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九娘帶著幾個孩子笑著進了院子,看見正屋槅扇門緊閉,侍女們都在門口靜立著,又見六娘的女使已經去正屋拍門稟報,就彎下腰跟孩子們說了幾句,孩子們笑著從她捧著的竹籃中拿了幾個油桃,蹦蹦跳跳走了。
女使推開門。九娘進屋見六娘坐在桌邊正在帕子拭淚,一語不發。四娘托腮坐在羅漢榻上,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看著外窗。
九娘把手裏裝滿油桃的竹籃放到桌上,問道:“四姐六姐可吃慈幼局院子裏的油桃?”
六娘點點頭,四娘搖搖頭。
九娘挑了幾個紅彤彤的油桃,讓女使遣人去洗幹淨。剛要和六娘說話。外麵跑進來兩個女孩兒喊著:“九娘!九娘!快來快來!我們叔夜哥回來了,要和二哥比劍法呢!”
九娘笑著應道:“好!你們先去,讓他們千萬等一等,我們馬上過去看。”
她就問四娘:“四姐要不要一起去看?”四娘搖搖頭,一邊依舊臉頰滾燙。六娘這一巴掌打得她心裏亂糟糟的,過了那個勁頭後,隻剩下懊恨秋不管,朦朧空腸斷,完全沒了方寸。
六娘卻收了帕子:“我同你去。”她站起身挽了九娘的手,想了想又對四娘說:“四姐,方才是我冒犯了你,對不住。還請四姐也想想阿嬋的話,阿嬋隻想你能好好的。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會跟旁人說的。”她遙遙福了福,牽著九娘出了屋子。
四娘忍著不轉頭看她們。想她能好好的?好話誰不會說?好人誰不會做?她不禁冷笑著輕輕摸上火辣辣疼的臉頰。
“您若是嫁了吳王,至少也是位太子孺人,甚至良娣……您若是嫁去程家,以後便是豪富之家的當家主母……”
鶯素無比恭謹的話忽地一字不差地浮了出來。阮玉郎瀲灩的眼波,鶯素謙卑的笑容,蔡相那似乎一眼就看進她衣裳裏麵的眼神,還有蔡相兒子的輕浮調笑,九娘的臉容,陳太初那帶著厭惡的神情,六娘的一巴掌。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來回晃**。她拚命搖頭,卻甩不掉這些影子和話語。她能指望誰?原先還指望他能像蓋世英雄一樣,至少可憐她一片癡心,能救她於水火之中。
可他竟然不經意拂了拂她碰過的袖子,似乎她是什麽髒了的物事一般。她那麽仰慕他,為他抄了那許多本經書,在佛前千百次許願,期許他能對她溫柔一笑,期許他有朝一日能明白她才是那個對他最好的人,期許他會明白隻有她才懂得他。每年七夕她的蜘蛛總能結個圓圓平平的網,她從來不貪心,她隻是許願他能知道她的心而已!
現在這願望靈了,卻換來一句他替九娘說一聲可惜?!
四娘終於撲在案幾上痛哭起來,一隻纖手緊緊握成了拳拚命捶在案幾上,一下一下,越來越大力。女使嚇得趕緊過來小聲地喊她。她拚命搖頭喊著:“滾!滾!!你們都離我遠點!我不想看見你們!”
槅扇門悄然又關上了,兩隻粉蝶兒盈盈地在那微微撐開的木窗口繞了幾圈,約莫是被陽光照得太熱,最終一前一後振翅飛開來,幾下就越過院牆,往對麵去了。
對麵慈幼局門口的空地上,一個濃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給陳太初看自己新得的一把劍。
不遠處忽悠悠來了一輛牛車,一匹馬。九娘定睛一看,竟然是蘇昉騎著馬,帶著蘇昕來了,身後還帶了七八個部曲。
六娘九娘迎上去。蘇昕跳下來左看右看,牽著她們的手就好一通埋怨:“不過打了個無賴,我娘就怕成那樣!竟不讓我去你們家找你們,也不讓我出門。氣死我了!多虧了哥哥送我來見你們。他怎麽還住在你們家?!”她回頭朝著蘇昉嚷嚷:“哥哥你去同表姑說,趕緊把那無賴送回眉州去!”
