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翌日天還未亮,杜氏和孟彥弼早早地到了翠微堂。

老夫人細細叮囑玉簪她們:“有沒有多帶些軟墊和隱枕?別顛著她們了。一路記得照顧妥帖了。”

呂氏將一大包零點吃食茶水提籃交給六娘的女使和侍女,又牽著杜氏的手,硬塞給她兩張交子:“阿嬋從小到大,連綢緞鋪脂粉鋪都沒怎麽去過,今日既然出門了,大嫂替我帶她去好好逛逛,這孩子喜歡上什麽,最多也就是多看兩眼。大嫂你隻管買下來!晚上也別急著回來,她們都沒去過夜市,大嫂你和二郎盡管帶著她們去吃。我在家裏等著……”一大段話沒說完眼眶就紅了。

杜氏也不客氣,收下了交子讓她隻管放心。帶著六娘九娘和女使侍女們辭別老夫人,上馬車往鳳城方向而去。

天不亮,城外六十裏連綿的營寨馬嘶人聲不斷,炊煙已息,夥頭軍運糧軍已經開始收拾裝車。

中軍大帳裏已經點完卯,大軍拔營起寨。各軍將領,跟著陳青在五方旗下祭過了火神土神水神等五行神仙,中軍帥旗指向鳳城,傳令兵各色令旗揮舞,隨軍鼓樂吹響號角。大軍緩緩開撥。

在鳳城官道右側,三輛馬車緩緩停下。杜氏帶著六娘九娘下了馬車,提了把小鐵鍬,在路邊挖了些鬆土,用一塊朱色的布帛兜了,在官道正中堆起小土堆來。玉簪她們幾個女使趕忙上前要幫手,卻被杜氏謝絕了。

六娘好奇地問:“大伯娘,你這是做什麽?”

孟彥弼從馬車後頭取出些樹枝草木來:“這是表叔母以前教給我娘的。她們西北那邊叫這個軷祭。親人出征,在路邊軷祭,親人就肯定能平安歸來!”

九娘輕聲道:“軷祭可以敬祝山水神明,祝禱大軍從此跋山涉水一往無前!唐朝後就已經失傳了。秦州乃是秦國的發祥之地,才得以保留這些古禮吧。”

馬蹄聲響起,遠遠飄來一朵紅雲。杜氏直起身笑道:“你們表叔母來了!”

這朵紅雲轉瞬即至,果真是魏氏。

六娘九娘看著一身朱紅寬袖祭服的魏氏,呆了半晌。這、這還是平時那個秀氣之極的表叔母嗎?魏氏一頭秀發飄散,齊眉勒著朱紅軟紗抹額,抹額在腦後打了一個結,長垂近腰。難得地用了朱紅口脂,加上策馬而來,兩頰也泛著紅,讓人驚豔無比。

魏氏笑著朝她們揮揮手,從馬側取下小鐵鍬和兩壇子酒來。在官道另一側,開始挖土。

九娘趕緊跑過去福了一福:“表叔母,我來幫你!”她將魏氏挖出的鬆土兜到朱色布帛裏。兩人在官道中堆起另一個小土堆。魏氏笑著說:“謝謝阿妧了,太初、六郎還有阿予、蘇家兄妹都在後麵,還有慈幼局的孩子們要來送叔夜。今天參加軷祭的人多,再好不過了。”

九娘手中的布帛一鬆,差點掉落在地上。抬起頭看著魏氏,一臉驚訝,阿昉哥哥和阿昕怎麽會也來了?

魏氏朝她眨眨眼,笑道:“六郎和阿予給他們下的帖子,等送好大軍。今日六郎做東,請大家一起去炭張家吃烤羊,你可會喝酒?我可是要不醉不歸的哦!”

九娘胸口一熱,哪裏還管自己現在還是十一歲的小身子,大聲道:“我會喝酒!我陪您一起喝!”

魏氏笑著點點頭:“好!你放心,喝醉了今日就回表叔母家裏睡。保管你婆婆不責怪你!”

