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九娘她們幾個跟著魏氏先在慈幼局和福田院走了一圈。兩處倒都沒有被淹,院子裏積水也少。六娘很是佩服:“表叔母此處真是想得周到!我們沿途過來,幾乎沒有不被淹的人家!”

魏氏笑著搖頭說:“你可誇錯人了,想得周到的是你家三房的表舅母,昔日的王夫人。”

九娘低下身子,查看當年沿著院牆為了排水特地挖出的深溝。魏氏告訴她們:“我們這兩處,已經是東城地勢最高地方。加上這個落水溝,是平常人家的兩倍寬,秋冬天掃落葉雖然吃力一些,可遇到澇災,才知道好處。你們看這裏的院落,中間特地鋪高了,四周低矮。就不容易被淹。”

福田院後院裏,一個大夫帶著背著藥箱的藥僮從屋裏走了出來,笑著和魏氏打招呼:“昨夜才在相國寺見到魏娘子,現在又見到了。辛苦辛苦!”

魏娘子也笑了:“林大夫安好。我們曹大娘可好一些了?昨夜雨大風急的,怕她一夜也沒睡踏實。”

曹大娘?!九娘眼眶一熱就想要進去看上一看。

林大夫看看魏氏後頭,笑著說:“曹大娘啊,看見二郎,病就能好一半。再看看這些漂亮的小娘子,病就全好了。”

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笑聲:“林大夫你這靠嘴治病的本事越來越大了!背後編排我婆子!你羞也不羞?”

眾人一看,一個頭發花白穿著粗布衣的老人家,五十多歲,拄著一根拐杖,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兒扶著她走了出來,看來起來精神尚可。

九娘趕緊上前去扶她:“婆婆小心。”

曹大娘眯起眼看了看她:“這小娘子是從哪幅畫兒上下來的?生得這麽好看!魏娘子,可是你家的?”

魏氏笑著說:“這是我家表侄女兒。今日她們三姐妹來幫忙的。”她倒想快點把小九娘變成她家的呢。

林大夫摸摸自己的兩撇胡子笑著說:“頭上三尺有神靈,看來說人壞話得當麵說才行。曹大娘你一聽說二郎來了就能下地,這可不是我空口說白話吧?”

眾人大笑起來,曹大娘笑著作勢提起拐杖要打他,林大夫哈哈笑著告辭出門了。

這位曹大娘,正是這福田院的原主人。因無人供養,被迫典出祖屋,想得了錢搬去鄉下養老。九娘第一次上門,便在曹大娘的開價上多加了五十貫,唯一的要求是懇請她留在福田院裏幫忙,另外請她少收點月錢,說一個月隻給得起她兩貫錢。曹大娘含著淚說哪有她這般繞著彎子幫人的,當場拍板將屋子賣給她做福田院。後麵聽到消息來的一家腳店東家,加了兩百貫錢,曹大娘也不肯毀約另賣。連對麵慈幼局的房子,也是她告訴九娘的。

前世九娘沒生病的時候,常常來這兩處,曹大娘總拿她當親閨女一樣看待,噓寒問暖,幫著她打理雜務,甚至幾次同她說千萬別在意那些個淑人夫人背後說她善妒不賢,哪有夫妻和美卻硬要自己往裏麵塞人的道理,簡直是腦子放在蒸籠上蒸過的,說得她哈哈大笑。後來她生病了,曹大娘一手替她照看著,還去蘇府看了她好幾回,過年期間特地給她送了桃板和桃符,再三叮囑她好生休養。

陳太初笑著上前從九娘手中接過曹大娘:“婆婆躺了三天了,需得出去走動走動,還是我陪著去吧,今日出了太陽,還好不算太熱。”

三姐妹一起給老人家行禮問安。曹大娘問了名字,朝著九娘笑:“好孩子,謝謝你們幾個能來。倒巧了,我原來有個比閨女還親的孩子啊,也叫九娘,可惜命不好走得早。”

魏氏就笑道:“是巧,這個九娘啊,就是大娘你那九娘的嫡親表外甥女兒。”

曹大聽著稀奇,拉著九娘的手又說了幾句。九娘眼眶熱熱的,說不出話來,隻看著她笑,笑著笑著還是留下幾滴眼淚來。她眨了眨眼睛對六娘說:“六姐,好像有小蟲子飛到我眼睛裏了,你幫我吹吹。”

