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九娘——”車外傳來一聲輕呼。九娘嚇了一跳。

卻是陳太初看著前側方車窗口小人兒正悵然發呆,忍不住夾了夾馬腿上前去,矮了身子輕聲問:“昨夜,嚇著了吧?”

九娘笑道:“我還好,沒事了。咦,你的嗓子怎麽了?”看著陳太初專注又關切的眼神,往日的陳表哥、太初表哥,坦**如她,竟然也會卡在喉嚨裏喊不出來。

陳太初笑了笑:“昨夜我在相國寺,大概說話太多了。”

九娘一怔:“你是一夜都沒睡嗎?”

陳太初搖搖頭:“小事而已。隻是一夜暴雨,今天福田院和慈幼局也會不怎麽幹淨——”

九娘笑著打斷他:“小事而已。我們不怕。”

陳太初不再說什麽,隻含笑垂目看著她。

九娘想起四娘的話,心一跳,手一鬆,車簾墜落。她轉過眼,看看一早起來用冰過的銀匙敷眼睛的四娘,此時除了麵色蒼白外,也看不出昨夜哭了那了那麽久。

四娘眼風掃過九娘,便低頭不語。她十分懊惱自己昨夜沒忍住,大概是一夜裏經曆了太多的波折,承擔了太多的驚嚇,太過害怕太過痛苦才發泄了出來。然而今天醒來就是無窮的悔恨。六娘明顯是生氣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九娘總是像剛才那樣淡淡地掃她一眼。她聽著陳太初在車外的說話,還是難受,還是想哭。可偏偏不能哭。

牛車轉上舊曹門街,兩側的鋪麵早就開了。不遠處乳酪張家門口和往日一樣排著長隊,隻不過排隊的人們大多穿了木屐或者索性赤了腳卷著褲腿的。陳太初囑咐了車夫兩句,自己下馬,排在那群人後麵。

牛車放慢了速度,車軲轆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不一會兒,有人敲了敲翻起的車窗。九娘掀起車簾,陳太初遞給她三個小紙盒:“乳酪張家的。”

九娘一愣,六娘已經笑著接過紙盒:“多謝陳表哥,那我們不客氣啦。”

陳太初臉一紅:“貼了紅紙的給九娘,那個不冰。”

三個人捧著小盒子,濃鬱的香氣飄散在牛車裏。九娘手中的乳酪很甜,不冰,溫溫的,入口即化,心裏也暖暖的,也有些怪怪的不自在。

四娘的一滴淚,落在冰過的乳酪上,暈了開來,那一塊,就稀薄了一些。

牛車緩緩停在舊曹門街盡頭,福田院和慈幼局對門而望。

九娘下了車,隻一眼,已不勝唏噓。放眼望去,福田院門口那株老槐樹還在,樹幹上有昨夜被雷電劈過留下焦黑的痕跡。當年找房屋的時候她就特意選了東城地勢最高的此處,為的也是避免開封常有的澇災。福田院西邊是下馬劉家藥鋪,方便給老人家病痛看診買藥。旁邊牛行街進去一點就是泰山廟,佛音常在,香火昌盛。當年不少老人家喜歡去那裏聽僧人們做功課。對麵慈幼局旁邊就是陳家腳店,老人家和孩子們的被褥床單和衣裳,都交付在陳嫂子家搗練漿洗。

一些孩子正拎著木桶出來傾倒雜物,看見陳太初都喊了起來:“二哥來了二哥來了!”

轉頭又看見好些小娘子,紛紛大叫起來:“來客了!來客了!”跟著又笑著跑上前喊:“魏娘子來了魏娘子來了!”

九娘她們回頭一看,竟是魏氏帶著帷帽,騎在一匹灰色矮腳馬上也到了。身後跟了一輛騾車,裝載著好些蔬菜水果。

三姐妹互相看看,都覺得很新奇又羨慕。東京城裏,隻有貴女們才從小學騎馬,學著打馬球,也參加秋獵。就是孟家,像孟彥弼也是到了十二歲才有了自己第一匹馬。這買馬並不貴,二十幾貫就能買到一匹好馬,可養馬才貴,還得配馬夫。自然就不可能為了小娘子們專門養馬了。

九娘尤其羨慕得緊,前世巴蜀沒得學騎馬,在杭州也沒有馬可騎,在汴京也沒有機會學騎馬。後來陪太後看長公主和公主嬪妃們打馬球,向皇後總是要下場跑上幾圈,笑著說終於有王九娘不會的事了。就是太後娘娘,也是能騎馬能射箭的將門虎女。

魏氏笑著受了她們的禮,將手中的韁繩馬鞭交給陳太初:“怎麽,你們都不會騎馬?”

看著三個點頭如搗蒜一臉星星眼的小娘子,魏氏哈哈大笑起來:“不會騎馬,如何踏青?不會騎馬,如何看這大好河山?你們誰要想學,我來教就是。”

六娘和九娘互相看了一眼大喜:“表叔母,我們想學!”