九娘也哈哈笑了起來。玉簪和其他女使隻能守在馬車前眼睜睜看著,嚇得不行。這位太尉家的娘子,也太嚇人了。喝醉酒?!被老夫人知道了還得了?

不一會兒,又有兩輛馬車和幾十騎一起到了。

趙栩穿了一身緋色寬袖道袍,飄然若仙。陳太初也穿了朱色,卻是一身窄袖直裰,熱烈似火。兩人都難得穿這麽鮮豔的亮色,更顯得麵如敷粉,唇若施脂,令人無法直視。

九娘目光掃過他二人,定在蘇昉身上,展開了笑顏。蘇昉穿了青色道袍,正笑著對她們招手。

趙淺予牽著蘇昕的手跳下馬車,拉著六娘九娘的手連連問,立秋送去的棗子可好吃,這幾日都做了些什麽,昨日有沒有去旗纛街看祃祭。

另一輛馬車上跳下來十幾個孩子,過來行了禮。章叔寶帶頭,拿著小鐵鍬開始挖土,在官道之中也堆了好幾個土堆。幾個女孩子從馬車上搬下樹枝草木來。

趙栩、陳太初、蘇昉和孟彥弼四個人,忙著堆放樹枝草木。四人偶爾扭頭看看在路邊說笑著的小娘子們,也都會心一笑。

魏氏和杜氏在馬車邊上輕聲說這話,杜氏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笑著點頭。趙栩看了,放下心來。這位孟家長房的杜娘子,最聽舅母的話,肯定是願意做他們的副社長了。

不久,遠處傳來馬蹄踏地的轟隆隆聲音。眾人分成兩堆,魏氏帶著陳太初趙栩趙淺予還有慈幼局的孩子們站在道路左側,杜氏帶著孟家小輩及蘇昉蘇昕在官道右側。眾人引首翹望,心似乎也隨著那馬蹄聲咚咚咚地加快起來。

遠遠的眾人就看到各色旌旗招展。正中一麵紅色帥旗上,一個“陳”字迎風招展。孩子們立刻揮起小手大喊起來。

孟彥弼望了望,大聲告訴她們:“太尉的帥旗是燕王殿下寫的呢!”

大軍越來越近,九娘看到那個“陳”字果然潑墨狂放,似有萬千雄心,隻看著也覺得胸中豪情頓起。

大軍緩行,除了馬蹄聲,就是鐵甲碰撞的聲音。那精光閃閃的重甲騎兵中,紅色帥旗下,一匹黑色大馬上,正端坐著一人。魏氏滿麵笑容,揮著手慢慢走到官道之中。

陳青遠遠看見了他們,舉起手示意大軍暫停。傳令兵迅速打出旗語。七千將士,無一絲慌亂,甚至無一人出聲,依次列隊緩緩停在了百步以外。

遠處路中的那個紅衣女子,似霞雲似烈火,耀眼奪目。陳青恍惚回到多年前,他朝不保夕,看得見日出,不知看不看得到日落,雖然把這個極易臉紅眼眸滴水的醫家小娘子放在了心上,卻從未敢表示一二,總拖到最後才去包紮傷口,起碼能靜靜地多看她幾眼。她也總是搶著給他治傷,偶爾有天夜裏聽見她娘喊她小名,他情不自禁地將嬌嬌二字含在口中打了個滾,她聽見了,羞得將盤子裏的藥物紗布全都打翻了。

直到一次雪雨中守城,糧草早盡,眾兄弟無不傷痕累累、精疲力盡,援軍卻還不來。秦州百姓們一大早就往城門口送餅送湯送藥。這個平日秀氣羞怯的小娘子一身紅襖,手捧兩壇烈酒,狼狽不堪地奔走在各個城門口,拚命呼喊他的名字。他當時蜷縮在避風處正在嚼一塊胡餅,聽了好幾遍,才猛然站起身推開眾人大步上前,鐵甲被冰雪寒意浸透,一路走一路掉冰渣。看到當真是她時,胸口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她把酒壇子塞進自己懷裏,就開始笑著高聲唱起秦州區小調。他當時隻聽懂了最後一句死當長相思,再也顧不上別的,將她攬在胸口,啞聲說了一句:“城在人在,你在我在!”

