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正午的太陽,將那暴雨留下的痕跡全都烤幹了,深綠的樹葉又露出了一絲疲憊之色。

廚下已經歇了火,沒有先前那麽熱了。那幫廚的兩個婦人提著食籃往各個院子裏送飯去。九娘陪著魏氏繼續將飯菜湯羹分到食籃裏的碗盆中。

“九娘翻過年要十二了吧?”魏氏輕聲問。

九娘笑著應了聲是。

“頭一回我看見你,還以為你已經十三四歲了呢。”魏氏說的是真心話,九娘的個子,比她自己隻矮半個頭。

九娘笑著說:“我姨娘說我小時候憋得太厲害,長起來躥得就也厲害。今年已經長了半尺,害得她不停地做衣裳。”

魏氏將九娘分好的飯菜擱好,蓋上食籃的蓋子:“你家幾個姐妹看起來倒是都差不多高,也要好得很。表叔母沒有兄弟姊妹,羨慕你們得很哪。”

九娘一愣,這倒和她前世一樣了,便問她:“表叔母是秦州人嗎?婆婆翁翁家可都安好?”

魏氏點點頭,笑道:“我是秦州人,爹娘都還在,身子骨也都挺好的。太初的哥哥在秦州禁軍,他們還能幫我們看著他點。”想起那個無法無天的長子,魏氏就忍不住笑:“你也熟悉六郎吧?我家元初那個脾氣和六郎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一點都不像他爹爹!”

九娘穩穩地將湯舀到湯盅裏,嘴角卻禁不住勾了起來。一言不合就動手,護短護到天上,難道還不像陳青嗎?以前蘇瞻就說過,陳青啊,看那些個隻拿俸薪不幹活的人時,不是鼻孔朝天,是下巴朝天。若是他眼睛能放箭,朝廷裏屍位素餐的家夥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原來陳太初的哥哥倒和趙栩像親兄弟!那陳太初的性子,隨了誰呢?

魏氏將湯盅收好,笑著把食籃遞給幫廚的婦人:“你是不是想說太初的性子不知道像誰?”

九娘噗嗤笑了,點點頭,又接過來一個空的食籃。

魏氏悵然歎了口氣:“元初呢,生在戰亂時,當時西夏人攻城攻了兩天兩夜,我疼了兩天兩夜才生下他,虧得城也守住了,他也落了地。你表叔一身的血,抱著他,他那嗓門太亮,一喊,太陽都出來了。”魏氏笑著說:“懷太初的時候,你表叔去洮州和吐蕃打仗,我留在秦州,聽說洮州大敗,急得七個月就早產了。太初生下來的時候四斤都不到,是他哥哥抱在懷裏抱大的。他一歲多你表叔才平安回來,想著他竟然能太太平平長大了,才取名叫太初。他和他哥哥自小就不同,什麽事都不急不躁的,又會體貼人。”

魏氏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身子不太好,元初又調皮,從小到處闖禍。太初打小就特別會照顧我,才兩歲的小人兒,就端著他自己調的蜜水給我喝。夏天我睡著了,他就搬個凳子給我打扇。到現在啊,四個兒子也隻有他還會替我打扇。我們秦州沒有燒坑的習慣,冬天裏隻有燒柴薪取暖,他每夜都早早地上床,替我把被子焐熱了,還總把我的寒腳抱在懷裏。就是他哥哥調皮把腳伸過去,他一樣傻乎乎地捂。每次我洗完頭,他爹不在,太初就替我熏頭發,耐心得很。他八歲就被你表叔扔去大名府,被人家當馬僮使喚,長得又太好看,難免被人嘴上欺負。我都心疼死了。輪到休沐,他就買許多幹果蜜餞的回來,總說自己沒事。可他身上的傷疤啊,都快趕上他爹了,還說自己長大了,也不讓我看。真的,九娘,太初真是個好孩子。可他啊就是嘴拙,和他爹一樣。他對一個人好,那是真的好,就是說不出口。”