蘇昉和陳太初見了禮,就笑著說她:“你那點花拳繡腿,愛逞能可不怪二嬸擔心,我都擔心你。”
陳太初倒讚了一句:“你妹妹出身書香門第而有俠義之風,很是難得。”蘇昕眼睛亮亮朝蘇昉吐了吐舌頭。
陳太初給蘇昉引見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這位是章叔夜章兄,在我爹爹麾下任武騎尉,是在慈幼局長大的,他和你娘親榮國夫人很是熟悉。大郎可認識?”
章叔夜見過幼時的蘇昉兩三次麵,一聽是他,立刻拱手就要跪拜下去:“原來是大郎!叔夜弟兄二人受夫人大恩,無以為報,請受叔夜一拜!”旁邊樹下跑出個八九歲的孩童也倒頭就拜:“叔寶也要拜!”
蘇昉趕緊扶住:“我還記得叔夜兄和叔寶,快快請起!我娘辦慈幼局從無施恩之心,何來大恩之說?叔夜兄你從軍護國衛民,實在是我該拜謝你才是!”
他們幾個敘齒說話,章叔寶拖著九娘她們三個坐到樹下的小板凳上,朝他們喊:“快比劍!快比劍!大郎哥哥你也這邊坐!”
槐樹已經結了果子,那長長的綠色豆莢還沒裂開,隨著微風輕輕搖擺,一點也不記得剛剛經曆過的狂風暴雨。樹下十幾個孩子笑著鬧著,有的說陳太初能贏,有的說叔夜哥能贏。
九娘笑盈盈咬了口油桃,咯嘣脆,有些甜有些酸。她抬起頭眯起眼看太陽下那個濃眉大眼的青年,鼻子上是密密的汗,鼻子下是淡黑色的小胡茬,一臉認真,十分沉穩。這個當年和她一起親手種下桃樹的孩子,曾經一臉急著要長大的神情。今日竟然還能見到他,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托魏氏的福能回到此地,真好!
章叔夜,今年該有十八歲了吧,當年才十歲的他背著一歲的弟弟,大雪天裏等在慈幼局門口,看見她的牛車來,就跑上來請她收留他弟弟。說他要去虹橋那裏的碼頭卸貨,保證以後每個月的八百文月錢都拿回來給她。
她就說慈幼局正好缺一個搬卸石炭的小工,可以包他吃住,但是一個月隻能給他七百文錢,問他願意不願意留下來做。
這孩子當時愣了一愣就跪下來在雪地裏磕了好幾個頭,腳上還穿著草鞋,鞋頭好幾個洞,腳上手上臉上耳朵上生了許多凍瘡,可他弟弟卻被捂得好好的。
章叔寶靠著九娘坐下來,胳膊肘頂頂她卻不看她:“哎——你說誰會贏?”
蘇昕卻湊過來小聲說:“當然是陳太初會贏!”章叔寶吸了口氣,不服氣地要反駁。九娘笑著說:“當然是你哥會贏!”看著章叔寶心滿意足地笑了,她啊嗚大口朝油桃上啃下去。
陳太初聽見九娘這樣說,側身看了她一眼。看著她眼睛滴溜圓,正一口咬在油桃上,小鼻子都皺了幾條細紋,像足了小時候吃東西的神情,又像一隻捧著雞蛋急吼吼下嘴的小老鼠。不由得笑著問她:“九娘你這是吃了叔寶的油桃嘴軟嗎?”