他們是那場守城戰後成親的,後來每逢出征或守城,她總會紅衣烈酒笑著唱著送他出發,每次也總是笑著迎接他歸家。

他一直笑她這半輩子就膽大妄為了一回,卻無比敬佩她那一次絕不遜色於男兒血戰沙場的勇氣,感激她那一回的不管不顧驚世駭俗。是因為她,他才有了一個家。

陳青兩腿輕輕一夾馬肚,輕提馬韁,慢慢從大軍中前來,他身披金甲,朝陽下宛如神祗,又如山嶽,手中銀槍橫馬而放,槍頭紅纓隨風輕飄。隻有馬蹄聲,聲聲落地,聲聲落在人心上。

眾人眼眶不由得都一熱。趙淺予已經捂著嘴落下淚來。

魏氏手持一壇烈酒,笑著緩緩迎向夫君。

夫妻二人,越行越近。

九娘隻覺得心都要停跳了。身側的六娘和蘇昕終於也捂住了嘴。十多歲的小娘子們頭一遭意識到,原來送親人出征,是這麽的難受,這麽的不舍。

陳青策馬繞著魏氏轉了一圈,一手執轡,一手接過魏氏手中的烈酒,將酒澆灑在馬前那幾堆封土之上,再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將酒壇遞回給魏氏。

魏氏接過他手中酒壇,仰頭喝了一口,麵朝眾將士,行了一禮,放聲高唱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我送將士,行役戰場!我送將士,相見有期!!

我送將士,握手長歡!!!我送將士!生複來歸!!!”

隨軍鼓樂自她唱第二段就已經開始擊鼓。七千將士,倒有一大半是跟隨陳青從秦鳳路選拔成禁軍精兵的,聽到這鏗鏘鼓聲和往昔出征前家人的送行小調,許多人已經熱淚盈眶,跟著高聲唱了起來,那不會唱的也跟著大聲哼了起來。

這一曲,唱盡了金戈鐵馬,唱盡了豪情萬丈,唱盡了慷慨激昂。

一曲即畢,陳青微笑著高舉起手中銀槍,轉頭朝將士們大喝道:“父母妻兒都在等著我們,眾兒郎聽見了嗎??相見有期!生複來歸!!!”

七千將士一腔熱血,隨他高舉起手中兵刃,高喊道:“相見有期!生複來歸!”

路旁的眾人都已經熱淚滾滾而下,也跟著大聲喊道:“相見有期!生複來歸!”就連六娘也忘了儀態,大聲喊著,更顧不得自己已經滿麵淚水了。

魏氏一曲唱畢,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對著陳青笑道:“郎君!記得我在你在!你在我在!阿魏在汴京等郎君早日凱旋!”隨即退至道旁,拜伏於地麵。

陳太初和趙栩上前幾步,隨魏氏拜伏於道旁:“願大軍一往無前!早日凱旋!”福田院的孩子們紛紛也大喊起來。

杜氏也帶著眾人拜伏於道旁:“願大軍一往無前!早日凱旋!”

陳青凝視了妻兒片刻,千般不舍,萬種情思,融在這一眼中。

他舉起右手,示意大軍繼續前行。

他策馬而去,迎著朝陽再不回首。

大軍緩緩跟上。章叔夜策馬而過時,忽然對著道路兩側的送行的她們揮了揮手中的劍鞘,朝著弟弟大城喊了一聲:“相見有期!!!”他依然笑得那麽燦爛明亮。

六娘眼中熱熱的,不自覺地跟著眾人大聲喊出了:“相見有期!”頭一回她這麽膽大妄為,放任自己,為何不呢?倒是她的女使被她這一聲嚇到了,才想起來掏出帕子給她擦淚。

阿予已哭倒在九娘懷裏。九娘含淚拍著她:“傻阿予,他日大軍凱旋,你可不能再哭了啊。”

七千軍士那些封土上輕踏而過,緩緩隨主帥往鳳城方向而去。他們將一路南下,會合淮南東路、江南東路的大軍,前往秀州剿滅房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