魏氏看看兒子藏不住的一臉關心,暗道可惜,這要讓太初去吹吹該多好啊。轉念又歎氣,這小九娘看上去和六娘四娘差不多大,怎麽才十一歲呢!這得等多久啊,就算四年後行禮,太初也要十八歲了。卻忘記陳青娶她的時候是二十歲,也忘記在秦州的長子都還沒著落呢。

陳太初扶著曹大娘慢悠悠地出了門。魏氏帶著三個小娘子去看看後兩進十幾間屋子住著的老人家們。九娘看到房裏窗明幾淨,茶水點心都有。老人家有些在打葉子牌,有些在念經,有些在打瞌睡,有些在說話。好幾位老人家九娘都還記得是她當年親自接來的。幾間房裏搭著小小佛龕,上頭供著榮國夫人的牌位,一看就是日日上香的。院子裏還有兩位老翁在打五禽戲。人人見了她們都笑嗬嗬地問好,對魏氏很是熱情熟稔。九娘心裏又酸又甜又安心,更是感激魏氏。

待進了正屋,魏氏的侍女捧著薄薄的兩本賬簿等著。一旁的粗瓷茶盞裏泡好了茶。桌子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算盤也擺好了。旁邊放著一個大碗,碗裏滿滿的裝著剛洗過的一粒粒葡萄,水珠兒還在上頭。

魏氏笑著告訴她們:“這是慈幼局院子裏的葡萄,被大風雨弄掉下來不少,不過都洗幹淨了,你們不吃也不要緊。”

四娘笑著上前拿了一顆,柔聲笑道:“表叔母同我們太過見外了。我們姊妹哪就這麽金貴了!我家九妹還在她房後麵種花椒什麽的呢。”

魏氏吃了一驚:“九娘自己種?”

六娘不等九娘開口就說道:“是的,我家婆婆嗜辣,正好蘇家表哥他們回川,婆婆就請他寄些調料和種子來。正好九娘從書上看過種法,她才試著種了花椒和食茱萸。”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四娘一眼。四娘笑嘻嘻地剝了葡萄皮,放入口中。

魏氏高興地囑咐九娘記得到時候送一些花椒給她。九娘笑著應了。魏氏攤開賬簿大概和她們說了一下,就留她們在屋內理賬。

九娘大概看了一看,心中對魏氏更加欽佩。如今這福田院裏滿當當的住著四十幾位孤寡老人,吃飯穿衣,納涼保暖,求醫問藥,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對麵慈幼局裏二十多個孩子,一樣照顧得十分周全。一年開支近千貫。可賬目上她留下來的三千貫,竟然分文未動,而每個月阿昉送來的錢,也另外列得清清楚楚。

三個人靜悄悄地核對著帳目,小半個時辰後便理清楚了。侍女取了賬簿去回稟魏氏,不一會兒回來說:“娘子正在廚下幫忙,請三位小娘子自便,稍後留下用個午飯,二郎再送小娘子們回府。”

四娘想著難得早上抓住機會遣開了鶯素,無論如何,她今天都要試上一試,就站起來問:“不如我去廚下看看,有什麽能幫上表叔母的。”不等六娘九娘說話,她就請魏氏的侍女帶她前去。

看著四娘去了,六娘讓玉簪和自己的女使都退了出去,才捏了捏九娘的小手,正色道:“我看她不知道為了什麽事,簡直瘋魔了,都不像素日的她。你別放在心上。隻是表叔母這點點小事,勞師動眾地去家裏請我們來,難道——?”

九娘笑著說:“怪不得娘一早耳提麵命的,若是四姐能討了表叔母的歡心,以表叔母的為人,想來倒不會計較門第嫡庶。”

六娘搖搖頭:“昨夜瓦子裏我就覺得,恐怕表叔夫妻是看中你了,表叔又特地喊你一個人去說話。你去了後,表叔母也拉著你娘出去了好一會兒。你娘回來時一臉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不過四娘昨夜又不在,她是怎麽看出來的我不知道,但她昨夜那樣說你,的確太過分了。她這個性子,多年也改不了。難不成她得不到喜歡的人,就要怪到別人身上不成!”

九娘一怔,又不好說陳青和自己談的都是國事並無私事,隻歎了口氣道:“算了,這都是小事,也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我去對麵看看那些孩童。六姐可要一起去?”