九娘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聽著怎麽心裏酸酸的。

魏氏歎了口氣:“所以啊,表叔母我其他三個孩子都不操心,就是擔心太初。我是秦州村裏的人,你表叔家也是汴梁小門小戶的出身。什麽門戶什麽嫡庶,我和你表叔都不放在心上。就想著要給他找個他喜歡,也喜歡他的妻子。兩個人以後能好好的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你說,汴京城的小娘子,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會不會嫌棄我這樣的婆婆呢?沒有誥命,也不出門應酬。我對著那些個夫人就渾身不自在,在這裏我才像回到秦州似的,說不出的高興。”

九娘哪裏還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將手中的碗放入食籃裏,她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說:“表叔母,哪家的小娘子,能有您這樣仁心仁德視名利如糞土的婆婆,能有表叔這樣的蓋世英雄做公公,能有品行無暇的太初表哥做丈夫,都是求之不得。唯有一樣難求。”

魏氏眼睛一亮,又奇道:“哪樣?”

九娘輕聲道:“這世間千千萬萬人,能真心喜歡一個人,恐怕已經十分難得,可若要那個人也喜歡自己,更是難上加難。那《白蛇傳》話本子裏說得好: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可要九娘說,怕要萬世方能修來兩心知。”

魏氏看著眼前的小娘子,明明一張春天一樣的容顏,卻帶著秋天那樣的蒼涼。可這樣十一歲的小娘子,又怎會一副什麽都看透了的模樣?

想起太初說過的她那姨娘和三房的混亂,魏氏心中說不出的憐惜,輕輕握住九娘的手:“你別見怪表叔母問得太過魯莽了,我是真心喜歡你,阿妧,你心裏可有了喜歡的人?”

九娘一怔,笑著搖搖頭:“男女之情,九娘年紀還小,從未想過。我自然喜歡家裏的父母翁婆、姐妹兄弟,也喜歡乳母姨娘,甚至也有我喜歡的女使。方才不過想起家中姐姐們這幾年怕都要出嫁了,也不知道能嫁給誰,嫁得好不好。到時候恐怕隻留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時感慨而已。”

魏氏拍拍她的手:“那小九娘難道從來沒想過日後要嫁給一個怎樣的夫君?”

九娘誠摯地看著魏氏:“九娘雖然年幼,卻也幼承庭訓,日後當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好本分。那兩心知,本就要看緣分,九娘並無貪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已。”

魏氏想了想:“你四姐說起你蘇家表哥,和你從小就特別投緣——”

九娘笑了:“表叔母明說無礙。九娘兒時曾得蘇家表哥一粥之恩,待他是格外不同一些。燕王殿下是我的救命恩人,太初表哥也救過我,都是生死之交,我們平日是會多說些話,互相關心,彼此格外要好些。但九娘自問胸無宿物,襟懷坦白。不然我四姐也無從得知。阿昉表哥是冰壺秋月般的人,我九娘也有心做紅粉中的君子,自問胸懷灑落。我隻盼著阿昉哥哥他以後能有一個好女子好生愛惜他。同樣,太初表哥光風霽月,如玉似冰;燕王殿下人中龍鳳,玉葉金柯。九娘一樣也盼著他們都能得到知心人,鳳凰於飛,共挽鹿車。還請表叔母明鑒。”

九娘說罷,便笑著福了一福:“九娘要去看看我兩位姐姐,還請表叔母恕先行告退之罪。”

魏氏伸手挽留未及,隻能看著她嫋嫋婷婷出去了。

九娘跨出廚房,卻呆了一呆。

外麵靜立著兩個人,卻是陳太初和蘇昉。看樣子站了有一會兒了。

先前陳太初帶著蘇昉走了走。在外麵大槐樹下,將昨夜刺殺一事細細告訴了蘇昉。蘇昉想了想擔心地問:“那刺客見到了九娘,九娘以後會不會有危險?我看你的弓上了弦,今天有沒有遇到什麽?”

