘心。那阮玉郎若真是阮氏的侄子,為了求財或是求官,多年來圖謀你家女孩兒做個梯子,倒也罷了,你也不會讓他得逞。我再敲打一下蔡佑就是。你來見我,是不是怕那阮玉郎不是她的侄子?”

梁老夫人一驚,立刻跪了下去。

高太後道:“蔡佑也是糊塗!什麽樣的人,底細都不清楚就敢信,以前為了討好官家,如今又一味裏討好五郎,他這手也真敢伸!”

梁老夫人垂目不語。高太後又問:“阮氏是先帝駕崩前出宮投奔孟家的吧?”

梁老夫人應道:“是,臣妾記得清楚。阮氏因在郭貴妃身邊伺候不力,吃了十板子被遣送出宮,因家中無人,才投奔孟家養傷。臣妾是官家登基那年冬天出的宮。這些年是臣妾監管不嚴,疏忽了。”

高太後搖頭道:“不怪你,你想得很周到。你盡管安心。”說起這個,太後苦笑道:“孟元是個糊塗的。他兩個弟弟倒都是明白人。”

梁老夫人輕輕閉上眼,心中酸澀難當。

高太後唏噓道:“我和大郎當年都欠了孟家的情,就算這阮玉郎果真不是阮氏的侄子,也不會怪罪到孟家頭上。倒是阿梁你,為了故人一諾,這一輩子就耗在了孟家。咱們倆個,都過得苦啊。”

梁老夫人低聲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臣妾自當為孟家鞠躬盡瘁。”

高太後彎下腰,伸手將她攙了起來坐到繡墩上:“眼下不急,先看看那阮玉郎究竟還會做些什麽。倒是阿嬋進宮的事,我和官家說過了。官家也說好。阿梁你可要舍得啊。”

梁老夫人心中雖然早有了準備,卻仍然心痛得難以複加。六娘從呱呱墜地開始,一個粉嫩的肉團子,在她手中一日日地長大。這十三年來,從未讓她煩心過一回。一旦入了宮,驚濤駭浪還是死海無瀾,她都再也看不見守不住護不著了。那十幾歲的小人兒,就要獨自麵對這宮中事甚至將來的朝廷事。梁老夫人不由得淚眼模糊哽咽著,脖子卻僵硬著,那頭竟點不下去。

高太後柔聲道:“當年我想把你家三娘許給岐王做媳婦,你求了我半天,我也就算了。如今你可不能不點頭了。我心裏喜愛阿嬋,看重阿嬋。要是你肯,等過了年,就進宮來陪著我。我親自教養她兩三年,晚幾年再和太子成親。不管是誰做皇太子,她總是我大趙的皇太子妃。若是你擔心她在宮裏孤單,你家那個九娘,不是一貫和她最要好的?一起進宮來陪她兩年也行。你盡管放心,我定當派遣十二位迎親使,以大趙開朝以來,最隆重的皇太子妃迎親禮,風風光光地將她迎入宮來。可好?”

梁老夫人起身,再次拜伏在地:“請娘娘恕臣妾方才失禮了。娘娘如此愛重孟氏女,孟氏一族無不感念在心。孟梁氏謹遵懿旨!謝娘娘隆恩!”

宮門下匙了。孟府的牛車慢慢地離了宮門。

汴京城的夜晚喧鬧如舊。唯有月光冷凝,溫柔俯視這片大地。

牛車裏的梁老夫人握著貞娘的手,淚如雨下。兩人默默地聆聽著車輪駛過路麵的聲音,一片繁華,盡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