六娘想了想:“你去吧,我想先去看看這裏的老人家都在做些什麽。雖說書本上一直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真正來到這裏,才知道所學皆虛。”

六娘看著九娘帶著玉簪也出了院子,略一沉思,也出了正屋。

廚下熱氣騰騰,兩個婦人正忙著生火蒸飯,長長的木案上,兩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帶著兩個四五歲的小童,踩在小木杌子上擇菜。一邊挑出被暴雨泡爛的菜葉子,一邊偷眼去看門口的四娘。

魏氏和四娘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四娘呆呆地看著魏氏麻利地殺魚,忽地一絲血濺到她手背上,嚇得她低低尖叫了一聲。

魏氏抬頭一看,趕緊笑著說:“快用帕子擦一擦就沒了,我手上髒,幫不上你。嚇到了吧?昨夜大暴雨,汴河裏浮上來不少魚,撿回來的時候還撲騰著呢。可省了不少錢。虧得叔寶他們幾個機靈帶了木桶去的。”

後麵一個小女孩尖聲尖氣地說:“娘子,我也去幫忙了,還抱了一條大魚回來呢!”

魏氏笑吟吟地回頭讚她:“你也機靈又能幹,一會兒吃多點!”

四娘局促不安地道:“我能幫上表叔母什麽忙嗎?”

魏氏搖搖頭:“你們在大宅子裏長大的,最多指揮奴婢燉個湯什麽的,哪裏能做這些粗活?”她好奇地問:“九娘真的自個兒種地?誰幫她開墾的地啊?”

四娘將那擦過血的帕子疊了收進荷包裏,柔聲道:“是我二哥還有十一弟他們,為了讓她種個地玩,特地去買了許多農具回來呢,她姨娘還給她做了好幾身粗布衣裳,粗布頭巾,弄得像真的一樣。每次看著她都笑死我們姐妹幾個了。”

魏氏笑道:“小九娘倒有意思,難得都還被她種活了呢。”

四娘拿起水瓢,替她從一邊的幹淨水桶裏舀了一勺水澆在魏氏手上,輕笑道:“可不是,若這樣都種不活,怎麽對得起蘇家表哥對她的一份心意呢——”她看見魏氏手下一停,便輕輕驚呼了一聲,急著解釋道:“表叔母您可千萬別誤會了什麽,九妹同蘇家表哥自小就特別有緣,比旁人親近一些是難免的。她和蘇家表哥的娘親連生辰都是同月同日同時,從小又愛黏著表哥——可我家九妹年紀還小,隻當這是兄妹之情的。若是阿嫻言辭不當,表叔母可別誤會了九妹。”

魏氏抬眼看了看她,笑道:“這有什麽可誤會的,人和人之間親近不親近,本來就要看緣分的。”

四娘點點頭,柔聲說:“可不是,我家九妹和蘇家表哥真是有緣,當年第一回見麵,表哥就把他母親的一隻哥窯八方碗送給了九妹。這些年就連燕王殿下那樣的救命恩人,送了那許多好禮給她,也沒有比那隻碗更讓她寶貝的了。這兩年,過雲閣裏的書她不知道抄寫了多少本。隻希望蘇家表哥能用得上,明年下場大比,能殿試折桂。阿彌陀佛,我家九妹也就放心了。”

魏氏又笑了笑,站起身將殺好的魚統統倒入一個大木桶之中,就聽見劈裏啪啦一陣響。外麵陳太初就笑著走了進來:“娘!你別提,重得很。我拎去井邊替你洗幹淨。”

陳太初進來看到四娘也在,便略點了點頭,將魏氏手裏的大木桶拎了出去。

魏氏把那盛了幹淨水的木桶提過來衝了一下手:“這裏頭也沒水了,勞煩四娘你幫我提過去井邊,讓太初也打上水吧。你可千萬別提,他有的是力氣。”

四娘一怔,福了一福,提著那空木桶去了。

魏氏看著四娘的背影,歎了口氣,坐回小木凳上自言自語道:“這六郎的事還沒完,怎麽又跑出來一個蘇家。太初啊,你可得趕緊加把勁啊。”她擦了擦手,轉過身走到鍋台前問那兩個婦人:“這一家有好女啊,就是百家會來求,是不是?”