陳太初握了握腰間的佩劍:“我和六郎也擔心這個。放心,我們會小心仔細的。過些日子,我娘也會出麵送幾個功夫好的女子去孟家保護她。”

蘇昉又詢問了些細節,想再叮囑九娘幾句。兩人問了侍女,知道她們在廚下分菜,走到門口卻聽見魏氏在問:“小九娘心裏可有喜歡的人了?”

兩個人不自覺停了腳,互相看了看對方。陳太初這麽如鬆如山的人,也臉熱心跳緊張不已。蘇昉卻立刻明白魏氏恐怕是相中了九娘,很為九娘高興。兩人雖然不想偷聽,可腳下卻生了根似的,站在一起做了兩尊門神。

等聽到九娘答的一番話,蘇昉倒替陳太初有一絲可惜,想安慰他幾句小九娘年齡太小,的確應該還沒懂得男女之思,看著陳太初麵上的悵然,卻說不出口。等再聽到九娘坦**說出對自己和陳太初、趙栩的祝福,蘇昉胸中除了開懷,更多出惺惺相惜和一份欽佩。

陳太初心中既欽佩九娘的坦誠,也高興她對蘇昉無男女情意,又忍不住極為酸楚。自己在她心中,是娶了別人她還會高興的人?少年郎心裏滿是說不出的悵然失落。原來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會這麽難過。聽到她祝他“得一知心人,鳳凰於飛,共挽鹿車”時,竟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不曾來這裏,不曾聽到這話。

難怪四娘在井邊那一臉的哀傷絕望,陳太初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說得太過分了。

九娘不防此時此地被他們聽到自己的話,想到自己這身子才十一歲,不免紅了臉不自在。

看著小臉通紅的九娘,陳太初如夢初醒,忽然深深作了個揖:“九娘,真是對不住,唐突你了。我娘她不該和你說這些。還請念在她一片愛子之心,別放在心上,別怪她。也多謝你了。”

抬起頭來,陳太初還是那個春風嫋嫋扶疏綠竹般的陳太初。

現在九娘沒有喜歡上他又有什麽要緊,他隻管遵從本心,繼續喜歡她就是了。等她長大後,若有心儀之人,他會當她妹妹一樣愛護。若她願意下嫁,他也自當一生守護她照顧她。一想到自己對爹爹說過的話,陳太初就再無怨尤,方才那點失落惆悵酸楚,被瞬間拂去,變成了清風明月高山流水,他心中反而更加堅定踏實了。

“太初表哥,表叔母也是為了我好,我又怎麽會怪她,是我失禮了。”九娘趕緊福了一福還禮,她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年心思須臾間的變幻?心下大讚,陳太初畢竟是陳太初!這樣的心胸,這樣的品行,雲水風度鬆柏精神,不愧是瑩徹無暇的人兒。

蘇昉朗笑一聲,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小九娘確實是女中君子,有林下之風!希望有一日能承你吉言!”

魏氏聽到他們的聲音,趕緊跑出來,卻隻看到陳太初已經若無其事了。蘇昉過來對她行了個禮:“叔母,我有幾句話和九娘說,叨擾您了。”

魏氏笑著點點頭,看看他們兩個和九娘,走去一旁。九娘和他們隔著兩步遠,規規矩矩地在說話。魏氏看著三個如珠似玉的人兒,略微放下了些心。不管如何,隻要九娘還沒有喜歡的人就好。太初那傻孩子,剛剛才懂得了心悅是什麽,肯定會在意九娘最後那幾句話,會有些難過吧。她聽著都心酸。隻是她的太初,怎麽這麽好,這麽體貼別人呢。

現在隻剩下六郎的事了,魏氏歎了口氣,那孩子更讓人操心,他的性子,要是真喜歡上了,隻要有一絲可能,恐怕會不管不顧地行事,未必會顧慮到九娘的處境和想法。唉!她幹脆在門口的小杌子上坐了下來,搖著蒲扇,等那幫廚的婦人來,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唉!自己這個娘,是不是越幫越忙?

西北邊,皇城內諸司,翰林醫官院裏,所有人正緊張地看著一臉寒冰的趙栩。

“原來的那張麻紙呢?我的那張麻紙呢?”趙栩一字一字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