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翰林醫官院裏的眾人麵麵相覷:麻紙?什麽麻紙?

趙栩眯了眯眼:“我的——那張被水浸濕的麻紙呢?”他疾步在各個醫官的案前走過,一無所獲。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醫官小跑過來:“殿下!殿下!我們那張麻紙——”

趙栩下巴抬了抬,打斷他:“我——的!”

方紹樸一緊張就有點結巴:“殿、殿下的您、您的那張麻麻紙,蘇蘇蘇相來拿、拿走了。”

趙栩知道這個以結巴聞名的方紹樸,祖上三輩都是醫官,還記得就是他找到了那本古籍醫書。回稟太後時由於欣喜若狂也是結結巴巴的。

“那是我的麻紙!”趙栩問:“你們誰把我的東西擅自給了蘇相的?”

方紹樸傻了眼,所有的白胡子黑胡子沒胡子的醫官們都默默看向他,隻差沒伸出手指指向他了。

趙栩緩緩環顧一周後,開始上下打量方紹樸。

這位祖宗,魯王吳王小時候摸了摸他的燈籠就給打成那樣!方紹樸覺得腿有些抖,感覺趙栩是在挑地方下手,不由得開始考慮是抱頭還是抱肚子。

趙栩卻說:“下次記著了,拿了我的東西得還給我。”

看著他拂袖而去,方紹樸絕地逢生,一頭冷汗。先前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發生的幾位直局大人,慢騰騰走到他身邊嘖嘖歎道:“小方醫官今日真是鴻運當頭啊!”

趙栩走出尚書左仆射的官邸時,連跟著他的兩個隨從和兩個小黃門都感覺到燕王殿下心情不錯。

昨夜回宮掏出這張古方的時候趙栩就傻了,盯著這張方子看了好兩個時辰,每一朵墨花每一處暈染都跟畫兒一樣刻在腦海裏。一想到阿妧遞給自己方子時的眼神,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想來想去還是得用上阿妧的一片心意,還果真派上了用處。看在蘇相幫了自己大忙的份上,就不責怪那個方紹樸了。

此時趙栩的確心情很好,懷裏那張麻紙妥妥帖帖地熨在胸口。蘇相也真是的,拿別人東西不打招呼,還給原主又那麽勉強。蘇昉性子倒不像蘇相,八成是他娘教的。這張麻紙雖說似乎被哪個不長眼的又濺過幾滴水,但沒被揉成一團丟了已經是萬幸。要不然他可沒臉去見阿妧。

出了小花園,對麵是樞密院副使官邸。門口等著的張子厚看見趙栩,笑著迎上來躬身行禮:“燕王殿下萬福金安。”

趙栩看了看他,腳下不停:“張大人,請恕皇子宗室一概不得結交外臣。”隨從和小黃門趕緊放慢腳步,遠遠地墜在後頭。

張子厚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跟著他:“明日百官上書立儲。張某會舉薦殿下,所以特地來和殿下打聲招呼。”

趙栩霍地轉過身來,一雙桃花眼含霜帶雪。張子厚卻施施然麵不改色。

張子厚抬手:“殿下,請?”

趙栩拱了拱手:“張大人,請。”

兩人轉到西邊的廡廊下立定了,雙雙朝外看著烈日當空下的通道。不時有行色匆匆的各府小吏捧著簽文穿梭往來。

趙栩笑著說:“張大人,你現成的太子嶽丈甚至日後的國丈不做,這是要借著我謀劃什麽?不如明說了罷。”

張子厚搖搖頭:“小女一介女流,見識淺短,管緊一些就好了。我明日上書後,便違背了蔡相的意思,恐怕日後在朝中難有立錐之地,應該會派我出使吐蕃甚至西夏。然張某不懼。”

趙栩雖然通過舅舅早猜到了張子厚是蔡相的人,聽他自己說來,隻笑了笑:“張大人這是何苦?”

張子厚轉過身又行了一禮:“微臣從樞密院節略上看到了殿下治軍的手段,愛民的仁心,深深拜服。子厚願為殿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殿下既有憂國憂民之心,也有治國安邦之才。良禽棲木而居,故微臣順大義而行。殿下自己都沒有鬥誌的話,子厚要為殿下可惜,為趙家列祖列宗可惜,為大趙可惜。但張某仍然要盡做臣子的本分,向太後娘娘舉薦殿下。官家能以配軍為太尉,大趙豈可因太尉舍明君?本末倒置之事,微臣認為不妥。”

他緩緩抬過頭來,看向眼前眯著眼的少年,笑問:“殿下是對張某動了殺機嗎?”