那看火的婦人就大聲笑道:“可不是!魏娘子初來的時候,林大夫的二弟還想求你做他家娘子呢,太尉大人差點沒把他給活劈了當柴燒!”

廚房裏一片爽朗的笑聲響了起來。

四娘忐忑不安地提著木桶靠近井邊。不遠處有兩個婦人正在晾曬擦洗過的藤席,幾個孩子在幫忙洗著巾帕。井邊一顆大樹,如冠蓋一般,罩住了那井和那人。

接近正午的陽光依然炙熱,井邊樹下的陳太初卻神清氣爽,一隻手輕輕提了一桶水上來,嘩啦啦澆進大木桶裏,又將那髒的血水拎到旁邊傾入牆角的落水溝中。似乎他做的是烹茶賞花一般雅致的事情,說不出的好看,說不出的悠然自得,說不出的風流。

四娘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寸寸捏在他手中,她咬了咬牙,心一橫,走上前去。

“太初表哥——”

陳太初抬頭一看見是她提著一個空桶,就笑道:“我娘還真的差遣上你們了,真是抱歉。你且放著吧,一會兒我一起提過去。”

四娘輕輕將木桶放到他身邊,癡癡地看著他。陽光透過細碎的樹葉,輕吻在陳太初的麵容上,明亮處如玉,微暗處如瓷。他眼睫低垂,偶有顫動,如蝶翼初展又如嬌花臨風。

陳太初忽地聽見低低的啜泣聲,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卻蹲在他近前抱著膝蓋,雙目垂珠淚,煙眉籠愁雲,正怔怔地盯著自己。他立時起身退開了兩步,左右看看,並無異狀。

四娘看他微微皺起眉頭,不複方才軟語輕言,眼淚更是撲簌撲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萬次的話,竟開不了口。

陳太初輕輕彈了彈手上的水珠,又退開一步,也不言語,他雖然情竇初開,卻並非魯莽粗心之人,一個小娘子還是心上人的姐姐,這般看著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頭。

四娘見他又退了一步,垂下頭輕聲開口問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罷。”

陳太初一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微微彎了腰問:“你這是怎麽了?”

四娘的淚落在手上:“我家翁翁聽了我舅舅的話,逼著我給吳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給程之才那樣的無賴。”她抽噎著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陳太初一臉訝然。

陳太初略一思忖,卻又退了一步,沉聲道:“孟家是汴京城數得上的世家,斷然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會允許家中女兒做人侍妾。你該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請恕太初愛莫能助。”

四娘隻覺得耳邊一陣轟鳴,是,他的眼睛隻會看著九娘,他的同情,也隻會給九娘一個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顫聲問道:“若是,若是九娘這樣同你說,你!你也會說愛莫能助嗎?”

陳太初劍眉一挑,眼中寒星掠過,玉麵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徑自走到井邊刷刷兩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將那裝魚的大木桶也灌滿了水。一手拎起一隻木桶,就要回廚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顧地上前揪住陳太初的一隻衣袖,顫著聲輕聲問:“我!我是有哪裏比不上阿妧嗎?”

陳太初腳下一停,掙了掙袖子,卻拽不回來,轉過身看見四娘滿麵淚痕,他沉聲道:“還請四娘子自重。”

四娘耳中嗡嗡地響,仿佛聽見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聲音,有嘶啞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悅你已久!”陳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團。

不知何時,那晾曬藤席的婦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離去。

陳太初一愣,看看麵前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的少女,手上輕輕放下水桶,掰開她關節發白的手,不自覺地拂了拂袖子,退後一步,作了個深揖:“多謝四娘子厚愛,隻是太初已心有所屬,無以為報,日後還請遵德守禮,切莫再提。”

四娘站在樹陰下,看著一臉溫和卻言辭如針的陳太初,打了個寒顫,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歡阿妧,你們個個都喜歡她。是她就用不著守禮了,就可以提了?”

陳太初不由得露出一絲厭惡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壞了九娘閨譽。她年紀尚小,一貫守禮。”聲音中已經滲透出了寒意。

四娘搖著頭,孤注一擲地上前一步,咬著牙問:“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蘇家表哥同九妹兩情相悅?你何苦來——?”