九娘嘴裏塞著桃肉,舉起油桃朝他倆揮了揮手,也不禁笑了起來。
章叔夜和陳太初各自退開三步,行了禮,才拔劍出鞘,將劍鞘扔給樹下觀戰的這群人。
六娘捏著帕子,眼睛看著前麵的兩個人,出了神。她這輩子第一次打人,還是打的姐姐。她的右手還有些發抖,可她不後悔。
陳太初和章叔夜鬥了一刻鍾還不分上下,陽光下看的人隻覺得眼花繚亂。章叔寶忽然開口說:“我哥哥這次跟太尉出征,能平安回來吧?”
九娘轉過頭,身側的章叔寶眼睛裏含了淚,正倔強地抿著唇看著自己的哥哥。
九娘柔聲道:“當然能!”蘇昕也聽見了,湊過來說:“肯定的!那可是太尉啊!你知道嗎?那些蠻夷,聽說麵涅將軍來了,都聞風而逃!那房十三,還比不上蠻夷凶狠呢!”
章叔寶揉了揉眼睛,有點臉紅,不做聲了,盯著場中兩個酣戰不休的人影。
這是那個從小抱著哥哥腿在慈幼局裏來回走的孩子。這是剛才興高采烈爬到桃樹上摘油桃,調皮地摘下爛了的桃子偷偷砸她頭的孩子。這是滿心牽掛哥哥安危的孩子。九娘的心軟軟的,柔聲道:“你放心,太尉肯定能帶著你哥哥平安歸來。他們每個人都會平安歸來。”她伸出手,想摸摸章叔寶的頭。章叔寶趕緊側過頭讓開:“哎!你手上有桃子汁呢!”
“叮”一聲,陳太初和章叔夜兩劍相交,不分上下,相視而笑。收了劍互相行了禮,過來取劍鞘。
章叔寶仰起小臉:“哥!你今天走之前記得再給榮國夫人磕幾個頭,她肯定能保佑你平安回來!”
六娘如夢初醒,跟著九娘站了起來,看到眼前忽然站了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嚇了一跳,蹬蹬要退開來,卻撞到了腳下的幾個小板凳,人一歪,已經被一樣東西托住,卻是一把劍鞘。
章叔夜收回劍鞘,朝六娘點頭笑道:“小心了。”
他朝眾人一拱手,帶著弟弟回慈幼局去了。六娘才覺得那人一口白牙晃眼得不行,再一回神,才詫異這位在慈幼局長大的行伍之人如此守禮,不由得多看了那高大的背影一眼。
魏氏從福田院裏出來,笑著說:“吃飯啦!”她到了樹下,一看多出來兩個人,咦了一聲。
“你就是王夫人的兒子啊!”魏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麽看蘇昉都不比自己兒子遜色,嘖嘖稱讚了好幾句。九娘抿了唇很開心,當娘的難免要比一比自家孩子,她看得出魏氏對蘇昉的真心稱讚。
魏氏又讚蘇昕:“你們堂兄妹倒長得這麽相像,難得難得。我家的四個親兄弟反而一人一個樣。”
蘇昕難得害羞,隻笑著沒答話,實在太緊張也答不上話。
魏氏看不到四娘,就問六娘:“你四姐去哪裏了?”
六娘福了一福:“表叔母,我四姐略有些不舒服,我和九娘就陪她在正屋裏用飯可好?”
魏氏問:“可要請林大夫來看一看?”
心病沒法看。六娘苦笑道:“多謝表叔母,不用不用。她自幼體弱,是老毛病了。休息一會兒就好。”
魏氏就問:“那你把九娘借給我一下可好?”
六娘看了看一旁欲言又止的陳太初和一臉坦然的九娘,點了點頭:“九娘,你去幫表叔母就是。我去陪四姐。”
“娘——”陳太初不由得緊張起來,自己的娘自己清楚,不理會高門大戶之間的人情往來,也不在意世俗規矩,太過隨意了些,很容易說出不該說的話。
魏氏笑著應了一聲,卻不理他,轉身牽了九娘朝福田院去。陳太初和六娘麵麵相覷,帶著一臉好奇的蘇昕和微微沉思的蘇昉,跟著進了福田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