四娘一點也不喜歡這些又髒又臭的畜生,可瞄了一眼陳太初。他正看著九娘麵露讚賞。她就咬咬牙也笑著說:“表叔母,我也想學,就是不知道學不學得會。”

魏氏笑著說:“我是嫁給你們表叔後才學會騎馬的,隻要有心學,哪有學不會的?”

九娘高興得不行,眼巴巴地看著那匹灰色矮腳馬問:“表叔母,我能摸摸它嗎?”

陳太初笑著將馬兒牽到她麵前。魏氏拉了她的手走到馬兒麵前:“來,你們認識一下,小灰,這是小九娘。小九娘,這是小灰,他是個男孩子,今年兩歲了。”呀,這女孩兒,手也太好摸了,又滑又軟又嫩。魏氏不由得替兒子羨慕起自家的馬兒來。

九娘將小手伸到馬兒麵前,那馬兒便探頭過來,聞了聞她的手。九娘就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油光順滑。

四娘想從馬後麵繞過去,沒走兩步。陳太初趕緊對她柔聲說:“千萬別從馬後麵走,小心它會踢人,得從馬頭過才行。”

四娘心中一甜,趕緊點頭:“多謝表哥指點。”

六娘不動聲色地挽了四娘的手站到魏氏身邊,也伸手去摸了摸:“我們這麽多人摸它,它不會發脾氣吧?”

魏氏眼睛一亮說:“不會,它性子溫順得很,還最愛吃糖,有糖吃就對你們親近了,你們以後想要騎它就帶一些糖給它,它會認人的。”

九娘大喜,她為了這邊的孩童,帶了滿滿一荷包的乳糖呢!趕緊從荷包裏取出兩顆糖,小心翼翼地伸過去。那馬兒機靈得很,早就湊過頭來,舌頭一卷,將兩顆糖卷了去,吧唧吧唧就吃了,又瞪大眼瞅著九娘。九娘被它舌頭舔到手掌心,嚇了一跳,看到它這個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摸摸它的鬃毛感歎道:“原來你也是個好吃鬼!”

六娘也大笑起來:“可不就和你一樣!也是個好吃鬼!”她將那個也字說得重重的。連陳太初都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四周圍上來好些孩童,仰起頭叫:“姐姐?姐姐——”

四娘趕緊提起裙子,怕被他們不慎弄髒或抓破,一看陳太初笑眯眯的樣子,又趕緊強忍著不適將手鬆了開來,捏著帕子渾身不自在。六娘笑著彎腰問起他們的名字來。九娘從荷包裏又掏出幾顆糖,蹲下身問:“你們叫我九娘就好,我這裏有好吃的乳糖,誰喜歡吃糖?我們和小灰一起吃!”

孩童們齊齊露出渴望的神色,卻又轉頭望向魏氏,聽著魏氏笑說:“每人隻準吃一顆哦。”這才高興地伸出小手:“我喜歡吃糖!”“我也喜歡!”

九娘笑著給他們小手中一人放了一個:“來,一人一顆,小心這糖很調皮,會黏住你們的小牙齒,別擔心,你們用舌頭尖兒去頂一頂!糖就會掉出來,好吃極了!”

陳太初將馬兒牽到大槐樹下係好韁繩,耳朵裏聽著和四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語,臉上泛起紅來,更有些哭笑不得,九娘那時候是把自己這個一手就能抱起她的表哥當成幼童在哄的嗎?

孩子們將糖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小腮幫子鼓了起來,說著“謝謝九娘”,飛奔回南邊的慈幼局去了。

九娘又從荷包裏取了一把,往自己嘴裏也放了一顆,笑著將剩下幾顆攤開來:“表叔母可吃糖?四姐六姐吃嗎?”

魏氏笑盈盈地取了一顆放入嘴中,一抿:“啊,是四川乳糖啊。好香。”

四娘從來不愛吃糖,在魏氏麵前也隻能取了一個勉強放入口中。

六娘也取了一顆笑著說:“我家阿妧就是貪吃。屋子裏全是各種蜜餞糖果幹果,小時候胖得可厲害了,三嬸急得都隻給她吃兩頓飯。”

魏氏哈哈笑起來:“能吃是福,我們進去吧。哦,對了,太初,你吃不吃糖?阿妧發糖呢。”

九娘正要收回的手一停,隨即大大方方地遞到陳太初麵前。

陳太初垂目看了九娘一眼,修長的手指從她如玉的掌心拈起一顆糖,放入口中。想起她小時候直接將糖塞到自己口中的事,剛剛碰到她掌心的手指尖就麻了,耳朵根也有點發燙。

九娘也想起幼時對陳太初說過剛才那番哄孩子的差不多的話,還曾經想用兩塊糖算兩文錢,卻被陳太初吃了糖,還沒少算餛飩錢。不由得笑著將手裏的糖放回荷包。

魏氏笑著將她們幾個帶進福田院,哈,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小時候從來不愛吃糖啊。