手上一股大力湧來,四娘一個趔趄,半跪倒在井邊,渾身顫抖著,又驚又怕,竟不敢再看陳太初一眼。

陳太初手中的水桶潑出的水濺濕了他半邊下擺,看著四娘,吸了口氣溫聲道:“九娘將來長大後心悅哪一個,是九娘的事。我陳太初心悅哪一個,是我陳太初的事,但都與你無關。你身為九娘的姐姐,我隻能替九娘說一聲可惜,也替孟家說一聲可惜。”不待四娘做任何反應,轉身提起兩隻水桶,幾步就去遠了。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著他的身影,多年苦戀,今日在這陽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飛煙滅,再無一絲希望。多愁牽夢,難成易碎。那人看著溫和,說出的話卻如此傷人。她羞憤欲死,渾身發抖,最後含著淚在唇齒間一字一字吐出“陳、太、初!”終於抱著那井沿哭了起來。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聲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驟然響起。

四娘大驚失色,抬頭一看竟是六娘。一貫溫婉可親的六娘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一絲不屑,一絲痛恨,更多的是無奈和痛惜。

四娘隻覺得頭暈眼花,站起來一半,一個不穩,差點一頭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將她帶回了正屋裏,按著她坐下,讓侍女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來,便要自己出去。

四娘撲上前抱住六娘:“六妹六妹!你聽我說——”

六娘長長吸了口氣,揮手讓女使和侍女們都遠遠地退了開去,這才轉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四姐,你聽我說才是!你同表叔母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同太初表哥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見了。你心悅表哥,自可以去同三嬸說同婆婆說,甚至同表哥說同表叔母說,我孟嬋都不會看低你看輕你。可你這般句句帶刺,不惜撒那樣的謊求表哥同情,若是表哥心悅九娘,你這算什麽!就是表哥沒有心悅九娘,你又置九娘於何地?九娘可是你的親妹妹!就算今日如你所願了,他日你可心安?你可會慚愧?我孟家——”

四娘搖著頭哭道:“我為什麽要心不安?我為什麽要慚愧?你們個個都偏心九娘!都隻對她好!婆婆偏心!他偏心,你偏心,娘偏心,連著七娘,打小同我最好的,現在也同她好!她什麽都有了,我隻要太初表哥一個而已!”

六娘眼中也落下淚來:“誌合者不以山海為遠!道乖者不以咫尺為近!這些年四姐你還不明白嗎?九娘她待人以誠,待人以真,她永遠不會做出你這樣的事!你不是問你哪裏比不上九娘嗎?你又有哪裏比得上九娘!她以姐妹心待你,你卻以仇敵心待她!甲班入學試的時候,是誰連著幾夜不睡,幫著你和七娘整理出筆記,梳理好經義的?秦娘子質疑你的入學試成績時,又是誰第一個站出來維護你的?你學繡花,手上被針紮了,不敢吭聲,是誰替你去同先生申請書藝考核延後的?你房裏有了白蟻,又是誰搬去後罩房把自己房間讓給你的?你去年出痘,是誰陪著你供奉痘娘娘的!你連一顆痘疤都沒有留下!可你呢?你是怎麽對她的?她對你好,你隻當成應該的。還要在七娘跟前冷言冷語,百般說她不好。你知不知道七娘都同我們說了!九娘她可和你計較過一句?就連七娘那樣沒心眼的人都親近她疏遠你,你不省己身,反而——”六娘哽咽著說:“你今日為了一個男子,寧可姐妹離心,背後傷她!你可是姓孟啊!”

四娘一個激靈,嘶著嗓子哭喊道:“我是姓孟!可是你們個個都將我看做姓阮!就因為我是阮姨娘生的!人人就看低我三分!我小時候不懂事,親近姨娘,我知道什麽?也沒人教我!這幾年我疏遠了姨娘,可是你們也隻肯親近九娘!她不過隻是個低下的奴婢生的!婆婆就讓慈姑教導她,你們就個個說她好。你怎麽不請我去綠綺閣陪你睡?她就是這樣慣會做好人慣愛出風頭我才討厭她!她就是要顯得她什麽都會什麽都好而已!我又沒求過她幫我!我不要她幫我!我做什麽要感激她?我最好不要有她這樣的妹妹!!要沒有她才好!”

“啪”的一聲脆響。

六娘哭著看著自己的手和四娘臉上的巴掌印,搖著頭捂住了嘴。四娘卻捂著臉呆呆看著六娘。

外麵傳來女使拍門的聲音:“六娘子,九娘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