趙栩緩緩鬆開緊握的手,他的確動了一念殺機。

趙栩轉頭看著天:“多謝張大人一番好意了。你想要借我和太尉的力去對抗蔡相和蘇相,這算盤恐怕打不響。”

張子厚凝視著他的側影:“張某有位故人曾說過:凡事若不失大義,盡可以不擇手段。當年微臣一時不察,害了故人性命。這些年始終記得大義二字。張某向來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微臣如果圖富貴權勢,聽蔡相的話將女兒嫁給吳王即可,節度使或宣徽使總能撈上一個。就算不靠這個,跟著擁立吳王,總也能在樞密院繼續一展抱負。隻是這兩年,蔡相已經背離了楊相公變法的初衷,張某不得不另辟蹊徑。”

張子厚歎了口氣:“張某和舊日變法一派決意擁立殿下,是因為此時的天下,需要殿下這樣的人。殿下如果認為舍棄太子一位可保你舅舅平安,或者可以安然做個親王終老。張某隻能說殿下還是太年輕了。隻有殿下你自己到了那個位子才能保住所有你想保住的人。就算太後娘娘固執己見,還有定王殿下這位宗室元老,會站在殿下這邊的。”

老定王竟然會支持張子厚?難道張子厚這短短幾年竟然可以和蔡佑蘇瞻三足鼎立了?趙栩輕輕搖了搖頭。

張子厚笑道:“吳王怯懦,心地狹窄。蘇瞻無識人之明,也過於自信了一些。蔡相看似敗在他手下幾次,卻隻是傷了些皮毛而已。殿下應該知道,蘇瞻一丁憂,蔡相進宮抱著官家的腿哭了一場,就又起複了。蔡相揣摩官家心思的本領,遠勝蘇瞻。雖有太後在,日後吳王登基,假以時日,蘇瞻必會敗在蔡相之手。以吳王之昏庸,蔡相之偏離。陳太尉危矣,殿下危矣,大趙危矣!”

趙栩抿唇不語。

張子厚道;“如今兩浙大亂不說。短短四五天,京東路望仙山也出了反賊,青州失守。濟南府也出了反賊,鏵子山被占。張某兩日後就要奉太尉之命去青州招安。殿下在河北兩路也見到了百姓之苦。蘇瞻隻以為是楊相公變法遺留的惡果導致的,卻不想想吏治敗壞、軍中腐敗,究竟是法壞還是人壞?張某以為亂世用重典,需有雷霆霹靂手段才行!”

趙栩沉默了片刻,拱手道:“多謝張大人看重六郎,可惜六郎當真無意此事。張大人保重。”

張子厚看著他遠去地身影,走下台階,陽光將他的身影投成短短地一截,藏在他身後。他笑了笑,抬起頭朝著那一匹日光輕聲說:“十四歲,就這麽沉得住氣,有勇有謀。你說我如今看人的眼光可比得上你了?”

午後,喧鬧的汴京城終於稍稍安靜了一些。孟府的牛車在陳太初的護送下回到了翰林巷。

四娘麵色蒼白,被翠微堂的女使送回聽香閣,並沒看到鶯素。她一個激靈,想起六娘所說的那些事,想起自己每次隻要一哭,甚至根本不需要開口,九娘就會伸手幫她,她忽然一把抓住九娘:“阿妧,到你屋裏去,四姐有話要同你說!”

半晌後的東暖閣裏,九娘麵色凝重地問:“四姐你先別哭,你說哪個姓阮的要逼你給吳王做妾?是姨奶奶還是你姨娘?”

四娘垂淚搖頭說:“不是,不知道哪裏來的一個叫阮玉郎的,說是我姨娘的哥哥,就是那個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他脅迫我去見蔡相,說要將我許給吳王做妾室,不然就要把我嫁給程之才。而且翁翁肯定也知道這事,要不然好幾次娘看中的人家,怎麽會都給青玉堂回了。”

九娘一震:“那個戴黑色帷帽的女子是四姐你?!你怎麽——”

四娘哭道:“我——我不敢聲張,不敢喊你,那人力氣極大!我不肯跟他走,他捏了下我的腕子,你看看——”她撩起窄袖,手臂上一圈烏黑的淤青。四娘哭著說:“還有我身邊那個鶯素,竟也是他的人。就連那個程之才,也聽他的擺布。還有鶯素說了,不聽他話的女子都死了!我昨夜就想上去找娘和你們,結果他們就讓程之才來……”

四娘惶恐之極,死死抓住九娘的手臂:“阿妧,你最聰明最能幹不過的,你幫幫我可好?我不想去做吳王的侍妾,更不想嫁給程之才那樣的人。我跟六妹說了她不信我。你信的對不對?你幫幫我!”

九娘輕輕拍著她的手想讓她冷靜下來:“四姐你是孟家的小娘子,他們誰能做你的主!再厲害的人難道還能闖進來搶了你去?走,我陪你去翠微堂,這事情既然牽涉到青玉堂,要先稟報婆婆才是。”

四娘搖頭道:“不!婆婆那麽討厭姨奶奶和我姨娘!她也從來都不喜歡我!我不去!婆婆要是也肯了我就完了!婆婆她隻在意六娘和你!阿妧,你想想別的法子好不好?”她咬著牙哭道:“你看表叔母那麽喜歡你,你和表叔母去說說看好不好?”

九娘怔住了:“表叔母?”她看著四娘,有點明白她要說什麽,心中一痛,還是問她:“你要我去和表叔母說什麽?”

四娘哭著說:“我——!若是表叔母肯可憐我,我願意——給太初表哥做妾!我知道表叔母中意你,太初表哥也喜歡你。你平時待我好,我都知道的,隻要你肯求求表叔母,將來等你長大後再——”

九娘霍地站起身來,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四娘抱住她的腰,不敢看她隻哭著說:“曆來姐妹同侍一夫,效仿娥皇女英的很多。我做妾都可以的。隻要你和表叔母說——”

九娘心中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前世遇到一個,今世竟然還來!十七娘號稱不生孩子都可以,現在四娘又說做妾都可以。天下什麽樣的男子,好成這樣?值得她們為了那個人,什麽都可以不要!姐妹親情,倫理道義,甚至連自己都可以不要?她用力掙了掙,卻掙不開。

四娘趕緊拉住她:“阿妧!你放心,我不會和你爭的,也不要你讓。我隻是——隻是想要個安身之所,我隻是想能看見他就好——”她已經卑微到這個程度了,最後一點點希望,她不想放過。

九娘看著她,深深吸了口氣:“不!不好!四姐你聽好了。我不會嫁去陳家!你也不能給任何人做妾!我也絕不會和自家姐妹同侍一夫!!你要是喜歡陳太初,你自己去爭去求去說,不要扯上我!走!去見婆婆去!”

四娘哭著扯住她:“我不去見婆婆!你以為我沒有爭沒有求沒有說嗎?我和陳表哥說了我求過他了!!!可他——他不理我!他不肯幫我!他——他喜歡的是你!他們都隻喜歡你!阿妧隻有你能幫我!我求求你!”

九娘氣極反笑:“我幫你?!我幫你嫁給一個不喜歡你的人?甚至去做妾?你以為你喜歡他,嫁了以後他就會喜歡你了?你以為你對他好,他就會也對你好?你以為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就應該也真心盡付?你以為你隻要看著他就滿足了?!你不會的!你看著他了,你還會想要他也眼中有你,要他關心你,要他愛護你,要他愛慕你!你隻會越要越多!你隻會越來越貪心!可是他不會的!他心裏隻想著他喜歡的人!他會樣樣拿你和那個人比!你永遠不如他心裏的那個人!無論那人活著還是死了!你永遠走不到他心裏去!他其實從來不在意你愛吃什麽、你喜歡什麽顏色、你愛看什麽戲、你害怕什麽蟲子!他不會留心你累不累、辛苦不辛苦、脆弱不脆弱!他也永遠不會在意自己說什麽話會讓你難過、做什麽事會讓你傷心!他要是隻喜歡你一個,你可舍得把自己的丈夫讓給別人一絲一毫??!!我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哪怕他是販夫走卒,你就算是我親姐姐,也別想碰他一根汗毛!”

四娘看著九娘滿麵淚痕,聽著她連珠炮一般說到最後聲音都嘶啞了,被她嚇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慈姑和玉簪匆匆進來行禮道:“姊妹們說話就說話,怎麽倒一起哭成這樣了?”

九娘極力深深吸了幾口氣,一把抓住四娘:“你忘記家規了嗎?走,我帶你去見婆婆,你相信我,婆婆決計不會不管的。”她胸中不知怎地湧上一腔悲憤,不管四娘怎麽哭,拖了她就走。四娘想不到九娘的力氣竟然也這麽大,眾目睽睽下跌跌撞撞被九娘拉向翠微堂。慈姑和玉簪覺得奇怪,隻能跟在後麵。一行人,連著侍女,七八個人大日頭下,肩輿也來不及傳,直奔翠微堂去了。

有那仆從見到她們,趕緊去木樨院回稟程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